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雷之聲,橫跨了半個北城中域而來,天上的雲海被一分為二,像是海麵被犁出了一條巨大的鴻溝,所以兩邊的雲海,就會向著中間填補而去,隻是這座雲海卻是被隨後帶起的氣機掀動,才會左右相撞,然後就掀起一座巨大的雪白山脈。


    老人姒庸的身影,一瞬間就出現在武山山頂。


    落地的刹那,整座武山隨之一震,平日裏隱匿不見的護山大陣,更是一瞬間顯現出來,靈光衝天,可即便如此,這座武山仍是轟隆隆下沉了許多,連帶著武山下方的那座臨山湖湖麵,都被壓下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向著四麵八方卷起極為可怖的滔天大浪,翻湧出去。


    中央主峰那邊忽然傳來一聲暴喝,響徹九霄。


    “鎮!”


    湖麵立刻平靜下來。


    武山山頂,老人姒庸通體宛如火中玉石一般,一身的灼燙氣機,內斂不能,血氣如火環繞在老人周遭,肉眼可見,火苗跳躍翻騰,衝起無數金黃流螢悄然飛散,整座武山便在一瞬間變成了蒸籠一般,比起姒海前幾日現身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人仍是看似身形瘦弱,隻是已經不再佝僂。


    腰杆挺得筆直。


    手裏還攥著一塊能有小臂長短的奇異之物,看似宛如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臥虎一般,晶瑩剔透,光華內斂,本身便就擁有著某種無形氣勢,也便一眼看去,好似活物一般。


    正是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


    老人放聲大笑。


    隻是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麽,就猛地彎下腰來咳嗽幾聲,每一次猛咳,口中都會噴出血珠。


    等到老人重新直起腰杆,已經直不起來了,佝僂要比之前更嚴重一些,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在迅速衰弱,連同一身血氣破體而出形成的烈火,都猛地一晃,隨即內斂下去。


    老人忽然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姒海動作最快,來到老人身邊,隻是沒敢上手將他攙扶起來,臉色鐵青。


    回光返照之後,老人的身軀已經再也不堪重負,六髒六腑更是如同亂麻一般,顯然是為了對付那株霸王柳,受了不輕的內傷,同時也就導致老人本就搖搖欲墜的命橋,已經徹底崩壞,並且很顯然不是剛剛崩壞,而是更早之前,可能是在往回趕的路上,就已經承受不住橋體上的裂痕蔓延,隻是因為答應了雲澤要將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帶回此間,這才能夠死死咬住最後一口生氣不散,遠行五千裏。


    所以開口瞬間,老人的最後一口生氣,就瞬間散了。


    倒在地上之後,姒庸嘔血不止。


    然後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那棵柳心棉,衝著緩步走上前來的雲澤咧嘴一笑。


    隻是沒能等到雲澤伸手去接,老人舉起的手臂,就已經無力地垂落在地,連同那棵宛如臥虎般的柳心棉,也從老人手中脫出,在地上滾了幾圈,最終撞在雲澤的腳尖,這才停下。


    姒海猛地握緊了拳頭,掌心當中傳出一聲悶響爆鳴。


    雲澤彎腰撿起了那棵柳心棉,手指輕輕擦拭上麵的灰土血跡,然後蹲下身來,將老人姒庸沒能完全閉合的眼睛輕輕蓋住。


    “不止三拳?”


    姒海胸膛高高隆起,吸氣聲格外粗重。


    許久,才緩緩吐出,悶不吭聲點了點頭。


    雲澤麵無表情,抬頭看了眼時間。


    午時將過。


    現在出殯,肯定已經趕不上了,按照陸家平的說法,哪怕老人姒庸走得足夠安詳,身死之後,也難免會有一些陰氣怨氣之類的無形氣機衍生而出,午時陽氣旺盛,趕在這種時間下葬,能夠殺一殺這些無形中的怨氣陰氣,對姒庸而言,有著一定的好處。


    雲澤轉頭看向項威。


    不必開口,後者已經了然於心,當即點頭,轉身直奔敬香樓而去,需要將之前訂做的靈柩、棺槨、紮紙之類的東西,一並帶回。


    盡管誰都沒有開口說過這件事,但其實也是不謀而合,都覺得老人姒庸回來之後,哪怕已經是最壞的情況,應該也能再堅持一段時間不會咽氣,容得他們說些話,做些事,可結果卻是不盡如人意,但也是意料之中,更是情理之中。


    走得很幹脆。


    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異象,也沒有什麽慘絕人寰的唳嘯,除了老人姒庸咬緊了牙關一路飛馳而來的時候聲勢極大,落地的瞬間因為已經沒有精力能夠收住餘力,就砸得整座武山下沉了許多之外,平靜得簡直有些匪夷所思。


    躺在地上的老人,依然嘴角帶笑。


    將死之人能夠做到這些,已經心滿意足。


    雲澤抬起一隻手擦了擦眼角,心湖沒由來地格外平靜,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姒海,發現這位新任的武山山主,竟也是不知何時已經放開了緊握的拳頭,非但沒有想象中的漢子落淚,反而滿臉輕鬆。


    姒海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老人,沉默良久,忽然輕聲問道:


    “我好像有些鐵石心腸?”


    雲澤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姒海抬手用力揉了揉膚色黝黑的臉頰,然後咧開嘴角,竟然笑了起來。


    “說實話,我也覺的有些意外,之前的時候,我還以為我會跟個孩子一樣大哭一場,畢竟在我心裏,真的是將姒庸當成師父一樣。師父師父,師者如父,所以我也一直覺得姒庸就是我爹...我爹,不是姒庸,我親爹,死得很早,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不懂事,沒覺得這件事有什麽值得傷心的,所以無論守靈還是下葬,我都沒哭,就是覺得以後見不到我親爹了,有些可惜,所以有些悶悶不樂。然後不到一年時間,我娘就因為相思成疾,鬱鬱而終,我還是沒哭,還是覺得有些不開心,因為我再也見不到我娘了,很可惜,僅此而已...”


    姒海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始終不離麵前的老人姒庸。


    “但現在,我就連可惜的感覺都沒有,心裏麵平靜得...很可怕,甚至還不如見到一個不認識的人死在麵前,就算想要裝一裝樣子,硬生生擠出兩滴眼淚都不行,做不到。”


    他抬頭看向雲澤,疑惑問道:


    “我真是鐵石心腸?還是一直都在騙自己,其實我從來都沒覺得姒庸是我師父,所以他現在死了,我才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這個問題,雲澤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姒海也沒指望雲澤可以回答。


    他很快就收回目光,繼續低頭看向躺在地上的瘦弱老人,精氣神徹底散盡之後,老人本就瘦弱的身軀,就顯得更加渺小了許多,然後皮膚鬆弛,肌肉萎縮,攤在地上看起來相當醜陋,甚至有些令人惡心作嘔。


    但就連惡心的感覺都沒有。


    姒海逐漸皺起眉頭,甚至已經開始有些懷疑,自己之前為什麽要握拳。


    雲澤還是或多或少有些心情沉重。


    至少看起來要比姒海更有人性一些。


    卻也是出乎意料的心湖平靜,就好像那所謂的心情沉重,不過是心湖上悄然吹過的一縷微風,帶起了一層層很快就會消散的漣漪,甚至有些不值一提。


    反而是盧取與南山君滿臉的悶悶不樂,就連文小娘也是。


    雲澤深深吸了一口氣,屏息片刻,緩緩吐出。


    “我先下山一趟。”


    說完之後,雲澤就果真下山去了,那個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左右看看,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追下山去,還是繼續留在這裏,等著那個之前說了帶她下山的學長緩過神來,履行約定。


    所幸盧取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小姑娘,沒出聲,隻是招了招手,就帶著她緊隨雲澤之後離開了山頂。


    ...


    弟子房前的空地上。


    雲澤很快就找見了正在練拳的柳瀅,旁邊還坐著一個垂頭喪氣的鹿鳴,兩條格外沉重的手臂垂在地麵上,以及站在旁邊的阮瓶兒。


    之前姒庸回來的時候,聲勢極大,早就已經驚動了兩個小丫頭,隻是卻被鴉兒姑娘與阮瓶兒一起聯手攔了下來,這才沒有跑去武山山頂一探究竟。


    雲澤將那霸王柳的柳心棉交給了柳瀅,言簡意賅說明了築命橋的具體方法,小丫頭滿臉認真之色,徹底記熟了之後,就跟著雲澤和鴉兒姑娘一起去了武山後山,著手準備修為境界的突破一事。其實按照雲澤的本意,就想要叫來徐老道一起幫忙護法的,隻是鴉兒姑娘說了後山有她的護道人在,足夠應對一切意外,雲澤就沒再多事。


    後山密林。


    鴉兒姑娘特意叫了自己早先收服的那頭駁獸,驅散了那些跑來武山遊覽的三年新生,然後那位一襲黑袍的護道人也隨之現身,一聲不吭,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座山崖,意思是讓小丫頭在這兒突破。


    雲澤回頭看了眼山頂方向,想要確定一下兩者之間的距離,柳瀅畢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築命橋肯定會有雷劫加身,說不得就會影響到山頂那邊。


    然後忽然記起,山頂還有姒海這位入聖修士在,雷劫再強,也隻是命橋境雷劫,還能過得了姒海那關?


    杞人憂天。


    雲澤一陣苦笑,然後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再之後,柳瀅就雙腳紮根於後山山崖邊緣,以拇指指尖抵住無名指末端的方式雙手握拳,一手落於臍下三寸氣府所在之處,一手置於眉心靈台開辟之所,以一個極其古怪的姿勢開始站樁,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在身體內部,而那早已被她收入氣府中的霸王柳心棉,也在一身血氣的蒸騰如火之下,逐漸化作一條雪白洪流,順應心神牽引,湧入任督二脈。


    陣陣呼嘯之聲,傳出體外。


    風起雲湧。


    小丫頭氣府一震,忽然湧現出星河璀璨,蒼天在下的氣府異象,占據了方圓丈許之內的空間,與此同時,柳瀅自身的氣勢也已經開始逐漸攀升,速度快得有些出奇,簡直一日千裏。


    鴉兒姑娘的護道人忽然輕咦一聲,黑袍籠罩之下,一雙眸子熠熠生輝。


    “先天武道胚子,還真是老天爺格外眷顧,人食五穀雜糧,難免會有汙濁之氣沉澱在六髒六腑,穴竅經絡,可柳瀅的軀體卻是幹幹淨淨,沒有半點兒雜質,如此看來,這般築命橋之法,於其而言,根本沒有半點兒意外可言,一切都如水到渠成。”


    護道人微微抬頭看向天上。


    “接下來,就看雷劫加身一事了。”


    雲澤神情怪異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重新將目光放在柳瀅身上,心神沒有半點兒鬆懈。


    但事情也確如那位護道人所言一般,柳瀅的築命橋一事,順順當當,中間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包括雲澤曾經有過經曆的斷脈之痛都沒有發生,就好像柳瀅的體內並不存在這個關卡一般,一身血氣包裹著柳心棉所化雪白洪流,極為順利地上湧而過,輕輕鬆鬆魚躍龍門,直達天關,築成了身前體後兩座血氣命橋。


    隨後異象內斂。


    柳瀅緩緩睜開雙眼,瞳孔當中,各自有著一條雪白絲線緩緩流溢而出,連同眼眸黑子都變得一片璀璨,然後極為緩慢的一拳遞出,就有風聲宛如鶴唳一般,漫湧而出,直衝雲海。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臉上湧現發自肺腑的笑意,轉身蹦蹦跳跳跑了過來。


    “師父,我已經築成命橋啦!”


    雲澤與鴉兒姑娘,包括那位護道人在內,都愣在原地。


    最後還是那位護道人最先回神,極為古怪地抬頭看了眼天上,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了句什麽,就將黑袍一攏,消失不見。


    雲澤與鴉兒姑娘也都回神。


    仔細想來,好像當初柳瀅開辟氣府的時候,也沒有雷劫加身的情況出現。


    先天武道胚子,真就是老天爺眷顧?


    雲澤伸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後者笑得眉眼彎彎,很是享受。


    一行三人,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山前,至於那頭打從古界小洞天中收服的駁獸,則依然是被鴉兒姑娘留在了後山深處,暫且交給那位護道人負責飼養,畢竟也是純種異獸,性情暴戾,野性難馴,再加上最近這段時間的武山總有那麽多的生麵孔出現,一旦那頭駁獸受到刺激,凶性大發,隻憑鴉兒姑娘,難保不會發生什麽意外之事。


    這件事已經暫且告一段落。


    項威也早就已經返回武山,所以等到雲澤帶著柳瀅來到山頂的時候,老人姒庸的屍體,就已經被裝進了靈柩棺槨中。


    雲澤與柳瀅簡單說明了事情經過。


    得知此事以後,小丫頭神情怔怔望著那尊擺在懸崖附近的棺槨,忽然就眼眶一紅,掉下淚來,撇著嘴扭頭趴進雲澤懷裏,低聲啜泣了許久,直到夜半,心情這才終於平複了一些,被雲澤牽著來到了棺槨一旁。


    小丫頭眼眶紅腫,跟棺槨靈柩裏的老人說了些話。


    平日裏不太怎麽說話的柳瀅,這一次難得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將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給翻了出來,隻是說著說著,說到了老人以前教她練拳的事情,就忽然哇的一下哭了起來,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極為傷心。


    項威再一次去而複返,隻是南山君卻沒有再跟著回來,隻有盧取做伴,同時帶回了那座刻好了墓誌銘的黑色石碑,上麵記錄了老人姒庸的生平事跡,這件事無需姒海插手,兩個同輩中人對此頗為了解,再加上又是受人所托,所以遣詞造句極為講究,出手刻字之人的功底也是相當過得去,稱得上是鐵鉤銀劃,筆走龍蛇,頗有些自成一派的大氣磅礴,相當瀟灑。


    雲澤有些不太滿意。


    盧取悻悻道:


    “因為是墓誌銘的關係,所以先生已經很收著了,若是換做其他碑文,還會更瀟灑...”


    但姒海卻直接拍板決定,不必再換了。


    一夜過後。


    次日,臨近午時。


    雲澤撒紙錢,柳瀅扛紮紙,項威抬黃酒,姒海背棺槨,就連盧取、南山君和鴉兒姑娘,都跟著一起走了一趟武山的上上下下,甚至包括那位姒家府主,也親自現身,將那刻滿了瀟灑字跡的墓誌銘碑扛了起來,一言不發跟在棺槨後方。


    半山腰處,阮瓶兒一隻手牽著想要跑來湊熱鬧的少女鹿鳴,沒敢放手,怕她搗亂,盡管少女有些不太樂意,但也在鬧了一陣之後,就忽然明白過來,知道了這不是什麽可以允許她隨意胡鬧的小事兒,尤其走在最前麵撒著紙錢的雲澤,神情嚴肅,著實是嚇到了鹿鳴,這才能夠平安無事,沒被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鬧出什麽幺蛾子。


    然後姒海背著檀香木的巨大棺槨,腳下一跺,就帶著眾人一道淩虛蹈空,離開武山,橫跨了半座臨山湖,最終落腳在湖岸南邊。


    下葬的位置,已經挖好了墓坑。


    一行人,走走停停,趕在午時過半的時候,終於是將棺槨下葬。


    最終還是姒海埋了第一鏟土,在這之後,雲澤與那姒家府主才開始動手幫忙。


    隻是埋著埋著,姒海就忽然丟掉鏟子,瘋了一樣衝上去用手挖開了那些已經埋在棺槨上的濕潤泥土,等到重新見到刷了黑漆的棺槨之後,這個身軀魁梧的漢子動作一僵,神情一怔,然後臉色猛地慘白,一屁股癱坐在地,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像個孩子一樣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連帶著本就眼眶紅紅的柳瀅,也忍不住跟著直抹眼淚。


    雲澤早就停下了填土的動作,在姒海大哭的時候,抬頭看了眼天色。


    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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