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順水東行,速度不快,僅以水流推動船體而下,按照這種速度,想要打從城西走到城東,就需要極為不短的一段時間,許是得到天亮時,才能出城。


    可即便如此,紅香閣也依然沒有插手船行的打算。


    畫舫三層高台上,魚紅鯉劍舞不停。


    畫舫一層,九名侍候女子,一曲終了,再奏一曲。


    等到這艘畫舫行至中遊的時候,仍是未能有人得到邀請,上船與那紅香閣麟女論道巫山。富水河畔,有人麵帶失望,對此一歎便罷,有人渾渾噩噩,宛如行屍走肉,有人追船而去,兀自不肯罷休,卻無論如何,看過已是看過,不得登船,便無法登船,倘若還要有人仗著修為境界強行登船,那些受邀前來負責坐鎮此間的聖人修士,也斷然不會手下留情。


    臨水酒樓中。


    早先被瑤光聖主刻意為之,險些丟掉一條命的少女鹿鳴,已經悠悠醒轉,果真如同秦九州所言,前後約莫三個時辰,即可恢複無恙。因而等到少女懵懵懂懂坐起身來的時候,雖然仍是有著相當不輕的後怕,卻也很快就重新變得活蹦亂跳。


    阮瓶兒伸手拽了拽正在大吃大喝的鹿鳴的衣袖,壓低了聲音提醒她,之前那段時間,柳瀅一直都在她的身邊幫忙照看。


    聞言之後,鹿鳴眨了眨眼睛,用力眼下嘴裏的食物,回頭瞥一眼旁邊分明已經聽見了阮瓶兒口中所言的柳瀅,小丫頭臉頰紅紅,瞧見鹿鳴轉頭看來,連忙擺了擺手,用力搖頭。


    “沒關係的,我隻是,隻是...”


    鹿鳴用力翻了個白眼,回過頭去,繼續大吃大喝。


    柳瀅見狀,愣了一愣,還以為兩個人的關係真能修複一些來著,卻不想,仍是糟了白眼。可憐兮兮的小丫頭兩隻手揪著衣角,有些委屈,實在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竟然會讓這位鹿姐姐如此討厭她。


    鴉兒姑娘伸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彎腰將她抱在懷裏,轉身走去另一邊,不太願意理會那個不知好賴的家夥。


    項威抿了抿嘴角,看向鹿鳴的眼神有些陰鬱,卻也不曾多說什麽,轉身搬了張椅子就在旁邊坐下,一邊看向下方那條緩緩流淌而過的富水河,一邊獨自喝著悶酒。


    景博文已經重新回到觀景廂房,木河鎮少女謝安兒如今應該還在秦九州身邊,至於兩人之間的那些恩怨又已如何,從景博文的臉上是看不出什麽來的。很長時間以來一直都在閉目養神的雲澤,回頭看了一眼景博文,後者隻搖頭一笑,並未多說,雲澤也就不再幹預這件事,恰好見到鹿鳴小跑著湊上前來,油乎乎的手裏拿著一隻大雞腿,過來之後,小臉一扭,將雞腿高高舉起。


    “給你的。”


    雲澤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頭。


    “為什麽?”


    鹿鳴破天荒地臉上紅了一紅,然後狠狠瞪他一眼,將那隻雞腿格外強硬地塞到雲澤手裏。


    “說了給你你就拿著,什麽為什麽,哪有為什麽,這麽多廢話,跟個老媽子似得!”


    說完之後,鹿鳴就衝著雲澤做了個鬼臉,然後扭頭就跑,重新回去之前的位置上繼續埋頭苦吃,筷子都給丟倒一邊,直接下手去抓,旁邊的阮瓶兒滿臉無奈,然後抬頭看了眼雲澤這邊,嘿嘿一笑,偷偷摸摸伸手指了指旁邊悶頭大吃的鹿鳴,又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繼而捂嘴偷笑。


    意思是少女有些抹不開麵子了。


    雲澤啞然失笑,將手裏那隻雞腿塞進嘴裏,三五口就給吃得幹幹淨淨,剩下的骨頭就隨手丟回桌子上,目光轉去上遊方向。


    弦樂之聲,此間可聞。


    卻還沒能見到那艘畫舫,更不能見到那位紅香閣麟女。


    眾人隨之來到欄杆前,就連青雨棠與鴉兒姑娘也麵帶好奇之色,不是為了爭那上船資格,隻是單純湊個熱鬧罷了。雲澤轉而看向瑤光那邊,正見到趙飛璿舉目看來。四目相對,後者麵露淺笑,也似兩人之間從未有過生死相向。


    但也不過惺惺作態罷了。


    雲澤便沒什麽好臉色,冷眼相向。


    兩邊畢竟隔了一條富水河,水麵不算太過寬廣,卻也有些距離,那瑤光麟子姚鴻飛,與雲澤隻曾有過一兩麵之緣,所交不深,盡管因為老一輩的恩恩怨怨,已經勢同水火,卻也不會在一些小事方麵針鋒相對。


    包括火氏妖城與南城姚家,大多如此。


    所以真要計較起來,真正與雲澤有些很大摩擦的,年輕一輩之中,也就隻有一個趙飛璿,偏偏對方是個厚顏無恥的,卻要說來,確也如此,畢竟不是誰都能夠做到人盡可夫。至於三家老輩人物,如此盛事之下,哪怕有心想要萬般刁難,各種奚落,卻也不會如此按捺不住,更何況這世上還有句話叫做“兵對兵,將對將”,也能算得上是江湖上那些不成文規矩之一,就像之前鍾乞遊挑釁瑤光,尋人拚酒,破口大罵,雖然這事兒實在是掉了瑤光的顏麵,可瑤光聖主卻並未給出半點兒反應,任憑觀景廂房中的那些“門下弟子”隨意反擊,便是所謂的兵對兵,這可不是什麽端架子,而是事關顏麵。


    也便如果瑤光聖主這些老輩人物,真要當眾以大欺小,且不說席秋陽幾人會有如何反應,就隻是一旦被人宣揚出去,便會在無形之中對此三家造成極為不利的深遠影響。


    因而這段時間以來,至少表麵看似風平浪靜。


    雲澤忽然將雙腳抬起,交疊搭在麵前欄杆上,雙臂環胸,繼續閉目養神。


    他對那位紅香閣麟女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趣,甚至在此之前,還會覺得來這兒一趟實在是有些浪費時間,就確實想過,等到鹿鳴放完花燈過足了癮,就帶著兩個小丫頭一起返回武山。正如早先與景博文所言那般,一日練,一日功,一日不練十日空,這可不是什麽隨口而來的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道理,否則為什麽市井坊間總是看不起橫練體魄的純粹武夫?不就是因為純粹武夫需要在修行方麵付出的努力,看似要比練氣士更多?


    但在如今,雲澤卻是起了一些其他的念頭。


    瑤光、姚家、火氏三方在富水河畔選中的地盤,恰好就在臨水酒樓的對過,並且相互臨近,就隻是前後方才不過一裏左右的一段河道罷了,算上那位姬家族主在內,竟然有著統共四位聖人在此坐鎮,是因為這段河道更不安生?


    怎麽可能。


    還不是為了要拿上一代紅香閣麟女的事情特意跑來取笑自己。


    所以無論席秋陽也好,還是徐老道也罷,包括站得更遠一些的烏瑤二娘,孟三娘,以及那頭化作黑衣小童模樣的叱雷魔猿,一身氣機雖然內斂,卻也早早便已開始醞釀,已經待時而發。


    隻要瑤光、姚家、火氏三方的老輩人物膽敢以此說事,便會率先發難,畢竟積怨已久,哪怕隻是意氣之爭,也沒有誰肯落在下風。


    可自己被人取笑又能如何?


    那紅香閣麟女可也未必就會選中這三家的年輕一輩,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誰比誰好?


    論起罵人這件事,雲澤自認不算太笨,更何況就算罵不過又能如何?旁邊不是還有一位被人暗稱“遊龍”的奇女子在?其兄鍾乞遊也是個罵人的好手,就像之前一場罵戰,前前後後一個時辰的時間,一直都是變著花樣地臭罵對方,竟然沒有一句重複。以前倒是沒能看出來,這好像腦袋裏麵隻有修煉與肌肉的大塊兒頭,竟然還有這種出人意料的厲害本事。


    至於之後又該如何才能善了,雲澤已經懶得多想。


    畢竟一旦真的動起手來,能夠奠定最終勝負之局的,絕不會是他們這些年輕一輩。


    所以不止席秋陽幾人已經暗中醞釀,正在待時而發,就連瑤光聖主,火氏那位壯碩漢子,以及南城姚家之族主,也在暗中醞釀。至於那位看似湊巧才會現身此間的姬家族主,是否同樣也在暗中醞釀,隻以雲澤如今的修為境界,自然無法得知。


    但也正是因此,富水河上下遊都是人滿為患的景象,可偏偏中遊河段,竟然不知打從何時開始,就已經變得人煙寥寥。


    無形中氣勢之爭形成的壓力,讓富水河的中遊河段,格外壓抑,以至於就連遠處畫舫行至中遊,其上弦樂之聲,都隨之變得滯澀艱難,鸞回鳳舞之象,也於悄然之間明暗變換,萬鯉朝天的奇異景象,更是徹底消失不見。


    畫舫上,一群妙齡女子,苦不堪言。


    便連三層高台上的魚紅鯉,也在進入中遊河段之後,隨著畫舫愈行愈遠,逐漸靠近了那片氣勢之爭的所在之處,也被迫無奈逐漸停下了劍舞,美眸幽幽,悵然一歎,隨後也似福至心靈一般,不由自主將目光望向河段南岸的某座酒樓,口中輕咦一聲,眼眸之中莫名浮現異彩連連。可究竟為何如此,就連魚紅鯉自己也不清楚,隻記得老閣主早先在她出發趕來臨山城前曾親自找來,言說梳攏之日,入幕之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魚紅鯉朱唇輕啟,呢喃問道:


    “果真自有天意?”


    由氣府而發,上至心湖,再入靈台,感念情悸。


    實在是端的古怪。


    畫舫行至此間,河道兩邊幾座觀景廂房,足可見到。


    弦樂之聲滯澀而停,無論雲澤這邊,也或河道對岸,早已知曉,抬頭再看,緊隨畫舫而來的鸞回鳳舞,已是格外虛幻,尤其越發靠近,便越顯渙散,分明就是紅香閣刻意造勢的某種手段,以靈紋所謂“封靈造物”之法促就,因而此間再看,便可清晰見到其上靈紋輪廓,而那鸞鳳肉身,則似填色彩墨。


    雲澤隨之睜開雙眼,轉而望去,正與畫舫三層高台上的魚紅鯉相互望見,當即眉關緊蹙,實在是看不懂對方眼神中的複雜難言。


    然在兩人默然相視之間,河麵上,肉眼所見的景象,陡然一沉。


    無形中的氣勢之爭,在魚紅鯉與雲澤對視之後,就在轉瞬之間變得無比沉重,讓天地之色隨之恍惚晃動,也似世間一切不過封靈造物的手段所化一般,亭台樓閣、渡口河道、岸邊草木,乃至於包含生靈在內的種種萬物,輪廓與色彩都在一瞬間相互脫離,劇烈晃動,也似是這世間本該真實存在的萬物種種,都在莫名之間變得有如夢幻。


    一身聖光籠罩的瑤光聖主,周身纏繞熠熠火煉的火氏代城主,同時消失在原地,繼而出現在酒樓樓頂。


    南城姚家之族主,端坐於自身異象之中,如居芝蘭殿堂,書香浩然氣如同青煙嫋嫋,手中舉杯遞在唇邊,良久未飲,最終還是放了下來,轉而看向那艘已經靜止於河麵上的紅香畫舫,原本溫潤如玉的讀書人氣質陡然一變,說不出的古怪莫名。


    畫舫正於氣勢之爭的中心所在,無論前後,都已動彈不得。


    其上女子,卻又無妨。


    許是兩方相爭,仍未竭盡全力,便有餘力看在紅香閣的麵子上對於這些妙齡女子照拂一二,使之不會慘遭池魚之殃。


    可即便如此,畢竟是在兩方氣勢相爭的可怕漩渦中,又是聖人之爭,極意沸騰之下,哪怕有心照拂,也依然無法確保無妨,就導致一層二層那些奏樂伴舞的妙齡女子,逐漸不堪重負,當然也有一些過分緊張的原因在其中,也便輕者滿身冷汗,麵無血色,重者兩股戰戰,渾身癱軟。


    唯獨三層高台上的持劍女子,始終無妨,一雙眸子秋波盈盈,怔怔出神望向臨水酒樓那件觀景廂房中的漠然男子。


    紅香閣與天下勢力之間的關係,盤根錯雜,江湖種種,自然逃不過這些紅香耳目,那漠然男子究竟是誰,什麽出身,哪個來曆,魚紅鯉自然心知肚明。其實不止雲澤,這一整座天下,海內海外,鳳毛麟角也好,天之驕子也罷,哪怕從未真正見過,卻對這位紅香閣麟女而言,也能一眼認出,甚至就連大致生平,都可脫口而出,已經全然做到了然於心。


    隻是老閣主有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便是說,今日入幕之賓如何選擇,無需刻意為之。


    可偏偏為何會是這人?


    魚紅鯉心弦悸動,手中紅鱗劍光閃閃爍爍,吟聲漸起,隨後陡然一停。


    那女子唇角微勾,眉眼含笑,隻一刹那,哪怕天地之色正為聖人之間的氣勢之爭而晃動,與之漠然相視的雲澤,也能清晰察覺心湖隨之輕輕一蕩,也似耳畔有著情人呢喃,撩撥心弦,便讓兩人之間的這段距離,莫名多了幾分旖旎之感。


    一顰一笑,皆可讓人心動神馳。


    雲澤眉關緊蹙,收回搭在欄杆上的雙腳,站起身來。


    鍾婉遊眉關輕蹙,青雨棠目露異色,景博文神情古怪,鍾乞遊咂舌輕歎,薑北、羅元明、陸家平、項威、鴉兒姑娘、南山君幾人,甚至包括柳瀅在內,都一同看向雲澤,就連之前還在悶頭大吃的少女鹿鳴,都忽然察覺到氛圍似乎有些不對,迷迷糊糊抬起頭來,腮幫鼓鼓,嘴裏滿是大魚大肉,一隻手裏還抓著隻雞腿,正待嘴裏的東西吃完之後,就要趕緊塞入口中。


    少女眨了眨眼睛,看一眼廂房眾人,再低頭看一看手裏的雞腿,忽然見到那個醜丫頭走了過去,悄悄伸手抓住了自己師父的衣角拽了兩下,那麽好看的一雙眼睛裏,滿是憂色,真是我見猶憐。


    鹿鳴瞪起眼睛,猛地一伸脖子,將嘴裏的東西全部咽下去,再丟掉手裏的雞腿,將油乎乎的雙手在身上胡亂一抹,便趕緊跑了過去,仗著個頭不高,身材小巧,還真就找見了縫子鑽了過去,很快就來到雲澤另一邊,也不管自己那雙油乎乎的小手有沒有擦幹淨,就直接抱住了他的一條手臂,衝著另一邊的柳瀅使勁瞪眼。


    小丫頭沒去理她,被雲澤伸手揉了揉腦袋之後,便轉而皺眉看向那艘畫舫高台上的旖旎女子,也不知是瞧見了什麽,越是努力去看,神色越是古怪狐疑。


    眼見於此,少女這才回過神來,記起之前有人說過,今兒個好像是那什麽麟女什麽問紅塵來著,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實在記不住,但之後好像有人說過,其實說白了就是風塵女子第一次接客,至於前麵說的,就隻是圖個好聽罷了。


    一念及此,鹿鳴便跟著伸長了脖子看過去,正見到那真是仙子一般的可人兒望向這邊,這還沒幹什麽呢,就已經麵上逐漸湧現紅霞,尤其那雙眸子,又迷又離,真是快要滴出水來了。


    鹿鳴瞪起眼睛。


    她可不是柳瀅那個沒啥見識的醜丫頭,而是坊間市井已經混跡了許多年的小魔頭,聽說的,見過的,簡直不計其數,說得好聽一些那叫人小鬼大。


    因而自當鹿鳴瞧見那什麽狗屁麟女,實際上就是個風塵女子,竟然對著自己師父露出這般模樣的第一時間,就立刻明白過來,當即勃然大怒,上前一步,身子一橫,猛地展開雙臂將雲澤死死護在身後。


    “那娘們兒,你他娘的要是缺男人就滾去對麵找,別來禍害我師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淞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淞南並收藏不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