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重新蘇醒過來的時候,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並且還是烏雲滾滾,電閃雷鳴的景象,第一層壓在人間頭上,武山下方,雷霆激烈湧動,與更上方那層厚重鉛雲中的激烈雷霆相互牽引,形成一道道雷光電柱,景象駭人。許是因為北中學府的與眾不同,包括中間那座劍山在內,統共六座大山都已誕生山水氣運,氣機相連,自成大陣,所以就在整座學府的正上方,竟是憑空多出了一座雷漿湧動的巨大雷池。


    天威浩蕩。


    雲澤吐出一口濁氣,腰杆一挺,坐起身來,伸手揉了揉依然脹痛的太陽穴,忽然聽見身旁傳來翻書聲。


    老人姒庸不知何時出現在此處,手中捧著那本名喚《通天寶錄》的靈決古經隨意翻閱,一目十行,所以翻書極快,不多時便已全部看完,隨手丟回桌案上,繼而拿起那本《先天九變》,繼續翻閱。


    雲澤放下手掌,扭頭看了一眼老人姒庸,懶得開口說話,繼而起身來到窗邊,抬頭望向那座巨大雷池,眉關緊蹙,沒曾想到北中學府竟然還有如此異象,也便難免有些意動,卻又不知是否真有辦法可以讓他進入那座天威雷池。


    “老頭子。”


    雲澤回頭看向老人姒庸。


    “你能不能送我上去?”


    聞言之後,老人眼皮都不抬一下,丟了那本《先天九變》之後,伸手拾起最後一部《萬相訣》,一邊迅速翻閱,一邊開口問道:


    “活膩了?”


    雲澤一滯,衝著老人翻了個白眼,沒什麽好氣。


    對於他人而言,或許進入那座雷池就是活膩了,但雲澤畢竟掌握完整《雷法》,其中就有一種秘術,可以保證雲澤進入這種天威而成的雷池之後肉身不滅,甚至可以通過吐納雷漿的方式熬煉體魄,砥礪肉身,至於最終能夠得到的裨益大小,雲澤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嚐試一次,實在是不太好說,但雷池散去之後,以雲澤如今的體魄而言,肯定就要身負重傷,躺上十天半個月都算輕的,一旦嚴重了,說不得還會留下嚴重暗疾。


    雲澤重新抬頭看向那座巨大雷池。


    一場瓢潑大雨,說下就下。


    從最高處的那層厚重鉛雲落下,墜入下方烏雲滾滾,之後才會去往人間。


    整座北中學府,因為那座雷池的存在,一片雪白。


    老人姒庸合上最後那部靈決古經,隨手丟在桌案上,扭頭看向依然站在窗前的雲澤,開口問道:


    “修煉至今,還未尋到適合你這修行路數的靈決古經?”


    雲澤抿了抿嘴巴,沒有吭聲,將一隻手扶在窗台上,另一隻手伸出窗外,短短瞬間,就被這場瓢潑大雨完全打濕。


    藏經閣中尚且不絕,但在外麵,卻是狂風大雨,隻可惜無論狂風多狂,大雨多大,都不能闖入藏經閣中哪怕半點兒,也便雨勢雖大,可雲澤麵前的窗台卻也依然保持幹燥,而一旦將手伸出窗台外麵,就會立刻知曉,窗裏窗外,像是兩個世界。


    雲澤抬頭看去,在窗框的最頂上發現了一張黃紙符籙,垂下的邊角微微揚起,輕輕搖晃。


    複文以靈紋之道書寫而成:敬而遠之。


    老人姒庸抬腳走來,同樣抬頭看向那座懸於北中學府更上方的巨大雷池。


    “你真想上去?”


    雲澤連連搖頭。


    老人當即咧嘴一笑。


    “修煉還未出現岔子之前,像是這種規模的雷池,都是被我拿來洗澡用的,真正厲害的,還是那座天外雷池,如我之前那般,也就隻能堪堪逗留在天外雷池的最外圍而已,並且最多隻能待上一個時辰,這也已經很厲害了,畢竟整座姒家,除了老族主和現任族主之外,真正能夠進入那座天外雷池的,也就隻有我一人。”


    雲澤瞥了老人一眼,忽然嗤笑一聲。


    “好漢不提當年勇。”


    老人不惱,反而輕輕點頭。


    “對,好漢不提當年勇,之前再厲害又能如何?放在今日,還不是就連這種以前隻能拿來洗澡的小小雷池,都已經不敢靠近。”


    雲澤又一次翻了個白眼。


    老人脊背佝僂,雙手扶在窗台上,望著天上那座雷池悵然出神,腰背越發顯得彎曲了許多,意態蕭索,所以身量比起一旁的雲澤,矮了不止一個頭。


    老人忽然開口問道:


    “修煉至今,你就隻靠練拳站樁之法,提升修為?”


    雲澤將之前那隻手上的水漬在身上擦幹,繼而雙手揣袖,不置可否。


    既然已經被人看穿,當然沒必要繼續隱瞞。


    與此同時,雲澤忽然想通一件事,便是自己修行至今,隻靠練拳站樁之法提升修為的事,恐怕席秋陽也早便已經有所知曉,而其自始至終都對靈決古經一事隻字不提,難不成也是沒有尋到足夠合適的靈決古經?


    或許有,但品秩太低,所以席秋陽不願以次充好,更不願就此妥協。


    雲澤眉關緊蹙,口中咂舌一聲,有些無奈。


    老人輕輕點頭,沉默許久方才開口問道:


    “既然如此艱難,那你這般苦苦修行,是為了什麽?證大道,覓仙路,求長生?”


    雲澤理所當然道:


    “為了活著。”


    老人又問道:


    “活著,又是為了什麽?”


    雲澤扭頭看向身旁這位佝僂老人,有些疑惑,怎麽就牽扯到這種事情上麵來了。但雲澤也沒刨根問底,隻是皺眉深思,卻又忽然覺得有些困擾,過了許久也依然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為名?為利?為了錢財?為了權勢?


    但這些終究不過表象罷了,歸根結底,都隻是為了滿足人性中的私欲而已,而這所謂的私欲,又是建立在生命尚且存在這個基礎上的鏡花水月,一旦身死,便如燈滅,生前的種種一切也會隨之變成過眼雲煙,逃不過一個萬事成空。


    所以人們才會尋仙問道求長生。


    那麽長生之後呢?


    有名,有利,錢財權勢更是唾手可得,所以當這種種一切全部都已得到滿足,周而複始,就必然會有厭倦的一天,既然如此,哪怕能夠不老不死,又有何意?


    老人轉過身來,需要仰頭才能直視雲澤,輕聲笑道:


    “既然回答不了,那我就換個問題,你眼中的人間,或者應該說人,又是如何?”


    雲澤伸手指向打從此間隻能依稀見到些許的靈山,開口答道:


    “靈山有一位儒道修士,叫做南山君,他與那隻文小娘爭辯學問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話,叫做人之生也固小人。所以人間萬般皆苦。”


    老人繼續問道:


    “既然萬般皆苦,又為何還要活在人間?一死了之,豈不最好?”


    雲澤再次眉關緊蹙,低頭思忖。


    問出了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之後,老人姒庸便不再開口,更不著急,畢竟這個問題他已問過不知多少人,無關年紀大小,無關閱曆淺厚,幾乎每個人都在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都要仔細思考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給出一個足夠自己滿意的答案,並且這個思考答案的時間,還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豐厚,變得原來越長。


    所以能夠迅速給出答案的,隻有一種人。


    赤子之心。


    他們可以回答得不假思索,並且活著的目的格外簡單。


    但那種答案,並不能讓老人感到足夠滿意,因為人間紛紛擾擾,終歸會讓那顆赤子之心蒙上灰塵,所以他們的回答,往往隻是暫時的回答,並且隨著灰塵越重,答案也就變得越發複雜,這不是老人真正想要的。


    而除此之外的其他回答,老人也已經聽過不知多少遍,像是佛門中人說的“人生酬業”,像是道家修士說的“無為而不為,有為而有所不為”,儒家君子說的“能行,能止,能為”,像是凡夫俗子說的“萬般皆苦,苦中作樂”,可總是沒有真正能讓老人感覺原來如此,就是如此,理應如此的答案。


    雲澤忽然記起一件事,咧嘴一笑。


    “世間萬物,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滅,所以想怎樣,就怎樣,或許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一旦我真的死了,灰飛煙滅,魂飛魄散,那麽這世間的種種一切,就都會隨我而去,但我隻要還活著,就哪怕再不如意,也總會有著無限的可能。”


    雲澤雙眼虛眯,望向那座浩大雷池。


    “既然人生隻是一場虛空大夢,那就把它當作大夢一場。”


    雲澤咧嘴一笑,語氣緩慢,輕聲言道:


    “人生既是大夢一場,就理應隨心而為,順欲而行,最多不過一死了之,能有何妨?反正人間太多不如意,不如不來,但既然來了,就總要對得起這場大夢。所以委屈別人可以,但不能委屈了自己,否則就還不如一死了之,畢竟生死事小,所欲所求才是事大。”


    老人當然無法知曉雲澤具體是個怎樣的想法,聞言之後,神情一滯,立刻低下頭去,反複咀嚼。


    與其他人說的那些,都不太一樣。


    老人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連連點頭道:


    “原來如此!就是如此!理應如此!”


    話音方落,腰背已經愈發佝僂的老人,忽然直起腰板,目光炯炯,一身武道神意迅速攀升,像是一座天地初開的巨人,以手頂天,以腳踩地,日高一丈,意氣風發。所以老人已經沉寂了許久的洶湧氣勢也開始隨之迅速攀升,距離最近的雲澤,感受最為清晰,像是麵前陡然間拔地而起一座巨大山峰,隻是一個晃神的功夫,就已經需要抬頭仰望卻望不可及。


    盡管體內那座命橋仍是搖搖欲墜,卻也已經不見之前的意態蕭索。


    老人一雙眼眸,變得金光燦燦。


    而後迅速內斂。


    就好像那座方才拔地而起的巨大山峰,忽然功虧一簣,甚至還是由內而外的腐朽,所以老人一身氣機迅速內斂的時候,既沒有山石滾落的氣機翻湧,也沒有轟然崩塌的聲勢浩大,就這麽極為突兀地消失不見,甚至突兀到讓人無法回神。


    雲澤低頭看向麵前這個重新變得腰背佝僂的老人,神情驚愕。


    後者咧嘴一笑。


    “怎麽,想不通我為何重新變回了這幅模樣?”


    雲澤皺起眉頭,細細打量麵前的佝僂老人,忽然覺得老人好像有些地方變得不一樣了,但具體又是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卻又完全看不出來。


    老人神情淡然,抬頭望向那座懸在北中學府上空的浩大雷池。


    “最後問你一次,上不上去?我可以保你安然無恙。”


    雲澤翻了個白眼,反唇相譏道:


    “你想死?”


    老人哈哈大笑。


    雲澤忽然明白了老人為何會在一身氣勢即將攀上頂峰之時,莫名其妙就選擇了退縮。應該是不退不行,畢竟老人的那座命橋,本就已經搖搖欲墜,這麽多年以來又始終都是那樣一副意態蕭索的模樣,精氣神萎靡不振,也就難免導致那座已經滿布裂痕的命橋更加不堪,甚至很有可能隻是一點小風小浪,都會將其徹底摧垮。


    所以氣勢意氣不能攀上頂峰,卻也隨時都能攀上頂峰。


    而一旦到了那個時候,老人也將重新見到山頂的風光,盡管老人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許並非是那山頂風光,可其既然已經選擇如此,也就意味著,老人肯定是在為了自己的所欲所求而努力。


    生死事小。


    要比生死更大的事,很多很多。


    老人收斂笑聲,別有深意地看向雲澤。


    “你的學問,要比很多人都更加高明,但也要比很多人都更加自私。倘若放在太平盛世,距離現在也沒過太久,二三十年罷了,一旦放在那種時候,你就是妥妥的魔道中人。”


    老人忽然記起一件事,麵上笑意立刻變得更甚許多。


    “最近幾年,江湖盛傳的你這雲大魔頭之名,有些冤枉,但也不算冤枉。”


    雲澤不置可否,輕輕聳肩。


    所以當初甫一聽聞南山君與文小娘有關人性的善惡之爭時,雲澤才會更加偏向前者的見解,隻是當時沒有繼續深想下去罷了。而在如今,回答了老人的問題,解決了老人的疑惑之後,就忽然明白過來,原來當時之所以下意識更加支持南山君的學問道理,正是因為現在的他,絕大多數的時候都在順從人性,趨利避害。


    並且還是自從很久以前,就已經走在了這條路上。


    隻是中間曾經有過一段時間走偏了而已。


    因為世道有所不同。


    因為眼中所能見到的人間有所不同。


    好在已經矯正回來。


    雲澤可以欣然接受老人的說法,自己的處事學問與態度,就是自私,但其本質仍是人性中的趨利避害。


    而不是“能行,能止,能為”。


    那是君子與善人才該做的事,有違人性之初。


    雲澤記起一句話,隨口說道: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這句話具體出自哪裏,雲澤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但道理卻是這個道理,並且很對。


    老人輕輕點頭。


    “有道理。”


    隨後扭頭望向窗外的滂沱雨幕,出神良久,才終於語氣低沉緩緩說道:


    “如果是在以前的時候,其實不必等你說出這句話,隻在說出前麵那番話的時候,甚至不必等你說完,我就會直接一掌拍死你,因為你的處事態度,你的處事學問,已經注定了將來的你肯定會是一個極大的禍害,最多就是有些好奇,為人還不算差的雲溫書,怎麽生了你這麽個自私自利、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的狗東西,卻也不會過多計較。”


    老人話音稍稍一頓,斜瞥了雲澤一眼。


    “我曾聽人說過一些,俗世回到人間之前的那兩年...”


    雲澤淡然點頭。


    “人吃人。沒有其他更深層的意思,就是字麵上說的那樣。我也吃過,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有,甚至還有一些已經腐爛的。或許這件事對於你們而言,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就連很多野狗都知道不吃同類,但如果它們餓極了,如果不吃,就要被活活餓死,那麽哪怕再怎麽不願意,也得學著慢慢接受。因為沒人想死。”


    雲澤笑著問道:


    “你知道那些被活活餓死的人,都是什麽模樣嗎?最開始的時候會頭暈,焦躁,嗜睡,並且越來越瘦,直到最後,就會餓得臉皮下垂,眼窩凹陷,眼球白得像是瓷器一樣,腹部也會完全凹陷下去。但很奇怪的是,那些慘被活活餓死的人,明明已經很瘦了,卻會大腿浮腫。”


    雲澤將手抽出袖口,先是雙手彎曲相對,拇指中指貼在一起,比了個小圓,然後拉開雙手,比了個大圓。


    “差不多就是這種差距,成倍的浮腫,但其實不是肉多,而是一些很惡心的東西,又腥又臭,就連我都吃不下去,更別說其他人了,所以隻能將它直接丟掉。”


    說到這裏,雲澤滿臉惋惜之色,但老人卻是聽得低頭不語,然後就發自肺腑地感到慶幸。


    既是慶幸自己沒有出身俗世,也是慶幸自己未必能夠活到人間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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