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齋的掌櫃,出乎意料,原本以為會是一位君子賢人,最差最差,也得是個讀書人,畢竟就連芝蘭室的掌櫃都已經擔得起君子之稱,並且還在南山君說來,是個“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的真君子,那麽書香齋的掌櫃就理應不會落後於人才對,畢竟世家聖地的臉麵之爭,也會或多或少牽扯出無形中的大道之爭,底蘊之爭,這也是很多門派家族不惜代價尋找客卿供奉,用以填補臉麵的關鍵所在。


    另一方麵,書香齋可是書鋪。


    卻不想,這裏的掌櫃竟然是個趴在桌上雕刻一隻小巧物件的大胡子匠人,聽到有人深夜進門,匠人微微抬頭,衝著雲澤憨憨一笑,然後目光落在他懷中那個小巧人影上,瞧見了一大一小兩人身上滿是血跡,立刻丟下手裏的刻刀與還未成型的木雕,起身跑去後院,不多時便取了一隻紅色瓷瓶出來,遞到雲澤麵前。


    “藥散,外傷。”


    大胡子匠人嗓音粗厚,說話有些不太利索。


    雲澤大概能夠聽懂,微微搖頭,道了聲謝,抱著懷裏的小乞丐在書桌一旁坐下,原本是想將她暫且擱在一旁,任其去睡,卻不想,這個髒兮兮的小丫頭竟是死死揪著自己的衣領,怎麽都不肯放手。


    無奈之下,就隻得暫且將其抱在懷裏,然後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架,目光掃過,確實見到了幾部難得一見的孤本善本,有些意外,便隨口問了一句書香齋的背後主家,方才從那大胡子匠人口中得到“天璣”二字的回應。


    倘若沒有記錯,這一代的天璣麟子,此間應該也在北中學府,並且還在靈山上,名喚葉知秋,是個儒雅隨和的模樣,具體本事如何,雲澤隻在進入學府當日遠遠與他見過一麵,甚至就連招呼都未打過,也便不曾知曉此人究竟都有哪些手段。不過兩人畢竟就連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所以雲澤也就未曾多想,隨手取了一本名喚《太霄琅書》的古老善本,回到書桌一旁,一邊懷中抱著髒兮兮的小丫頭,一邊擦幹淨手掌血汙,翻看起來。


    大胡子匠人見到雲澤不願多說,也就沒再繼續留下,將那紅色瓷瓶的藥散擱在桌上之後,就返回櫃台後麵,繼續拾起刻刀與那還未成型的木雕,繼續伏在桌案上瞪大了眼睛細細雕琢手中之物。


    在其身後,有著一座形狀舒展的成品,看起來像是出自大胡子匠人之手的迎客鬆,整體以黃花梨木雕刻而成,個頭極大,枝葉伸展形成木架,所以幾乎每一處可以用來擱置物品的地方,都已經擺有各種形形色色的木雕,絕大多數都是異獸模樣,像是背生鳥翅的蠃魚,像是展翼提腳的鸞鳥,亦或白首馬身的鹿蜀,形態各異。除此之外,另有雲澤曾經見過巨大骸骨的天狗、蠱雕之流,更有一頭栩栩如生的駁獸,立在鬆架舒展而出的一條枝葉上,作仰天嘶吼狀,一身毛發紋理,纖毫畢現。


    鴉兒姑娘就曾在北中學府的古界小洞天中收服過一頭駁獸,在那日通過了最後一關攔路虎之後,就將它藏進了一張特製的符籙當中,為的就是能夠將那駁獸順利帶出古界小洞天,到了武山方才放出,如今就在武山上的某處山坳當中,每日都要進食大量生肉,並且非虎豹不食,極為挑剔,不太好養。


    雲澤扭頭看了片刻,大胡子匠人有所察覺,抬頭咧嘴憨憨一笑,之後就重新埋下頭去,認真雕刻。


    很快就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形狀。


    雲澤雙眼虛眯,看了片刻,能夠認出是個魚身蛇尾鴛鴦頭的虎蛟模樣。


    大胡子匠人肯定見識不凡,經曆也不凡,若非如此,怎麽能夠憑空雕出這麽些形形色色的古怪異獸,並且栩栩如生,纖毫畢現?


    大隱隱於市?


    應該算不上。


    雲澤不再繼續多看下刀緩慢的匠人,將目光轉而放在麵前這本《太霄琅書》上,書本已經十分破舊,書頁泛黃,其上字跡很多都已模糊不清,但也勉強可以讀得順暢。翻過幾頁之後,方才發覺,原來是部早已失傳的道家典籍,恐怕世上已經留存不多,甚至隻剩這一本,既不在早已沒落的道一觀,也不在如今天下道家執牛耳者的太一道,反而出現在這小小書鋪當中。盡管書香齋是以孤本善本之多而聞名,但這部《太霄琅書》,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叫《太霄琅書經》,還是不該留在這裏。


    隻是想一想背後主家,雲澤也就隨之釋然。


    天璣聖地,亦是與道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尤其關於其中最富盛名的《祿存星經》,其實還有另一種說法,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便天璣聖地修行《祿存星經》的修士,不僅能在與人捉對廝殺的過程當中偷來對方手段的真形假意,謂之“師夷之技以製夷”,並且能在一場大戰之後,將這些偷學而來的手段謹記於心,通過《祿存星經》本身神意,繼續推演直至成熟,使之徹底成為自己的手段,最終走上一個技多不壓身的複雜路子,並且還會美其名曰“集百家之所長”。


    頗有些洞明聖地老秀才那種“道法自然”的意思。


    但也隻是形似罷了。


    所以雲澤翻閱這部《太霄琅書經》的時候,很快就注意到其中一句話。


    “人行大道,號為道士;從道行事,故稱道士。”


    這就已經可以算是道家最為正統的典籍了。


    竟然就這麽擺在書香齋的書架上,供人隨意研讀。


    雲澤啞然失笑,忽然察覺到懷中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激靈靈抖了一下,好奇看去,見到小丫頭並未蘇醒,隻是一張小臉皺在一起,就連抓著自己衣領的手指都已經死死捏緊,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雲澤沒去過多理會,任憑小丫頭將臉埋在自己脖頸裏,靠得越來越緊,一邊緩慢翻書。


    黑衣小童隨後跨入書香齋門檻,瞥了一眼櫃台裏麵抬頭與之對視的大胡子匠人,翻了個白眼,扭頭快步跑到雲澤身旁,在書桌另一邊爬上長條凳,雙臂疊放桌麵,下巴枕著手臂,雙腿懸空,前後搖晃,雙眼一眨不眨緊緊盯著雲澤懷中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


    雲澤看他一眼,然後繼續翻書。


    黑衣小童忽然好奇問道:


    “澤哥兒今個兒怎麽忽然開始大發慈悲了?這小丫頭該不會是哥兒早年間與誰偷偷生下的娃娃吧?那也不對呀...”


    黑衣小童嘿咻一聲,跳下條凳,繞過桌子跑來這邊,伸手捏了捏小乞丐的纖細腳腕。


    “這丫頭骨齡都已經十歲了,那個時候的哥兒,才多大?”


    雲澤沒好氣翻了個白眼,懶得解釋,停下翻書的動作之後,目光看向旁邊的書架,在那書架上孤本善本最為集中的一處,其中一本書的後麵,忽然瞧見了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家夥,像是綠玉雕琢而成,身著蓮花裙,頭戴蓮花箍,正好奇望來。


    按照《白澤圖》所解,這個小家夥應該名喚翻書小人,精魅的一種,與那文小娘一般,都是靠著汲取書香之氣而成型,但兩者之間最大的不同,則是文小娘親善近惡,僅靠聖賢書的書香之氣而成,可這翻書小人,卻是汲取諸子百家的書香之氣而成,也便沒有什麽親善近惡的說法,隻會單純喜歡親近讀書人,無論善惡。


    雲澤與那翻書小人對視片刻,沒去理會這個探頭探腦的小家夥,知道它是已有主家的,並且極有可能就是那個修為境界不知深淺的大胡子匠人,便收回目光,隨後開口問道:


    “你說這個小丫頭骨齡十歲?”


    黑衣小童理所當然點了點頭。


    “骨齡這種東西,小子肯定不會看差的,更何況還是凡夫俗子,就是十歲。”


    雲澤看了眼懷裏這個髒兮兮的小丫頭。


    方才不過六七歲大小。


    黑衣小童開口道:


    “這小丫頭長成這副模樣,明明已經十歲的骨齡,卻看著隻有六七歲,幹幹瘦瘦,肯定是好些年都沒有吃飽飯了...澤哥兒難不成真是動了惻隱之心?”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


    其實原本想說的是“澤哥兒難不成是看重了小丫頭的潛力,想要將她養大,做個童養媳”,隻是這話沒敢說出口,否則挨一頓打倒是沒什麽,畢竟自家這位澤哥兒如今也才十二橋境的修為,打得再狠,他也不怕,畢竟看著雖然是個細皮嫩肉的模樣,其實本體也是叱雷魔猿,皮糙肉厚,可若被自家夫人知曉此事,再怎麽皮糙肉厚,也肯定扛不住。


    所以黑衣小童忍得相當痛苦。


    雲澤沒去理會,一隻手端著懷中幹幹瘦瘦的小丫頭,想了想,忽然伸手抹過氣府,取了一把銅子兒出來,擱在黑衣小童見機行事捧在一起的雙手手心當中。


    “你去附近逛一逛,還有沒有哪家點心鋪子沒關門的,買些蜜糖回來,順便準備一些擱得住的吃食...算了,吃食就不要了,買些蜜糖,再買些糕點就行了。如果點心鋪子全都已經關門打烊,你就自己想辦法,記得把錢給人家。”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


    雲澤知道這家夥心裏想的什麽,將目光重新放在麵前書本上。


    “我確實不是好人,但也還沒壞到那種程度。”


    黑衣小童哂然一笑,痛快答應一聲“好嘞”,就立刻轉身跑了出去。埋首在櫃台後麵的大胡子匠人抬頭看了雲澤一眼,略作思索,忽然丟下手裏的刻刀和已經逐漸成型的木雕,起身來到一旁的書架,從裏麵拿出一本書來,隨後走到角落裏的一隻巨大書箱一旁,從裏麵翻出另一本書,一同擱在雲澤手邊。


    大胡子匠人咧嘴一笑,指了指雲澤懷裏的小丫頭。


    “讓她,看這書。”


    說完之後,大胡子匠人就轉身回去櫃台後麵。


    雲澤麵露意外之色,將兩本書錯開。


    擱在上麵的那本,雲澤隨意翻了翻,已經看出這是一本稚童啟蒙用的識字書籍,相當常見,隻是沒有想到書香齋這種背後立著一座龐然大物的地方竟然也有。而在下麵的那本,卻是印著《武道正經》四個字。


    好大的口氣!


    雲澤看了一眼櫃台後麵瞪著牛眼,滿臉認真之色的大胡子匠人,有些拿捏不定這人的目的究竟何在,然後伸手翻開那本《武道正經》,裏麵統共記載一十九招,包含一招拳法在內,以及十八般兵器的所有用法,各取一招,有些雜而不精的意思,但是細看下去,卻會發現其實另有乾坤,隻是具體如何,雲澤卻又有些看不出來,就像眼前蒙了一層看似淺薄,實則極為厚重的大霧,虛無縹緲如同鏡花水月,並且一旦看得久了,就還會頭腦發懵,眼前發黑。


    忽然驚醒過來,雲澤心頭凜然,立刻將書合起。


    隨後闔起雙眼,靜心吐氣,直到許久之後方才終於張開雙眼,眼眸當中隨之出現兩條極為纖細的雪白絲線,由自瞳孔之中飄溢而出,重新翻開書本。


    鏡花水月顯真容。


    繪有招式圖畫的那幾頁,上麵線條格外簡單的小人,立刻就在雲澤眼中動了起來,原來每一招都是一套上乘武學,從起式到收式,一絲不苟,循環往複,同時小人體內浮現出極為纖細的金色絲線,沿著特定的軌跡緩緩流轉,或急或慢,或是一鼓作氣,需要行走哪些經絡,需要灌入哪些穴竅,灌入多少,清楚分明。


    雲澤心頭震動,合起書本,重新看向櫃台後麵的大胡子匠人。


    正巧撞上那人極為驚愕的目光。


    大胡子匠人很快回過神來,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憨憨一笑。


    “武道,天眼,窺真容。”


    說話依然不太利索。


    大胡子匠人隨後伸手指了指雲澤懷裏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說出一句讓雲澤實在難以置信的話:


    “天生的。”


    雲澤低頭看向懷裏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仍舊記得,小丫頭眼睛一直都是幹幹淨淨,清澈見底,哪怕已經到了彌留之際,黯淡無光,也依然不曾見到半點兒渾濁,猶似雙月同天,端的好看。


    卻也僅限於此。


    沒有半點兒武道天眼的異象。


    大胡子匠人想了想,再次丟下手裏的刻刀與木雕,已經是自從來到這座書香齋擔任掌櫃之後,破天荒的頭一遭數次起身,然後再次來到雲澤對過坐了下來,伸出一隻手虛空一點,雲澤懷裏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就立刻緊了緊眼皮,緩緩張開。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大胡子匠人咧嘴憨笑。


    “縈損柔,柔腸,困...酣嬌眼,欲,欲開...還閉!嗬嗬...”


    雲澤啞然,不曾想,這說話都不利索的大胡子匠人,竟然還真的是個腹有詩書的。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揚起小臉,望著雲澤看了片刻,忽然臉頰一紅,重新將臉埋在肩膀上,又忽然記起什麽,連忙起身,驚慌失措伸手抹了抹雲澤肩膀處的衣裳,這才發現,原來上麵已經染滿了血汙。


    小丫頭立刻緊張起來,慘兮兮地看著雲澤,滿臉愧疚。


    雲澤將她放在桌子上,方才隻有六七歲左右的模樣,坐在桌子上,依然不會顯得太高。


    “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縮著肩膀,聞言之後,唇瓣微張,卻還沒有發出聲音,就又重新閉上,連連搖頭。


    雲澤伸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隻是在此之前,小丫頭瞧見雲澤伸手,忽然就嚇得閉上了眼睛,整個人也下意識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直到雲澤將手按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揉了幾下之後,已經習慣了挨打挨罵的小丫頭,這才終於逐漸放鬆下來,睜開眼睛,滿臉好奇的望向眼前這個被她弄了一身血汙的男子。


    黑衣小童恰好拎著一大袋子蜜糖和許多糕點回來,一眼就瞧見那個小丫頭已經醒了過來,立刻雙眼一亮,快步跑來一旁,將糕點丟在桌麵上之後,伸手掏出一顆蜜糖,高高舉起,咧嘴而笑。


    “髒丫頭,給你的!”


    聞言之後,那可憐兮兮的小丫頭,立刻變得更加可憐。


    雲澤伸手拿過那顆蜜糖,剝開糖紙,遞到她的嘴邊。


    “不用害怕,衣裳等我回去之後隨便換一件就行了,這是給你的,吃吧。”


    小丫頭眼神怯怯,遲疑許久才終於張開嘴巴,將蜜糖吃入口中。


    然後立刻眯起眼睛,月牙兒一般。


    雲澤將她重新抱在懷裏,再次輕聲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膽子大了一些,雙手環著雲澤脖頸,聞言之後,抿了抿唇瓣,許久才小心翼翼開口答道:


    “柳...”


    然後可憐兮兮地搖了搖頭。


    “我爹姓柳,我,沒有名字。”


    雲澤默然,皺了皺眉頭,能夠大概猜到是這小丫頭的爹娘死的早,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字,隨後扭頭看向旁邊那部以作稚童啟蒙之用的書本,之前因為想要確定這本書的內容,就隨意翻了幾頁,其中恰好有個不太常見的字。


    但用在小丫頭身上,挺合適。


    柳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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