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麵上,少女清脆的音色卷來陣陣回聲。


    因為這場聖人之間的氣勢之爭,富水河中遊河段,實在是了無人煙。當然這也並非那些不遠萬裏而來,隻為一睹這場盛事的各方修士不肯過來,隻是聖人之間的暗中較量,哪怕隻是氣勢之爭,也對他們而言形同神仙打架一般,包括河上畫舫。


    這些紅香閣弟子,因為各種緣由,早已不堪重負,卻唯獨那位真名魚紅鯉的紅香閣麟女,仍舊處之泰然,一雙眸子瑩瑩如水,望向雲澤。


    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其實魚紅鯉本是有些不太相信的,畢竟對於如她這般的紅香閣弟子而言,盡管一直以來隻是躲在閣中修行,從來不曾接觸紅塵滾滾,卻也早已心入紅塵。市井坊間流轉的小說話本常常提到,負笈遠遊的落魄書生途經破廟,偶遇山水精魅也或狐媚女鬼,繼而發生種種曲折離奇的故事,根本原因還是在於“一見鍾情”四個字,可為何一見鍾情,如何一見鍾情,卻不會詳加贅述,往往一帶而過,亦或簡單解釋所謂一見鍾情不過見色起意,繼而鍾之。


    但這所謂一見鍾情的說法,至少在紅香閣而言,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見色起意確實不少,可繼而鍾之,至死不渝,卻太過誇張,幾乎無異於天方夜譚。須知人心善變,本非長情,或許一時衝動之下,會有看似至死不渝的情況出現,可一旦冷靜下來,又會如何?


    但這古怪感覺,卻偏偏出現在魚紅鯉心頭,繼而便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倒也不是奇怪女子竟然也會見色起意,而是奇怪修行多年,以心算推演之法已經見過太多紅塵旖旎,而今入世,走過富水河上遊,河道兩岸多少天之驕子,鳳毛麟角,見之不過視如骷髏,頗有些視金錢如糞土一般的意味存在,卻偏偏行至中遊之後,明明還未見到那人,就已經心弦悸動,再見之,四目相對,則心湖翻湧,猶如一場暴風席卷,真也是大浪滔天。


    為何如此?


    又怎麽偏偏是他?


    魚紅鯉眼神複雜,目光隨之落在那位肆無忌憚大聲喝罵的少女身上。後者眼見這風塵女子舉目看來,當即梗著脖子怒目圓睜,越發死死抱緊了自己師父。


    瞧瞧,果然是個風塵女子,說什麽狗屁麟女,都已經穿成這幅模樣了,還有立牌坊的必要嗎?


    不知廉恥,臭不要臉!


    胸脯夠大就很了不起?


    好,就當你是真的了不起,但好歹也得收著點兒吧,露出這麽一大團來是個什麽意思?


    還有那裙子,大衩都已經開到哪兒去了?也不自己低頭看一看,屁股蛋、子都快露出來了,再一晃一動什麽的,不就是要全部給人瞧了去?


    鹿鳴雙目噴火,一口銀牙咬得咯咯作響,腹誹不已,再一抬頭,就瞧見這姓雲的正盯著那娘們兒猛看,少女神情一滯,當即暴怒,抬手就打。


    “不許看不許看,這種女人看了要長針眼的!”


    雲澤啞然,伸手抓住鹿鳴打來的雙手,將她按在原地,不許胡亂動彈。


    少女不忿,被這姓雲的死死鉗住,怎奈何力氣不大,實在是掙脫不出來,就隻能扭頭看向穿上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出去,落在水裏,跟著就是一陣臭罵,不愧是出身貧賤的泥腿子,往年裏受到那些街坊鄰居的熏陶,罵起人來,真叫一個出口成章,什麽難聽的話都能說得出來,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又有誰能想象得出,那些不堪入耳之言,竟是出自一個方才十一二歲的少女之口?


    被迫無奈,雲澤隻得餘出一隻手來,將少女的嘴巴捂住。


    鹿鳴嗚嗚掙紮,沒能如願以償,隻得狠狠瞪了這姓雲的一眼,氣得少女胸脯一陣起伏。


    柳瀅收回看向魚紅鯉的目光,怯生生瞧了一眼氣得不行的鹿鳴,然後伸手拽了拽雲澤的衣角,踮起腳尖,一隻手掩在嘴邊。


    雲澤有些疑惑,卻也仍是附耳過去。


    “我看到,那個姐姐的身上有一團很奇怪的黑氣,但是看不出來具體是什麽,一晃一晃的,而且那團黑氣好像一直都在盯著哥哥,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小丫頭嗓音壓得很低。


    可即便如此,這間觀景廂房中的眾人依然能夠清晰聽聞。


    柳瀅先天武道胚子的體質,在這群人之間已經不算什麽隱秘,而武道天眼能夠輕易看穿某種哪怕修為再高也無法看穿的氣機,對於他們而言,更是無需旁人贅述,如今聞得此言,就連一向神情寡淡的項威,都跟著皺了皺眉頭,麵露古怪之色。


    景博文與薑北默然相視,神色凝重。


    前者略作沉默,忽以司雷扇掩唇苦笑道:


    “看來是被雲兄弟給說中了,這世上還真沒有什麽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發生。”


    薑北輕輕點頭,不曾言語。


    武道天眼這種東西,自古以來都很罕見,縱是翻遍曆史典籍,能夠找出的武道天眼,也絕對不會超過雙手十指之數,並且其中絕大多數還是後天練就。史書有言,如欲蘊生武道天眼,或一朝頓悟,武道意境恍如大浪翻湧,直撲天上,才能得道所贈,以為不傳之秘,或先天武胚,生而自有,無需修煉,天眼已成。盡管有關後天得贈武道天眼的猜測,時至今日也依然沒能得到確切證實,但先天武道胚子的體質,確實自古罕見。


    因而古往今來之間,曆代紅香閣麟女梳攏問紅塵,也是從未碰見已臻圓滿的武道天眼,才會誤使天下人以為摘取紅香閣麟女的元陰,乃是不可多得的機緣造化。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薑北轉而看向那個睜大了眼睛還在努力去看紅香閣麟女的柳瀅,暗自可惜小丫頭還是年紀太小,境界有限,並不懂得如何運用那雙武道天眼,若非如此,這件或許已經牽扯到紅香閣立閣之本的隱秘,就會隨之昭然天下。


    觀景廂房中的氛圍,一時間變得越發壓抑凝重。


    鹿鳴又開始劇烈掙紮起來,卻被雲澤死死鉗住了雙手,捂住了嘴巴,隻能勉強發出一陣嗚嗚聲,不妨大雅。


    雲澤沒好氣地加重了一些堵住她嘴巴的力道,讓鹿鳴安靜下來,隨後雙眼闔起,再睜開時,眼眸瞳孔之中便已各自有著一條雪白絲線緩緩流溢而出。


    但雲澤的武道天眼,畢竟隻是胚子罷了,就連小成都還算不上,雖然能夠勉強察覺到些許古怪之處,就好像那位紅香閣麟女周身光景,莫名其妙要比周遭更暗一些,並且還是因為此間許多聖人之間的氣勢之爭,於無形之中便讓光景迷幻起來,輪廓色彩相互脫離,才讓雲澤眼中所見光暗對比更加清晰一些,卻也僅限於此,那紅香閣麟女周遭光景除了明暗有別之外,就再也看不到其他。


    雲澤眉關輕蹙,又很快舒展開來,隨後目光轉向瑤光那邊。


    趙飛璿與那俊秀男子,正神情複雜看向這邊。


    瑤光聖主與那瑤光麟子身在聖光之中,不見真容,前者目光落在何處,無法得知,但後者卻是同樣看向自己,哪怕隔著一層聖光,雲澤也依然隱有所覺。


    河上畫舫,行至此間已有多時,卻除了鹿鳴之前一陣胡鬧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響,哪怕風吹水流,也被聖人之間的氣勢之爭壓了下去。


    如今鹿鳴放棄掙紮,更是一片死寂。


    直到畫舫三層高台上的魚紅鯉,忽然胸脯微微起伏,眼神中的複雜之色,悄然退了下去,而後眼眸流媚,朱唇輕啟。


    “奴家魚紅鯉。”


    而後便手臂一抬,就將那柄紅鱗劍隨手擲出。


    “雲公子,可否上船一敘?”


    劍過紅光,直奔這間觀景廂房而來,不為殺生,隻是相邀信證。


    卻劍至中途,就陡然凝在半空。


    魚紅鯉秀眉輕蹙,目光微抬,看向立於臨水酒樓上方的席秋陽。那飛劍紅鱗乃是她的本命之物,如今落入誰手,被誰掌控,魚紅鯉自然心知肚明。但席秋陽卻又隻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另有河邊渡口上的秦九州,遠在席秋陽右側後方的徐老道,位置更遠一些的烏瑤夫人,以及河道北邊包含那位姬家族主在內的四位聖人。


    魚紅鯉眸光流轉,一一看了過去,忽而麵露惹人愛憐之色。


    “幾位又是何必如此,奴家選取入幕之賓,非是隨心所欲,而是如家師所言那般,因修行所致,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謂之天作之合。”


    話音稍稍一頓,魚紅鯉也似悵然,幽幽一歎。


    “天意既決,則心意已決。”


    凝於半空的飛劍紅鱗,陡然一顫,傳出一陣淒厲長吟。


    臨水酒樓上,席秋陽大袖獵獵,發絲飛揚,眸中神光陡然一晃,那飛劍紅鱗,就極為突兀地傳出鐺的一聲,也似是被人一指彈在劍身上,紅鱗劍刃顫顫煌煌,瞬間倒轉而去,於虛空之中斬過一道紅亮絲線,直奔瑤光那邊激射而去。


    席秋陽冷眼看向神情驚愕的魚紅鯉。


    “謝過魚仙子好意,吾徒福淺,消瘦不來美人恩,倒是瑤光有意,姚鴻飛此子亦乃鳳毛麟角之輩,於仙子而言,實乃天作之合,不算屈就,更何況紅香閣本與瑤光來往密切,此番仙子問世,瑤光聖主還曾親自找上門去,毛遂自薦,為今日盛事坐鎮一方,實在不該有來無往。信證之物,自甘雙手奉上。”


    飛劍紅鱗激射,斬過此番氣勢之爭的水上戰場,卻在即將射穿中線之時,又被阻攔,凝於半空,動彈不得。


    聖人耳目何其聰慧,柳瀅方才所言,雖已掩口而為,壓低了嗓音,卻也依然是被對過幾人收入耳中。這看似平平無奇,隻有一雙眼睛極其好看的小丫頭,乃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爐體質,於臨水酒樓眾人而言,不算隱秘,對於這些聖人而言,就更加算不上隱秘,可謂一目了然。


    紅香閣麟女梳攏問紅塵之日,如何挑選入幕之賓,具體條件又是如何,一直以來都被紅香閣秘而不宣,誠如魚紅鯉方才所言,謂之家師,便是那位老閣主,言說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


    往古來今無數年,總說如此,以天意二字瞞天過海,確是可信,但那也是曆代紅香閣麟女梳攏之日從未撞見可以堪破無形氣機的武道天眼,因而今日今次,或才隻是頭一遭,便被那看似平平無奇的小丫頭給撞破了不宣之密,盡管言辭不詳,說來有些囫圇不清,但其中意味卻也分明,再要言之天意,再要說那紅香閣麟女的元陰乃是不可多得的造化機緣,豈不是貽笑大方?


    而魚紅鯉方才會有此言,或也是修為境界方才靈台罷了,雖然耳目聰慧,卻也在聖人間的氣勢之爭下,於無形之中就被“混淆視聽”,方才未曾耳聞,不知真相。


    且再看,紅香閣上一代麟女孟萱然,如今就在不遠處,與那烏瑤夫人並肩而立,同樣聞得那小丫頭口中所言,卻是先有驚愕,隨之茫然的模樣,顯然對於此事一無所知。由此便可斷言,或許紅香閣上下數以萬計的內門外門許多弟子,都被蒙在鼓裏,但紅香閣的那位老閣主是否對於其中真相心知肚明,就還有待商榷。


    憑心而論,此事無關孟萱然也或魚紅鯉,但那作為揀選入幕之賓的信證飛劍,卻成了燙手山芋。


    所以之前飛劍紅鱗去往臨水酒樓時,席秋陽幾人先手阻攔,而瑤光聖主幾人當時雖有不信,卻也眼見於此,就立刻斷定那不知名姓的黑瘦小丫頭口中所言非是城府心機,心中猜測亦無不可,這才同樣出手,有意促成這場所謂的“天作之合”。


    如今再見席秋陽果斷出手,有意將那飛劍紅鱗送來自己這邊,瑤光聖主又豈會坐以待斃?


    飛劍紅鱗,被河道兩岸統共八位聖人共同出手,意圖推往對方,就已經不再隻是氣勢之爭,但見紅鱗飛劍立於河道上方,劍尖筆直垂向下方,劍身輕顫,緩緩旋轉,劍光紅亮,煌煌顫顫,不住發出陣陣不堪重負的悲鳴。而在劍下,這一段早已因為氣勢之爭停止了流淌的河水,也逐漸因為兩方統共八位聖人的暗中出手,就被壓得河麵下沉,一道道裂痕陡然由自河底出現,迅速蔓延,隨後現於岸邊,蛛網一般,隻在短短瞬間就已遍布各處,攀上建築,一塊塊碎石爛瓦憑空浮起,又在無聲無息之間就被聖人氣機碾成齏粉。


    河麵上,畫舫則因河麵緩慢翻湧而後退,河水如似粘稠一般,以飛劍紅鱗所指之處為中心,逐漸下沉,而四周卻又高高隆起,宛如表麵圓潤飽滿的環形山丘,向著四麵八方推湧而去。


    天地晃動,星月失色。


    陣陣道音轟鳴,於憑空之中悄然出現,仿佛橫跨曆史而來,秩序神光明燦燦,閃爍不定,虛空扭曲,光景變幻,一道道縱橫裂痕憑空出現,下通地戶,上及九天。


    席秋陽白發飛舞,大袖獵獵,一雙眸子幻化混沌浩瀚,陰陽二氣流轉開天,星海幻滅。


    秦九州神情漠然,暗中出手,極為針對,直至瑤光聖主而去,周身浮現雪白文字,道道靈紋宛如遊蛇,出沒於虛空之中,悄然遊弋而去,推動飛劍紅鱗,甚至有意使之斬下瑤光眾人之頭顱,殺機彌漫。


    徐老道手捋胡須,衣袂飄揚,神情肅重,頭頂高懸那隻造化青氣根源淬煉而成的青玉葫蘆,造化青光,熠熠爍爍,宛如火海沸騰。


    烏瑤夫人裙角翻飛,發絲狂亂,滿腔殺機最重,周身烏光流轉,化作黑羽飄飛,片片如刀似劍,鏗鏘作響,同風而去,又餘瞧見之間化作無形,推動那把早早便已不堪重負,裂痕沿著鱗片刻痕遍布其上的飛劍紅鱗,意在殺伐。


    聖人之爭,非是入聖可以插手。


    黑衣小童與孟萱然一起退後一些,前者仍是看戲模樣,而後者卻是時常麵露恍惚之色,許久方才逐漸堅定下來,隨後目光看向河上那艘被水卷起,幾乎就要返回上遊的畫舫,眉宇間盡顯愁雲慘淡。


    河道以北,出去瑤光聖主、火氏代城主與姚家族主之外,就連姬家族主也在暗中發力,與之爭鋒,試圖將那燙手山芋推向對過。


    左右攏共八位聖人出手,浩浩神威,肉眼所見之處,便已不止天地失色,輪廓搖晃,但見虛空嘩啦啦瘋狂抖動,一道道猙獰裂痕便憑空浮現。狂風怒卷,秩序轟鳴之下,萬事萬物,都隨之失真,輪廓顏色,於無形之中慘被撕扯,而後扭曲,崩壞,湮滅,消散,卻又在大道規則之下,重新顯現,如此往複循環。


    整座臨山城一片死寂。


    富水河上遊下遊,眾人駭然,陡然驚覺竟是幾位聖人已將暗中較量擺在明麵上,先前各種心思,瞬間煙消雲散,烏泱烏泱作鳥獸散,各自施展手段魚貫而出,唯恐落於人後,慘遭池魚之殃。


    家家戶戶,凡夫俗子,全都戰戰兢兢,跪地磕頭求饒者有之,燒香拜祖以求庇護者有之,匆匆忙忙收拾行囊,意圖連夜趕路遠離這片是非之地者亦有之。


    臨山城上下,北中學府,隻在頃刻之間,幾乎所有聖道修士便已悉數到場,現身於這場明爭暗鬥所在之處的周遭,神色凝重,麵有憂色,卻是誰也不敢輕易插手其中,畢竟此番並非隻有兩位聖人以那雖已崩壞,又因雙方僵持不下,就依然不曾徹底毀去的飛劍紅鱗作為勝負手段,而是統共八位聖人一起出手,雖然不是竭力而為,但在雙方之間,也已形似龍潭虎穴,貿然闖入其中,哪怕是以橫練體魄臻至化境,並進而肉身成聖之人,也會如被石磨碾過,於頃刻之間就粉身碎骨,化如塵埃。


    這場本該屬於年輕一輩的盛事,也不知究竟應該說是紅香閣的那位老閣主太過自作聰明,或者該說世事無常,總之事情的發展與後續,現在已經徹底落到了這些正是如日中天的舊一輩手中。


    ...


    臨水酒樓的觀景廂房中,雲澤目送那艘畫舫被迫遠離,這才終於鬆開了捂住鹿鳴嘴巴的手,卻也不想讓她多說什麽,便將少女隨手扯至身後。


    柳瀅也乖乖跟著退到門口位置。


    事情的發展遠遠出乎早先預料,本以為會是一場人間盛事,到頭來,那作為入幕之賓的信證飛劍,竟然變成了一塊燙手山芋。紅香閣將那魚紅鯉梳攏問紅塵之地選在臨山城的用意究竟如何,早先時候,雲澤還未細想,而至後來見到了瑤光聖主親自現身,見到了火氏妖城的代城主,見到了那位不遠萬裏而來的姚家族主,以及同樣現身於此的席秋陽、徐老道、尉遲夫人,這才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是借勢造勢。


    而事實也確如紅香閣所願,這一代紅香閣麟女的梳攏盛事,遠非曆代可比,於這一城之中,無論是否現身,聖道修士確已將近三十之數,便是縱觀古今,如此盛況雖然談不上前所未見,卻也足夠讓她紅香閣在這曆史歲月的長河之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諸多聖道修士現身之後的事情發展,卻顯然不在紅香閣的預料之中。或可言之,紅香閣本意是想要借由雲澤與瑤光、姚家、火氏之間的各種恩怨,從而促就兩方相爭的局麵。


    至於聖人出手,明爭暗鬥,或也是在紅香閣的預料之中,但除去這些人外,受邀前來坐鎮今日盛事的聖道修士,依然為數眾多,富水湖兩山對峙之上的天璿聖主,富水河上遊的柏氏城主,北城西域贏家之族主,以及負責坐鎮下遊的南城東域的妊家族主,天權聖地的天權聖主,和扈氏妖城的城主,統共六位,無論修為境界也或實力手段,亦或身份地位,有目共睹,人盡皆知,要想鎮下富水河中遊這場聖人間的明爭暗鬥,談不上簡單,卻也未必困難。


    可偏偏事不遂人願,誰又能夠料想,本是對於紅香閣有著最大裨益的多般算計,到頭來,竟然因為一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徹底變了局麵?


    魚紅鯉的本命飛劍,劍似火紅魚鱗片片拚接而成,劍名亦是隨之喚作紅鱗,談不上什麽為人稱讚的來曆,卻也是品秩極高的上品法寶,並且還是呼應魚紅鯉之名,量身打造。如今再看,那品秩極高的飛劍紅鱗,已經滿布裂痕,延行火紅魚鱗片片拚接的痕跡而現,本該四散崩碎,卻又因為河道兩岸統共八位聖人一起出手,片片碎而不毀,懸於河麵上方,艱難旋轉,不住發出陣陣悲吟。


    席秋陽大袖飄搖,眼眸之中陰陽二氣推演鴻蒙開天之象,星河幻滅,萬埃成空,氣勢洶湧如同古之聖人一般,忽而踏出一步,腳下傳出滴水之聲。


    緊隨其後,便以席秋陽落腳之處為中心,忽而展開仙域異象,但見白霧蒸騰,煙霞散彩,日月搖光,星河璀璨,照耀千川飄渺,萬河奔騰。千川飄渺,遠山凝翠疊青螺,萬河奔騰,九曲大瀆萬裏沙。又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更有奇花布錦,瑤草噴香,時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天邊瑞霞千萬道,近處謫仙勝書言。


    與之相對,河道那邊陡然間便有聖光衝天。


    瑤光聖主幻身來到酒樓上方,聖光翻湧,遮天蔽日,半邊蒼穹都被白金之色完全充斥,再無顏色可以與之共存,照耀夜色大白如晝。而那聖人,目如懸珠猶比雙日上中天,煌煌璨璨。再看去,聖光晃動,凝作無窮,紛雜如絮,真也是碎瓊亂玉,洋洋灑灑,鏗鏘之下,好似戛玉敲冰。


    修行至此,抬手間便是一點星火可焚海,一粒沙塵可摧山,哪還有什麽唇槍舌戰?


    勝負高低,盡在不言之中。


    而席秋陽與那瑤光聖主一經如此,卻也是人間浩劫。


    兩座完整異象碰撞於河麵之上,涇渭分明之間,又見一縷陰陽兩色流轉其中,艱難求存,確是歲月長河之顯化,方才白駒過隙之瞬,卻又似,屢變星霜。


    整座臨山城,隨之轟然一震,實是不堪重負,陡然下沉。


    城外煙浪遮天。


    而在城中,河道中遊,四麵八方肉眼可見龜裂滿布,早已搖搖欲墜,又偏偏不曾直接毀去。


    那身為火氏妖城所謂代城主的壯碩漢子,忽而怒目圓瞠,拍案而起,身形一晃便在樓頂現身,踏空而上,步步登天,隨之周身纏繞火煉翻卷,真個焰浪滔天,膚色隻在瞬息之間便如赤銅一般。再一步踏定虛空,以火振衣,以焰濯足,灼灼烈浪滾如大江,附以電光。


    卻被一蓬青氣阻隔下去。


    徐老道神情愈發肅重,兩根手指捏著花白胡子,頭頂那隻青玉葫蘆滴溜溜旋轉愈發迅疾,噴吐青氣流轉,附以依稀星光,一手虛按,便有一縷清風徐來,吹起杳靄流玉,瑩瑩而至,推演山河遠闊,人間煙火,又有姹紫嫣紅、赤時當空、橙黃橘綠、雪虐風饕,四時之變恍恍惚惚,蓋壓火海茫茫。


    碧落傾覆,方儀崩摧!


    越發密集的碎石隨之緩緩浮空,悄然湮滅,化歸天地。


    十方上下,眾多聖道修士眼見於此,大多顏色微變,並非驚駭於悍然出手的四位聖人手段之強,而是憂心此舉之後,往日裏那些江湖上的不成文規矩,就再也不成規矩。


    需知有一有二,則再三再四。


    但這般爭鬥,又有哪個膽敢上前阻攔?


    且不說河道北邊的瑤光聖主與那火氏代城主,也不說那本是出身洞明聖地,卻早已叛出宗門的花白胡子老道人,僅僅隻是一個雖非聖人,卻殺力之大,可斬聖人的楊丘夕,就已經足夠這些人掂量掂量再掂量。


    僅在此間,或許有著足夠把握可以使這一切於無形之中銷聲匿跡的,唯有一人而已。


    大聖之下真無敵,雖有誇張,卻也絕非一時口快。


    但那被人寄予厚望的尉遲夫人,此間正隨手晃蕩手裏那隻劍氣葫蘆,聽著裏麵酒水咣當的聲響,眉關緊蹙,而後咂了下舌頭,臉上分明煩躁不已。


    是那劍氣葫蘆裏的酒水已經所剩不多?


    身為北中學府四位府主之一的薑家聖人,麵露無奈之色,隻得以心聲言道:


    “倘若夫人願意出手挽救此城於水火之中,酒水一事,事情之後,盡管上山來討。”


    聞言之後,尉遲夫人瞥他一眼,意味古怪。


    眼見於此,那薑家聖人立刻恍然,苦笑言道:


    “夫人劍氣葫蘆之名,在下早有耳聞,知是需要時間醞釀才行,卻也知時間越久的陳釀,劍氣葫蘆再要醞釀的時間就越短。千年美酒不敢說,十壇三百年陳釀可否?”


    “老夫再出六壇五百年陳釀。”


    “十二壇三百五十年陳釀。”


    ...


    北中學府上的入聖修士,無奈何隻能緊隨其後。


    臨山城如何,或許不被他們放在心上,倘若毀去,那便毀去就是,可一旦當真放任這些聖人大肆出手,莫說臨山城,就連那座大興土木而成的北中學府,恐也要一並毀去。


    府主也好,山主也罷,除了那個至今還未現身的姒庸之外,哪個可以視若無睹?誰又能夠置身事外?


    尉遲夫人眨眨眼睛,抬起臉來暗自算了算,這些動輒幾百年的陳釀美酒,倘若全部加起來,倒也足夠給這劍氣葫蘆鋪個底兒了,雖然不多,卻也不少,尤其美酒陳放都是幾百年,擱到劍氣葫蘆裏麵,差不多就能十年之內,釀成劍酒,再要省著點兒喝,就差不多也能夠個二十年了。


    一念及此,尉遲夫人立刻眉眼帶笑。


    “好說好說,不就是出手攔住這幾個,護住臨山城嘛,費不了多少工夫。”


    尉遲夫人哈哈一笑,舉起劍氣葫蘆,喝了口酒,白皙臉頰上立刻湧現一抹酡紅。尉遲夫人眸光燦燦,周身劍氣橫生,咧嘴一笑,繼而徐徐吐出一口酒氣,見風則現寒光凜凜,雪白一片,如似一條大江滾滾,翻湧而去,徑直撞入河麵上方,生生在那涇渭分明之處,撕了一條口子出來。


    尉遲夫人囂張大笑。


    在其身旁,唐醴背後那把無刃飛劍,陡然間嗡鳴一聲,金光暴漲,如火如荼,衝天而起,化歸一線。


    劍名金竹,從天而降。


    尉遲夫人丟下劍氣葫蘆給衛洺,大袖一掃,飛身撲上,右手並攏雙指拖拽於身後,不過瞬息,便已闖入那片聖人相爭之地,而後身形陡然一翻,右手並攏雙指如劍一般力劈而下,放聲狂笑。


    “開!”


    飛劍金竹隨之瞬間變作迅猛無比,斬下一片金海茫茫。


    仙域晃動,聖光破碎,火海潰散,四時崩壞。


    而那早已不堪重負的飛劍紅鱗,更是徹底湮滅在這茫茫無邊的金色劍氣之中。


    等到神光消散,尉遲夫人已經立足於富水河岸,肩頭臉頰側麵,便懸停那把飛劍金竹,劍氣森森,劍意熊熊。而其腳邊,卻是一道寬闊溝壑,深不知幾許,殘留著亂如柳絮一般的金色劍氣,縈繞不散,晃晃悠悠,鋒銳之氣蒸發上遊方向而來,墜入其中的滾滾河水。


    由此為始,深邃溝壑向著東方一路蔓延而去,視線盡頭,卻並非溝壑盡頭。


    河道北岸,親眼目睹於此之眾,哪怕聖人,亦是悚然。


    瑤光聖主麵色如何,見之不得,可那火氏代城主,卻是臉色鐵青,連同之前一般都在暗中出手的姬家族主與姚家族主兩位聖人,也是默然。


    並非為此一劍造就之深淵驚然,而是為此一劍威勢,遠及三千裏外,卻無半點兒溢出,僅限於此間河道之寬。


    雖與未盡全力有關,但若換做旁人來做,未必能行。


    可尉遲夫人卻分明遊刃有餘。


    所以她忽然打了個酒嗝。


    “抱歉抱歉,之前看你們鬥得盡興,一不小心喝酒喝得多了一些,沒控製住。”


    尉遲夫人拍了拍胸脯,哈哈一笑,隨後手指一揚,飛劍金竹便重返唐醴身邊,隻是原本用來裹劍的粗布已被劍氣完全攪碎,唐醴無奈搖頭,抬手一拍劍柄,飛劍金竹便好似被人屈指一彈般,翻過他的頭頂,重新插入負劍挎帶,隨後微微一斜,劍柄恰在肩頭。


    河道北岸的年輕一輩,目光隨之落在唐醴身上,神色各異。


    反而唐醴猶有閑心抬手衝著那邊晃了晃,臉上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意。


    衛洺將那劍氣葫蘆丟還尉遲夫人,被她抬手接住,眼珠子順便轉向臨水酒樓上的楊丘夕。


    方才一劍斬落,劍氣燦燦,金光大作,或許旁人會因各種緣由未曾注意,但尉遲夫人卻對那一瞬間發生過的任何事情全都心知肚明,但也不曾多說,嘿嘿一笑便罷,繼而舉起劍氣葫蘆仰頭喝了一大口。


    又打了個酒嗝。


    “十壇三百年陳釀,六壇五百年陳釀,十二壇三百五十年陳釀...記得你們可是欠了這些陳釀好酒來著,之後妾身自會一個一個找上門去討要酒水,多給一些也無妨,但若少個一星半點兒的...”


    尉遲夫人斜望看去,隻差將那“不懷好意”四個字寫在臉上。


    那秦家聖人張了張嘴,隨後看向這條一路綿延三千餘裏的深邃劍溝,雖是知曉尉遲夫人乃是刻意為之,卻也隻得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裏麵吞,苦笑作揖。


    “夫人且安心,答應下來的酒水,自然不會少。”


    尉遲夫人嗤笑一聲,將手中那隻劍氣葫蘆甩過肩膀,徑直去了臨水酒樓,很快便在那間觀景廂房中出現。


    眾人駭然,眼見尉遲夫人進門之後一路往前,隻得主動讓開道路,任憑這位一劍斬了三千餘裏的絕世劍修來到鍾婉遊身旁,衝她挑了挑下巴。後者啞然,隻得乖乖起身,讓出座位。


    落座之後,尉遲夫人雙腿一抬,便絲毫不曾顧及形象地將腳搭在麵前欄杆上,順手又將那隻劍氣葫蘆丟給了旁邊的雲澤。


    “坐下說話。”


    雲澤沉默不語,點頭落座。


    尉遲夫人將雙手枕在腦後,目光望向深淵對過的幾位聖人,施施然道:


    “剛才那一劍,楊丘夕那家夥給我留了麵子,主動撤去了自己的氣府異象,所以才會看起來像是他們幾個的明爭暗鬥被我一劍破去。嘿,老娘哪有那麽厲害,楊丘夕這老小子好歹也是曾在大聖境界自斬修為的狠辣主兒,意境之高,非我能敵,偏偏還真就有人信了是我一劍破萬法,也不知道這種蠢貨,究竟是怎麽順利踏足聖道的。”


    尉遲夫人咧嘴嗤笑,隨後斜眼看向雲澤。


    “當然了,我也不是什麽不講道理的人,楊丘夕給我留了麵子,我也自然應該有所表示。一口劍酒,不能再多了,畢竟我的麵子確實不太值錢。”


    雲澤啞然失笑,卻也未曾多說,將那葫蘆塞子拔出之後,便仰頭灌下一大口酒。


    尉遲夫人神色一滯,連忙伸手奪了回來,滿臉肉疼之色。


    “虧了虧了,這回真是虧大了,你這小兔崽子,老娘剛才都已經說了,麵子不值錢,別說你沒聽懂這是什麽意思,老娘行走江湖這麽多年,見過的人海了去了,就數你這小子心眼兒最多!”


    雲澤滿臉漲紅,體內轟鳴不止,有心開口卻無力,實在是方才一口劍酒喝得太多了一些,哪怕如今體魄蠻橫,遠非昔日可比,卻也依然難以輕易承受,便打從氣府而至命橋,再上十二正經,劍氣之充盈,好似一江大浪狂湧,甚至已經溢出體外,卷起陣陣鏗鏘之聲。


    四肢百骸,痛則痛矣,卻也心情大好。


    正此間,雲澤眼神一動,忽而瞧見河道那邊,那艘原本已被推至上遊的畫舫,已經順水而至,隻是畫舫上已經杳無人煙,隻剩一艘空船,隨著水流落入那道一劍斬就的深淵,被其中悄然浮動的殘餘劍氣瞬間絞成齏粉消散。


    而在隨後,那本名魚紅鯉的紅香閣麟女,赤足踏水而來,眉眼間風情萬種,似怨還嗔,玉貌芳容,一顰一笑引得蜂狂蝶亂。細腰肢融融曳曳,分花拂柳,淺注輕勻,一舉一動束著燕懶鶯慵。


    妖嬈豔態,也似渾然天成。


    待那魚紅鯉最終停在深淵麵前,低頭俯瞰下去,再遠眺片刻,隨後抬頭四望,似是正在尋找那把作為入幕信證的飛劍紅鱗,眉關緊蹙,格外認真。可那飛劍畢竟早已損壞,哪怕不被尉遲夫人一劍斬去,待得河道兩邊幾位聖人收手之後,也要變成碎片,那魚紅鯉早該已經瞧見才對,又何必多此一舉?


    而在雲澤心疑之際,那魚紅鯉忽而眸子一亮,抬手捏了一個蘭花指出來,便見憑空之中點點紅亮之色,有如螢火一般,星星點點悄然浮現,聚攏而來,最終與其雙指捏中之處,化作一枚如玉雕琢般的火紅鱗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淞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淞南並收藏不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