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至兩三日前。


    秦九州離開洮兒鎮之後,當天正午,就已經帶著少女鹿鳴來到了東海。


    有件事其實很奇怪,就是洮兒鎮黃土巷的那些貧苦人家當中,臃腫肥胖之人並非很多,但也很少能夠見到有人麵黃肌瘦,包括這被秦九州相中,準備當作“禮物”送給雲澤的少女鹿鳴,也是如此,盡管經常吃不飽飯,忍饑挨餓,卻也依然是個血肉飽滿的模樣,尤其將臉洗過之後,說不上白白嫩嫩,但與以往見過的泥腿子相比,也能算得上是天壤之別。


    趕路途中,秦九州心生好奇問了這件事,少女鹿鳴最開始的時候還一門心思都在橫渡虛無所能見到的景象神奇上,不屑理會,後來逐漸瞧得厭倦了,秦九州又問遺體,這才終於簡單解釋,原來是這座靠海而生的洮兒鎮,無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不缺少食物,隻是相較於另外三個季節而言,靠海吃海的洮兒鎮,太過寒冷,再加上往年又有那座富貴府邸的大戶人家施舍粥糧衣物,就導致許多人入冬以後,都不願意再如往常一般出門趕海,或者下海打漁。


    其實不光黃土巷,包括與其相鄰的另外兩條泥土巷子裏的許多人家,都是如此,畢竟張嘴就有粥糧吃,伸手就有衣物拿,又有誰還願意再去冒著凜冽寒風親自動手,豐衣足食?


    人之性,生而好懶不好勤。


    所以今年冬天的情況,其實還是少女鹿鳴生平首見,但她也並非隻是今年才做這些小偷小摸的下作之事,而是打從懂事開始,就已經不再指望那個不當人的斷臂母親,因而翻牆越戶一事,少女才會如此輕車熟路,今兒個在這家偷點兒魚幹,明兒個在那家拿點兒醃菜,八街九陌的鄰裏街坊,早就已經對此習以為常,倘若誰家少了點兒什麽東西,不消多說,若非是被野貓野狗偷偷叼去,就是被少女鹿鳴暗中光顧了一回。


    但習以為常是習以為常,一旦被人抓了現行,沒能來得及逃走,依然免不了一頓毒打。


    說起這些的時候,少女鹿鳴卷起衣袖,將手臂猙獰疤痕展示給秦九州看,從小臂中間的位置一路蔓延到手肘末端,雖然早就已經愈合無恙,但卻難免留下一道猙獰醜陋的痕跡。少女眼神陰冷,一邊開口解釋傷疤的來曆,一邊止不住地罵罵咧咧,原來是少女兩三年前一次偷拿人家晾在院子裏的大黃魚,因為一時不慎弄出了些許動靜,還沒來得及翻牆離開,就被主家抓到,情急之下,便順手拿了漁網將她直接網了下來,這才導致少女一個不慎摔在地上,手臂刮在牆上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麵,這才留下了這條疤痕。


    秦九州有些好奇,一條黃魚罷了,何至於此?


    鹿鳴聞言,用力翻了個白眼,大聲嚷嚷著糾正過來,應該是大黃魚才對,那是海中極其少見的一種魚類,味道鮮美,價值昂貴,倘若有人能夠捕上一條,再順利找到買家,隻需要做成這一樁生意,就可以在接下來的好幾年之內衣食無憂。


    秦九州這才恍然。


    隨後目光望向少女放下衣袖之後,逐漸遮掩起來的傷疤,嘖嘖輕歎。


    落到這種地步,算不上冤枉。


    隻是少女嘴裏還在嘟嘟囔囔,方才還說那戶人家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一轉眼,就開始念念不忘那條大黃魚,說自己這輩子活到現在整整十一年了,隻聽別人說過大黃魚如何鮮美,卻還從沒嚐過究竟是個什麽味道,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機會,結果不光沒能吃到,還在手臂上留了這麽一條難看疤痕,等到之後跟人學了拳法,本事大了之後,就肯定還要再來一趟洮兒鎮,將那拿了漁網害得她從牆上掉下來的男人直接打死,不,是要打個半死,然後丟進海裏當魚餌,怎麽也得釣上一條大黃魚才行。


    少女眼神陰鷙,說話同時,渾身上下都在無形之中透著一股子狠辣之氣。


    秦九州不再答話,隻是眼神閃爍,含義不明。


    正午時分,兩人重新腳踏實地,來到東海之畔,少女鹿鳴對於海上風景沒有任何興趣,畢竟洮兒鎮就是靠海吃海,所以這幅天高海闊的場景,早就已經瞧了十萬八千遍,再好看,再壯闊,也已經看得厭倦了。


    反而秦九州眸光湛湛,對著一望無際的遼闊海麵看了許久,這才終於深呼吸一次,逐漸平複下心湖中的漣漪陣陣。


    而後秦九州便在少女鹿鳴極為古怪的眼神當中,衝著海麵拱手抱拳。


    “小生秦九州,受雲澤之托,特意前來,還請...現身一見。”


    雲澤隻曾說過可能會有一位撐船老人來見他,但具體應該如何稱呼,對方姓甚名誰,雲澤卻是未曾提及,秦九州如今記起,也為時已晚,隻能省略過去。


    而起話音方落,東海之上,便有一場極為濃鬱的大霧悄然生出,秦九州眼神微微一凜,麵上不動聲色,少女鹿鳴卻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直到少女在那海霧深處瞧見了一抹黑影緩緩出現,緩緩靠近,直到那抹黑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穿透一盞泛著幽光的長明燈籠,搖搖晃晃,吱呀作響,少女鹿鳴立刻尖叫一聲。


    “爹呀,鬼!”


    連忙躲到秦九州身後。


    後者滿臉無奈之色,鹿鳴雖然性情險惡,是個有娘生沒爹教的泥腿子,但終歸還是少女年紀,會對這種場景覺得害怕,理所當然。隻是在此之外,秦九州注意到鹿鳴下意識叫出來的那句話,有些奇怪。


    無論是不是順嘴而言,都是叫娘,開口叫爹的,哪怕秦九州活到現在已經幾千年,也還是頭一回見到。


    那斷臂婦人,真就讓她這般生厭?


    秦九州默然片刻,忽然瞧見腳邊海麵上漣漪陣陣,蔓延而來,便抬頭望去,那條相對於整座浩大東海而言甚至就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小船,已經十分靠近,少女鹿鳴就躲在他的身後,用力揪著他的衣裳瑟瑟發抖。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一艘悄然而來的小船,以及船頭那盞光芒幽幽的長明燈...


    不怪鹿鳴會被嚇成這幅模樣。


    小船終於靠近岸邊。


    行船老人站在船尾上,膚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頗為壯碩,隻是頭上戴著寬大鬥笠,瞧不見麵容長相,唯獨露出一把白胡子,讓人能夠知道這位向來都是惜字如金的船家已然年歲不小。隻是在此之外,秦九州卻是神色之間變得凝重無比,無關修為境界,而是這位撐船老人絕不是人,並且身上鬼氣之濃重,簡直匪夷所思,就好像是剛從陰間而來,悄然彌漫的鬼氣森然冰冷,哪怕秦九州,也忍不住屏息片刻。


    隨後張嘴一吐,就是一股肉眼難見的黑色寒霧。


    撐船老人微微抬頭,露出下半張臉。


    “真是澤哥兒讓你來的?”


    後續應該還有一句話。


    撐船老人未曾繼續說下去,但秦九州卻是心知肚明,尤其麵對這位撐船老人身上逐漸壓迫而來的無形氣勢,雖然同在聖人修為,可秦九州卻莫名覺得震撼且壓抑。


    就好像凡夫俗子,路遇高山。


    僅僅隻是氣勢壓迫,就已經讓他呼吸困難,秦九州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被迫無奈,隻能手掌一翻,取出了那隻筆杆刻有“下筆如有神”五個蠅頭小字的狼毫小錐,手腕輕輕一震,狼毫小錐就立刻亮起一抹朦朧靈光,而在筆尖末端,則是逐漸凝成一粒雪白珠子,不斷飄散出恍如水霧一般的飄渺白光,反哺自身,在撐船老人的氣勢壓迫之下,強行撐起一片屬於自己的領地。


    秦九州這才鬆了口氣。


    緊跟著身後就傳來噗通一聲。


    少女鹿鳴畢竟隻是凡夫俗子,扛不住這種壓力,哪怕有著秦九州攔在前麵,也依然被那氣勢壓得昏死過去,小臉雪白,唇無血色,倒在地上無意識間蜷縮成團,瑟瑟發抖。


    秦九州眉關輕蹙,被迫無奈,將手中狼毫小錐輕輕一點,那粒雪白珠子就立刻輕輕落下,最終懸在鹿鳴眉心之處,相距約莫寸許左右,逸散而出猶如水霧一般的靈光逐漸擴散,將其完全包裹起來,少女這才麵色稍好一些。


    秦九州轉而重新看向撐船老人,苦笑不已。


    “小生秦九州,確是受人之托而來。”


    稍頓片刻,秦九州忽然有些神色古怪。


    “雲小...雲澤隻托小生問一句,雲溫裳,近來可好?”


    聞言之後,撐船老人收斂氣勢,微微低頭,寬大鬥笠重新遮掩了半張臉,隻將下巴露出。


    雲溫裳,近來可好?


    撐船老人略作思量,很快就明白過來此時背後的深意。不同於度朔山上的其他鬼仆,撐船老人時常遠望海岸,想要瞧一瞧自家那位澤哥兒是否已經來了東海岸邊而自己卻還沒有察覺,盡管每次都是失望,但撐船老人所能見到的,所能聽到的範圍卻遠不止於此,所以如今的雲澤究竟是個什麽境況,撐船老人雖然知之不詳,卻也略有耳聞。


    火氏圍殺,嵇陽覆滅,成為洞明弟子遠行八千裏...


    諸如此類的事,撐船老人已經聽人說過無數遍。


    所以澤哥兒今年回不來,不能回來,也是理所當然,撐船老人能夠理解。


    隻是依然放心不下雲溫裳,這才托人前來。


    也能算是有心了。


    撐船老人微微一笑,將撐船竹篙插入水中,一撐水底,小船便搖搖晃晃後退出去,帶起層層漣漪翻卷。


    “雲溫裳,無妨。”


    竹篙再一撐,船頭調轉,幽光迷離的長明燈籠輕輕搖晃,不知從何發出一陣吱呀吱呀的響聲,幽光所及之處,大霧自動向著兩邊飄散,盡管痕跡並不明顯,但秦九州卻是看得格外分明,隨後目光落在那盞漸行漸遠的長明燈籠上,神情嚴肅,直到老人小船連同那盞幽幽燈火消失不見,縈繞在海麵上的濃鬱大霧,也就悄然退去。


    秦九州背負雙手,忽然聽見嘩啦一聲。


    原來是海浪打在岸邊。


    秦九州愣了一瞬,這才驚覺,自從船家老人出現之後,這座雖然不是波瀾壯闊,但也絕不平靜的海麵,就忽然變得格外安謐,直到老人離開,大霧退去,方才恢複如常。


    同一座海麵?


    似乎不是。


    秦九州眉關緊蹙,有些想不明白這究竟是種怎樣的手段,能讓他不知不覺間落入另外一座小天地,同時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難怪當初雲溫書縱橫天下之時,竟然無人能知此人出身如何,跟腳何在,原來不是人間之人,而是東海一座古界小洞天中走出的人物。


    諸如此類的,自古以來,雖然罕見,卻也並非沒有。


    卻不曾想,那個本該是個泥腿子一樣的家夥,竟然能夠壓得一輩人喘不過氣來,奪法寶,搶機緣,毆打麟子麟女,挑釁聖地世家,更有人將其言作一身光芒照穿歲月長河。


    倘若被這天下人知曉,那個曾讓他們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的雲溫書,竟然是個古界小洞天中走出來的泥腿子,又該作何想法?


    秦九州笑了一笑,隨後目光望向遼闊海麵,眉關緊蹙。


    那座幾乎可與奇山昆侖相提並論,被人喻作鬼門關的度朔山,似乎也在東海?


    該不會是度朔山上的非人之物?


    秦九州抿了抿嘴角,忽而搖頭自嘲一笑,不再多想,轉而看向那粒雪白珠子庇護之下的少女鹿鳴,手中狼毫小錐虛空一點,雪白珠子便重新回到狼毫筆尖,消失不見,而少女鹿鳴也隨之呻吟一聲,很快就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坐起身後,茫然四顧,然後抬頭望向笑眯眯站在那裏的秦九州,歪頭想了片刻,有些遲疑困惑。


    “我,好像做了個噩夢...”


    秦九州輕輕點頭。


    “就當是噩夢吧。”


    聞言之後,鹿鳴一愣,立刻身軀緊繃,寒毛炸立。


    隻是秦九州已經懶得解釋,大袖一展,便將少女帶上,一步踏出,徑直撞破了人間與虛無之間的壁壘,橫渡而去。


    兩天時間,再無休憩。


    這才趕在第六天入夜之後,來到林山城外。


    秦九州沒有直接在林山城中離開虛無之界,聲勢太大,容易引起慌亂,隻是落地之後,秦九州就立刻發現腳下這片山林似乎有些不太尋常,尤其身側不遠處,盡管並不明顯,但肉眼不見的某些夾縫之中,分明有著靈紋的痕跡存在,並且延展極廣,分明是座早已布置好的遼闊大陣,並且陣法一旦驅動起來,就會拘禁一方小天地化為己用,甚至還會迫使這方小天地暫且脫離歲月長河,也便是說,除非有人能夠做到踏出歲月長河的地步,否則就沒有任何可能破去陣法。


    能夠布下這種靈紋陣法的,似乎也就隻有南城姚家。


    秦九州不動聲色,很快就將這座陣法布局全部看遍。


    有些可惜,陣法布成不光需要數量及其龐大的靈光玉石,還要幾件用來當作陣眼的壓陣之物,恰好少女鹿鳴落地之後,不幸踩中然後一腳踢開的那塊石頭就是其中之一,雖然看似尋常,但也不過隻是偽裝罷了,實際上卻是某種名喚劫石的天材地寶,於雷劫之中孕育而生,本身應該通體湛藍,滑如玉石,並且伴有雷光纏繞,如今被人拿來當做壓陣之物,就不光能夠起到穩定陣法的作用,還能賦予陣法一定的攻殺之能。


    是要對付誰,秦九州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隻是有些好奇這次出手的姚家人,究竟要用怎樣的手段才能將雲澤引來這邊,然後動用陣法,甕中捉鱉。


    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


    秦九州伸手拍了拍鹿鳴的腦袋。


    後者立刻扭頭躲過,惡狠狠地等他一眼,顯然很不喜歡這種親昵之舉。


    秦九州無奈一笑,也不在意,說了一聲讓鹿鳴注意腳下,就帶著她往臨山城走去。


    入城之後,鹿鳴泥腿子的本質沒過多久,就立刻畢露無遺,走在街道上一陣瞠目結舌,瞪大了眼睛去看人家門上懸掛的大紅燈籠,去看這琳琅滿目的燈紅酒綠,很快又被一位老人的糖葫蘆吸引了目光,吵吵嚷嚷的一定要吃,還說她一眼就給看出來了,那糖葫蘆用到的山楂,可是正兒八經的山裏紅,哪怕是在洮兒鎮東北方向的那座桃山上都不常見,無論如何,一定要買來嚐嚐才肯走。


    秦九州被迫無奈,隻得跟老人買了一串。


    額頭傷疤還未痊愈的鹿鳴,這才終於心滿意足。


    直到秦九州帶著少女來到之前下榻的那間客棧,少女原本眉開眼笑的表情,立刻凝固在臉上。


    無他,隻因那位模樣俊俏的公子哥,就在客棧門口,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恍如鬼魅一般,嚇得少女激靈靈一顫,險些沒能拿穩手中那串已經吃了一半的糖葫蘆。


    緊跟著,秦九州就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上前一步。


    少女敏銳發現,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


    而秦九州也在此時上前,將手搭在了那位公子哥的肩膀上。


    ...


    千麵郎君依然坐在地上,其實那隻手早就已經離開他的肩膀,可他仍是被迫坐在深坑之中,動彈不得,原來是肩膀上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一道書寫完整的複文。


    “重於泰山”。


    龐大壓力之下,千麵郎君半個身子坐在地麵深坑當中,動彈不得,隨後腳步聲響起,來到一旁,千麵郎君艱難扭頭,這才見到,眼前之人,竟與那位姚家長老偽裝而成的模樣如出一轍。


    千麵郎君愣了一瞬,立刻回過神來,驚得滿身冷汗,更被嚇得肝膽欲裂,魂飛魄散。


    秦家少爺秦九州。


    倘若隻是一個身份名頭,當然嚇不到千麵郎君,但對方畢竟也是上一代擁有嬌嬌之資的人物之一,盡管年紀聽起來有些嚇人,將近兩千歲,但對其本身修為境界而言,卻是風貌正茂的年紀,否則為何言說新一輩名聲初顯,舊一輩老而彌堅?


    說是老而彌堅,其實有些言不符實,畢竟諸如秦九州這般的年紀,在其修為境界而言,根本算不上老。


    千麵郎君有些欲哭無淚。


    姚家之前還曾信誓旦旦地說過,秦九州此行分明就是欲往東海,哪怕一旬之後,也未必能夠順利返回,所以時間絕對算得上是相當充足,可以不必將其考慮在內。為此,千麵郎君還曾詳細問過,但當時出麵的姚家族主卻又言詞閃爍,不肯細說,隻讓千麵郎君把心放在肚子裏即可,並且哪怕秦九州真的提前返回,也無妨緊要,此番同往北城之人,皆乃姚家長老,盡管修為境界有所不及,但要暫時困住一個聖人修為的秦九州,借助靈紋陣法,絕不算難。


    全是放屁!


    千麵郎君戰戰兢兢,懊悔不已,怎麽就真的信了姚家人的那些鬼話,沒有想著防備一下身後之人,如今倒好,被人以“重於泰山”四個字當場鎮壓,就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那麽接下來的身份暴露,也就近在咫尺,而如秦九州這樣的癡情讀書人,再加上他還曾經大放厥詞,言說紅香閣出身的孟萱然也是目標之一,一旦被這秦九州知曉,又怎麽可能輕易饒他一命?


    為今之計,似乎也就隻有祈禱秦九州從未聽人說過他那次喝了馬尿之後放過的屁?


    但秦九州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這位千麵郎君徹底心如死灰。


    “之後再跟你算賬。”


    秦九州抬腳走向那位冒充自己的姚家長老。


    少女鹿鳴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剛才,那個坐在地上的俊俏公子哥,還在消失出現,消失出現,就像坊間傳聞的鬼魅一般,險些沒將她給嚇出什麽好歹來,可就隻是那麽一眨眼的功夫而已,這隻俊俏公子哥模樣的鬼魅,就被那個姓秦的給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少女鹿鳴滿臉不解,瞧見秦九州逐漸走向另一個自己,小心翼翼吞了口唾沫,開始悄悄後退。


    “站在那裏別動。”


    秦九州忽然回頭看來。


    鹿鳴立刻身軀緊繃。


    兩人時至今日,也算已經相處了一段時間,這個姓秦的讀書人顯然是個很好相處的,無關長相模樣具體如何,單單就隻這一路上的百般容忍,就已經足夠鹿鳴確定這件事。


    但那位讀書人方才轉頭看來的眼神,卻讓鹿鳴莫名之間有些不敢違背。


    這人很生氣,非常生氣。


    雖然有些不太明白這位讀書人究竟為何生氣,但見慣了那些深藏在角落裏的醃臢汙穢之後,鹿鳴對於一個人的情緒究竟如何,就已經掌握得相當熟稔,哪怕隻是一個眼神,也已經能夠看出那些隱藏在風平浪靜之下的狂流風暴,所以自從秦九州說完那句話後,少女就立刻乖乖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筆直,就連手裏那支純正山裏紅做成的糖葫蘆也不敢低頭多看一眼。


    敢不聽話,肯定會死。


    鹿鳴心裏罵罵咧咧,你他娘的真是不知好歹,明明是那鬼東西得罪了你,又不是老娘,幹嘛非得把氣撒在老娘身上?!


    秦九州沒空理會少女究竟是些什麽想法。


    姚家長老也已經無暇理會客棧二樓坐山觀虎鬥的雲澤與那小丫頭,心神緊繃,死死盯著那個緩步走向自己的年輕讀書人。


    這話說得有些不對,畢竟兩人其實年齡相仿,隻是因為修為境界的差距極大,所以一個依然能夠維持風華正茂,而另一個,一旦卸下偽裝之後,就是一個看似垂暮之年的老人。但也正是因為兩人乃是同輩中人,所以這位姚家長老才會深知眼前這位讀書人絕非善茬。


    要不怎麽有膽敢把主意打到孟萱然身上?


    姚家長老目光隨後越過秦九州,看向那個坐在地麵深坑中的“景博文”,忽然鬆了口氣。


    這個曾經大放厥詞的家夥,肯定要跟自己一樣,沒有什麽好下場,“重於泰山”四個字,絕不是這小子能夠輕易扛得動的,更何況這本該印在符籙上的複文四字,還是出自秦九州之手,便是換了自己,被這複文四字壓在身上,也未必能夠動彈一下。


    但如此一來,自己留在姚家的妻女,也就算是安全了。


    姚家長老苦笑不已。


    他還知道,姚家算是已經放棄了這場大費手腳的謀劃,否則秦九州也就不會出現在這裏。


    一臂距離。


    秦九州最終停在這個位置,眼神冷漠,氣態沉穩,卻有一層接著一層的無形壓力如同狂風大浪一般洶湧而來。姚家長老呼吸不暢,陣法之中明明無風,但他卻是衣袍獵獵,發絲飛揚,並且很快就被這一層接著一層迎麵而來的壓力憋得滿臉漲紅,以至於就連這座拘禁了一方小天地化為己用的陣法,都已經變得不再穩固,尤其秦九州最後一步踏下之時,更是陡然間轟鳴一聲,一道道靈紋四散遊弋,敏感閃爍,連同這方小天地,也隨之變得搖搖欲墜,悲吟不止。


    好似隨時都有可能徹底崩塌。


    千麵郎君看不出來,雲澤看不明白,小丫頭模樣的柳瀅與少女模樣的鹿鳴更是雲裏霧裏,但這位姚家長老卻是心知肚明,秦九州靠近自己的每一步,雖然看似緩慢,實則卻是每一步落下之後,都會準確無誤地踩在陣法關節之處,這才導致這座陣法變得搖搖欲墜。


    既是示威,也是在宣告兩人之間的差距。


    很奇怪,秦家明明並不擅長靈紋一道,曆史上雖然也曾出過幾位補天士,但大多都是隻知皮毛,而真正能夠聲名顯赫、於靈紋一道造詣極深的大成之輩,卻幾乎無人,怎麽就出了這麽一個深諳符籙陣法之道的怪胎?


    姚家長老心思電轉。


    但秦九州始終神情平淡,站定之後,隔了許久才終於微微眯起雙眼,然後就堂而皇之伸手去揭姚家長老臉上的人皮、麵具。極為古怪的,姚家長老看得分明,想要反抗,卻偏偏是在自己的陣法之中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秦九州伸手而來,很快就將他的“臉皮”摘了下去,露出一張滄桑老臉。


    “還真是姚家。”


    秦九州隨手一拋,那張人皮、麵具方才脫手,便被混亂出沒的靈紋絞成粉末。


    他忽然麵露微笑。


    “姚家的想法,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現在都敢冒著大不韙肆意行事了?姚家身為南城世家之一,龐然大物,很厲害?不就是多了一個大聖坐鎮?哪兒來的膽量用我秦家人的臉麵出來做事?往小了說,你們這是借著我的身份招搖撞騙,往大了說,就是在損害秦家的顏麵,真不怕我秦家為了顏麵之爭,豁出性命不要,也與你姚家大動幹戈?”


    危言聳聽!


    秦九州方才說的這些,根本不可能。


    天下一流家族之首的秦家,因你秦九州,早就已經沒了麵子一說,又哪裏還會為了顏麵之爭,就豁出性命與家族延續不要,與姚家大動幹戈?


    雖然心想如此,可姚家長老戰戰巍巍,滿身冷汗,根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秦九州繼而抬頭看向欄杆上的兩人。


    雲澤與柳瀅。


    然後目光望穿陣法,神識掃過,“瞧”見了房間裏喝醉之後正呼呼大睡的謝安兒,之後便不再理會自己這個便宜弟子,重新看向雲澤,輕聲說道:


    “話已帶到,雲溫裳無恙。”


    雲澤挑起眉頭。


    “沒騙我?”


    秦九州笑了一笑。


    “有必要?”


    雲澤聳了聳肩膀,略作沉默之後,一隻手環住懷裏的小丫頭,從二樓欄杆上一躍而下,落地放下柳瀅之後,悄悄收起了那張符籙。


    當然沒能瞞過秦九州的眼睛。


    盡管隻是一閃而逝,但秦九州仍是清楚瞧見了那張黃紙符籙本該用來書寫複文的位置,並未見到任何文字,反而是個簡筆畫成的某種鬼祟,倒是周遭以“某種黑墨”書寫而成的符文,分明是座隻在符籙一道以作鎮壓之用的“門”。


    所以那張黃紙符籙的“裏麵”,究竟藏了什麽?


    秦九州有些好奇,隻可惜剛才匆匆一瞥,時間太短,沒能細細感受符籙本身蘊藏的氣機,否則隻憑他在符籙一道的造詣,應該可以很輕鬆就能辨別出符籙中的封藏之物大概是種什麽存在,會有偏差,但絕不會很遠。


    雲澤忽然開口道:


    “先把眼前的事給解決了?”


    秦九州恍然,輕輕點頭。


    “是該如此。”


    然後一隻手輕輕抬起。


    隨著秦九州的舉動,這座靈紋陣法立刻轟隆隆晃動起來,一條條靈光包裹、粗如碗口的靈紋迅速出沒,狂躁不安,攪動陣陣罡風在這一方小天地中來回輾轉。再之後,秦九州微微抬起的手掌,餘出一根手指輕輕一點,成千上百道靈紋立刻洶湧而去,衝向那位已經露出真麵目來的姚家長老。


    雲澤伸手捂住了小丫頭柳瀅的眼睛,後者神情一緊,身子一顫,忽然轉過來趴在雲澤身上,很顯然是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不敢去看。


    倒是看似是在客棧門檻外麵的千麵郎君與少女鹿鳴,同時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那位姚家長老被無數靈紋迅速淹沒,隻在轉眼之間,就已經化作齏粉消散。


    緊隨其後,秦九州便冷眼看向坐在地上的千麵郎君。


    後者激靈靈一顫,麵如死灰。


    但秦九州倒也沒有直接出手,反而是忽然笑了起來。


    “我曾聽人提起,前幾年的時候你好像跟人說過,孟姑娘,也是你的目標之一?”


    千麵郎君下意識想要搖頭否認,卻怎奈何肩上那道“重於泰山”依然壓在自己身上,動彈不得,莫說搖頭,甚至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當即滿臉絕望。


    秦九州可不管這些。


    這縱橫江湖多年,卻隻有一個諢號的家夥,自從現世以來,已經害了不知多少女子的清白之身,怎奈何此人易容之術匪夷所思,又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古怪遁法在身,就哪怕已經上了不知多少家族門派的必殺榜單,也依然可以活蹦亂跳,如今終於落網,再加上此人以往所言,秦九州又怎麽可能放其離開。


    雲澤皺了皺眉頭,其實還是有意想要留下這人的。


    既是為了他的易容之法,也是為了方才那種能在陣法之中來去自如的遁法,畢竟都是保命手段,尤其對於雲澤而言,一旦能夠得到這些,之後再做任何事,都無疑是要方便許多。


    便伸手拍了拍依然抱著自己埋頭不敢看的小丫頭柳瀅。


    後者身子輕輕一顫,小心翼翼抬起頭來,眼眸清澈,隻是小臉兒雪白。


    雲澤笑了笑。


    “沒事了。”


    柳瀅這才鬆了口氣,然後轉頭看去,確實已經不見那位姚家長老,然後眨了眨眼睛,眼神好奇地四下張望,武道天眼窺探氣機運轉,能夠清楚瞧見,原本那些仿佛蛛網一般與姚家長老緊密相聯的奇怪紋絡,此間已經全部轉到了那位讀書人身上。盡管小丫頭對於靈紋陣法一事,一無所知,卻也能夠看得出來,這座慘遭“絲線”圍攏的空間,已經不再屬於那個已經消失的老人。


    然後將目光放在客棧門檻外麵的那個俊秀公子哥身上。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然後抬頭望向雲澤,一隻手指著“景博文”,緊張兮兮地開口問道:


    “那個姐姐剛才還在幫咱們呢,也要...打死她嗎?”


    雲澤一愣。


    正待出手的秦九州同樣愣在原地。


    就連難得乖巧一動不動的少女鹿鳴,都忽然瞪大了眼睛。


    秦九州最先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柳瀅。小丫頭具體是個什麽來曆,什麽天分,秦九州當然心知肚明,但武道天眼終歸還是武道天眼,不是通幽眼,又怎麽可能看得穿易容之術?


    秦九州神情古怪。


    “小丫頭,你剛才說,她是...姐姐?”


    柳瀅似乎有些害怕剛剛殺了那位姚家長老的秦九州,怯生生的躲在雲澤懷裏,然後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雲澤也回過神來,眼神古怪看了那位千麵郎君一眼,蹲下身來,將柳瀅抱在懷裏,輕聲問道:


    “你怎麽知道她是姐姐?”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看得出來呀。”


    雲澤啞然,苦笑不已,這世上,還真是千奇百怪。


    而後雲澤便與秦九州對視一眼,後者麵露無奈之色,轉回身去,重新看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熱淚盈眶的千麵郎君,愣了愣,然後走上前去,抬手輕輕一拍她的肩膀,便收回了複文中的那個“泰”字。


    千麵郎君依然無法起身,卻也瞬間壓力一輕,忍不住大口大口喘起粗氣,好不容易恢複一些,立刻哭喪著臉,再次開口時,竟是女子嗓音:


    “我承認,我真是女的,秦少爺,秦大少爺,饒我一命,求求了,您老就把我當個屁給放了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喝點兒馬尿就信口雌黃了,而且,而且,就算我真的跟個女人睡了,我也幹不了什麽呀...”


    秦九州麵上神情越發古怪,聞言之後沉默良久,忽然搖了搖頭。


    “我不信。”


    千麵郎君張了張嘴,神情變幻,許久才終於咬了咬牙關。


    “你,你先放開我,大不了,我脫給你看!”


    秦九州愕然,連忙退後兩步,然後小心翼翼仰頭看了片刻,許久才終於鬆了口氣。


    對於秦九州的這番舉動,雲澤沒有過多在意,知道他是在擔心孟三娘正以神識窺探這邊,隻是覺得眼前這位“景博文”實在是有些好笑又心酸,為了活命,真是臉都不要了。


    雲澤想了想,手裏牽著小丫頭走上前來。


    “脫衣裳倒是不必了,我想信柳瀅不會說謊的,而且我也可以讓他留你一命,但這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我要你的易容之術,還有之前你施展出來的遁法。”


    然後扭頭看向秦九州。


    後者翻了個白眼,扭過身去,不予理會。


    隻是出乎意料的,千麵郎君聞言之後,幾乎沒有考慮,立刻神色一正。


    “那你還是讓他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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