早先時候,雲澤與穆紅妝途徑道一觀,如玉虛真人所言,“倘若是在百年一次的古戰場大開之際進入其中,最多隻有一月時間,便會因為古戰場氣機翻湧,不得不抽身而退,倘若有人不肯離開,就難免會被其中氣機翻湧帶起的罡風,吹得魂消骨立”,這番話與事實真相倒是沒有太大出入,但之後言說,“若是換做遠行八千裏的洞明弟子進入其中,就並無一月之期,少則三五天,多則三五年,皆有可能”,卻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畢竟玉虛真人從未真正來過古戰場,而其對於古戰場的諸多了解,也就隻是道聽途說罷了,能夠多多少少牽扯出一些事實真相,其實已經算得上是難得可貴,更何況當日玉虛真人口中所說,那位途徑太一道的洞明弟子,本就與之相交甚淺,又如何願意將這事關洞明聖地根本所在的許多細節全然相告?


    倘若當真有人對其所言深信不疑,那在雲澤看來,也不過就是一個沒有什麽心機城府的傻子罷了。


    很顯然的,穆紅妝就是那所謂的傻子。


    其中所包含的貶義雖然不多,但也絕對不會很少。


    所以當穆紅妝開始嘮嘮叨叨地抱怨玉虛真人騙人時,雲澤就直接翻了個白眼,轉而望向別的方向。其實早在進入古戰場之前的時候,穆紅妝就已經知曉遠行至此的洞明弟子也有一月之期,隻是那時身邊還有尉遲夫人與老秀才在,便強忍著沒有多說什麽,而如今終於進了古戰場,尉遲夫人與老秀才也沒有跟來,就徹底放鬆心神,重新想起了這件事。


    許是與那傻書生陳也走得近了,聊的多了,如今的穆紅妝一旦嘮叨抱怨起來,也是沒完沒了,所幸旁邊還有一個更能嘮叨的陳也,雲澤這才能夠偷得些許閑暇,不必耳朵生繭。


    一座座陳年骸骨,往往巨大如同山嶽一般,罡風吹起,飛沙走石,指頭大小的砂礫隨處亂飛,偶爾撞在那些至今不朽的陳年骸骨上,發出叮叮當當的金鐵交擊之聲,令人望而生畏。尤其高處罡風,尤為森然,甚至比起百丈再高一些地方的,還有罡風吹起一條條黑煙陰霧,如同一條條劍氣一般,橫空而過。雲澤曾經嚐試抓了一把砂礫丟上更高處,卻發現這些不知由何而來,如同金鐵一般的砂礫,一旦撞在那些被風吹起的黑煙陰霧上,便會立刻“魂消骨溶”,化作粉塵洋洋灑灑,隨風飄散。


    那些陳年骸骨上附著的厚重灰塵,或也是因此而來。


    陳也瞧見,忽然縮了縮脖子,略作思忖之後,還是暫且擺脫了穆紅妝,靠近雲澤這邊,壓低了聲音開口道:


    “盡管小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據說古戰場中的這些砂礫,都是這些巨大骸骨的血肉所化。也便是說,倘若此事不假,雲好漢,您方才就是抓了一大把的腐肉在手裏...”


    雲澤聞言一滯,扯了扯嘴角,沒好氣瞪了陳也一眼,嚇得這傻書生立刻縮緊了脖子,重新跑回穆紅妝那邊,再也不敢胡亂多說。


    其實陳也若是隻說前一句話,雲澤就覺得尚且還好,畢竟他手中方才抓起的那把“砂礫”,入手確實如同金鐵一般,讓人毫不生疑,可一旦加上後麵那句,就難免會使雲澤覺得有些惡心,便在嚇跑了陳也之後,就不留痕跡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好像生怕沾到了什麽汙穢膿血一般。


    但真正讓人害怕的,還是不遠處一座巨大骸骨下的那抹紅影。


    雲澤發現她的時候,她就已經出現在那裏,從而何來,何時出現,全都一無所知,隻瞧見那露出半個身子來的紅衣女鬼青絲三千如瀑,低頭蓋在臉上,透過發絲被風吹起之後出現的縫隙,還隱隱約約勉強能夠瞧見一張慘白的臉,似與常人並無太多不同,隻是一旦大紅衣襟被風掀起,就依稀能夠瞧見這女鬼在脖頸以下,紅衣之中,包括裸、露出來的手腕手掌,卻全部都是森然白骨,並且這紅衣女鬼的其中一隻白骨手掌,還分明帶著十分新鮮的血跡碎肉。


    陳也眼尖,第二個發現了這紅衣女鬼,嚇得尖叫一聲,慌忙跑去穆紅妝身後躲了起來,隻哆哆嗦嗦從其肩膀後麵露出一雙眼睛,壯著膽子看了那紅衣女鬼一眼,卻那紅衣女鬼忽然晃了一晃,就又嚇得陳也大叫一聲,蹲在穆紅妝身後抱著腦袋,連連告饒。


    穆紅妝沒好氣地伸手打了個陳也一個爆栗,隨後捏了捏手指,擰了擰脖子,就要直接上前與之動手。


    卻被雲澤出聲攔了下來。


    原來是在那紅衣女鬼的身後,巨大骸骨背麵,還另外藏了一條拳頭大小的灰色濃霧,從雲澤所在的位置能夠隱約瞧見那道灰色濃霧正在上下浮動,似乎是因罡風吹拂的關係,便無法靜止於一處,需要如此上下浮動才能抵擋罡風漫卷,從而藏在穆紅妝與陳也看不到的骸骨背後,以待良機,出手偷襲。


    陳也抽了抽鼻子,勉強壯著膽子抬頭看向兩人。


    “那東西叫,鬼靈,我聽十一姑娘這麽說的,還說這東西一旦出手,就速度極快,讓人防不勝防,最好禍壞別人心境,什麽輕則心境蒙塵,重則心境破碎,我是聽不太懂的,不過十一姑娘還說了,倘若不慎被這東西撞入體內,一旦嚴重了,就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就是瘋瘋癲癲腦子徹底壞掉了的那種,運氣好的話還能多活幾日,運氣不好的,很快就會淪為那些陰鬼邪祟的口中食糧。”


    雲澤瞥了眼傻書生,有些奇怪這番話並不像是出自寧十一之口,卻想來也應該是陳也有過一番添油加醋,便索性不再繼續理會,叫了穆紅妝緩緩退後,以望不會驚動那紅衣女鬼。


    然而很多事往往事與願違。


    那紅衣女鬼已經發現雲澤察覺到了鬼靈存在,便不再繼續逗留原地,忽然將嘴巴張作一個格外誇張的弧度,發出一陣格外刺耳的尖嘯,周身上下也隨之鬼氣大作,掀起黑煙陣陣,將那蓋在臉上的三千青絲全部吹起,具體長相,便就畢露無遺,竟是一個眼睛上下翻轉眼角朝上的可怕模樣,哪怕一向膽大的穆紅妝,瞧見之後也控製不住激靈靈一個寒顫,一陣頭皮發麻。


    雲澤同樣嚇得一個哆嗦,卻眼見那紅衣女鬼已經撲殺上來,身形一晃,轉瞬即逝,再次出現時就已經來到壞了她好事的雲澤麵前,一雙白骨手爪,裹挾陰風陣陣與鬼哭狼嚎之聲,當頭抓下。


    雲澤一時不慎,被那鬼哭狼嚎之聲衝入耳中,當即心神一震,眼前一花,好險是心中陡然傳來一聲十分久違的暴喝,強行鎮壓下雲澤心湖中的漣漪陣陣,使其重新恢複清醒,卻也來不及再與雲開道謝,抬頭看去時,那紅衣女鬼已經到了麵前,一雙白骨手爪五指如鉤,黑煙繚繞,鬼氣森森,便立刻暴喝一聲,將雙手迅猛一掄,雙臂拳意流淌,璀璨光明,充沛十足的拳意罡氣轟然打在那女鬼的白骨手爪上,發出“鐺!”的一聲金鐵交擊之鳴,掀起一陣狂風肆虐席卷而出,立刻烏煙瘴氣,飛沙走石。


    暫且攔住了紅衣女鬼的當麵撲殺,雲澤依然不敢大意,左腳猛然欺進一步,重重落地,隨後腳腕一擰,腰杆旋轉,右腿便就如同鋼鞭一般猛地抽了出去,卻被紅衣女鬼身形後仰之際,反手一掌打在腳腕,隨後身形猛地潰散,化作一團黑煙隨同罡風飄飛出去,繼而出現在十丈開外的地方,故技重施,再次撲殺上來。


    雲澤不敢大意,雙臂之上拳意流淌,璀璨生輝,腳下連踏兩步,揮拳殺至女鬼近前,一雙拳意流淌,拳罡包裹的拳頭,與那紅衣女鬼白骨手爪連連碰撞,鏗鏘之聲伴隨鬼哭狼嚎與女鬼尖嘯之聲,徹底混成一團。


    陰風陣陣,鬼霧森森。


    雲澤拳意罡芒一次又一次打散黑煙,與那女鬼殺得天昏地暗,然而看似不相上下,其實雲澤已經吃足了苦頭,一方麵是女鬼一身白骨如同金鐵澆築一般,不僅不知疼痛,並且堅韌非常,另一方麵則是黑煙之中鬼哭狼嚎與這女鬼口中尖嘯之聲,最是能夠禍壞心境,便就導致雲澤心湖之中始終驚濤駭浪,常常需要咬破舌尖,才能以疼痛讓自己保持頭腦冷靜,心神清明。


    接連數次過後,雲澤嘴角已經帶血。


    而在另一邊,那不過隻有拳頭大小的鬼靈灰霧,也已經不再躲藏,找上了穆紅妝,衝殺速度迅猛無比,哪怕穆紅妝,也最多隻能勉強瞥見一抹灰影一閃而過,卻每番出手之時,都會打在空處,嚇得在其身旁尋求庇護的陳也鬼叫連連。


    穆紅妝一身血氣洶湧,熱浪澎湃,那鬼靈與之糾纏了片刻,也似是察覺到穆紅妝不好對付,便忽然鬼影一晃,繞過穆紅妝直奔陳也而去。


    灰影仍是一閃而逝,迅逾雷霆。


    穆紅妝發現之時,臉色當即一變,卻轉身再看,陳也依然抱頭蹲在那裏,死死閉著雙眼不敢睜開,便對於外界之事,一無所知,隻控製不住地大喊大叫,而那鬼靈灰霧則是撞在了那件黑龍翻墨法袍上,不見法袍本身有何變故發生,隻鬼靈灰霧之中陡然傳來一聲淒厲慘嚎,便連半點兒掙紮的餘地都沒有,立刻潰散。


    另一邊,雲澤與那紅衣女鬼纏鬥許久,幾乎已經手段全出,卻也依然隻是不相上下,甚至因那鬼哭狼嚎之聲,還要稍落下風。


    隻恨此番進入古戰場,身上四道靈紋烙印依然存在,便無論血氣氣韻的遊走速度,也或出手之際,都會因為壓力極大的緣故,無法痛快施為。


    顫抖許久,雲澤也終於沒了耐心,雙臂之上拳罡流淌,忽然右手一撥,接住那女鬼當頭劈殺下來的一隻手爪,隨後猛然發力將其震開之後,便就左手化掌,直奔中門而去,一掌拍中之後又立刻將手指彎曲,插入女鬼胸前肋骨縫隙,隨後猛然側身俯衝上前,躲過了女鬼橫撕一爪的同時,右手衝拳緊跟而上,直奔紅衣女鬼麵門而去,勢大力沉的一拳之下,那女鬼立刻頭顱開裂,卻也仍未身死,反而嘴巴張開一個極為誇張的苦讀,尖叫聲直衝雲澤而去,震得雲澤兩眼一黑,六髒六腑一陣顫抖,當即噴出一口鮮血在那女鬼紅衣上,越發鮮豔。


    隻是即便如此,雲澤左手也仍未鬆開,死死咬緊了牙關將整個人都撲了上去,將那紅衣女鬼按倒在地,右手拳上不再隻是拳意流淌,更有雷光交織蒼白璀璨,激烈電弧肆意湧動,刺耳之聲猶如鳥雀齊鳴,接連揮拳砸下,每一拳都是直奔女鬼麵門,力勁透體而過,接連數拳,直打得女鬼頭顱不斷開裂,也打得地麵震動崩壞,一道道裂痕縱橫蔓延,連連塌陷。


    數拳過後,那女鬼尖叫之聲已經十分虛弱,可雲澤卻是鬆開左手,同樣捏拳施展雷法將之包裹,一邊嘶吼,一邊雙管齊下,轟鳴聲便就立刻連成一片,氣機翻湧掀起狂風漫卷,灰塵滾滾,飛沙走石,一連百餘拳後,那女鬼已經再無聲響,尤其以這女鬼為中心,方圓十丈之內,都已經變作幹涸的黃泥地麵一般,龜裂痕跡如同蛛網蔓延。


    隻是紅衣女鬼未死,雲澤也不罷休,將雙手十指相扣抱成拳頭,雙臂舉起之時腰身挺直,隨後轟然砸下,直中女鬼麵門,落定之時,這周遭彌漫起來的煙塵便就陡然一散,連同這十丈之內龜裂大地,都隨之轟然崩塌。


    罡風吹過,吹散煙塵。


    雲澤喘著粗氣依然騎在那紅衣女鬼的身上,而那紅衣女鬼的頭顱,卻是已經完全爛成了一灘,再無半點兒生息,連同其紅衣軀體,也逐漸失去了原本顏色,短短數息,便就完全晦暗下來,紅衣陳舊,破破爛爛,白骨軀體裂痕滿布。


    再一陣風吹過,就化作齏粉,徹底隨風消散。


    雲澤胸膛猛地高高隆起,略作停頓之後,方才吐出這口濁氣,旋即起身抹了把嘴角的血跡,順帶著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舌尖已經不知咬過多少次,血流不止,疼痛感刺人,便吐了一口又一口帶血的唾沫也沒依然滿嘴腥味,隻能由自氣府之中取了一壇燒口烈酒出來,直接仰頭灌下一口,強忍著劇烈疼痛含了片刻,方才吐出。


    穆紅妝早就已經來到不遠處,隻是礙於雲澤方才一直騎在那女鬼身上,無法插手,方才沒能上前相助,如今見到女鬼徹底消散,也就鬆了口氣,隻是隨後就又立刻皺緊了眉頭。


    “這才剛剛走出不到十裏,就已經遇見了這種陰鬼邪祟...”


    穆紅妝撓了撓頭發,滿臉煩躁。


    雲澤沉默不語,又喝了口酒,繼續強忍疼痛。


    傻書生陳也還在那邊抱著腦袋大喊大叫,聽得穆紅妝心煩意亂,忽然轉身過去,走到陳也跟前,抬腿一腳踹在這傻子的肩膀上,雖然用力不大,卻也稍稍解氣。可那傻書生摔倒之後,卻是叫的更加淒慘了許多,閉著眼睛死死抱緊了鬧到,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被穆紅妝踹了一腳翻了一圈之後,便就跟個縮頭烏龜一樣趴在其上,一邊哭一邊喊,連連求饒。


    穆紅妝臉膛黝黑,沒好氣地上前又是一腳踹在那傻書生撅起的屁股上,用力大了一些,直接踹得陳也摔了一個狗吃屎,吃了滿嘴的灰塵砂礫。


    “屁大點兒的事兒,就知道喊喊喊,沒完沒了了?!”


    陳也聞言,這才抬起腦袋小心翼翼往四周看了看,而後神色一喜,又忽的五官一皺,連著“呸呸呸”了好幾聲,將那些吃進嘴裏的灰塵砂礫全都吐了出來,又趴在地上一陣惡心幹嘔。


    穆紅妝翻了個白眼,不再理會這讀書讀傻了的,轉身重新回去雲澤身旁,一邊望向遠處的晦暗深邃,一邊皺眉道:


    “也不知十一姑娘和衛洺他們究竟去哪兒了,若是能夠早點兒找見他們,咱們也能早點兒將陳也那傻貨還給十一姑娘,帶著這麽個累贅...”


    穆紅妝沒有繼續說下,隻口中咂舌“嘖”的一聲,連連歎氣。


    雲澤有用酒水漱了口,混雜著血跡吐出,隨後咽了口唾沫,嘴巴裏的腥氣已經不是很重,便將那壇還沒用完的燒口烈酒丟給了穆紅妝。後者也不介意,舉起酒壇便就喝了一口,而後繼續開口道:


    “咱們往哪兒走?”


    雲澤四周看了看,整座古戰場都彌漫著或淺或重的晦暗霧氣,遠處究竟是個什麽光景,就根本看不到,便無奈隻得輕輕搖頭。


    “還是按照之前的方向繼續走吧,古戰場太大,若是隨意亂走的話,萬一找不到回去的路,就難免要被困死在這裏。一切還是要以穩妥為主。”


    言罷,雲澤低頭看了眼腳下僅剩的那件破爛紅衣,略作思忖之後,還是彎腰將其撿了起來,想要瞧一瞧這件女鬼身上的破爛紅衣,是否也是刀槍不入,或者水火不侵。而在撿起之時,雲澤又忽然瞥見一點黑影從中掉了出來,是個渾圓漆黑的模樣,所幸雲澤眼疾手快,在其還未落地之時就已經伸手撈了起來,否則就要掉入地麵裂縫之中,再難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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