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與讀書人,說話時往往會與那些老僧一般,言談措辭似是而非,字裏行間別有深意,還要美其名曰禪機,卻也不知,這般說話累不累。


    應該是累的。


    至少雲澤在於別人打機鋒時,總是說不幾句,便會覺得有些心力交瘁。


    所以南山君與文小娘的一場激烈辯論,雲澤自始至終不曾插嘴多說,時至此間,已經暫且告一段落,也依然沒有多說多做,隻沉默不言又往火堆裏添了些幹柴,之後便獨自一人跑去旁邊的空地上繼續修煉混元樁功。


    南山君自然而然接過了火堆的照看之事。


    月明星稀夜。


    一隻不知由何而來的寒鴉,撲棱著翅膀落在不遠處的矮樹枝椏上,通體如墨,安安靜靜,隻是眼睛緊緊盯著空地上修煉混元樁功的雲澤,反而對於火堆旁的南山君與文小娘置若罔聞。前者眉關緊蹙,望著火堆一陣出神,似是還在考慮性善性惡的問題,後者就坐在他的肩膀上,手裏捧著一塊掰碎了的桂花糕,津津有味地小口吃著。


    似是因為雲澤不再身旁,所以文小娘難得心情輕快了許多,兩隻腳丫一前一後歡快搖晃,嘴裏哼著不知名地鄉謠小調兒,歌聲輕快,曲調悠揚。


    寒鴉展翅,忽然飛走了。


    文小娘抬頭看了一眼寒鴉離開的方向,微微皺眉,扭頭看向南山君,嗓音細膩而清脆。


    “妖族?”


    南山君輕輕點頭,然後緩緩搖頭。


    “應該是鴉族的‘眼線’,乃是鴉族獨有的秘法之一,類似於身外化身一般,隻是這所謂的身外化身,最多也就充當眼線罷了,而並無太大與人廝殺的能力。”


    南山君話音忽的一滯,隨後輕輕一歎。


    “天下修行之人,都走偏了啊。”


    文小娘疑惑抬頭,麵露不解之色。


    南山君笑著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文小娘的精致臉蛋,其實常人的一根手指,粗細已經等同尋常精魅的一個腦袋,所以南山君雖然用力不大,卻也依然是讓文小娘有些抵抗不住,險些從他肩上倒栽下去,兩條手臂連連打圈兒劃船,努力了許久,這才終於重新坐穩。


    方才鬆了口氣,文小娘忽然掐腰,怒氣衝衝瞪向這位讀書人。


    南山君微微一笑,目光望向麵前悄悄搖曳的火焰,火堆當中偶爾發出啪的一聲,迸濺火星,卻又很快消失不見。


    “天下修行之人的修行目的,其實絕大多數都是修道求長生,當然也有一些人是因各種恩怨情仇方才走上這條路,但也正是因此,天下修行之人,才會在不知不覺之間,走上歧途。”


    南山君語氣幽幽,伸手在麵前輕輕一劃,開口道:


    “修道求長生,在這個位置,”


    隨後又將手掌放低。


    “修行術法拳法,在這個位置。”


    南山君收回手掌,眉關緊蹙。


    “術法拳法亦有大道,但修行這些東西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與人廝殺。當然這所謂的廝殺,隻是一個比較籠統的概念,它可以是報仇雪恨,可能是殺人奪寶,可能是爭搶機緣。但無論這所謂的廝殺究竟為了什麽,其本質也仍是與人廝殺,但又偏偏與那修道求長生的根本目的,看起來像是有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許多牽扯。或許不是看起來像,而是根本就是。那麽修道求長生和與人廝殺,又是為何才會變成這種關係?”


    南山君忽然沉默下來,皺眉不已,直到許久之後方才遲疑道:


    “所以,其實是天下人的修行之法,出了問題?”


    文小娘眨眨眼睛,忽然連連搖頭。


    “不對不對,修行術法拳法,目的應該不是為了與人廝殺,而是為了自保才對。你瞧呀,如果隻有別人學會了術法拳法,而你不會,那麽一旦別人為了奪寶奪機緣要來殺你,你豈不就會沒有半點兒反抗之力,隻能引頸受戮?修行之道,道阻且長,這所謂的阻,並不僅僅隻是天道阻礙,更是他人阻礙,修行之人修行術法拳法,就是為了掃應這些天道之外的阻礙,也唯有如此,才能有望求長生!”


    南山君麵露狐疑之色。


    “可若天下修行之人都不懂得術法拳法,而是安安靜靜感悟大道,謀尋長生之路,又哪裏還有什麽奪寶奪機緣?”


    這一次,換做文小娘愁眉苦臉。


    總覺得南山君說的很對,又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隻是具體哪裏對,哪裏不對,文小娘卻又有些想不通,便緊緊皺著一張小臉,仰著頭苦思冥想,之後便開始抓耳撓腮,卻偏偏找不到任何反駁之言。


    南山君手持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另一隻手的手心。


    “或許,修道求長生,本就是歧途?”


    文小娘一愣,忽然鼓起嘴巴,滿臉不忿,怎奈何尋不到反駁之言,便隻能一陣張牙舞爪。


    並不嚇人,可可愛愛。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走得近了,方才瞧見是位姿容動人的女子,亭亭玉立,雙腿猶顯修長,肩上披著一件玄青顏色的披風,黑衣黑褲,腳踏黑靴,腰上別有一隻玄青黑葫蘆,腰後橫陳一把黑鞘長劍,肩上停著一隻眸光靈動的黑羽寒鴉,一步步靠近過來,最後來到火堆另一邊,在南山君對麵,不打招呼便徑直盤坐下來,肩上那隻黑羽寒鴉,立刻化作一陣黑煙飄散,順手取下腰間那隻黑葫蘆,打開之後,酒香四溢,仰頭喝了一口。


    似是不勝酒力,一身黑的窈窕女子,紅唇輕啟,吐出一口酒氣之後,原本白皙的臉龐,立刻覆上一抹酡紅,隻是眼眸依然清冷,好似拒人千裏之外。


    南山君搖頭歎道:


    “鴉兒姑娘,果真還是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女子眸光掃過不遠處那塊平地上,似是對於自己的到來一無所知的雲澤,隨後看向那隻滿臉好奇之色的文小娘,將那黑葫蘆重新塞上塞子之後,便隨手擱在一旁,嗓音清脆而又清冷道:


    “修道求長生,怎是歧途?”


    南山君瞄了一眼鴉兒姑娘的肩頭,先前那隻黑羽寒鴉停留的地方,手中折扇仍是一下一下拍打另一隻手的手心。


    “鴉兒姑娘一直都在旁邊聽著,又何必在下重說一遍?”


    聞言之後,窈窕女子終於看了南山君一眼,隻短短一瞬,便垂下目光,沉吟許久方才烏唇輕啟開口道:


    “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確為人之本性,所以凡夫俗子尚且會為種種得失打架鬥毆,而修士亦會被人叫做仙人,仙字在前,人字在後,仙為所求,人為本質,便也斷然無法免俗,一切源自七情六欲罷了,因而術法拳法的存在,乃是修行之道出現之後的既定之物。倘若人人皆如南公子所願一般,不懂拳法術法,隻一心撲在大道修行上,豈不就是斷絕七情六欲?儒家講究一個明心見性,道家講究一個道法自然,佛家講究一個知覺知悟,其實全都繞不開一個人字。倘若當真要如南公子所言,修行便要斬斷七情六欲,豈不就是人不為人?”


    窈窕女子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淺顯笑意。


    “倘若成仙欲長生的根本便是不再為人,那這所謂的仙路,不走也罷,這所謂的長生,不求也可。”


    南山君手中折扇,敲打在另一隻手的手心,發出啪的一聲輕響,沒再重新抬起,而是以手將那折扇牢牢握住。


    “或許,那所謂的長生仙,真是如此?”


    鴉兒姑娘黛眉一蹙,沒再反駁。


    文小娘扭頭看向南山君,遲疑道: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南山君輕輕點頭,手掌鬆開折扇。


    “善!”


    啪!


    折扇打在手掌掌心,聲響清脆。南山君沒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畢竟鴉兒姑娘特意找上門來,可不是為了探究學問講道理,更何況這位鴉族麟女,也不是什麽愛講道理的人,或許偶爾會像今日一般,與人辯證探究片刻,但若不識趣地定要分出一個孰是孰非,孰高孰下,那就太不識趣了。


    或許還有可能掉了腦袋?


    南山君自嘲一笑。


    “世事難論對錯,人性或無善惡,學問沒有高低。終究都是利益多寡的問題罷了。”


    窈窕女子已經恢複原本清冷模樣,聞言之後,好奇問道:


    “何解?”


    南山君一愣,沒曾想,鴉兒姑娘今日的心情竟是這般不錯,便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不遠處已經滿身大汗蒸騰如霧的雲澤,心中了然,開口笑道:


    “方才隻是有感而發罷了,卻若深究下去,所謂世事難論對錯,一旦說的直白一些,就是能為更多人帶來更多利益的,便是對的,反之,則是錯。所謂人性或無善惡,則是在下方才與這文小娘辯證之時,方才恍然大悟的道理,終於知曉,原來一個人所做之事,對的越多,也就越善,錯的越多,也就越惡,畢竟所謂的道德、性善、大規大矩、條條框框,其實一旦剖開表象,便會發現,其實這些東西,全部有違人之本性。或可言說,但凡違逆人之本性,而為他人帶來利益的,便是對的,便是善人?”


    南山君又一次提起折扇,輕輕打在另一隻手的手心。


    鴉兒姑娘黛眉輕挑,有些意外。


    文小娘嘴巴一鼓,有些憤懣,卻又尋不到任何反駁之言。


    南山君卻不理其他,自顧自沉浸其中,緩緩言道:


    “學問沒有深淺...這句話,有些不對,應該是有深淺的。就像每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實都是靠著一層又一層既是表象,又是本質的東西堆砌起來的,所以一個人的學問究竟如何,就看他所研究出來的學問,究竟能夠撕破多少表象,看穿多少本質。好像人間律法,”


    南山君折扇打在手心,忽然一頓,將折扇一端擱在地麵上,輕輕一劃,化出一條線來。


    “最上層,自然是為維護坊間街巷的長治久安,也便所謂的天下太平。”


    再劃一條線。


    “第二層,則是為了方便為主之人的掌控管理,因而這所謂的律法規矩,就對尋常凡夫俗子而言,條條框框格外嚴明,卻對另外一部分人而言,就會因為權力、財力、勢力之類的關係,導致原本格外嚴明的條條框框,變得分外淺淡甚至形同不存。”


    第三條線。


    “再往下,卻是為了鞏固統治。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為主之人深諳此道,故而才有法律法規,所以第一層的表象本質,便與這一層有著十分緊密的關聯,正如古代王朝常言之:得民心者,得天下。當然,並不僅僅隻是局限於此,同樣的道理,適用於任何一處。”


    第四條線。


    方才劃到一半,南山君就忽然一愣,旋即抬頭看天,盡管視野之中能夠瞧見的,就隻有月明星稀罷了,但最終還是輕輕一歎,將那條線擦了去。


    旋即笑道:


    “在下的學問,就隻到這裏了。”


    文小娘眨了眨眼睛,滿臉疑惑,方才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又忽然閉口不言。


    鴉兒姑娘眼神清冷,望著南山君定定看了片刻,旋即收回目光輕輕點頭。


    “是有學問的。”


    卻也不知是在讚歎南山君的學問其實要比說出來的這些更深,還是讚歎這人懂得點到為止。


    其實已經不僅僅是點到為止。


    鴉兒姑娘沒再繼續計較這些,轉而好奇問道:


    “東湖書院的先生,教得了你?”


    南山君聞言一滯,有些訕然,幹咳一聲,不知應該如何作答。


    鴉兒姑娘並未計較這些,想了想,手掌輕拍氣府所在之處,取了一隻瓷碗出來,靈光內蘊,乃是一件上品靈兵,卻被鴉兒姑娘當作酒碗,從那玄青顏色的葫蘆之中倒出了一碗酒水,滿滿當當,隨後手腕一震,瓷碗便徑直飛向南山君,一滴不撒。


    後者伸手接住,開口笑道:


    “能夠得到鴉兒姑娘的贈酒,足夠吹噓好一陣子了。”


    文小娘麵露好奇之色,伸長了脖子去看那碗酒水,鼻翼聳動,當即麵露陶醉之色,精致可愛的小臉上迅速湧起一抹潮紅,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忽然一個踉蹌,直接就從南山君的肩膀上麵栽倒下來。


    所幸南山君反應極快,伸手將那文小娘接住,方才見到,這汲取書香之氣而成的精魅,竟然已經伶仃大醉了。


    南山君苦笑一聲,將其重新擱在肩膀上,任其躺得四仰八叉。


    隨後嗅一口酒香,當即眼眸一亮。


    “果真好酒!”


    仰頭一飲而盡,周身上下十萬又八千個毛孔,立刻酒香噴薄,顯現霞光異彩,雖然不過一閃而逝,卻在飲罷之後,南山君立刻神情一振,精神抖擻,以至於體內氣韻都在隨之轟鳴而動,並且血氣激蕩,使其臉上湧現一抹潮紅,經久不退。


    鴉兒姑娘收回瓷碗,忽然毫不留情開口道:


    “還是不要吹噓的好。”


    言罷,便手指輕輕一撥,那玄青葫蘆便在南山君愕然之間,徑直飛往遠處正在修煉混元樁功的雲澤。


    後者立刻睜開雙眼,手臂輕輕一抬,旋即緩緩沉落,卻也恰到好處足夠來得及伸手接住那隻玄青葫蘆。雲澤收起站樁姿勢,扭頭看向那位窈窕女子,眉關輕蹙,不解何意。


    南山君嘖嘖一歎,開口解釋道:


    “鴉兒姑娘,鴉族麟女,雲兄應該還是頭一回見到,但鴉族上一代麟女,卻與雲兄關係匪淺。或可言說,是與雲兄的父親雲溫書,關係匪淺。”


    聞言之後,雲澤眉頭一挑,麵露意外之色。


    鴉兒姑娘卻不過多解釋,隻開門見山道:


    “比不了尉遲夫人的劍酒,卻也對你修行有好處。”


    雲澤深深看了那位鴉兒姑娘一眼。


    有關尉遲夫人與鴉族的事,雲澤所知不多,卻也依稀有過些許聽聞,好像當年的圍殺之局,便是以烏瑤夫人作為誘餌,方才逼得雲溫書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並且最終落到那樣一個淒涼境地。可自始至終,雲澤都沒聽人說過鴉族之事,隻知烏瑤夫人出身鴉族,並且早已叛出。


    至於叛出族群的理由又是如何,雲澤不知,也從未有人說過。


    卻想來也與雲溫書有著極大的關聯。


    這酒,喝是不喝?


    雲澤不動聲色,卻是滿懷遲疑。


    南山君與那鴉兒姑娘當然看得出來,前者以眼神詢問,後者卻對此事視而不見。眼見於此,南山君當即眉關緊蹙,著實有些想不明白這位鴉兒姑娘的目的,卻轉而再看雲澤時,他卻已經舉起那隻玄青葫蘆,大口暢飲。


    鴉兒姑娘眉眼間的冷冽,隨之悄然一鬆。


    雲澤飲罷,一如南山君方才一般,卻是周身霞光流轉,更加明顯且持久,隨之一身血氣氣韻轟鳴作響,效用雖然不比尉遲夫人的劍酒,卻也同樣能夠起到壯大修為、強健體魄的作用,隻是相較於南山君滿臉潮紅遲遲不退,雲澤麵上方才湧現些許紅潤,就很快壓了下去,比起鴉兒姑娘還要更快許多。


    雲澤手腕一甩,便將那隻玄青葫蘆丟還回來。


    “多謝。”


    鴉兒姑娘眸光清冷,手指一拂,那玄青葫蘆便穩穩當當落在一旁,隨後抬頭看向雲澤,手腕一翻,就取了一片黑亮鴉羽出來,以拇指中指將其夾住,屈指一彈,那黑亮鴉羽便徑直射向雲澤,被他抓在手裏。


    雲澤麵帶疑惑。


    “這是何意?”


    鴉兒姑娘已經收起那隻玄青葫蘆,起身言道:


    “若有難處,隻需將血氣亦或氣韻灌入其中,我自會知曉,前來幫你。”


    言罷,便轉身就走,再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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