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劍修,雲澤生平還是頭一回見到,原來不止能夠施展金口玉言的神通,更能如同尋常劍修一般駕馭飛劍。隻是相對於南山君此人,雲澤更感興趣的,其實還是那把竹扇飛劍,看不出具體品秩如何,似同凡物一般,便連尋常凡兵利器都算不上,就更算不上什麽靈兵法寶,比起方才那位練氣士以獨門手段掌控的法寶長梭,差了不知多少檔次。


    雲澤也算見過世麵的,尤其早先還在越門城,公山家門下經營的四座萬劍閣,已經去過不止一次,各種品秩的靈兵法寶數不勝數,全部見過,眼界絕對不低。


    所以看得出來,竹扇就隻是竹扇,不是飛劍。


    倒是有些奇怪。


    “秦川淮水以北的這邊,能夠被人叫做書院的,不但不多,反而很少,畢竟如今世上,還是武夫與練氣士兩條修行之道最為昌隆,其他修行路數,則是全部屈居於武夫練氣士之下。其實也該如此,畢竟武夫練氣士兩條路,門檻低,最輕鬆,不像道法高,不像佛法遠,更不像儒門那般規矩繁多。前兩者尚且還好,所以雖然不是特別昌隆,卻也不會十分沒落,可一旦比起武夫練氣士,就必然還是遠有不如,以至於就連早已武運不昌的劍修一道,都可與之相較一二。至於規矩繁多的儒道路數,一旦比起這些,自然也就顯得更加不堪。”


    雲澤雙手揣袖,並未放鬆警惕。


    “你是來自東湖書院?還是白馬書院?”


    南山君再次拱手作揖。


    “在下乃是東湖書院的學生。”


    雲澤了然,信步而出,走向之前那位練氣士所在的地方,四下環顧,並未見到什麽十分引人注目的特別之處,隻在一片荒草中,忽然發現了一隻探頭探腦的小家夥,金光內斂,模樣精致,具體是個什麽來曆,雲澤見過的精魅並非很多,也或可說有且隻有瞳中人一個,所以根本看不出來。


    那模樣精致的小家夥,忽然發現雲澤的視線正在看向自己,嚇得立刻躲了回去。


    草葉輕輕搖晃,一瞬間就跑出極遠,看樣子,像是去了金剛寺遺址廢墟中的某處殘骸,很快便消失不見。


    南山君忽然嘔出大口黑血,隨即麵色紅潤起來,連同唇瓣上的烏青顏色,也一並消退,身上那隻如遊絲一般的氣息,亦是隨之壯大,卻又很快內斂。


    這位儒道劍修,重新站直了身體,似乎覺得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出手,便將腰部左邊那隻界字牌,重新掛在右邊位置,行走之間會與流水玉相互碰撞,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似乎擁有能夠使人心神安寧的作用,想也知,真正起到作用的,還是那塊流水玉,而非界字牌。


    南山君來到雲澤不遠處,似是知曉一些不太為人所知的東西,便也未曾十分靠近。


    “方才那隻精魅,名喚文靈,亦可叫做文小娘,乃是汲取書香之氣所成之物,不僅本身善於讀書,並且本身就是一座包羅萬象的書庫,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都是文小娘比較出彩的本事,但最大的作用,還是文小娘天生是個讀書種子,能夠幫助讀書人講解書中道理,當然對於修士修行靈決古經一事,也有一定的幫助,可以指點出修士修行之時,因為對於靈決古經本身的理解不通,造成的諸多不足,雖然有限,卻是影響深遠,可以說是查缺補漏。”


    南山君手持折扇,輕輕撥動腰間玉佩,使之相互碰撞,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玉石碰撞之聲,最能吸引文小娘。”


    雲澤聞言,倒也未曾辯駁,點頭答道:


    “玉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楊,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絜之方也。文小娘這種精魅,既然是個讀書種子,親近讀書人,自然也會親近玉石之聲。不僅說得過去,並且理所當然。”


    南山君麵露意外之色。


    “雲兄也是讀書人?”


    “不是。”


    雲澤否認,對於方才三人的爭奪之物,已經再也不剩半點兒興趣。


    文小娘當然是個極好的精魅,正如南山君方才所言,能夠幫助修士於修行之法查缺補漏,倘若有錯,一旦矯正,便會影響深遠,自然對於絕大多數的修士而言,有著難以言喻的巨大裨益。隻可惜這樣的裨益雲澤收受不來,所以即便得到文小娘,也就隻是多了一座天然而成的書庫罷了,或許會在某些地方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卻也肯定收效甚微,並且還要時常購置書籍,當然最好還是聖賢典籍,以其中書香之氣喂養文小娘,也便是說,需要在其身上花費的精力實在太多,便著實有些得不償失。


    雲澤態度明朗,已經退讓,南山君當然喜不自勝,立刻拱手作謝。


    雲澤隨意揚了揚手,並不理會,徑直轉身走向那座早已十分破敗的金剛殿,比之早先見過的寒山寺大雄寶殿還要更加淒涼,已經塌了大半,連同其中四位金剛的泥塑神像,都已看不出原本該有的模樣。


    隻剩東方持國天王相對而言還算安好,勉強可以看得出,是個手掌碧玉琵琶的模樣,而非大寶慧刀。


    佛門四大金剛,來源已久,坊間有關四位金剛亦有不少傳說,可若真要追根溯源,想要尋到四大金剛的具體來曆,便是大乘聖地那般佛門淨土,同樣也是無法可尋,隻會言之四大金剛乃是老老年間的四位佛門護法金剛,因為已經修得正果,去往仙域佛國,方才能夠留下神像金身,以供後人瞻仰,流芳百代,而若一定需要明確記載、曆史正文,卻是誰也拿不出來。


    是真是假,何必糾結?


    雲澤站在依稀可辨手持一把碧玉琵琶的東方持國天王泥塑神像跟前,可以清晰見到,泥塑神像有著諸多破爛之處,像是有人刻意為之,砸掉了一條手臂還不算,便連頭顱,都給生生拔去,於脖頸之處留下一個極大的豁口,也好在泥塑神像乃是內裏中空,其中是否內蘊乾坤,一眼分明,方才終於勉強留下一個手持碧玉琵琶的模樣。


    至少是相較於其他最終落到一個屍骨無存下場的三位,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完好。


    金剛寺早已賊去樓空,卻也依然不免會有後來之人。


    所以才會因為講究一個賊不走空的道理,就連四大金剛的泥塑神像也不放過?


    雲澤扯起嘴角,搖頭哂笑一聲,忽然有些好奇,金剛寺賊去樓空之後,被人以無上神通搬來此間之前,又是否還有佛門弟子曾經來過這座金剛寺?


    理應會有佛門弟子曾經來過。


    畢竟早在這座金剛寺被人以無上神通搬來此間之前,無論是那望山跑死馬的跑馬山,還是據說乃是佛門正統四大金剛證果之地的金剛寺,都是名頭極大,便連遙遠之地的許多凡夫俗子都會有所聽聞,佛門弟子,又如何不知?


    雲澤沒有想過開口嘲笑也或惡意誹謗,畢竟真正的佛門,其實學問很深,值得敬仰,而並非如同一些人過分偏頗所言的“盛世天下佛門昌,道家深山獨自藏”,畢竟這句話本身就不太經得起推敲,而於其中所謂的盛世天下佛門昌,說的也就隻是一些扯虎皮做大旗的佛門弟子也或佛門寺院喜歡斂財罷了,可諸如此類的,道家也有,並且同樣喜歡幹那扯虎皮做大旗,以便收斂錢財之事的道人道觀,其實不在少數。


    所以諸如此類的寺廟道觀,道人僧侶,哪有什麽佛光道韻,更不會深究兩家學問,最多也就隻是知曉一些皮毛罷了,甚至就連皮毛都不知曉,自然也就無法蕩清他們的蒙心豬油。


    唯有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因而雲澤瞧見眼前光景,才會心生感慨。


    卻也並未感慨太久,便在這座金剛殿的角落之中,尋到了一個勉強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席地而坐。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雲澤抬頭看去,原來是那東湖書院的南山君,已經成功收服文小娘,所以那隻小小精魅,如今就在南山君的肩膀上坐著,一隻手拽著南山君衣領,兩隻腳丫輕輕晃動,忽然瞧見雲澤的視線看來,立刻一驚,連忙躲在南山君耳朵背麵,隨後偷偷摸摸探出一顆小腦袋,滿臉好奇地望來。


    南山君麵帶溫笑,安撫了文小娘一聲,四周看過之後,眉關微蹙,輕輕一歎。


    “但凡落魄之所,果然難逃此劫。”


    隨後就主動來到雲澤這邊,由自懷中掏出兩本古舊書本。


    一為《祈禱蓮師七品經》。


    一為《蓮師如意成就十三密訣》。


    兩部靈決古經,全都帶有大火焚燒之後留下的焦黑痕跡,早已不在完整,哪怕不曾看過,也能知曉其中必然缺漏極多,但話說回來,無論是那相對而言還算完好的《祈禱蓮師七品經》,亦或已被燒去大半的《蓮師如意成就十三密訣》,皆為金剛寺不傳之秘,卻也不知南山君究竟是從何處得來,亦或該說,不知是那文小娘究竟將其藏在何處,方才能夠躲過一劫,保留至今。


    雲澤眉頭微微挑起。


    “這是何意?”


    南山君笑道:


    “在下並非不知好歹之人,當然知曉雲兄方才若是願意出手,哪怕在下自認手段不弱,卻也必然是要落到一個飲恨在此的下場,當然未必丟了性命,卻也必然要與學府無緣,更何況雲兄亦乃君子,不肯奪人所好,願將文小娘拱手讓出,在下又如何能夠獨自占據所有好處。兩部靈決古經,雖有缺失,卻也算是聊表心意,還望雲兄莫要推辭。”


    一邊說著,南山君便微微躬身,將那兩部靈決古經雙手呈上。


    雲澤雙眼虛眯,盯著南山君看了片刻,隨後望向那隻文小娘。


    瞧見雲澤看來,那正偷偷摸摸好奇打量的文小娘,立刻嚇了一跳,慌忙躲回南山君耳後,再也不肯露出臉來。


    雲澤忽然搖頭一笑。


    《白澤圖》有言,文小娘乃是汲取書香之氣所成之物,共有五種本領,於精魅之中,極為罕見,分別作: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說文解字、親善遠惡,以及明辨是非。


    如此一來,熟善熟惡,倒是一眼分明。


    雲澤坦然收下了兩部靈決古經。


    南山君立刻麵露笑意,眼神真誠,並未因為文小娘懼怕雲澤,就表現出分毫疏離,反而問過雲澤之後,就在一旁同樣盤坐下來,顯然也是已經趕路許久,想要在此尋個避風之處,略作休憩,以便能夠維持精氣神常在飽滿,以備不時之需。


    兩人並無閑話,一夜匆匆。


    次日一早,方才天亮之時,雲澤就已睜開雙眼,並未理會身旁貌似還在熟睡的南山君,獨自起身來到殿外,隨意尋了個空處,想要隨便活動活動,就再度啟程。


    至於早膳,吃或不吃,對於雲澤如今的修為境界而言,已經無妨緊要,雖然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辟穀不食,卻若三天兩天水米不進,亦無不可。


    卻在雲澤方才動身之時,那原本還在殿中睡覺的南山君,卻是忽然出現,追了上來,先是安撫一下肩上顯然有些戰戰兢兢的文小娘,之後方才開門見山道:


    “雲兄,道長且阻,可否聯袂而往?”


    雲澤神色古怪,盯著南山君看了片刻,確定這人不是隨口說笑,方才狐疑問道:


    “你不知一旦跟我一起走,就會阻難更多?”


    南山君坦然笑道:


    “在下當然知曉。”


    南山君不待雲澤再問,便已開口解釋道:


    “瑤光、姚家、火氏三家,早已聯手布下圍殺之局,不瞞雲兄,在下早便知曉此事,盡管知之不詳,卻也能夠明白,雲兄所走之路,必然艱險重重。可在昨夜之時,在下就已說過,兩部殘缺不全的靈決古經,隻是在下聊表心意罷了,文小娘能為在下帶來的裨益,莫說是那殘缺不全的靈決古經,便是其上所書一字不落,亦是不能與之相抵。”


    南山君直起腰杆,開口笑道:


    “君子坦蕩蕩,該是如何,便是如何。在下雖然本事微末,卻若能與雲兄同行,想來也可為雲兄分擔一二。”


    雲澤雙手揣袖,盯著南山君不發一言。


    後者仍是微笑相對,並無半點兒躲閃。


    直至許久之後,雲澤方才忽然嗤笑一聲。


    “沒事找事的我是見過不少,可沒事找死的,你卻還是頭一個。”


    雲澤略作沉吟,最終還是點頭言道:


    “既然是你願意跟著,那就跟著吧,什麽時候不願意跟了,自己走,不用跟我打招呼。”


    言罷,便不再多說,徑下山去。


    南山君立刻舉步跟上。


    兩人其實本是有著不少話可以閑聊,南山君來自東湖書院,是個讀書人,雲澤雖然讀書並非很多,卻也不算很少,大抵也能勉強算得上是半個讀書人,隻是沒有深入鑽研書本中的學問罷了。但一路下山,東行,南山君就隻顧著與肩上那隻文小娘討論聖賢學問,究竟性善,還是性惡。


    文小娘主張性善,引篇據典而言之: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南山君卻說性惡,言道: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人之生也固小人。


    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句,雲澤聽在耳中,有些雲裏霧裏,莫名其妙。


    卻也有一句能夠聽得懂,便是南山君所言,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卻為人之本性。


    所以雲澤雖然沒太聽得懂,卻也大致認為,應該還是南山君說的道理,講的學問,更對一些。隻是相較於南山君以及文小娘,雲澤終究還是那個讀書最少的,並且還是五花八門,不講學問,便從頭到尾隻在旁邊聽著,始終沒有開口多講,沉默趕路。


    一整天時間,南山君與那文小娘,也沒能分出一個高下對錯。


    再到後來,這一人一精魅終於暫且罷休之時,南山君忽然歎道:


    “世事難論對錯,人性或無善惡?”


    原本還多多少少有些不太高興的文小娘聞言如此,忽然安靜下來,一手環胸,一手扶著下巴,坐在南山君的肩膀上低著頭皺眉深思,好像真的是被這句話給“唬”到了,以至於就連雲澤還在身旁這件事,都已經拋之腦後。


    一根幹柴,丟入火堆之後,立刻濺起大片火星。


    雲澤扭頭看向盤坐一旁已經沉默至少一個時辰的南山君,以及肩頭那隻文小娘,麵上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世事難論對錯,人性或無善惡。


    短短一十二個字罷了,難不成,還真有什麽學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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