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竹影蕭蕭。


    在雲澤與鍾婉遊離開之後,背影方才消失在雨霧朦朧之中,隻剩雨打竹葉之聲的竹林裏,就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一位身形瘦削的佝僂老者,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每一步踏下,都要濺起大片大片的雨水,等待抬腳再行,身後便會留下一道明顯腳印,任憑四周雨水衝刷,也要許久才能重新將那腳印填滿抹去。


    一身火熱氣機,雄渾且內斂。


    老人麵容被傾斜的鬥笠遮住大半,隻能依稀瞧見下巴瘦削,走到滿地焦黑的屍橫遍野之間,沒有半點兒遲疑,一腳踩碎了其中一具焦黑屍體遺留下來的界字牌,不曾傳出半點兒聲響,立刻化作齏粉,卷出一片千絲萬縷的靈光,在滿地焦黑之間,精確找到了屍體身上掉落下來的血肉碎塊,使之能夠順利離開這座古界小洞天,重新返回北中學府。


    自然有人負責將這些學員送回各自所在的學院,至於之後是要直接入土為安,還是有誰願意領會屍體,就不再是北中學府需要操心的麻煩事。


    分辨身份,已經足夠麻煩了。


    這兩百多具屍體,當中恐怕會有不少難以辨認身份的,最終的結果當然是被焚燒成灰,丟下雲海,任其隨風飄散。


    隻是頗為古怪的,萬雷之下,這兩百多位收了好處,自甘墮落成為棋子炮灰的學員都已全部喪命,無一幸存,可那本該脆弱不堪的兩百多塊界字牌,卻是無一損毀。


    當然不是雲澤手下留情,尤其這般搏殺大術一般的手段,哪怕雲澤能夠施展出來,卻也隻是勉強操控罷了,要在殺人的同時,又單獨避開這些界字牌,使之全部能夠完好無損保留下來,隻憑如今的雲澤,無異於登天之難。


    更何況大可不必。


    曝屍荒野即可,若非如此,難不成還要找塊風水寶地,讓這些心懷叵測之輩入土為安?


    殺人者,人恒殺之。


    老人一步步走過,一塊塊界字牌接連粉碎,千絲萬縷的靈紋神光飄然而動,相互交錯卻又互不幹預,各自精準找到屍體焦黑之後散落的碎塊碎渣,半點兒不留,全部帶回北中學府。


    直到最後一步踩下,將那已經斷成兩截的火氏子弟送回,老人方才微微抬頭,鬥笠垂落的陰影下方,露出一雙精湛眼眸。


    雲澤與鍾婉遊,不知何時出現在遠處的雨幕之中。


    一把紅梅映雪的油紙傘,頗具風情,女子生性細膩,最喜這些。


    另外一把,則是一片雪白沒有半點兒雜色的油紙傘,簡單樸素。


    雲澤冷眼望向負責收屍的老人。


    “先前我還奇怪,怎麽這些界字牌竟然沒有半點兒損壞,原來是你在背後搞鬼。”


    雲澤緩步而來,目光掃過老人腳下那片逐漸匯聚起來,連同屍體血跡一起消失的靈紋神光,開口問道:


    “有必要?”


    老人咧嘴一笑。


    “有些沒必要,有些有必要,這是規矩,不成文的。”


    言罷,老人便伸手扯了扯頭上的鬥笠,轉身緩步離開。


    似緩實急。


    所以老人每一步落下,都要走出至少三五丈距離,腳印也與來時一般,與周遭雨水涇渭分明。


    雲澤皺了皺眉頭,嚐試著抬腳踩向最近的腳印,果然如同所料一般,踩不下去,乃是老人每一步落下之後餘留在此的雄渾氣機所致,格外凝實,需要隨著氣機本身的不斷飄散,雲澤腳掌才能緩緩下落,直到再也沒有半點兒阻礙,一腳踏下,地麵隨之轟然一震,連同一旁不遠處的那條河流,河水也陡然炸起三丈高。


    鍾婉遊遠遠見到,立刻麵露驚色。


    雲澤緩緩收回腳掌,抬頭望向老人離去的方向,忽然嗤笑一聲。


    什麽有必要沒必要,不成文的規矩,隻是身份地位相互有別罷了。


    所以這麽些人,其中真有必要送回去的,能有幾人?


    撐死了不過一手五指之數。


    ...


    學府考核,前後攏共十五日。


    如今已經過去一半還多。


    山門附近的空地上,已有不少人影,或是盤坐在地調養傷勢,或是“牽腸掛肚”、鮮血橫流,當然不是已經走到“山門”,通過了考核,而是半路棄權,自己捏碎了界字牌以求留得一命,或是與人纏鬥搏殺之時,被人打碎了界字牌,又或是因為種種緣由,慘遭不幸,最終落到一個身死魂消的下場,被收屍人送回此間。


    全部加起來,統共能有五六百人。


    其實“人”數應該還要再多一些才對。


    隻是收屍人畢竟數量有限,無法照顧到整座古界小洞天的所有學員,因而便有一些早已身死許久的學員,至今也還依然留在其中,要麽曝屍荒野,要麽屍骨無存,反正無人理會,也無暇理會。


    修行之道,道阻且長。


    阻在眼前,長在遠方。


    異象紛呈的大殿門前,長階一側,擺有一隻小巧玉瓶,瓶中嫋嫋娜娜升起一道青煙飄轉,凝而不散,在那一眾學院長老以及四位府主麵前如同畫卷攤開,常人望去,隻有一片青煙罷了,卻在眾多長老以及四位府主眼中,能夠清楚見到自己想要細看的任何一人。


    府主在前,長老在後。


    隻唯一不同的,便是席秋陽取代了那位名喚贏光煜的府主盤腿坐在最前方,卻又不去多看青煙畫卷中呈現出來的竹林景象,雙目闔起,靜心吐納,似乎對於雲澤此前的一番遭遇並不關心。


    連同在其身側的小狐狸,也是身體蜷縮成一團,安安靜靜趴在那裏沉默修行。


    而那本該在此的府主之一贏光煜,則是被迫無奈隻能屈居後方,臉色慘白,氣息虛浮。其實真正知曉此間緣由的,出去大殿門前這一眾長老府主之外,便隻有山門附近的寥寥數人,因為放棄得太快,所以才能親眼目睹席秋陽一掌下去,就險些直接拍死了這位贏姓府主的那一幕,立刻噤若寒蟬,直到許久之後,山門附近自己捏碎界字牌退出考核的學員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多人注意到大殿門前的異樣,開口詢問之後,方才終於有人壓低了嗓音小心解釋。


    席秋陽對此置之不理。


    贏光煜至今也是自顧不暇。


    無人理會之下,這些學員也就逐漸放開了膽子,隻是此間之人大多來曆平平,並且又是年輕一輩,就對早已化名席秋陽的楊丘夕實在是所知不多,也便有關席秋陽真是身份的各種猜測,為何要對贏府主出手的猜測,以及為何其他府主以及學府長老無一阻攔的猜測,便愈演愈烈,各種說法層出不窮。


    也好在這些學員雖然膽大,卻也還沒大到膽敢妄意揣測的程度,也便說法雖多,卻也總算還能聽得過去,不會讓人過分難堪。


    隻是相對於席秋陽的如日中天,那位贏姓府主,就顯得有些卑微不堪了。


    弱肉強食,理所應當。


    所以饒是那位贏姓府主如今已經恢複了不少,卻也依然沒有出聲甚至出手教訓這些膽大包天的年輕一輩,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那個鶴發童顏的席秋陽,曾經的楊丘夕,便隻能悶不吭聲,一邊聽著那些嘰嘰喳喳的噪耳話音,一遍充耳不聞靜心調養傷勢,以待日後再找機會與那些膽大包天的年輕學員算一算這筆混蛋帳。


    但在今日,那些擾人清靜的噪音,卻是忽然一頓,並且時隔許久都沒有再次傳來。


    贏姓府主贏光煜心生好奇,一身元炁緩緩下壓,沉入氣府之中,方才睜開雙眼望向山門那邊,當即眼角一跳。


    一具具焦黑屍體,已經麵目全非,一個接一個出現在那山門附近的空地上,嚇得周遭那些早已退出學府考核的學員心驚膽顫,盡數遠離,並且時至此間,一具具焦黑屍體,還在不斷隨著靈紋陣法的一閃而逝,憑空出現在那裏,完好無損的不多,絕大多數都已斷成兩半,很顯然是出手之人不光打爛了氣府搜刮戰利品,並且出手之時用力極大,不講半點兒人情。


    焦臭熏天。


    直到最後一具斷成兩半的無頭屍體出現,具體是誰,當然已經認不出來,但那屍體一旁散落的些許火紅鱗片,卻是足以說明。


    火氏子弟,也被人殺了?


    贏光煜扭頭看向那張青煙畫卷,心念微動,立刻瞧見了竹林中雲澤撐傘返回去找收屍人的那一幕,隨後心念再動,光影錯亂,後退過去,從那鬼先生煙消雲散的時候開始,重新一幕幕展現出來。


    無需太久,眼見雲澤一招抹殺了兩百餘人之後,依然可以調動體內血氣,充盈體魄,好像沒有半點兒疲累,贏光煜便不再繼續看下去,並且根本不去理會這場圍殺之局的勝負成敗究竟如何,隻是暗中揣測雲澤施展的那手雷法,究竟根腳何在。


    席秋陽忽然睜開雙眼,目綻精光,望向贏光煜。


    後者立刻悚然一驚,隻覺得如芒在背,下意識抬頭看去,正對上席秋陽殺機內斂的眼神,當即呼吸一滯。


    旁邊三位府主一陣麵麵相覷,隨後無聲長歎。


    真以為你這贏家本姓的太上長老無人敢殺?


    所以自當席秋陽周身左右忽然浮現出陰陽二氣之後,三位府主便各自施展手段遠遠離開,而其身後那一眾來自各方學院的長老,則是稍稍一愣,卻也很快就察覺到不妥之處,同樣各展神通,迅速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


    贏光煜當即滿身冷汗。


    “楊丘夕,你...”


    話音未落,席秋陽一雙眼眸立刻變得深邃無比,其中演化有陰陽玄黃合道之象,推演混沌鴻蒙,以使周身氣機環繞浮動,有陰陽二氣生生不息,化出一片古怪的灰蒙蒙,隨即天地初開,輕清者上升演化鴻蒙青天,濁重者下沉演化萬裏厚土,瞬間便將那位贏姓府主攝入其中。


    席秋陽緩緩起身,衣袂飄揚,於天地初開之間,緩步而來。


    贏光煜臉色愈白,冷汗淋漓,許是知曉席秋陽已經不肯善罷甘休,忽然神情一獰,聖人威勢滾滾震震,哪怕是在席秋陽的異象之中,也依然掀起一陣飛沙走石。


    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席秋陽又一步踏下,整座天地都隨之一震。


    陰陽二氣憑空浮現,由自異象青天之上墜落下來,轟然撞碎了贏姓府主的聖人威勢。


    贏光煜當即臉色一變,張嘴噴出大片血霧。


    再一步落下,席秋陽就已經來到了這位贏姓府主的麵前,緩緩伸手,輕而易舉便就鉗住了此人喉嚨,而其卻是仿佛沒有半點兒反抗之力一般,哪怕是被席秋陽如拎死狗一般緩緩拎起,也依然沒有一絲一毫掙紮的能力。


    聖人修士,何時竟已如此不堪?


    山門附近一眾早已退出考核的學員,看得目瞪口呆。


    而在天上地下四麵八方,包括另外三位出自北城世家的府主在內,所有人都是神情複雜。


    哪怕如今隻是大能修為,可楊丘夕,畢竟還是楊丘夕。


    倘若不是雲溫書已死,世上再也沒有能夠與之一較高下之人,曾經的楊丘夕,又怎會故步自封,化名席秋陽?絕世之稱,又怎會還在白先生身上?那天下第二,又哪裏輪得到那隻為情所困的野貓?


    其中一位身著青色儒衫的老人,忽然扭頭向著身旁人問道:


    “大聖之下,可有楊丘夕之敵?”


    被這老人問到的那人,神情一僵,苦思冥想許久之後,方才答道:


    “隻分勝負,能勝其者,不在少數,若分生死...或也唯有尉遲夫人能夠與之一較高下。”


    隨即搖頭歎道:


    “尉遲夫人這大聖之下真無敵的說法,說得太早了。”


    眾人聞得此言,盡是感慨不已。


    曾與雲澤有過短淺交情的那位薑家太上,忽然麵露遲疑之色,而後方才小心問道:


    “楊丘夕此人雖有先天異象,可老夫記得,那異象雖然氣勢磅礴,卻也應該不是這幅模樣才對。難不成是自斬修為之時,連同先天異象也一並斬去,重新修出來了這座後天異象?”


    眾人一愣,隨即麵麵相覷,卻是誰都沒有說出個定論。


    而在那鴻蒙新天的異象之中,席秋陽手拎贏光煜,天地之間忽然刮來一陣猛烈罡風,陰陽二氣隨之而動,才是真正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而待罡風落下,天地之間重新恢複清明之時,席秋陽手中聖人,已經切切實實落到了一個形銷骨立的下場,甚至連同氣府中的許多藏物,也都隨之化作齏粉,隨同罡風消散。


    那薑家太上眼見於此,忽然抿了抿嘴角,苦澀一笑。


    竟是比起兩年前殺敗薑家三祖老的時候,還要更加輕鬆。


    隨後望向那隻同在異象中的青丘狐,好似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察覺一般,始終將身體蜷縮成一團,暗自修行,實際上卻是因為席秋陽的刻意為之,方才能夠安然無恙,並且身臨其中,還能切身感受到席秋陽抹殺聖人的可怕手段,於其修行而言,自然有著難以想象的巨大裨益。


    薑家太上眼眸中流露出些許豔羨之色。


    包括另外兩位府主在內的其他眾人,同樣如此。


    隻身在山門附近的那些年輕學員,雖然席秋陽已經盡可能壓製自身威勢,可其中光景,卻也依然不是他們能夠輕易得見,個中玄妙,也就離得更遠。


    不是沒有福源,而是境界差距實在太大。


    就像當初還在木河鎮時,雲澤被青丘老祖帶去天外,親眼目睹了一場大聖之間的廝殺,卻受益不多,寥寥無幾,便是雲澤與那大聖廝殺遠隔天涯海角,哪怕能夠近距離親眼見到,也依然無法察覺出其中真正的玄妙所在。


    與之不同的,便是小狐狸如今修為境界並非很低。


    所以自當席秋陽丟下那具枯骨,收斂了自身異象之後,原本趴伏不動的小狐狸,就忽然張開雙眼,眼眸之中精光屠戮,周身上下有洶湧氣機浮動不止,已經凝作實質,如從蒼白火焰一半熊熊燃燒,熾盛無比。


    原本還要返回殿前,繼續觀看青煙畫卷的眾人,腳步隨之一頓。


    可小狐狸也並未在此繼續逗留,身形一縱掠上大殿屋頂,隨後淩虛踏空而去,隻在短短瞬間,就已經消失在極遠處的雲海之間。


    烏雲滾滾,隨之而來,幾乎沒有半刻喘息時間,鉛雲厚重,方才成型,便立刻落下一道仿佛山嶽一般的粗壯雷龍,狠狠砸在遠處雲海之中,聲勢之浩大,實在是駭人聽聞,哪怕此間許多來自各處學院的長老,一眼望去,感受天威滾滾,也險些就要跪拜下去。


    更枉論山門附近的那些年輕學員,哪怕相隔極遠,也已經承受不住雷劫之勢,戰戰兢兢被那浩蕩天威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緊隨其後,又是一道粗壯雷龍,由自鉛雲之中探出頭顱,最初浮現之時,下落緩慢,好像極為艱難,卻在短短瞬間之後,就立刻迅猛砸下,掀起雷光萬丈,蒼白之色充斥於整座天地之間。


    席秋陽身形一縱,來到大殿屋頂,立於屋脊之上,遙望而去。


    依稀可見一道青丘狐影,百丈大小,強行撕裂了第二條雷龍,隨即仰頭望去,忽然張開血盆大口,竟是直接吞下了第三條粗壯雷龍。


    煉虛合道大能境界的氣機,已有其形,待時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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