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裹挾水幕落定,已經人去樓空。


    雲澤手持骨刀,緩步而行,一腳踩在這條河水的水麵上,並未下沉,而以一身血氣溢出體外,衝撞水底,方才能夠看似如履平地。


    其實不太簡單。


    雲澤不動聲色,一身殺氣,緩步而行,來到水麵中間,親眼見到水麵上殘留的一道道靈紋依然殘留些許血色,沒能被水完全衝散,隻是時至此間,這座靈紋陣法也已再無大用,隻是因為那位姚家子弟餘留的氣機還在,所以勉強維持,而若再有片刻,怕是就要徹底消失。


    靈紋一道,天地作紙,精血為墨,氣足則勢成,血足則形備。


    有些十分簡單基礎的靈紋,隨手便可勾勒而成,但更多的靈紋,尤其陣法之流,往往需要精血輔助才能保證靈紋能夠承受那份天地大道,甚至要以心頭血為墨,才能保證這份天地大道可以為我所用。


    而一旦陣法成型,往往妙用無窮。


    這位姚家弟子的修為境界還是太低了一些。


    補天士一道從來都是如此,總體說來,其實十分近似於“大器晚成”的說法,修為境界越是低微,實力手段就越是不堪,反而隨著修為境界的不斷提升,實力手段便不僅僅隻是水漲船高那麽簡單,尤其一旦踏足聖道,與人作戰之時,舉手投足之間,往往都是玄機暗藏,不會輸給任何一位練氣士與任何一位橫練體魄的武夫,甚至是在手段詭譎的方向,猶有勝之。


    所以今日一戰,這位姚家補天士帶給雲澤的麻煩,遠不如那位火氏子弟帶來的麻煩更大。


    但也正是因此,那位火氏子弟才會成了三人之中唯一一個沒能留下性命的人。


    雲澤不再停留,繼續抬腳走出,速度並非很快,一路沿著水麵緩緩而行,直到最後一步抬起,帶起一線滴滴答答的水線,最終踏上岸邊,對麵的竹林深處,也依然沒有半點兒聲響傳來。


    真的逃了。


    並且逃得很快,很遠,沒有半點兒遲疑。


    雲澤忽然臉色一白,身形踉蹌,半跪在地,張嘴嘔出一口鮮血,再一踉蹌,險些就此昏死過去。


    瑤光聖主親自出手繪製而成的符籙,聲勢不算很大,至少對比雲澤最早出手抹殺兩百餘人時的可怕聲勢而言,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但搏殺術也好,靈紋符籙也罷,從來不是隻看聲勢大小就能判斷威力如何,所以雲澤雖然已經橫刀麵前,將那神光噴湧盡數擋了下來,卻也依然難免負傷,並且傷勢極重,隻是仗著根基牢固,血氣渾厚,方才能夠勉強壓下,沒有露出半點兒身負重傷的模樣,並且接連出手,還在最後一刻,一腳踢爛了那火氏子弟的頭顱。


    其實還能再壓一壓,甚至如果趙飛璿與那姚家補天士並未逃走,也能繼續出手,隻是再想憑實力殺人,已經不太可能。


    一尺雪光,龍溪,符籙。


    底牌相當足夠。


    但一尺雪光殺性太重,一旦動用,就與破體而出也沒什麽太大不同,雲澤本就已經身負重傷,再要動用一尺雪光,傷上加傷,就難保不會因此留下什麽重大隱疾,隻為斬去一個趙飛璿的項上頭顱,大可不必。


    龍溪並非本命飛劍,用一次,便會導致龍溪本身的靈性受損一次,盡管損傷不會十分嚴重,卻也還是能不動用,就盡量不要動用。


    雪姬早年相贈的符籙,已經隻剩兩張,用一張,便少一張,一方麵是雲澤並不確定下次返回東海度朔山時,雪姬是否還會願意再寫符籙給他留作保命之用,另一方麵,則是不能太過仰仗這些外物,否則一旦形成惡習,便會拖累自身修行。


    所以趙飛璿與那姚家練氣士奪路而逃,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


    隻可惜死的是個無關緊要的火氏子弟,而非趙飛璿那美人骨鼎爐。


    雲澤喘了幾口粗氣,以骨刀作拐,支撐身體緩步上前,背靠一棵格外粗壯的老竹癱坐下來,一邊望著河道對過那座屹立不倒的涼亭,一邊在心中暗自複盤這場大戰,眼皮如有萬鈞重。


    已經算得上是雲澤自從修行以來最為艱難的一戰,甚至就連當初遠行八千裏方才啟程不久時,“偶遇”穆紅妝時那一戰,都比之今日遠有不及。


    果斷出手抹殺兩百棋子,是對的。


    小覷了趙飛璿的手段,一時不查之下,被那靈紋符籙正麵擊中,雖然已經盡力擋下,卻也依然導致自己身負重傷,乃是大錯特錯。


    其次便是太過執著於趙飛璿的項上頭顱,近身纏鬥搏殺之時,幾次被那火氏子弟逼得險象環生,都是因為不肯放棄壓製趙飛璿的大好良機,還是錯。


    再之後...


    雲澤已經徹底睜不開眼皮,隻在昏睡之前,依稀瞧見這場牛毛細雨的雨勢,已經越來越大,所以竹林之中逐漸響起嘩啦啦的雨打竹葉的聲響。


    然後便是一抹裙袂,於悄然之間,映入眼簾。


    ...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謂之借勢,與佛家觀想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隻可惜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了這所有一切的,不是鍾乞遊,不是陳子南,更不是青雨棠、項威,也或其他至少可以稱為天之驕子的人物,而是善文不善武的鍾婉遊。


    倘若換做其他人,見過這麽一場大戰之後,定然裨益匪淺。


    但這隻被少部分人暗中尊稱為“遊龍”的女子,卻隻是震驚於雲澤的實力手段以及看似無窮無止的磅礴氣力,以搏殺大術一口氣抹殺兩百餘人之後,仍有能耐先斬穀永言,再與另外三人纏鬥良久,並且一旦轉移目標,不再執著於趙飛璿的項上頭顱,就立刻壓得那位不知具體姓甚名誰的火氏子弟沒有半點兒反抗之力,直至身死,也依然跪在那裏。


    鍾婉遊一手撐著一把紅梅映雪的油紙傘,站在雲澤身旁,為其遮擋雨勢,目光望向河岸對過那具依然長跪不倒的屍體,回想起那一腳之後的血霧飄散,心有餘悸。


    動如雷霆的拳意、拳罡,舉手投足盡都殺力非凡的拳法,站樁騰挪總是恰到好處的步法,以及那座名喚萬雷的搏殺大術,可圈可點之處,實在太多,哪怕鍾婉遊一向善文不善武,卻也依然能夠看得出來,好像除了刀法略顯僵硬不夠流暢之外,其他已經展示出來的方麵,全部都能算得上頂尖。


    難怪山上人總說,虎父無犬子。


    鍾婉遊收回目光,眼神複雜看向身旁已經昏睡過去的雲澤,許久之後,忽然幽幽一歎,轉身背靠竹竿,仰頭望向這場雨勢已經越發滂沱起來的大雨,聽著雨打竹葉的聲響,微微出神。


    ...


    這場大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熟睡之中的雲澤,忽然動了動眼皮,然後緩緩睜開,入耳之間,仍是昏睡之前雨打竹葉的聲響,並且要比記憶中的聲響更加絮亂、急躁。


    “雲公子睡得可好?”


    頭頂忽然傳來一道空穀幽蘭般的女子嗓音。


    雲澤眼神逐漸明亮起來,徹底清醒,卻也依然滿臉倦容,然後用力伸展四肢,伸了個懶腰,早在昏睡之前就已知曉來人是誰,所以這一覺,其實睡得不算太好,神經也沒有完全放鬆下來,但凡鍾婉遊身上露出半點兒殺氣,雲澤都會立刻清醒。


    也正因此,才會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鍾婉遊忽然彎下腰來,唇角帶笑,眸光溫婉,將手中兩枚朱紅果子擱在了雲澤懷裏。


    “奴家來的路上瞧見了這些果子,味道不算太好,卻也可以勉強以作果腹之用,便順水多摘了一些,倘若雲公子不覺得嫌棄,就請收下吧。”


    雲澤瞥她一眼,麵上倦容稍斂一些,輕輕點頭。


    “多謝。”


    朱紅果子看著不錯,入口卻是有些酸澀。


    雲澤眉關微微一蹙,卻也沒有太過掀起,狼吞虎咽吃了下去,之後便起身看向河道對過,除了那雙膝深深陷入泥土之中,雨打不倒的火氏子弟之外,另有大片焦黑,橫屍遍野,其實不少人已在萬雷之下屍骨無存,便連氣府中的許多物件,也沒能保留下來,想也知都是一些尋常不值錢的破爛玩意兒,毀也就毀了,不值一提。


    雲澤取了一把油紙傘出來,叫了鍾婉遊,從不遠處的那座石拱橋來到河岸另一邊,挨個看去。


    但凡是被雲澤找上的,都是一腳下去,踹爛了氣府所在之處,任憑其中物件盡數散落出來,一眼掃過,若有還算不錯的,便彎腰拾起,其他登不上台麵的破爛貨色,就隨意丟在此間。


    鍾婉遊的方式顯然要比雲澤溫柔許多,總是屈膝下蹲,並不掀起屍體焦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氣府之處,以自身氣韻潛入已經可以說作無主的氣府之中,查看其中所藏之物,倘若能夠找見還算不錯的,便將其牽引而出,不會破壞屍體,也便所過之處,屍體原本是個什麽模樣,在其走過之後,就依然保持什麽模樣,不會變的破破爛爛,也算敬重死者。


    隻可惜,能夠入眼的東西,實在不多。


    雲澤隻收獲了一隻內蘊靈光的瓷碗,以及半截可以用來煉製靈兵法寶的雷擊梧桐木。瓷碗能夠吸引靈氣,凝聚對於修士修行有著一定裨益的玉露,但其本身卻也損壞嚴重,原本應該是個中品法寶的品秩,再不濟也是下品法寶,可如今卻已淪落到中品靈兵,雲澤留神注意了一下其中玉露的凝聚速度,大致算出,倘若需要使其凝聚一滴玉露出來,至少也要百年才行。


    得手之時,瓷碗之中僅剩半滴。


    雲澤當即倒入口中,將其化開,用來修複體內傷勢。


    至於另外半截雷擊梧桐木,則是隻有拇指大小,焦黑如炭,其上纏繞雷火流溢,雖然神妙,卻是個頭太小,好在這種天材地寶之類的東西,哪怕個頭不大,也能輕易賣出一個天價,便立刻收了起來。


    鍾婉遊那邊隻收獲一小顆琉璃石,與雷擊梧桐木相仿,都是用來煉製靈兵法寶的天材地寶,大小方才不過常人食指指節一般,雖然價值不菲,但卻比起半截雷擊梧桐木差了太多,雲澤實在看不上眼,便索性沒再收回,直接送給鍾婉遊。


    隨後走上前去,一腳踹翻了那火氏子弟的屍體,再一腳將其氣府踹爛。


    結果除了那雙拳頭大小的銅錘以及十分有限的幾枚靈光玉錢之外,就再也沒有半個可以入眼的物件兒,要比其他那些隻是棋子炮灰的學員還要更窮。


    是早便已經猜到難免喪命,所以才會空手而來,還是因為本就不受火氏老嫗待見的緣故,方才這般孑然一身?


    雲澤有些失望,卻也沒再理會這具無頭屍體,轉而走向那座涼亭,大落落落座在那鬼先生的椅子上,目光望向麵前每個說書先生都會準備的老三樣——醒木、折扇、方巾。


    除此之外,還有屁股下麵的這張木椅。


    許是因為那書生狀元郎死後化鬼已久,並且常常觸碰這些物件兒的緣故,所以原本隻是尋常之物的老三樣與那木椅,如今也已堪入靈兵之流,卻一旦斤斤計較起來,就該說是鬼器靈兵,算得上是十分罕見,尋常人當然用不得,並且凡夫俗子之流,哪怕隻是從旁走過,都會出不多久便要大病一場,倘若不知好歹再去伸手觸碰,更會直接丟掉性命。


    其實已經沾染濃鬱鬼氣的,絕不僅僅隻是這些,包括這張八仙桌,桌上角落裏的那隻鳥籠,以及整座涼亭,都是鬼氣縈繞。


    但也有多有少。


    最常觸碰的折扇,已經堪得中品靈兵,其次便是屁股底下的這張木椅,同在中品之流,再往下,便是勉強觸及下品靈兵之列的醒木、方巾,而這八仙桌與那鳥籠以及整座涼亭,最多也就隻能算是沾染了一些鬼氣而已,凡夫俗子尚且能夠伸手觸碰,隻會覺得略感陰涼罷了,當不得任何用處。


    鍾婉遊隨之走入涼亭,收起油紙傘,美眸四下望去。


    “那位鬼先生,所言非虛?”


    雲澤微微挑眉,頗有些意外地看了這位人稱遊龍的女子一眼,卻也沒有計較這些,隻是輕輕點頭。


    “怨氣不重而唯有執念不散,理應非虛,或許那座狐妖墳墓,就在竹林深處,你若有些興趣,或可前去找一找,說不得還能挖出狐妖屍骨,找見什麽陪葬之物。”


    聞言如此,鍾婉遊立刻輕輕搖頭。


    “如那鬼先生所言,狐妖不過野修罷了,便是真有什麽陪葬之物,也不過鬼先生幡然悔悟之後帶去的金銀銅器罷了,又有何用?”


    鍾婉遊話音一頓,美眸瑩瑩,望向伸手拿起那把折扇細看的雲澤,輕聲言道:


    “雲公子是為奴家早至此間,卻未曾現身相助,所以才會心有不忿,出言暗諷?”


    雲澤一愣,眼神古怪看了一眼鍾婉遊。


    “出言暗諷?你說方才狐妖墳墓那事?”


    不待鍾婉遊回應,雲澤便已無奈搖頭。


    “我就隻是隨口一說罷了,你想的太多。”


    雲澤將那折扇與醒木、方巾,全部收起,至於屁股底下的這張木椅,則是略作遲疑之後,同樣伸手拿起,然後扭頭看向鍾婉遊。


    “這東西,你要不要?”


    鍾婉遊立刻搖頭。


    眼見於此,雲澤也便不再強求,隨手將那木椅丟下,畢竟此般鬼氣濃重之物,倘若沒有封藏手段,就最好還是不要輕易收入氣府之中,對於修士本身而言,有害無利,所以另外三樣鬼器靈兵拿就拿了,個頭不大,隻需揣在懷中即可,雖然略顯寒涼,卻也影響不大,可那木椅卻是著實礙事,可惜歸可惜,但也已經收獲頗豐,倒也不必太過計較。


    能夠醞釀玉露的瓷碗,雲澤並不打算留下,雖然已經損傷嚴重,但也應該能賣一個不錯的價錢。


    再者便是雷擊梧桐木,個頭小了一些,卻也“寸木寸金”,至少百枚靈光玉錢是有的,再想賣出一個更高的價錢,不太可能。


    火氏子弟的那雙銅錘,雲澤已經打定主意,標明來曆之後,就要標出一個極高的價格,至少也要中幾百枚靈光玉錢,銅錘本身隻是上品靈兵罷了,當然不值這個價格,但其來曆,卻是價值不菲,哪怕價格已經不止虛高那麽簡單,卻也依然有人會買。


    其次便是那位鬼先生留下來的老三樣,雖然品秩不高,卻也勝在稀有罕見,並且與人為敵之時,能夠借助其上鬼氣損壞他人靈兵法寶,折扇、醒木、方巾全部加起來,或也能夠賣個百十玉錢。


    收獲頗豐。


    當然最大的收獲還是那雙“來曆不菲”的銅錘,倘若拋開這雙銅錘不談,隻說其他收獲,其實不值一提。


    窮文富武,除去銅錘,其他收獲全部加起來,也就隻有兩三百枚靈光玉錢罷了,最多也就隻夠買來一件品相稍好一些的中品靈兵而已,便是加上那雙銅錘,也依然距離下品法寶有著不少的差距。


    當初公山複隻在十方樓買了一隻作用不算太大的精魅瞳中人,就已經是個小幾千靈光玉錢的價格,相較之下,此番收獲實在是為數不多。


    雲澤大致算過之後,有些無奈,卻也隻能感歎一句,聊勝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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