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州將撐船老人的原話帶來回來,一字不差,就連語氣都給學得“惟妙惟肖”,一口一個“姬家那個小家夥”,滿臉的皮笑肉不笑,之後就不再多說,也不離開,坐在桌子的對過盯著雲澤,顯然是想雲澤交代一下那位撐船老人以及雲家的來曆。


    卻被雲澤的一句“多謝,不送”,直接請出門去。


    既然那位撐船老人已經這麽說了,那雲澤也就確實不必放在心上,畢竟老人的修為境界雖不知曉,但很顯然的是,那位撐船老人對於雲家的了解,遠在雲澤之上,尤其對於雲老爺子的了解,相當深刻。


    既然再無旁事於心頭,雲澤也就開始安心養傷。


    雷劫加身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對於精氣神沒有半點兒損傷,所以雲澤的精神氣一直很不錯,但身體的傷勢卻是實打實的,所以雲澤的臉色就難免有些病態的蒼白,身子也或多或少有些虛弱,也便最近幾天,拳是練不成了,不能過分強求,畢竟無論山上還是山下,都有句話叫做“過猶不及”,一旦過分強求,反而有害無利。


    秦九州離開以後,少女鹿鳴便喘著粗氣一路小跑了過來,手裏還端著一鍋剛剛跑去中央主峰山頂飯堂買來的雞湯,蓋著蓋子,依然香氣四溢,饞得少女直咽唾沫,卻又強行忍住一口沒喝,最多最多,也就偶爾爬山爬得累了,坐下休息的時候,就打開蓋子瞧一瞧裏邊的光景,上麵飄著一層黃澄澄的雞油,湯裏還躺著一隻相當肥碩的母雞,然後用力抽一抽鼻子,滿滿當當地嗅上一口雞湯的香氣,之後就強忍著口水,重新蓋上蓋子往回跑。


    進了房間以後,少女便將那隻碩大的砂鍋砰的一聲擱在桌麵上,打開砂鍋蓋子,然後就站在桌旁將雙手背在身後,趾高氣昂,臉上滿是洋洋得意。


    “師父,這可是徒兒專程買來孝敬你的!你是不知道呀,這一趟上山下山,你的乖巧徒兒到底跑得有多快,那可真是一次都沒敢歇,也沒敢停下來偷喝一口,就怕趕不上飯點兒,而且還是熱乎的哩!”


    雲澤有些好笑,之前的時候鹿鳴就在“旁敲側擊”地問他想不想喝頓雞湯,雲澤還以為是在開玩笑,就點頭說了句“雞湯確實好喝”,沒曾想,前前後後這才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鹿鳴還真就跑了一趟中央主峰山頂的飯堂,直接買來了這麽大的一鍋雞湯。


    應該是在阮瓶兒那裏要來的錢。


    也就隻有阮瓶兒才會這麽慣著她,換了旁人,根本沒有半點兒可能,畢竟武山上也就那麽兩三個人願意跟她多說幾句話,其他人,就連項威,對她都是盡可能的敬而遠之。


    但雲澤也沒追問鹿鳴從哪兒弄的錢,走過去之後,便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臂。


    鹿鳴臉上立刻露出一抹疼痛之色,眼神慌亂,捱不住雲澤的力氣更大一些,還是被拽了出來,隻是依然死死攥緊了雙手,等到雲澤陰沉著臉瞪她一眼,少女這才可憐巴巴地垂下腦袋,乖乖攤開了雙手。


    剛剛解去了紗布沒多久的手,傷疤還沒完全愈合,就又被那砂鍋燙得滿是水泡,卷起衣袖之後,還能見到就連雙手手臂都被燙出了好幾個水泡。


    少女慘兮兮地站在那裏,小聲解釋道:


    “這麽大的砂鍋,裏麵又是一整鍋的雞湯,太沉了嘛,人家雖然已經給了我兩塊抹布讓我墊著,可那座山那麽老高,山路那麽老長,我實在是堅持不住,就不小心被燙到了幾下。”


    瞧著雲澤的臉色逐漸轉好,鹿鳴忽然笑了起來。


    “一開始的時候是有些疼的,不過現在已經不疼了,不信你瞧...”


    一邊說著,鹿鳴一邊抽出一隻手,啪的一下就拍在旁邊那張桌子上,當場就把那張小臉疼得一片慘白,眼角直跳,嘴角直抽,手掌剛想抬起就有放下,指甲刮著桌麵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聲響。


    然後就勉強咧嘴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疼,真的,不疼...”


    雲澤沒好氣地伸手在她額頭上麵敲了一下,疼得鹿鳴立刻收回手來捂住額頭,滿臉委屈。


    至於那兩塊抹布的去向,雲澤同樣沒問,應該是半路發現砂鍋已經不再燙手之後就給丟了,按照鹿鳴的性子,不是做不出來這種事,畢竟無用之物就是累贅,根本不會考慮直接丟掉是不是有些浪費,或者以後是不是還能用得到。


    雲澤照舊取了氣府當中常備的藥散,開始給鹿鳴上藥。


    其實本該是給自己準備的,畢竟山上修士,難免會有各種原因導致的打打殺殺,可能前一秒還是一團和氣,下一秒就已經大打出手,這種事雖然不太常見,但也不少,甚至有些心氣極高的,或者民風彪悍的,就隻是因為走在街上的時候被人看他一眼,都能直接抬手一個巴掌扇過去。


    之前在府邸閑聊的時候,雲澤閑來無事,便問起了柳瀅以前的經曆,如她所說,就曾遇過這種事,而且一旦真的計較起來,那件事的起因其實很小很小,甚至不值一提,隻是因為當時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飯的柳瀅,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某位富家子弟手裏的那串糖葫蘆,就被一腳踹在身上,末了還不忘了吐口唾沫,然後便將那串還沒吃完的糖葫蘆丟在了柳瀅身上,說是被她看了一眼,糖葫蘆髒了。


    隻可惜如今的臨山城已經成了臨山湖,那富家子弟具體去了何處,已經無法知曉,若非如此,就又會有一場不分老弱婦孺的滅門之災再次發生。


    這可都是跟瑤光姚家學來的。


    打人就要一棍子打死,千萬不能留一口氣,畢竟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一旦給人留了一口氣,會不會就是遺禍無窮。


    雲澤忽然有些心情低沉。


    瑤光麟子和趙飛璿,全都不知去向,猶如人間蒸發。


    這段時間以來,其實南域薑家跟開陽聖地,一直都在找尋這兩人的具體蹤影,但奇怪的卻是,瑤光麟子姚鴻飛尚且有跡可循,看起來像是一路往西,直接逃去了海外,之後就再也沒有半點兒蹤影,可趙飛璿卻是自從離開北中學府之後,便立刻沒了去向,從始至終都沒有留下半點兒痕跡,令人猜疑。


    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便是雲澤一直以為的那位瑤光麟子,其實隻是出自瑤光聖主之手的一層聖光罷了,裏麵隻有姚鴻飛的一滴精血化開之後形成的生命精氣,但就是這麽一手,卻瞞過了這一整座天下中的所有人,而真正的瑤光麟子姚鴻飛,實際上卻是那個看似與那聖光總是形影不離的俊秀男子。


    雲澤昨天才在前來探望傷勢的薑北那裏得知此事。


    但這件事終歸影響不大,哪怕早便知曉,也改變不了任何局麵。


    很快,鹿鳴那雙滿是水泡的小手,就被雲澤再次裹了起來,主要還是怕她弄破了水泡又要喊疼。少女笑嘻嘻地坐在板凳上,兩隻腳懸空,晃悠晃悠,等著雲澤拿好碗筷,吃雞喝湯。


    然後就忽然扭頭看了眼門外正在認真練拳的柳瀅。


    鹿鳴稍作遲疑,滿臉掙紮之色,等到雲澤將裏麵擱了一隻雞腿的瓷碗推到麵前之後,這才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問道:


    “師父,要不要叫那個醜丫頭進來一起喝呀?”


    雲澤麵露意外之色。


    少女破天荒地有些臉紅,眼神躲閃解釋道:


    “我這不是...這不是,看著這鍋雞湯有點兒多嘛,咱們兩個也喝不完,更何況那醜丫頭又黑又瘦的,肯定喝不了多少,就,給她分一碗,也沒什麽的...”


    少女聲音越來越小。


    然後偷偷摸摸瞥了雲澤一眼,瞧見他正滿臉笑意,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忽然瞪起眼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當時就給疼得差點兒掉下淚來,好半晌才終於顫顫巍巍收回手掌,然後可憐巴巴地望著雲澤。


    “先說好,給她喝湯可以,吃肉也可以,但雞腿兒得是我的...”


    少女抽了抽鼻子。


    “以前還在洮兒鎮的時候,我聽鎮子上的郎中說過,吃啥補啥,這叫,嗯...以形補形。雞翅膀也是我的!”


    雲澤啞然失笑,隻得點頭。


    “行,雞腿雞翅膀都是你的,去叫她吧。”


    鹿鳴撇了撇嘴,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但最終還是出門喊了一聲。


    “哎,那個醜丫頭,過來,姐姐掏空了家底請你喝雞湯啦!”


    小丫頭有些將信將疑,隔著鹿鳴,瞧見了房間裏的雲澤衝著自己點了點頭,這才眨眨眼睛,立刻笑了起來,甜膩膩地叫了一聲“謝謝姐姐”,卻糟了鹿鳴的白眼,落座之後,依然不忘滿臉嚴肅地強調了一遍,兩隻雞腿和兩隻雞翅膀全都是她的,她受傷了,得吃這些才能好得快,這叫以形補形。


    柳瀅立刻笑著應了下來,主動夾了鍋裏的另一隻雞腿擱在鹿鳴麵前的碗裏。


    “懂事兒!”


    少女美滋滋的一手一隻肥碩雞腿,吃得滿嘴流油。


    等到第二隻雞腿已經被她張嘴咬下一大塊肉之後,鹿鳴這才想起來,這鍋雞湯好像不是買來自己的吃得,然後嘴裏咀嚼兩下,將肉吞了下去,就跳下凳子小跑著繞到雲澤這邊,將手裏那隻已經吃了一口的雞腿擱在了雲澤碗裏。


    “師父,你別嫌棄我啊,我的手很幹淨的。”


    一邊說著,她還一邊衝著雲澤抓了抓纏滿了紗布的雙手。


    雲澤啞然失笑,將那隻雞腿重新夾起,擱在了鹿鳴的碗裏。


    “不嫌棄,但你自己吃就行,我的手又沒受傷,用不著以形補形,你得趕緊好起來,還得練拳來著。”


    鹿鳴剛剛笑起來,聽到最後那句,一張小臉頓時苦了下來,唉聲歎氣走著回去爬上板凳,繼續拿起雞腿美滋滋地大口吃肉,很快就忘掉了練拳這事兒,大口喝湯,聲音呼嚕呼嚕的。


    正在安靜喝湯的柳瀅也跟著笑得眉眼彎彎。


    ...


    深夜。


    武山已經徹底安靜了下來。


    雲澤不聲不響來到阮瓶兒的弟子房門前,抬手敲了敲房門。很快,房門就被人從裏麵打開一條縫隙,然後伸出一隻腦袋來,阮瓶兒滿臉警惕。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想幹啥?”


    雲澤翻了個白眼。


    “進去說?”


    然後指了指靠近山頂的那座觀景亭。


    “或者去那兒?”


    阮瓶兒將房門完全打開。


    “還是進來說吧。”


    雲澤笑問:


    “不怕了?”


    阮瓶兒聳了聳肩膀,已經率先走回房間,在那張擺滿了各種物件的桌子跟前坐了下來,一邊拾起桌上的炭筆,一邊拾起旁邊的刻尺,在一張還沒成形的皮子上不斷勾勾畫畫,隨口說道:


    “您老人家眼光多高呀,肯定看不上我這種野修散修,而且還是臭名鼎鼎的那種,招惹了我又沒好處。”


    說完之後,阮瓶兒忽然笑嘻嘻抬起頭來。


    “開陽麟女長得好不好看?我聽說那可是個個子很高的姑娘,身材也很好,而且很厲害,是不是特別帥氣的那種類型?我能不能見一見她?就是以後你去補天閣的時候,能不能順便把我也帶上?”


    雲澤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你年紀太大,已經進不去補天閣了。”


    阮瓶兒立刻瞪圓了眼睛。


    “你才年紀大,老娘...啊呸,姑娘我明明方才二八年華,長得又是如花似玉,俊俏得很,喜歡我的姑娘都能排出來一個紅香閣!你才年紀大,你是老大爺!”


    雲澤滿臉驚疑之色。


    “喜歡你的...姑娘?”


    阮瓶兒猛地捂住了嘴巴,用力搖頭。


    雲澤扯了扯嘴角,懶得跟她計較這些小事,手掌一翻,就拿了一枚靈光玉錢出來丟在桌麵上。


    “鹿鳴這段時間應該跟你要了不少錢,我先替她還上,如果不夠就直說,我再給你,但如果還有富餘,你也先收著,就當是提前還了鹿鳴以後跟你要的錢。”


    眼見於此,阮瓶兒麵上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些弄不懂眼前之人到底是在想些什麽。


    雲澤拿了一壇酒出來,是之前景博文與薑北聯袂來訪的時候剩下的,喝了一口酒,對於阮瓶兒的心思心知肚明,便開口解釋道:


    “我不喜歡欠人人情。”


    阮瓶兒的麵上神情越發古怪。


    但雲澤卻笑了起來。


    “覺得我很奇怪?”


    阮瓶兒悶不吭聲點了點頭。


    雲澤微微搖頭。


    “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我知道你怎麽看我,覺得我每天不是在算計這個,就是在算計那個,說話做事的目的性太強,甚至就連秦九州那樣的聖人,在與之相較的時候,都敢把他算計在內,所以你覺得我應該會是那種半點兒不肯吃虧的主兒?”


    阮瓶兒皺了皺眉頭,沉吟片刻,反問道:


    “應該...不是?”


    雲澤又笑了。


    “我是。”


    阮瓶兒啞口無言。


    雲澤笑道:


    “吃不吃虧是一回事,人情不人情,又是另一回事。有的事我不想多說,跟一個名叫丁啟茂的家夥有關...但也確實是他教會了我很多道理,甚至強迫我學會了人情要還的道理,簡直就是...刻骨銘心。”


    話音一頓。


    雲澤低著頭,看著桌麵上那張就連勾勒下刀之處的痕跡都還沒有成型的皮子,有些走神,一隻手抓著酒壇的壇口,許久才終於幽幽歎了口氣。


    “他教給我的那些道理,很多都已經不再適用,所以才會讓我一度地有些茫然,直到後來放下了那些道理,才逐漸逐漸明白過來,原來是道理錯了。”


    “那麽真正對的道理又是什麽?”


    “我之前走過將近八千裏路,走得很匆忙,但也見過了人世間的很多事情,忽然發現,這個世道其實很複雜,有好的也有壞的,有善的也有惡的,舒心的窩心的,讓人倍感暢快的,讓人難受發堵的...一路上的風景沒記住多少,種種瑣碎之事倒是見了許多,這才發現,原來不是道理錯了,而是人心太過複雜,是這世道太過複雜。這世上總有好人和壞人,但也正是因為壞人的存在,所以好人才是好人,也正因為有著善良的存在,所以罪惡才是罪惡。就像那個瑤光聖主,在我看來,他肯定不是好人,但他這輩子肯定也曾做過一些好事。這座天下很大,真的很大,它有著一萬種人,一萬種道理,道理很多,人也很多,所以任何一個道理都肯定不會適用在每一個人的身上,那我們就隻需要堅守自己的道理,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幹嘛非得理會別人怎麽做?”


    雲澤神采飛揚,喝了口酒。


    “所以我明白了另一個道理。唯心唯堅。”


    “我隻需要做好我自己就可以了,因為我不喜歡欠別人的,也不喜歡別人欠我的,所以我肯定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該還的人情得還,該要的人情得要,不然心裏不舒服...不過這是兩個道理。”


    雲澤忽然搖頭苦笑一聲。


    這兩個道理,一個是丁啟茂教給我的,而另一個則是何偉教給我的...


    不過這句話雲澤沒說,隻在心裏想想而已,然後念叨了一句話: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經人世苦,而後知大義不必,明事理即可...”


    又喝了口酒。


    阮瓶兒有些懵懵懂懂,好像聽明白了一些,但又有一些沒聽明白。


    不明白的那些,不明白最好。


    雲澤扯著嘴角笑了笑,抬手拎起酒壇,瀟灑起身。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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