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麵郎君出乎意料的認真決絕。


    “但求一死!”


    言罷,這人便擺出一副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模樣。


    雲澤與秦九州默然相視,有些出乎意料。


    秦九州似乎有些不相信,便微微抬手,這座本該是在那位姚家長老手中掌控的陣法,就隨著他的手臂動作轟然震動起來,一道道靈紋遊弋出沒,靈光朦朧,碗口粗細,仿佛一條有一條靈蛇出沒,在秦九州的身後凝聚出來,明暗閃爍。


    “你想好了?”


    千麵郎君瞪著眼睛,不予理會。


    眼見於此,秦九州便輕輕點頭,手指輕輕一點,那一道道明暗閃爍的靈紋立刻激射而出,帶起一陣罡風席卷,隻在瞬間,就來到了千麵郎君的麵前,其中最為迅疾的一道,蜿蜒輾轉,鋒芒畢露,帶著刺耳無比的破空聲響,卻在臨近千麵郎君眉心前方尚且不足一寸之地,堪堪停下。


    仿佛歲月長河在此凝固一般,景象詭異。


    而在靈紋之下,那扮作景博文模樣的千麵郎君,已經臉色煞白,滿身冷汗,再也不見之前隨意進出靈紋陣法的輕鬆寫意,一雙眼睛鬥在一起,死死盯著那道隻差些許距離就會奪走自己性命的靈紋,忽然兩眼一翻,直接暈死過去。


    秦九州擺了擺手,那些殺機凜然的靈紋當即消散一空。


    ...


    等到千麵郎君重新蘇醒過來的時候,仍是第一時間感覺到壓力沉重,那位秦家少爺在她身上留下的複文四字,隻被收走了一個“泰”字,而剩餘的三字,依然穩穩當當落在她的肩膀上。


    重於山。


    仍有千鈞重擔。


    千麵郎君麵無血色,嘴唇發白,許久才終於徹底清醒過來,雖然可以做些小動作,但也僅限於動一動手指,轉一轉脖子,想要起身,至少對她而言,隻要“重於山”三個字還在,就會難如登天。所以自當千麵郎君徹底清醒之後,也依然被迫無奈隻能躺在那裏,而扭頭看過四周之後,這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昏迷期間,已經被人搬到了一座客棧房間之中。


    沒能瞧見秦九州,讓她無形之中鬆了口氣。


    至於自己的真容是不是已經暴露出來,千麵郎君並不擔心,畢竟她的這種易容之術,與江湖上很多人都在使用的人皮、麵具有著本質上的極大不同,絕非隨手揭開那張臉皮,就會暴露無遺。


    但這種放鬆的感覺卻也並未持續多久,房間門外很快就響起一陣腳步聲。


    緊隨其後,有人推門而入。


    千麵郎君立刻神情緊繃。


    再之後,便是雲澤忽然出現在床邊,望著她這張比起景博文幾乎沒有半點兒不同的樣貌神情古怪,卻也並未多說,隻是極為粗魯地直接伸手拎起她的衣領,從床上拖拽下來。


    千麵郎君神色一晃。


    “哎哎哎,你這人怎麽還是這麽粗魯!哎呦!屁股,屁股疼,摔成八瓣了...”


    雲澤充耳不聞,拽著她的衣領,從床上到門外,再下樓,千麵郎君的尖叫聲就一直沒有停下過,引來客棧大堂中的有且僅有的幾位酒客側目觀望,隻是礙於雲澤的身份來曆,不敢哄鬧罷了,所以直到雲澤托著這位千麵郎君來到角落,再次見到秦九州的時候,這位江湖上盛名已久的千麵郎君,這才終於忽然閉嘴,安靜下來。


    中間已經過了整整兩個時辰。


    正值夜深之時。


    在此期間,秦九州已經詳細解釋過有關這位千麵郎君的事,除了最是引人發笑的種種事跡之外,另外還有一件事被秦九州著重提起,便是江湖上的那位千麵郎君,其實並非最近幾十年方才出現,而是盛名已久,真要探究其來曆,甚至可以往上追溯到十餘萬年之前。對於此事,江湖上早有種種猜測,而其中最是令人信服的,自然便是這位江湖上從未絕跡過的千麵郎君並非隻有一人,並且極有可能還是一脈單傳。但這種說法,到頭來也就隻是猜測罷了,因為千麵郎君的易容之術以及遁法的匪夷所思,從古至今,雖然也曾有人抓到這位江湖毒瘤,可最終的結果卻往往不盡如人意,不是被戲耍一番逃之夭夭,就是被戲耍一番逃之夭夭,因而千麵郎君的真實身份,一直以來都是江湖上最大的幾個謎團之一。


    秦九州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位千麵郎君竟會落在自己手中,不過這事兒其實並不值得對外炫耀,因為這位千麵郎君,無論煉精化炁境的修為境界,也或二十有五的骨齡,都足以證明她隻是個“新人”而已,甚至就連前些年江湖上盛傳有關千麵郎君的種種事跡,也極有可能並非此人所為。


    所以有關千麵郎君的那番猜測,幾乎就是板上釘釘。


    畢竟江湖上從未有過同時出現兩位千麵郎君的情況。


    客棧大堂角落的方桌四周,秦九州、雲澤、鹿鳴、柳瀅,如今還要加上一個千麵郎君,已經滿滿當當。


    其實柳瀅與鹿鳴的年紀十分相仿,差不了多少,同樣都是泥腿子出身,但兩人的身高差距,卻是十分明顯。其實也對,雖然同樣都是泥腿子出身,可鹿鳴的年少生活卻比之前還在流浪的柳瀅好了不知多少倍,吃得飽,穿得暖,並且胃口相當刁鑽,這個不吃,那個不碰,滿滿當當一桌子酒菜,真正能夠入得這個泥腿子那雙法眼的,竟然隻有寥寥三四道菜。


    讓人生厭。


    所以雲澤便主動讓了位置給千麵郎君,轉而將柳瀅抱在懷裏,坐在另一邊。


    秦九州喝了口酒,擱下酒杯之後,忽然打了個響指。


    千麵郎君肩上靈光朦朧的“重於山”三個複文符字,立刻消失不見,也讓千麵郎君的千鈞壓力驟然一輕,但她尚且來不及覺得驚喜,就立刻察覺到那三個字其實並非真正消失,而是從體表來到體內,穩穩當當壓在她的氣府之上,並且不再隻是三個字,就連秦九州之前已經收回的那個“泰”字,也已經重新回到了複文之中,萬鈞重擔,甚至將她氣府中的元炁壓得動彈不得。


    千麵郎君一陣垂頭喪氣。


    但她也很快就重新抖擻精神,伸手抓了一雙筷子,趴在桌麵上一頓胡吃海塞。


    少女鹿鳴滿臉鄙夷之色。


    “餓死鬼投胎,一看就沒吃過好東西...”


    自從知曉千麵郎君是人非鬼之後,鹿鳴就重新膽子大了起來,至於千麵郎君的修士身份...區區三四個字就能將她壓得動彈不得,還能被嚇得昏死過去,就是說破大天,也肯定沒有多少能耐。


    鹿鳴不再理會那個下筷如飛的千麵郎君,轉而眼睛滴溜溜一轉,就盯住了秦九州跟前的那壇洮兒酒。


    洮兒酒嘛,鹿鳴以前還在洮兒鎮的時候就曾偷偷摸摸喝過幾次,雖然看著跟個清水鼻涕似得,但入口之中卻是酸酸甜甜伴著某種說不上來的奇怪味道,相當不錯,尤其一旦喝得多了一些,還會暈暈乎乎,趁著這個時候跑去睡覺,腦袋裏麵一團漿糊,就會感覺像是坐船一樣,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很快就能睡得十分安穩,感覺極好。


    少女偷偷摸摸咽了口口水,想要伸手去拿那壇洮兒酒。


    卻被秦九州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想喝酒?”


    秦九州伸手指了指雲澤跟前的白瓷酒壺。


    “喝那個。”


    鹿鳴立刻翻了個白眼,她又不傻,那白瓷酒壺裏的酒,光是聞一聞味道就知道不會特別好喝,肯定比不了這壇洮兒酒。


    隻是秦九州不肯,鹿鳴也就隻能作罷,畢竟這家夥剛剛才親手殺了一個扮成他那模樣的怪老頭兒,而且手段古怪,就隻是動了動手指,就有那——麽大一片白光湧了過去,等到白光散去,那怪老頭兒也就沒了蹤影,很顯然是被打成灰了,若是自己還要堅持想喝洮兒酒,惹了這位讀書人不開心,或許根本不必動一動手指,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對於這件事,鹿鳴心裏拎得清。


    所以隻能無聊趴在桌子上。


    兩個時辰,肚皮都已經吃得快要炸開了,現在根本吃不下去任何東西。


    然後抬眼看向坐在對過的那個年輕人,以及在他懷裏那個又瘦又黑的小姑娘。其實自從開始練拳以後,無論是柳瀅的枯瘦身材,還是黝黑的膚色,都已經日漸變好,隻可惜時日尚短,沒有誰能一口吃成大胖子,所以比起相對而言還算細皮嫩肉的鹿鳴來說,現在的柳瀅,確實又瘦又黑。


    但這又瘦又黑的小姑娘,卻顯然要比那個細皮嫩肉的更加討喜,雖然不太喜歡雲澤喝過那種燒口烈酒之後的滿身酒氣,但客棧也並非隻有一種酒,便如眼前這壺柿子酒,喝過之後身上的味道就不會讓人覺得難以接受,所以小姑娘便乖乖幫忙倒酒,甚至還會端著酒杯送到雲澤嘴邊,並且動作小心翼翼,生怕會將酒水灑出,弄髒了雲澤的衣裳。


    比起對麵那個一件新衣裳方才穿了不到一天時間,就已經滿是土灰的少女,截然不同。


    尤其鹿鳴偶爾露出的陰冷眼神,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半壺酒後。


    一直維持著景博文模樣的千麵郎君,終於擱下筷子,吃得心滿意足,臨到末了,還毫無形象可言地打了個“氣息悠長”的飽嗝。


    雲澤放下酒杯,看向旁邊這位“景博文”。


    “先把臉換了,你這樣讓我覺得有些不舒服。”


    聞言之後,千麵郎君立刻翻了個白眼,但也沒有拒絕,就隻抬手一抹,原本與景博文如出一轍的模樣,就立刻變成了一個樣貌不差的女子模樣,且不說這幅模樣是否就是千麵郎君的真容,僅隻這種手段,就已經稱得上匪夷所思。


    便連秦九州也是眼神驚愕,但複文所書“重於泰山”四個字,依然穩穩當當壓在千麵郎君的氣府上方,沒有絲毫不妥。


    所以方才那個抬手一抹的動作,隻是用來掩人耳目?


    秦九州深深看了千麵郎君一眼。


    經過一番交談之後,終於可以確定,千麵郎君的易容之術與遁法,確實都是一脈單傳的本事,但也並非家學,而是一個就連秦九州都從未聽說的門派,單名一個“奇”字,喚作奇門。如那千麵郎君所言,門派當中,其實也就隻有兩人而已,一個便是眼前之人,另一個則是她的師父,也是之前做出了那樁驚天醜事的千麵郎君,三年前就已經因為年事已高的緣故,退隱江湖,如今具體身在何處,又是否還在人間,便連身為弟子的眼前之人也並不知曉。


    除此之外,便是這場姚家借機謀劃的請君入甕之局,其實還是這位千麵郎君繼承了這個諢號之後的第一次出手,在此之前,一直都是遊山玩水,行走在坊間市井,除了正常生活與修行之外,幾乎沒有做過任何事,正如以往時候千麵郎君混跡江湖,總有一段時間莫名其妙銷聲匿跡,最大的緣由,便是這位千麵郎君目前的修為境界有些不足,雖然有著易容之術以及遁法相助,哪怕麵對大能修士抬手布下的靈紋陣法也能來去自如,可若遇見聖道修士,卻未必能夠保證不會落入敵手。


    另外值得一提的,便是這位千麵郎君名叫阮瓶兒,是真是假,如其容貌,雲裏霧裏,不得而知,隻能且當真名。


    秦九州重新拿起酒杯,獨自沉吟,已經不再多問。


    阮瓶兒麵露緊張之色,畢竟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還在對方手中,同時心裏一陣懊悔,實在不該為了延續千麵郎君的風流之名,以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就冒險接下姚家委托,到頭來,不但沒有達到目的,反而落到這般境地。


    許久之後,秦九州方才擱下酒杯,轉而看向雲澤。


    “你想從她手中得到易容之術與遁法,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盡快有個結果,我還另有一事要與你說。”


    雲澤挑起眉頭,麵露意外之色,隨後目光落在對麵那個百無聊賴趴在桌子上隨意撥弄菜肴的少女,隻是直覺,秦九州之後要說的那件事,很有可能會與此人有關。


    但具體如何,還不知曉。


    雲澤沉默片刻,暫將此時拋之腦後,轉而望向阮瓶兒。


    “易容之術與遁法,果真不能外傳?”


    阮瓶兒縮了縮脖子,用力搖頭。


    “真的不能,當初入門的時候,我跟師父立過道心血誓的,倘若真要將這兩門手段隨隨便便傳於他人,就要五雷轟頂,不得好死。不信你看...”


    說著,阮瓶兒便卷起袖口,抬起手臂,臂彎內側,果真有著一道朱砂顏色花鈿紋,與當初老秀才立下道心血誓之後留下的痕跡,雖然稍有不同,卻也已經足夠證明此人所言理應非虛。


    雲澤有些無奈。


    至於拜入千麵郎君所在的奇門,當然不在雲澤的考慮之中,畢竟方才交談之時,阮瓶兒就已經簡單說過,奇門雖然不大,規矩不多,但所修古經卻是十分古怪,十分看重體質一事。並非尋常所言的鼎爐體質,而是另外一種涉及陰陽五行以及生辰八字的先天體質,但凡世間生靈,皆在其中,倘若體質不符,就哪怕拜入奇門,也無法修行奇門古經,算不上奇門弟子,自然也就不能傳授易容之術與遁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柳瀅忽然舉起酒杯,遞到雲澤麵前,大眼睛一眨一眨。


    雲澤笑了笑,張嘴喝下,一隻手擱在桌麵上,食指輕輕敲打桌麵,發出咚咚聲響,沉吟許久,方才開口問道:


    “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說話之時,頭也不抬。


    阮瓶兒立刻急了起來,轉而望向秦九州,但後者卻是隻顧喝酒,不予理會,阮瓶兒隨後看向旁側少女,可鹿鳴就隻翻了個白眼,便立刻扭過頭去。


    眼見這兩人都不肯出聲幫忙,阮瓶兒麵色慘然,淒淒然望向雲澤懷中的柳瀅,小丫頭眨了眨眼睛,微微搖頭,愛莫能助,阮瓶兒立刻滿臉苦澀,腦袋一下子垂了下去,差點兒就要磕在桌麵上。


    秦九州舉著酒杯在唇邊,忽然開口道:


    “既然已經立過道心血誓,就再立一道便是,奇門中人,應該並不在乎這個,畢竟前兩年你還口出狂言,說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境界多高,實力多強,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睡遍天下美人。”


    言罷,秦九州一飲而盡。


    聞言如此,阮瓶兒微微抬頭,神情複雜。


    其實這句話並非出自她口,而是她那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師父,隻是再看雲澤這幅神情平淡的模樣,就已經足夠知曉,這人其實也是這個意思,隻是沒有直說罷了。


    阮瓶兒張了張嘴,忽然抓過桌上酒杯,一飲而盡。


    阮瓶兒的酒量相當有限,僅隻一杯柿子酒,就很快臉色酡紅,然後用力做了兩次深呼吸,抬頭看向雲澤,眼神堅定,底氣十足。


    酒壯慫人膽。


    “效忠追隨,可以,但咱們得提前約法三章,第一,我可以效忠追隨,用易容之術給你幫忙,但我不是你的仆人,如果換做易容之外的其他事,我不願意的,你不能強迫我去做。第二,你死不能連累我,不是,是萬一你被人殺了,那咱們兩個的主從關係,就到此為止,不能因為道心血誓就讓我跟你一起死。第三...”


    阮瓶兒話音忽然一頓,迷迷糊糊想了想,伸出雙手,展開十指。


    “十年,我隻跟你十年時間,這件事必須加在道心血誓裏麵,不能是十年之後你再還我自由之身,我怕你到時候會反悔,所以這事兒沒得商量。十年之後,咱們兩個的主從關係就立刻結束!”


    “沒得商量?”


    “沒得商量!”


    聞言之後,雲澤倒也並未急於一時,而是別有深意望著這個看似酒壯慫人膽的阮瓶兒。


    喝杯酒的功夫,就能想起這些?


    雲澤笑了笑,接過小丫頭柳瀅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隨後便將酒杯擱在桌麵上,緩緩轉動。


    約法三章這件事兒,肯定不是阮瓶兒臨時起意,如此一來,那就隻有之前吃飯的時候,以心算之法推演了事態走向,這才早早考慮到了需要通過約法三章為自己爭取一定的餘地,也正因此,這約法三章的具體內容,就需要仔細斟酌。


    許久之後,雲澤才停下轉動酒杯的動作。


    “十年有些太短了。”


    “就十年!”


    阮瓶兒滿臉酡紅,氣勢洶洶。


    “沒得商量!”


    雲澤麵露意外之色。


    難不成還真是酒壯慫人膽,都敢這麽大聲說話了?


    但於山上修士而言,十年時間,確實有些太短了,且不說秦九州這樣的聖道修士,壽元漫長,隨隨便便閉關一次,就極有可能會是幾百春秋,十年而已,彈指一揮間,而其他聖道修士,萬年老賊雖不常見,可活了幾千年的老烏龜卻是常有,便是換做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哪怕隻是氣府境,也能壽長兩百年。


    阮瓶兒是個煉精化炁境修士,倘若沒有太大意外,壽及千年還是有的。


    雲澤輕輕搖頭。


    “百年。”


    “十年!”


    “八十年。”


    “十年!”


    雲澤張了張嘴,有些無可奈何。


    這麽個貪生怕死的家夥,還真是膽氣十足,油鹽不進。


    雲澤細細看了這位已經換做女子容貌的千麵郎君一眼,不再開口繼續討價還價,深思許久,直到阮瓶兒酒勁過去,麵上酡紅逐漸消退,膽氣已經不再足夠支撐她能挺胸抬頭,雲澤方才微微點頭。


    “十年就十年,立道心血誓吧。”


    阮瓶兒愣了一愣,旋即大喜,生怕雲澤反悔似得,立刻以左手指甲劃破右手食指指肚,掀起左臂衣袖之後,重重點在臂彎內側,口中念念有詞:


    “乾坤朗朗,日月昭昭,阮瓶兒立誓...”


    言罷,手指重重一滑,留下血線一道,滲入皮膚,留下一道近似朱砂一般的花鈿紋,恰與右邊臂彎內側的道心血誓一左一右。


    誓言成後,阮瓶兒喜氣洋洋,似乎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反而是雲澤與秦九州眼見道心血誓果真立成,有些意外,原本還以為阮瓶兒隻是這人隨口編撰的名字,卻不想,竟是真名。如此一來,便連秦九州也終於可以徹底放心,畢竟沒有哪個男人願意頂著這麽一個娘裏娘氣的名字出來混跡江湖,也便是說,阮瓶兒先前所說,或非虛言。


    如此一來,孟姑娘也就不比擔心了。


    秦九州心情大好,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順便打了個響指,收起壓在阮瓶兒氣府上方的“重於泰山”四個字,反正已經立了道心血誓,自然也就不必如此,尤其朱砂花鈿紋是真是假,根本瞞不過他這聖人修士的眼睛,畢竟這是道心血誓,以天地大道運行為鑒,內中蘊有某種獨特氣息,做不得假,更絕非一個煉精化炁境的小修士可以作假,所以秦九州並不擔心。


    雲澤轉而看來,開口問道:


    “你還要說什麽事?”


    秦九州笑了笑,伸手指向身旁那個渾身上下滿是土塵的少女。


    “她叫鹿鳴,是我這趟替你遠行東海路上遇見的,今年方才十一歲,家境不好,看著可憐,又有相當不錯的天賦,所以就被我順道帶上了,從今天開始,就讓她跟你練拳。”


    雲澤瞥了鹿鳴一眼。


    少女要比柳瀅大了一歲,但無論身高還是樣貌,根本看不出半點兒家境不好,尤其這件厚實衣裳,分明不是什麽破舊棉衣,而是嶄新的衣裳不知為何弄成了這幅模樣,滿是黃土灰塵不說,肚子上還有一塊黑漆漆的痕跡,但那東西具體是個什麽,雲澤沒什麽探究的興趣,隻看少女這幅模樣,及其眼神之中偶爾流露出來的冰冷之色,甚至絲毫不曾加以掩飾,就知道這方才隻有十一歲的小姑娘,絕不是個好東西。


    少女同時也在打量雲澤。


    這就是要教自己練拳的人?


    按照“江湖”傳言,橫練體魄的純粹武夫,不都該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模樣?尤其練拳一事,講究一個冬練三伏...不不不,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才對,就算身材不是那麽壯碩,也該是個皮膚黝黑的才對呀,怎麽到了這裏,就忽然變成了一個細皮嫩肉的家夥?瞧瞧那皮膚,那臉蛋兒,甚至要比那座富貴府邸中的小少爺還嫩,這也能算練拳之人?


    少女滿心狐疑。


    於是就跟雲澤一起看向秦九州。


    少女鹿鳴一陣擠眉弄眼,嚴重懷疑,這個秦姓讀書人是在誆騙自己,別有用意。


    雲澤懶得擺弄那些,徑直開口問道:


    “理由?”


    秦九州笑了笑,目光看向小丫頭柳瀅。


    “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能費多少事?更何況我也確實沒有跟你說謊,鹿鳴的家境確實不好,隻是有些小聰明罷了,這才在鎮上的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少爺手裏得到了這件厚實衣裳,隻可惜她那斷了一條手臂的母親,實在是心腸惡毒,就連親生閨女也能下得去手。”


    一邊說著,秦九州一邊伸手掀開鹿鳴額前垂落下來的頭發,露出那塊血痂還未脫落的傷疤。


    “這是被她母親打的。”


    雲澤眼神微沉,隻是並未開口。


    秦九州收回手掌,也是少女鹿鳴有些不太願意被這“不懷好意”的讀書人觸碰,用力搖頭掙脫開去。秦九州並不介意這些小事,伸手拿起酒壇晃了晃,剩的不多,隻有最後一兩杯酒,就幹脆不再費事,將酒杯推到一旁,但在喝酒之前,卻是別有深意說了一句:


    “她們母女二人,同為俗世出身。”


    雲澤一愣,隨後目光望向髒兮兮的少女鹿鳴。


    後者怡然不懼,雙臂環胸,瞪著眼睛看向雲澤。


    “你想幹嘛?”


    雲澤沉默良久,忽然問道:


    “真是十一歲?”


    鹿鳴神情古怪。


    “關你屁事?”


    雲澤啞然。


    其實少女的具體年紀如何,秦九州根本沒必要扯謊,畢竟一個人的樣貌如何可以作假,但骨齡卻是騙不了人。當然,雲澤並不精通摸骨一事,無法判斷骨齡具體如何,可黑衣小童卻為柳瀅摸過骨,並且言之鑿鑿,小丫頭雖然個子小小,又瘦又弱,但今年確是十歲無疑,所以少女的具體年紀究竟如何,根本瞞不過去。


    十一歲。


    十一年。


    這還真是意味深長。


    雲澤忽然變得悶不吭聲,一口氣喝了幾杯悶酒,小丫頭柳瀅緊張兮兮地仰頭望著雲澤,滿臉擔憂,隻是卻被雲澤忽視過去,直到許久之後才終於長長吐出一口酒氣,回過神來,看了看柳瀅滿臉緊張的模樣,微微一笑,丟下酒杯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後抬頭看向滿臉敵意的少女鹿鳴,輕輕點頭。


    “可以。”


    秦九州將壇中僅剩的那些洮兒酒一飲而盡。


    “武山那邊,沒問題?”


    雲澤站起身來,將懷裏的小丫頭也放在地上。


    “隻是借個住處罷了,這兩人又沒必要成為武山弟子,應該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秦九州不再多言,抬手做出扣門狀,輕輕敲了兩下桌麵,撤去那座無形中的障眼法,不僅可以避免他人窺探,並且可以避免隔牆有耳。其實原本大可不必如此,隻是因為阮瓶兒的身份有些不同尋常,所以才會被迫如此。


    如今事情暫且告一段落,陣法自然也就不必存在下去。


    秦九州臨走之前,忽然記起一件事。


    “半件寶藥太歲,再加上從我手中接過了教導鹿鳴練拳一事,雖然還差一些,但我這人比較大方,就不跟計較這些蠅頭小利了,勉強可以算你還完了這個人情。”


    雲澤臉膛一黑。


    卻還不待雲澤開口,秦九州就已經率先言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就是那半件寶藥太歲,其實來曆不凡?這我已經看過了,確實不凡,應該是以某種陰鬼邪祟的心頭血澆灌而成,所以藥力沉澱,極為濃鬱,雖然隻有半件,但對謝安兒來說,還是有些太多了。不過這半件寶藥太歲,隻占了小頭而已,從我手中接過了教導鹿鳴練拳一事,才是大頭。”


    秦九州嗬嗬一笑。


    “畢竟這一路,實在是凶險萬般,剛剛出門沒多久,就碰上了三位聖人攔路。所以這個人情,可是很大的。”


    言罷,秦九州便大袖一拂,大笑離去。


    雲澤麵帶狐疑,目光望向那個已經跟在自己身邊的少女鹿鳴。


    後者瞥他一眼,扯起嘴角“嘁”了一聲,扭頭望向別處,眼神陰鷙,不知為何竟然如此憤憤不平,就連小丫頭柳瀅嚐試壯著膽子跟她打招呼,也根本不予理會。


    阮瓶兒走上前來,瞧了一眼少女鹿鳴,又看了看那個已經回去房間的秦家少爺,略作遲疑,還是壓低了聲音開口道:


    “這小姑娘,看著不像好人呀,澤哥兒,你該不會是被這位秦大少爺騙了吧?先說好,那什麽人情具體是個怎麽回事兒,我不知道,但那秦大少爺剛才也已經說了,他在路上可是遇見了三位聖人出麵攔路,如果不是他替你走這一遭,後果根本就是不堪設想。所以說真的,這個人情可是大了去了,但你從他手裏接過教導這姑娘練拳一事,又占了那個人情的大頭,這...”


    阮瓶兒抽空瞥了一眼鹿鳴,正見到後者眼神陰鷙地看向自己,當即神情一凜,乖乖站好,不敢繼續多講是非。


    雲澤輕輕搖頭,沒再多說,隻是領著幾人一道出門。


    夜色深沉,街道上早已無人,甚至就連一些習慣夜間擺攤的小販,到了此刻,也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


    鹿鳴忽然瞧見了一家早已關門打烊的布匹成衣鋪子,然後低頭瞅了瞅自己身上這件髒兮兮的厚實衣裳,忽然就不走了,吵著要買一件新衣裳。最開始的時候,雲澤還因對方身世確實可憐,畢竟出身俗世,又是十一歲的年紀,實在是含義深遠,同樣出身俗世的雲澤,深知鹿鳴的降生,很有可能並非尋常,而是她那所謂的斷臂母親,為了食以果腹特意為之,所以尚且有些於心不忍,便開口勸說。


    怎奈何鹿鳴不肯,打定了主意定要買件新衣裳,聽到雲澤說了這件衣裳洗一洗還是可以繼續再穿,一氣之下,就幹脆直接動手試圖扯爛了衣袖,隻是少女畢竟年紀還小,力氣不大,扯了半天也才隻有聲響,沒爛多少,就將手臂縮回,一彎腰,直接用腳踩住衣袖,再猛一起身。


    這回就不光是把衣袖扯爛了,更直接將那衣袖扯了下來。


    鹿鳴滿臉得意。


    小丫頭柳瀅與阮瓶兒看得目瞪口呆。


    隻是緊隨其後,還在因為自己一番傑作洋洋得意的鹿鳴,就被雲澤一腳踹了出去,用力雖然不大,但也隻是相對而言,所以結結實實挨了一腳的鹿鳴就直接飛了出去,落地之後滾了數圈,直接摔得頭破血流,就連之前那個已經結痂的傷口也重新撕裂,滿臉血汙,等到少女回過神來之後,立刻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阮瓶兒噤若寒蟬,忽然有些後悔自己之前的決定。


    小丫頭神情呆滯,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有些於心不忍,伸手拽了拽雲澤衣袖,滿臉祈求。


    雲澤彎腰將柳瀅抱在懷裏,苦笑不已,柔聲勸慰。


    其實剛才也是因為鹿鳴的糾纏不休,實在是心煩意亂,這才直接一腳踹了出去,所以事情過後,雲澤也是有些後悔的,不過不是因為踹了鹿鳴一腳才覺得後悔,而是不該當著柳瀅的麵做出這種事,應該是在回去之後,等到柳瀅睡下,就有著大把的時間可以好好教訓那個不知好歹的家夥。


    勸下了小丫頭柳瀅之後,鹿鳴依然趴在地上,捂著額頭傷口嚎哭不止,哭得真叫一個嘶聲力竭,隻是雲澤卻也並未理會,反而是在街道對麵找了個台階坐了下來,冷眼旁觀。


    阮瓶兒遲疑許久,一會兒扭頭看一看神情冷漠的雲澤,一會兒看一看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鹿鳴,最終幽幽一歎,沒敢插手。


    畢竟她與雲澤之間的關係,雖然有著約法三章存在,但也依然還是主從有別。


    所以阮瓶兒轉身走到雲澤這邊坐了下來,一起看著正在地上撒潑打滾嚎哭不休的鹿鳴。能有這份哭喊的力氣,就證明少女傷得並非很重,隻是因為傷口撕裂,血流不止,再加上撒潑打滾弄了滿地鮮血之後,才會看著有些嚇人罷了。


    阮瓶兒鬆了口氣,能夠理解雲澤的做法。


    聖賢有言: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


    少女鹿鳴顯然是個窮山惡水出來的刁民,不知珍稀,不懂收斂,自私自利,唯心而已,這樣的人一旦練了拳,走上修行一道,再僥幸攀高了境界,就肯定不止蠅營狗苟,所行之事,也肯定不止耀武揚威、仗勢淩人,而是許多更加惡毒的混賬之事,乃至於變成一個為禍一方的魔道巨擘。


    就像江湖傳言中的千麵郎君。


    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畢竟阮瓶兒之前不曾與雲澤和秦九州說起這件事,不是不能說,隻是不好說,因為她那曾經做過許多混賬事,玷汙了許多女子清白的師父,其實也是女兒身,甚至包括更早之前的那些千麵郎君,都是如此。


    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奇門那部截然不同於其他修行之法的靈決古經,其中開篇之時便已點到,這般修行之法,在於“采陰補陰”。


    所以千麵郎君才會自古以來就有風流之名。


    一念所及,阮瓶兒臉頰緋紅,忽然察覺到鹿鳴哭喊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小了許多,抬頭再看,那渾身上下髒兮兮,滿臉血汙的少女,正眼神陰狠地坐在這裏,雙手捂著額頭傷口,疼得直哆嗦。


    阮瓶兒愣了一愣,扭頭看向表情陰沉的雲澤,忽而恍然。


    難怪那位秦大少爺要將這個小姑娘交給雲澤,並且言之這件事占了那個人情的大頭,原來是惡人還需惡人磨。


    但雲澤與鹿鳴,到最後究竟誰磨誰,還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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