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事,一大兩小。


    趙飛璿忽然不知去向,於情於理,其實本該如此,隻是雲澤對這件事並不上心,畢竟兩人之間雖然有著許多恩怨糾葛,但也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更何況因為早年間飽受瑤光聖主的打壓,說是先天美人骨的鼎爐體質,其實也就隻剩鼎爐而已,沒有必要太過在意。


    與之相比,那同樣不知去向的瑤光麟子姚鴻飛,才是真正的遺禍無窮。


    送走了薑北與景博文之後,雲澤站在鐵索橫橋的這一頭,出神良久,然後返回弟子房中,找到了正在等他的那隻小狐狸。


    “幫我個忙?”


    雲澤在桌邊落座。


    “去一趟府邸那邊,幫我找一下秦九州,讓他再去一趟東海那邊,去找那位負責撐船來往兩邊的前輩,他已經去過一趟了,也能算得上是輕車熟路。而且...這次的事情確實得找別人幫忙才能行,否則隻憑咱們,抗不過去。”


    雲澤低頭瞧著桌麵上被景博文特意留下的酒碗,伸出手來,手指輕輕撫過酒碗的碗口邊緣。


    “尉遲夫人說得不錯,這座天下,終歸不是年輕人的天下。”


    小狐狸悶不吭聲,直接身形一縱跳上窗台,再縱身一躍,就沒了蹤影。


    事情交給小狐狸,雲澤還算放心,如今能夠做到的也就隻有這些,除此之外,便再無他法。


    多思無益。


    雲澤便在房間裏開始練習八卦訣的走樁,雙手交叉揣入袖中,統共八步,繞行方桌,每一圈的每一步,都會整整好好落在同樣的位置,一步如風,飄忽難定,一步如火,殺氣騰騰,一步如雷,迅猛湍急,一步如山,沉穩大氣...


    一日練,一日功。


    在修行方麵,雲澤從來沒有懈怠過,畢竟是立身之本。


    很快,小狐狸就去而複返,先是現身在窗台上,然後身形一縱,就回到床頭那個固定的位置,緊隨其後,便有細膩嗓音在雲澤的心湖中響起,說是秦九州已經知曉紅香閣之事,本就在與席秋陽烏瑤夫人他們商議如何解決,到了這會兒,就應該已經開始準備動身前往東海那邊。


    再怎麽心不甘,情不願,也抵不住孟萱然一個輕飄飄的眼神看過去,哪怕隻是隨隨便便看他一眼,沒什麽特別的含義,也會被他曲解出許多意思。


    小狐狸刻意說了這件事。


    雲澤已經懶得計較。


    然後風平浪靜地過了兩天。


    在此期間,鍾婉遊與南山君也曾前後各自來過一趟武山,與景博文和薑北那日造訪所說之事,大抵相仿,都在規勸雲澤是否應該盡快離開北中學府,畢竟紅香閣覆滅一事,雖然還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就是姬家所為,但也已經板上釘釘,倘若姬家果真還要繼續隱瞞暗中謀劃,就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和柳瀅。


    對於這件事,雲澤隻說已經有了足夠的安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必擔心。


    聞言如此,鍾婉遊與南山君就隻得無奈離開。


    兩天後。


    雲澤的十二橋境,終於修行圓滿,便在第三天的時候起了個大早,先是去了一趟隔壁的靈山,找了徐老道為自己護道,之後才轉去景博文曾經待過一段時間的靜心山。突破之時,又是萬畝雷劫從天而降,聲勢浩大,匪夷所思,甚至能夠見到劫雷化龍,從天穹之上俯衝下來,幾乎淹沒了一整座的靜心山。


    前前後後約莫一炷香時間,雷劫消散,雲澤已經身受重傷,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滿身焦黑之間,依然帶有許多雷弧縈繞不斷,滋啦作響。


    但也並無意外發生。


    眉心一點靈光如豆,深種靈台。


    ...


    東海之畔。


    海麵上方,忽然浮現靈光一點,迅速彌漫開來,於憑空之中寫就“勢如破竹”四個繁複文字,上下勾連,隨後便見空間宛如鏡麵一般砰然破碎,炸成無數熒光散亂四濺,露出晦暗詭霧流淌宛如粘稠水流一般的虛無之界。


    秦九州一襲白衣,踏入人間,滿臉倦色,風塵仆仆。


    而後手指輕輕一點,指尖逐漸匯聚一粒雪白珠子,黃豆大小,隨著手臂輕輕一甩,那粒雪白珠子就立刻激射而出,變作“破鏡重圓”四個複文字體,烙印在空間破碎之處。


    常人力有不及之處,補天士所長之處。


    空間的修繕速度要比往常更快許多。


    做完了這些以後,秦九州深深吸了一口海麵上吹來的鹹澀微風,麵上倦容立刻消散了一些,隻是連續兩天兩夜的趕路,依然讓他疲憊不堪,並且走得太過匆忙,以至於周身上下都在牽掛著絲絲縷縷的晦暗詭霧,隨風飄蕩,緩緩而散。


    然後就在原地盤坐下來。


    不多時,海麵上果然飄來陣陣霧氣,很快就籠罩了原本的和煦日光,秦九州雙眼虛眯,眉關輕蹙,死死盯著大霧之中能以肉眼窺探到的範圍盡頭,同時也將神識延展出去,隻是極為詭異的,神識甫一漫出靈台,立刻就會變得如陷泥潭,最多最多也就堪堪延展丈許而已。聖人尚且如此,倘若換做旁人,又該如何?


    對於雲家,秦九州還算了解一些。


    便如當初橫空出世的,其實並非隻有雲溫書一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幾個兄弟姐妹,老大名叫雲溫章,是個儒家修士,一身書卷氣中正平和,當年行走世間闖蕩江湖之時,還會腰懸一枚青山綠水佩,背麵篆刻“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正人君子,胸懷大義。


    老二名叫雲溫仲,溫仲二字,音同穩重,實際上卻是個相當不夠穩重的,生平最好闖蕩古墓惡土,也正因此,雲家眾多兄弟姐妹當中,就數此人特立獨行,從來不與其他幾個兄弟姐妹一道行走,故而受傷最多,死得最快,方才橫空出世不過百年時間,就被別人發現死在了奇山昆侖的外圍邊緣,死相也是端的淒慘,渾身上下滿布著如被野獸撕咬的痕跡,可具體死因又是如何,貌似就連後來同樣闖過一趟奇山昆侖的雲溫書都沒能查清。


    老三雲溫河,生平做過的事情不算很多,也不出名,沒有什麽太過值得一提的事跡,因而世上但凡能夠記起此人者,大多還是因為雲溫書。


    老四雲溫季,是位劍修,手中四把四季劍,曾經一人四劍滅了一座一流門派。


    老五雲溫太,是個橫練體魄的純粹武夫,肉身成聖,當年還在人間之時,隻拚體魄蠻力,縱是比起當年的姒家麟子也不遑多讓,甚至一身血氣所化金身神相之高大,能與當初的那位天璿麟子一較高下。


    老六雲溫書,便是兄弟六人當中最小的那位,也是這雲家一眾兄弟姐妹當中唯一一個長存世間,沒有無故消失的一個,直到二十多年前慘遭瑤光聯手南城皇朝布下圍殺之局,才身負重傷,被迫隻能銷聲匿跡,去了俗世。


    除此之外,還有六位姐妹,大姐雲溫瀾,年紀要比雲溫章略小一些,性情如火,最是不拘小節,分明是個練氣士,但卻十分喜好與人近身廝殺,也曾闖下赫赫威名。


    老二雲溫鳳,年紀還比雲溫仲更長一些,是個溫文爾雅的性子,琴棋書畫禮樂射禦書,樣樣精通,最講道理。


    老三雲溫燕,年紀比起雲溫仲更小幾歲,妖嬈嫵媚,生性風流,號稱豢養麵首三千九,真也是一代妖後。


    老四雲溫情,與雲溫鳳性格看似相仿,實際上卻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不如二姐那般多才多藝,手段繁複,唯有長袖善舞,卻又殺力極大,曾經隨手抓來一條寬餘十裏的大瀆以為長袖,隻以一人之力,便水淹萬敵。


    老五是位鑄劍師,奇女子,生平最好尋訪天下名山名水,自從入世以來,百年時間,隻曾鑄造一把飛劍,便是老六雲溫裳手中的那把天下法寶第一劍的龍溪,隻可惜這位奇女子卻是緊跟在雲溫仲之後,就被人發現死在了一座惡山山腰處的黑水泥潭中,看似是為摘取山頂那朵煙羅花而去,卻不想,竟是不慎落入其中,死得不能再死,若非隨身攜帶玉佩雖被汙染卻並未損壞,隻怕任誰都無法看出那具漆黑骸骨的身份。


    老六雲溫裳,年紀最小,亦是劍修,生平做過的事情同樣不算很多,但每一件都足夠令人瞠目結舌。


    甫一現世,才隻十幾歲的年紀,便以一把木劍斬了同輩當中一位鳳毛麟角的腦袋,現在還能知道這件事的人已經不多,但秦九州恰好就是其中一個,因為那人便是出自秦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村,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背景,屬於那種起點雖低但卻心氣極高的,所以走出山村之後,便格外的囂張跋扈,因為瞧見當時尚且年幼的雲溫裳模樣已經相當不差,便起了一些歹念,卻不想,哪怕這人仗著一場奇遇得到了某樣頂級法寶,也依然是在捉對廝殺的過程當中,被人用一把尋常木劍給一劍封喉。


    再之後,仍是木劍,雲溫裳一人獨戰同輩中的九位天之驕子以及某位出身一流家族的鳳毛麟角,結果卻是七死三逃,那位不知好歹的鳳毛麟角,更是最先敗亡,被雲溫裳一劍刺穿了氣府,震斷了命橋。此事過後沒多久,那座一流家族便有數位長輩殺上門來,過程如何,不為人知,但最終的結果卻是被雲溫裳給坑死了三位煉虛合道大能境的前輩修士,再之後,便是雲家眾兄弟知曉此事,一同殺上門去,其中又以雲溫瀾和雲溫仲最不留情,徑直將那一流家族上下幾百口人殺得一幹二淨,老弱婦孺,一個不留。


    第三件事,就是得到飛劍龍溪之後的事情了,西北之地有個周家,也不知是怎麽得罪了雲溫裳,被她一人一劍找上門去,掀翻了整座家族的立身之處。


    第四件事,出在海外,據說是一座古早年間遺留下來的古界小洞天被人發現,當時除去雲溫裳之外,亦有不少海外家族勢力出身的佼佼之輩,甚至就連一些老輩人物也在其中,但最終的結果卻是隻有雲溫裳獨自一人殺出異獸群,無恙而歸,但其餘眾人,包括那些老輩人物,則是全部死在了那座古界小洞天中。


    還有第五件事。


    瑤光聖主姚宇的真容,滿臉疤痕,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雲溫書所留,但其實最早一道刻在那張臉上的疤痕,卻是出自雲溫裳之手,隻是具體的恩怨糾葛,放在如今,早就已經無人記得,便是秦九州也不敢確定那件事的起因究竟如何,隻知道在那之後,姚宇就跟雲家眾人結下了相當深刻的仇怨,但後來怎麽就變成了雲溫書跟姚宇之間的不死不休,就再無外人知曉。按照秦九州自己的想法來看,這件事可能是跟兩人在早年之間的許多摩擦有著一定的關係,但更多的,應該還是因為雲家除去雲溫書之外那些人後來極為突然的銷聲匿跡,導致姚宇實在是找不到那個在他臉上留下了第一道疤痕的雲溫裳,這才隻能將這些恩恩怨怨全部歸咎到雲溫書身上,而後逐漸發酵,就一步一步演變成了後來的不死不休。


    這些事,在年輕一輩鮮為人知。


    不過身為同輩中人的秦九州,卻是全部都給看在眼裏,甚至其中很多事情發生的時候,秦九州就在作壁上觀。


    但也僅限於此。


    至於包括雲溫書在內,這眾多雲家兄弟姐妹背後的雲家,就實在是一無所知。


    眼見大霧漸濃,秦九州恍然回神,忽然就注意到大霧的最深處,有著一點微光正在緩緩而來,一如既往的,是一盞懸在船頭上的長明燈,燈火幽幽,火光幽幽,隨著那盞長明燈的逐漸靠近,也慢慢能夠看清那隻小船,以及船上那位手持一根竹篙的精壯老人,一如既往的膚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頗為壯碩,隻是頭上戴著寬大鬥笠,瞧不見麵容長相,唯獨露出一把白胡子。


    秦九州抬頭看了看這場大霧。


    不見日光,是怎麽才能曬得膚色黝黑?


    海麵平緩如鏡,隨著小船的逐漸靠近,陣陣漣漪擴散而來,緊隨其後,便有一根竹篙插入水中,撞碎了秦九州落在水麵的倒影。


    船頭緩緩擱淺在岸邊沙灘上,船尾輕輕搖曳。


    老人悶聲笑道:


    “又是你,這次過來,所為何事?”


    秦九州神情嚴肅,拱手抱拳,麵對這位撐船老人,不敢大意。


    明明同是聖人修為,但不知為何,在麵對這位撐船老人的時候,無形之間,秦九州竟然感覺到陣陣壓抑,上一次見到這位撐船老人的時候也是如此,就好像一座大山極為突兀地橫在麵前,卻又有著濃鬱山霧將其遮掩了去,不見真容的同時,也不知山高幾何。


    秦九州忽然想起一句話。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然後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嘲一笑。


    哪裏來得青山見我應如是?


    重新肅正神色之後,秦九州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著重提到,姬家那位負責坐鎮家中底蘊的大聖,很有可能會對雲家那位澤哥兒出手,說過了這些之後,秦九州稍作遲疑,還是開口問道:


    “在下也不知此番前來,是否有望能夠解決此事,但那先天無垢道體的青丘狐卻是直言,隻需前來即可...敢問,這東海雲家,難不成真是什麽不出世的聖地世家?”


    撐船老人驀地咧嘴一笑,嗓音沉悶道:


    “聖地世家如何?家族門派又如何?既然不出世,不入世,這些虛名,有或沒有又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秦九州神色一滯,有些尷尬。


    撐船老人略作沉默,微微揚起臉來,隻是頭上那件寬大鬥笠,仍是遮住了老人的麵容,隻露出一個留著雪白胡子的下巴。


    “至於你方才說的這件事,回去告訴澤哥兒,要他盡管不必放在心上,姬無月是無知者無畏,才敢動手,但姬家那個負責坐鎮家中底蘊的小家夥,卻很清楚我家主人的規矩,小輩之間的爭鋒,全看各自的本事,便是真的死了也沒話說,但若有人以大欺小...”


    撐船老人笑了一聲,隨後言道:


    “年紀越大越惜命,姬家那個小家夥,可還沒活夠。更何況姬家的暗中謀劃,也已經到了收尾的時候,能不能成且不說,實在是沒有必要再為遮掩事情真相,就將整個姬家都給賠出去。”


    秦九州心頭巨震。


    隻是撐船老人不給秦九州回神的時間,已經重新提起了插入水中的竹篙,然後用力一點沙灘海岸,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船頭擱淺的小船,就已經悠悠然重新漂回平緩如鏡的海麵上。


    竹篙出水再入水,嘩啦一聲,小船便悠悠然轉過頭去,長明燈的燈火微光,悄然照亮了海麵水路,秦九州忽然眼尖地瞧見了船頭那盞長明燈下方,竟然遊弋著一條細如發絲渾濁黃水,像是一尾遊魚那般,在前方帶路。


    小船漸行漸遠,漸漸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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