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家客棧住了一旬多的時間,這一天的雲澤,是第二回躺在床上放空心神睡了一覺,一如既往的不會超過兩個時辰,也便夜半入睡,天還沒亮就已經蘇醒,而後便以修煉混元樁功以及呼吸吐納之法的方式,繼續養精蓄銳,也便每天公山複找來的時候,不管多早,隻要外邊響起了敲門聲,裏麵的雲澤稍稍沉澱了氣息之後,便會立刻上前開門。


    行走江湖,每個人都有隱秘在身,公山複是個紈絝子弟不假,但卻不傻,恰恰相反的,這個五短身材的圓潤胖子,猴精,所以很多事哪怕想不明白,也知道不該多問。


    十方樓,趙家本姓的美婦人趙大娘,今兒個難得喜笑顏開,遠遠瞧見了雲澤與公山複從門口經過,正往萬劍閣而去,便揮手叫來了三層樓梯口的一位姑娘,使其接過了自己手中的生意,而趙大娘自己則是立刻出門,追上了雲澤與公山複兩人,一起去往萬劍閣。


    一大兩小,年紀差了不知具體多少歲,但肯定不少。


    萬劍閣也已經來過好幾趟,管事的老人雖然有些意外最近一段時間,趙大娘怎麽會與自家少爺走得如此之近,卻也已經見怪不怪,瞧見三人進閣,打了聲招呼便去自己做事,任由這一大兩小三個人隨意閑逛。


    以經營收售靈兵法寶為主的萬劍閣,上下統共五層樓,要比路口對過的十方樓高出不少,規模大致相仿,每一層樓的空間都是極為寬闊,由下而上,越來越小,陳列出來的物件自然也越來越少。


    第一層的凡兵,第二層的利器,第三層的靈兵,第四層的法寶,雲澤已經全部看過,沒有什麽特別相中的。畢竟在往日而言,對敵之時,雲澤最為仰仗的往往不是諸如靈兵法寶這般的外物,而是本身的體魄堅韌,勁力強悍,體內血氣氣韻攀上命橋之後的火龍走道,以及長久打磨以來,越加開闊的氣府,便往往能夠後發先製人。


    氣府開闊,一瞬間能夠騰起的血氣氣韻數量也就更多,命橋堅韌寬敞,血氣氣韻流瀉上湧的速度也就更加順暢迅疾。


    因而雲澤在出手之時,往往能將《雷法》之中記載的諸多武功技法與搏殺術信手拈來,兩次施展之間幾乎不會因為血氣氣韻的上湧不及,出現任何停滯僵直,就是因其自身底蘊足夠厚重,基礎足夠堅實,方才能夠做到常人所不能。


    但一路走過看過多次之後,隻唯獨三層樓中陳列出來的一件雪白狹刀,刀身雲紋之間寒光流溢,仿若一泓秋水,略短,無護手,形態筆直近似於劍,簡單樸素,並非厚刃卻又入手沉重,至少對於雲澤而言,狹刀本身的重量多多少少有些過分,可若換成穆紅妝那個力氣更大的,就必然十分順手。而最為重要的一點,則是狹刀本身雖然已經鍛造成型,卻也因為狹刀本身的材質容納性極大,乃是鍛造靈兵法寶的極佳胚料,就依然留有可以繼續塑造的餘地。


    如萬劍閣的管事所講,倘若日後能夠尋到另外的一些天材地寶,還可一並鍛入其中,就不僅能夠提升狹刀本身的品秩,亦可使之登入法寶之流。


    是為可塑之才。


    因而這件狹刀,其實在萬劍閣中十分有名,許多人為此趨之若鶩,卻因種種緣由,始終無人願意出錢買下。


    一來是狹刀本身太多沉重,許多橫練體魄的武夫,在未曾突破煉精化炁境之前,使用起來都不會任何順手,而若再將更多的天材地寶鍛入其中,就必然還要繼續增加狹刀本身的重量,更難施展,所以絕大多數的練體武夫都不會太多考慮。


    練氣士雖然大多仰仗靈兵法寶,可靈兵法寶本身的重量越大,使用起來對於自身靈韻的損耗也就越大,一件隻是靈兵之流的狹刀,卻因其本身重量的關係,就需要等同於催使法寶的靈韻損耗,實在是得不償失。


    劍修大多偏愛輕靈之物,就更加不會考慮。


    二來則是價格太高,需要整整八十枚靈光玉錢,在整個萬劍閣三層而言,屬於名列前茅。


    窮文富武,山上修士雖然看起來錢多,家底殷實,但這所謂的殷實,其實也就隻是相對山下凡夫俗子而言顯得格外殷實罷了,可一旦放在山上,無論靈決古經也好,靈兵法寶也罷,或是天材地寶、靈株寶藥、搏殺術搏殺大術之類,哪一樣不是天價?隨隨便便買上一些,就要掏空了家底,並且大多情況下,一位山上修士相中了一件所需之物,往往需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積攢家底,才能勉強湊出足夠的玉錢購買心儀之物。


    而如公山複這般無論相中了什麽都可以眼睛不眨直接出錢買下的,實在是寥寥無幾。


    三來則是狹刀胚子本身的胚料品秩太高,類似於靈兵法寶中的頂級法寶,倘若還要繼續鍛造煉製下去,就至少需要投入同等品秩的天材地寶才行,否則就不僅對於狹刀胚子本身沒有什麽太大的幫助,反而還會拉低狹刀本身的品秩。


    山上修士的煉器一道,同樣學問不淺,因而任何一樣天材地寶一旦開始正式鍛造,最終成了胚子,那就隻是胚子,已經定性,如同地基一般。如這件狹刀胚子,雖然可以繼續鍛造打磨,使之最終成為一把鋒芒畢露的狹刀,可其本身也就僅限於靈兵之流,除非後期投入某些共融性極強的天材地寶之外,就幾乎再也沒有其他提升的可能。


    胚子就是胚子,容器,地基。


    所以最早出手將其煉製成兵的那個煉器師,其本身的目的就隻是想要將其打造成地基,塑造成一件容器,故而才將胚料本身蘊含的靈氣通過鍛造之法積攢下來,以待後續更多的投入,使之最終能夠突破原本的極限,可謂是所圖甚大。卻不想,最終也沒能將其鍛造成功,反而浪費了這件隻需好生鍛造,哪怕手法再怎麽粗糙,也至少可以煉製成一件下品法寶的胚料,落到了這般淒涼的下場。


    甚至這件胚料如果交給萬劍閣的煉器師出手煉製,便是最終使之成為一件上品法寶,也並非全無可能。


    因而十個人看過,九個半都要扼腕歎息,含恨怒罵究竟是哪個腦子裏麵少根弦的缺德玩意兒,竟然浪費了這般寶物。


    可聽過了公山複與那萬劍閣管事老人的詳細介紹之後,雲澤卻忽然意識到,這件狹刀胚子,其實相當適合穆紅妝,一方麵是那女人本就不同尋常,體魄之堅韌,勁力之大,簡直匪夷所思,並且打從最初之時,就偏好用刀;另一方麵,則是她從古戰場裏得到的那杆槍胚,胚料本身的材質理應要比這件狹刀胚子的胚料更強,倘若能將槍胚熔化之後,當作天材地寶煉入其中,盡管最終所成之物仍是刀胚一件,卻至少也能入得法寶之流,並且潛力巨大,難以想象。


    至於後續又該如何,老秀才這般看重穆紅妝,想也知根本沒有什麽後顧之憂。


    堂堂洞明聖地,龐然大物,門中豈能沒有天材地寶?


    隻可惜雲澤身上統共也就隻剩八十多枚靈光玉錢,一旦出手將其買下,再轉贈穆紅妝,就可以促使這場善緣更加牢不可破,可他身上也會剩不下多少餘錢,那趙家客棧對於修行有著相當裨益的地字號房,也就住不了幾天。


    取舍之間,雲澤已經猶豫了許久。


    公山複當然看得出雲澤想要這件狹刀胚子,卻這段時間的兩人相處以來,無論何時何事,因為雲澤看似隨意的刻意為之,就往往都是兩不相欠,公山複當然明白這是雲澤不想成為那個欠了別人人情的人,以免後續會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便始終不曾開口相贈。


    盡管八十枚靈光玉錢對於公山複而言算不上什麽,但人情這種東西,無論大小,都是人情,既是人情,也就意味著麻煩,因為這東西根本不是情,而是債。


    要不怎麽都說人情債呢。


    所以行走江湖,無論施舍人情還是賒欠人情,都要慎而又慎,當然最好還是不沾因果,與人相處做到兩不相欠。倘若實在無計可施欠了人情,也要盡快償還清楚,否則人情越欠越大,越欠越多,無論欠情之人願不願意將它當成一回事,也會有各種麻煩隨之而來。


    公山複深諳此中道理,所以每當雲澤去看那件狹刀胚子的時候,往往不會在其身旁久留,總會找些借口去往別處,也或是與萬劍閣的中負責接人待物的少女修士說說笑笑,這裏摸一下,那裏抓一把,各種葷話張嘴就來,往往能夠逗得這些少女修士麵紅耳赤,掩麵而逃再紅著臉碎嘴幾句。


    畢竟這位公山少爺不是那種因為一言不合,就將下人打死喂狗的狠角色,便沒有幾個真心討厭的。


    甚至有些膽子大的,還會主動湊上前來,與公山少爺說一說葷話,任其揩油,若是能夠哄得少爺開心了,就還可以得到一些賞銀補貼家用。


    也便從公山府到萬劍閣,以及公山家門下各處產業之中,這位揮金如土的公山少爺,還是很受歡迎的。


    可惜這位生來便就沒了娘的公山少爺,真正喜歡的仍是隻有熟美婦人與他人之妻,因而能夠得到少爺給的賞錢的,到頭來,也就隻有那麽幾個天賦異稟的而已。


    但萬劍閣那位天賦異稟的,今兒個回家探親去了,沒來。


    公山複好一陣惋惜。


    所幸身邊還有一位更加晃人眼球的趙大娘,公山複便也依然樂嗬,一路領著趙大娘隨意走動,看中了什麽,伸手摸一摸,也或拿在手裏試一試,無妨大雅,而公山複這膽大包天的,也不知什麽時候就攬住了趙大娘比起妙齡少女也不遑多讓的纖細腰肢,一邊不留痕跡輕輕撫摸,一邊咧著嘴直樂嗬,滿臉肥肉一顫一顫,本就隻剩兩條縫隙的眼睛,也都快被擠得看不見了。


    直到遠離了雲澤,趙大娘才格外嬌媚地翻了個白眼,用手中那件法寶團扇打掉了公山複的胖手,開口笑道:


    “前幾天的時候,殷少青已經從南臨城北域學院回來了,公山少爺,該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吧?”


    公山複聞言一愣,瞄了一眼遠處還在那件狹刀胚子跟前猶豫不決的雲澤,旋即咧嘴嗬嗬一笑。


    “趙大娘有什麽話盡管直說便是,侄兒在這裏聽著呢。”


    這位城西趙家本姓的美婦人,眼波微微一沉,深深看了公山複一眼,麵上笑意卻是依然不變,嬌媚可人。


    “原來公山少爺已經知道城北殷家的事了,既然如此,妾身便長話短說,那殷家族主殷聖傑本事不大,卻敢與虎謀皮,方才導致殷家在近日出現搖搖欲墜之象,如大廈將傾,深淵在側,實屬活該。按理來講,無論我城西趙家,還是你城南公山家,包括城東劉家,都理應選擇隔岸觀火,伺機而動,以求能夠趕在殷家之‘殷’改為‘賈’時,從中分上一杯羹。但實話實說,賈銀此人,絕對要比殷聖傑更難對付,後者尚且隻是野心極大而能力不足,可前者,卻不光野心極大,實力手段亦是不容小覷。尤其賈銀背後的東明城賈家,早先時還看不出來,可如今深想一番,便知那東明城賈家當初之所以會將家中備受寵愛的賈銀下嫁越門城,其真正目的隻怕並非是讓賈銀能夠得到一個足夠光明正大的名分,而是為了越門城這一隅之地。”


    話至此間,趙大娘麵上神情已經十分嚴肅,目光不離公山複,卻自始至終,也沒能瞧見這位公山少爺有什麽表示,便忍不住暗罵了一聲“人精”,而後方才繼續言道: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越門城就像那千裏之堤,可一旦殷家不再姓殷,轉而姓賈,那遠在千裏之外的東明城賈家,就斷然不會繼續無動於衷,至少也要派出一位入聖強者入住越門城賈家,以便能夠相助賈銀在這越門城中站穩腳跟,就如同蟻穴紮根於千裏之堤,若再加上東明城賈家的背後相助,這千裏之堤上的小小蟻穴,就必然越來越大,直至最終無可挽回。”


    趙大娘將手中團扇一翻,言簡意賅道:


    “傾巢之下,豈有完卵?”


    公山複挑起眉頭,原本如同縫隙一般的眼睛,難得睜大了一些,卻緊跟著就又笑嗬嗬點頭道:


    “趙大娘說的是極,是極,傾巢之下,豈有完卵?這話真有水平,不愧是讀過書的。”


    公山複豎起拇指,眼看趙大娘麵露不虞之色,就習慣性摸了摸肚皮,繼續笑道:


    “那趙大娘可否已經得到消息,前幾日殷家殷少青回來之後,另有一位乞丐模樣的老人也進了殷家?”


    趙大娘聞言一愣,顯然並不知曉此事。


    公山複輕輕咂舌。


    “看來趙大娘的消息也不算靈通嘛,不過我這做侄兒的,肯定不能眼睜睜看著趙大娘不清不楚跑去送死,畢竟如大娘您這般的美婦人,越門城裏還真沒多少,萬一真的死在了那乞丐老人的手裏,豈不可惜?”


    公山複笑嗬嗬拍了拍肚皮,左右看了幾眼,確保周遭無人之後,這才壓低了聲音開口道:


    “那乞丐模樣的老人啊,雖然看似平平無奇,但實際上卻是此去東北方向千裏之外一位鼎鼎有名的散修,入聖修為,以坐山客自稱,也是殷家那個被殷聖傑和賈銀聯起手來活活氣死的老族主的故交好友,早先就已經得了殷聖傑的消息,特意趕來相助,與殷少青那個小娘們兒前後腳來的,如今正在殷家府邸。”


    趙大娘黛眉輕蹙,有些狐疑不解。


    “入聖修士確實厲害,卻也隻有一位罷了,又如何能夠影響到越門城大局?”


    公山複聞言,當即咧嘴一笑,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越門城大局影響不了,但卻足夠影響殷家大局,讓那賈銀短時間內不敢輕舉妄動。尤其坐山客此人也並非尋常野修可以相比,是其手中有著一件已經誕生了山水氣運的大山煉成的法寶山印,僅憑此物,便是麵對尋常聖人,哪怕打不過也能留得命在。所以侄兒也曾親自問過家裏的兩位入聖前輩,如他二人所言,都說自己的實力修為雖然未必輸給坐山客,但手中法寶,卻差了不止一點兒半點兒。也正因此,因為坐山客的出現,殷家這趟渾水,就還沒有真正渾起來,侄兒也方才敢於斷言說,誰蹚誰倒黴。出頭的椽兒先朽爛嘛!”


    言罷,公山複便不再多說,手臂一伸,手中便就多出了一把折扇,啪的一聲打開,一邊扇,一邊轉身離開,留下趙大娘獨自一人待在那裏皺眉苦思。


    而在另一邊,已經遲疑多日的雲澤,終於還是拿出了整整八十枚靈光玉錢,買下了那件狹刀胚子,方才與萬劍閣的管事老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今手裏正拎著那件狹刀胚子,一臉的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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