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間。


    辭別了黑熊聖人之後,雲澤沒有直接返回北中學府,而是去了一趟書香齋那邊。果如黑熊所言,如今的書香齋,已經隻剩廢墟一片,就連懸在湖麵上空的小山,也跟著墜落下去,就導致原本的懸空橋梁成了一條斷頭路。


    站在橋梁盡頭看去,尚且能夠見到許多碎磚爛瓦被埋在水麵以下,其中一道牆壁倒塌的縫隙當中,還夾著一部世上僅存的古老善本,隻可惜泡水多日,書頁紙張隨水波晃動,破破爛爛,其上字跡更是早就已經分辨不出。


    雲澤目光在廢墟當中尋找片刻,見到了不少早先收藏在書香齋中的孤本善本,多是勸善經典,隻可惜如今已經無人理會,全部浸泡在湖水當中,被壓在碎磚爛瓦的下麵,或許再有一段時間,這些書本就會被湖水徹底泡爛。一些善本也就罷了,哪怕這裏丟了一本也無妨,其他地方還能重新找見,可另外那些典藏孤本卻被如此毀去,實在可惜。


    看了許久,也沒有找見任何一本《武道正經》。


    所以當初大胡子匠人三拳打退了葉知秋的護道人後,重新返回書香齋,就是為了去拿那些《武道正經》?


    雲澤眉關輕蹙,雙手交叉揣入袖口當中,在橋頭處蹲了下來。


    不知何時,身邊忽然出現一位內襯白衣,外披青蘿雲紋坎肩的高大老者,臉頰蒼白,唇無血色,甫一出現,就忍不住抬手掩嘴咳嗽兩聲,掌心帶血。


    雲澤瞥他一眼,開口問道:


    “葉知秋的護道人?”


    後者默不作聲,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雲澤目光重新看向下方沉入湖麵的廢墟,輕聲詢問:


    “已經學了《武道正經》的,天璣聖地打算如何處置?”


    老人眯了眯眼睛,笑道:


    “雲公子是擔心我天璣聖地會地柳瀅發難?這一點,公子大可放心,那部《武道正經》的成書,雖然離不開我天璣聖地的《祿存星經》,甚至其中內容已經涉及到《祿存星經》的大道根本,但大胡子這人還算講究,所以想要通過《武道正經》反推《祿存星經》的內容,幾乎沒有半點兒可能,也就意味著我天璣聖地的第二大立身之本,不會因為《武道正經》的大肆傳播,就被暴露出來。雖然這件事無異於是在我天璣聖地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可事已至此,實在是牽扯太多,縱是我天璣聖地,說得直白一些,也不敢與天下為敵。”


    老人頓了頓,無奈道:


    “法不責眾。”


    雲澤輕輕點頭,倒是與那黑熊聖人的預料如出一轍,隻是老人另外找了一個比較好聽的說法罷了,算是無奈之舉,勉強可以挽回一點微不足道的顏麵。


    隨後又問道:


    “那大胡子又該如何?”


    老人又咳兩聲,然後喘了口粗氣,痰音很重,哪怕耳邊盡是風聲流水聲的雲澤,也能聽得清楚,該是之前大胡子與之對轟的三拳,已經讓這葉知秋的護道人受傷極重。


    他沙啞言道:


    “聖主已經下了必殺令,並且親自帶人追了出去。雲公子,老夫勸你一句,雖然柳瀅柳姑娘已經學了《武道正經》,並且還將《武道正經》作為立身之本,可聖主既然已經說過不會追究此事,那柳姑娘就可以安心修行,不必擔心有人找她麻煩,雲公子若有閑暇,也可以看一看柳姑娘手中那本《武道正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更何況《武道正經》本非石料,而是玉料,縱然老夫看過之後,也有不少收獲,所以雲公子大可用來補全自身拳法方麵的不足,甚至可以研習上麵的刀法,當作日後與人廝殺的手段。不過,雲公子最好還是不要再插手此事,畢竟大胡子這次做的事情,已經觸碰了天璣聖地的底線,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挽回的餘地。”


    老人胸膛再次深深起伏,依然痰音極重,然後猛地彎腰咳嗽兩聲,血跡甚至已經順著手腕流淌下來。


    果然受傷極重。


    雲澤看他一眼,點了點頭,略作沉默之後,忽又問道:


    “葉知秋怎麽發現的這件事?”


    老人徐徐吐出一口濁氣,低頭看向蹲在橋頭的雲澤,麵帶深意。


    “此次洞明聖地轄下地界那座古代大墓問世,北中學府去了不少人,所以在雲公子離開的這段時間,其實北中學府這邊,主峰上的弟子學員,就一直都是自己修行。差不多是在半個月前吧,麟子殿下去了一趟礪劍台,本意是想要溫習一下這些年來學到的拳法,順便靠著那座懸空石台上的凜冽罡風,砥礪一下自身體魄以及武道意境。雲公子也是北中學府的弟子學員,理當知曉礪劍台那種地方,雖然足夠寬闊,但其實對於修士而言,還是太窄了一些,就被麟子殿下恰好撞見了正在練拳的吳麟子。”


    老人笑道:


    “那吳麟子,殿下自是早有耳聞的,據說是個隻練站樁遞拳的奇怪家夥,但要按照老夫的看法,此人走的就是‘肉身成聖,一拳開天’的路數,所以老夫心裏也很清楚,那吳麟子手中其實握有一整套拳法,隻是修行路數有些不同於常人,而拳法本身,則是一位老老年間聖人修士的傳承,需要大毅力,大恒心。難得見到吳麟子沒有一如往常那邊,隻是枯燥遞拳,麟子殿下便心生好奇,看了片刻,這才察覺到那人的拳法之中,竟然無形之間有著‘集百家之所長’的意思,便問了兩句。不曾想,吳麟子這人,還真就直接和盤托出,將大胡子那部《武道正經》泄露出來,並且特意提到了,他的拳法,是跟柳姑娘借來了《武道正經》學來的,而柳姑娘明顯要將《武道正經》走到極致,已經準備了一十八件兵刃在身。殿下也是這才知曉,原來大胡子竟然做了這種事。”


    雲澤眉關緊蹙,抬頭看他一眼。


    老人神色之間有著掩飾不住的頹喪,無精打采,依然低頭看著雲澤,四目相對,麵帶深意。


    “那吳麟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老夫可不知曉。”


    雲澤扯了扯嘴角,重新低頭看向水下廢墟。


    “是趙飛璿暗中授意。”


    老人不置可否。


    “瑤光如今雖然已經形同不存,但隻要麟子姚鴻飛還在,就不算氣數已絕。趙姑娘或許已經不會再回瑤光,更不會去找姚鴻飛,可即便如此,雲公子與趙姑娘畢竟積怨已久,還是要小心為上。”


    雲澤默然,抽出一隻手,在橋頭斷裂之處扣下一塊碎石,丟了下去,咕咚入水,水波翻卷,晃動著幾部夾在碎石之間的書本,一陣搖搖晃晃。


    雲澤忽然問道:


    “趙飛璿是不是已經找見了什麽靠山?”


    老人笑了笑。


    “雲公子還是不要為難老夫了,這件事,老夫實在說不得。”


    雲澤心中已經了然。


    難怪吳麟子竟然有膽冒著這樣的風險,把自己當作餌料,也要將柳瀅拉下水去,倘若趙飛璿果真已經找到了新的靠山,並且還是有著足夠實力,能在天璣聖地手中保下吳麟子的那種,那這一切自然也就說得通了。


    先天美人骨的鼎爐體質還挺方便,走到哪裏都有人要。


    隻可惜棋差一招,沒想到那位大胡子匠人竟然不止是將《武道正經》給了柳瀅,甚至包括已經離開學院的姬尚文、贏清薇在內,但凡去過書香齋的鳳毛麟角,都有此書。


    正如老人方才所言,法不責眾,雖然隻是一個好聽一些的說法,但天璣聖地也確實無計可施,隻能如此,畢竟一旦計較起來,牽扯到的龐然大物就實在是太多了一些,哪怕天璣聖地同為龐然大物之一,也沒辦法將所有《武道正經》全部收回,更沒辦法讓那些已經看過了《武道正經》全部內容的鳳毛麟角全都立下道心血誓,不將其中內容泄露出去。


    雲澤又問了另一件事。


    “大胡子現在怎麽樣了?”


    老人略作沉吟,或許是覺得這件事沒有隱瞞的必要,便隨口答道:


    “應該還在逃亡途中。聖主已經帶了一位奇人異士追殺過去,隻是時至今日,也沒有傳回半點兒消失。那大胡子乃是野修出身,手段極多,有一種橫渡虛無的秘法,可以在逃命途中,將身形幻作真假難分的數人,饒是老夫身負《祿存星經》,能夠通過表象看透本質,師夷長技以製夷,也依然無法看穿這種手段,更無法研習,所以聖主應該也是無計可施,才會將那奇人異士一並帶上,通過卜卦之法,推算大胡子的具體去向。”


    雲澤麵露意外之色。


    “這世上果真有人懂得卜卦之法,能夠推算吉凶?”


    老人搖頭笑道:


    “當不得真,並且代價太大,一來需要折損五帝錢,二來還要賠上自身壽命,可即便如此,也是十卦九不準。並且據老夫所知,那奇人異士乃是煉精化炁境修為,如今方才三百來歲,卻已經成了須發皆白的老人模樣,比起老夫還要更加過分。”


    老人歎道:


    “卜卦之法,畢竟是在窺探天道運行之理,一旦施展,立刻就有大道反撲,會變成這幅模樣,也是理所當然。如今再看,那位奇人異士,隻怕是壽元無多,也可惜這般卜卦之法的傳承,最重天賦,時至今日,那位奇人異士也沒能找見一個適合此道的弟子,再加上此番跟隨聖主前去推算大胡子的具體去向,路上難免需要多次卜算,是否能夠活著回來都是兩說,而那卜卦之法,雖然已經留有傳承,可內容太過複雜,倘若無人指點修行,最多也就隻能傳承一些微末小道。”


    雲澤點了點頭,倒是對於卜卦之道的傳承艱難一事,並不意外。


    老人又道:


    “雲公子若有興趣,老夫或可有空回稟聖主,將那卜卦之法的傳承拓印一份,送給雲公子瞧上一瞧。”


    聞言之後,雲澤愣了一愣,隨後抬頭深深看了一眼這位葉知秋的護道人,微微搖頭。


    “卜卦之道就算了,我對這個沒什麽太大的興趣,更何況施展此法還要折壽。不過天璣聖地的好意,晚輩還是心領了,日後若有機會,晚輩或許還會去天璣聖地做客。”


    老人拱手笑道:


    “那老夫就抖膽代替聖主,恭候雲公子大駕。”


    言罷,老人忽然一拍額頭,記起另一件事,手掌抹過氣府所在之處,便取了一枚天生便是五角形狀的金紅玉石出來,擱在掌心,彎腰遞到雲澤麵前。


    “此物乃是天星石,可以鍛造之法,將其熔入靈兵法寶之中,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靈兵法寶的品質。聖主此番途徑北中學府,來去匆忙,身無長物,卻也在聽說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之後,便將此物留給老夫,要老夫轉交雲公子,說是此事最初之時,麟子殿下還未查明前後因果,就找到柳瀅討要那本《武道正經》,態度略顯不好,便以此物賠罪,還望雲公子能夠見諒則個。”


    雲澤挑起眉頭,有些意外地看了老人一眼,後者滿臉笑容,彎腰更深。


    眼見於此,雲澤便笑了笑,伸手拿過那枚天星石。


    “既是如此,那晚輩就卻之不恭了,還望前輩能夠代為謝過。”


    老人笑著頷首,而後便起身踏出一步,消失不見。


    雲澤麵上笑意逐漸收斂,低頭看向手中那枚天星石。


    不過拳頭大小,通體金紅顏色,宛如玉石一般。雲澤早先翻閱《白澤圖》,曾在其中見過此物,乃是一種先天自稱五角形狀的奇特玉石,屬於天材地寶之一,極為珍稀,不可多得,倘若煉兵之法品秩夠高,隻需一枚,就能將尋常凡兵利器,變作品秩極高的靈兵,而若以靈兵為胚,效果自然不會這麽明顯,但對靈兵本身品秩的提升,依然極大,甚至一旦天星石的數量足夠,就足夠化腐朽為神奇,將尋常可見的凡兵利器,變作品秩極高的法寶。


    隻是天星石提升靈兵法寶的品秩,也並非沒有弊端,就是此法之下,無論法寶本身的品秩如何,一旦融入天星石,就再也沒有半點兒誕生靈性的可能,也就意味著這輩子都無望成為王道聖兵。


    雲澤不是沒有考慮過收羅天星石,用在柳瀅的那些靈兵上,但考慮到天星石極為罕見,乃是不可多得之物,並且柳瀅又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體質,隻要不會半途夭折,或者出現什麽重大意外,就是板上釘釘的聖道修士,說不得就會有著很大希望,將一件本就品秩極高的頂級法寶溫養成王道聖兵。


    所以前思後慮了許久,雲澤最終還是將那天星石拋之腦後。


    卻不想,這會兒竟是被人送上門來。


    雲澤歎了口氣,仍是無法下定決心將天星石用在柳瀅身上,畢竟此物上限雖然不低,卻也是不留半點兒退路,若是常人也就罷了,可若換做柳瀅,就是無形中的一種限製。


    雲澤將那天星石暫且收入氣府之中,忽然苦笑一聲。


    “我是不是心氣太高了?”


    橋頭空曠,無人作答。


    他低頭看向水中廢墟,默然不語,良久,又伸手在橋頭斷裂之處扣下一塊碎石,隨手丟下,又是咕咚一聲落入水中。


    那葉知秋的護道人,或許已經在此等候多日,就是為了今日相談。對於此事,雲澤心知肚明,怕是天璣聖地已經知曉自己曾經多次帶著柳瀅來過書香齋,尤其柳瀅如今修行,是以《武道正經》作為立身之本,並且已經通過老人姒庸置辦了一十八件無形之中“息息相關”的靈兵,顯然是要將那《武道正經》走到極限。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無論是那護道人,還是天璣聖主,聽說此事之後大抵都會說上一句“不自量力”,可若換做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就要另眼相看。


    所以那位天璣聖主才會留下這顆天星石。


    一方麵是提前示好,避免因為大胡子之事,導致兩者之間生出一些沒有必要的仇怨,另一方麵也是天璣聖主有些忌憚於他,更準確來說,是忌憚在他身後的席秋陽、烏瑤夫人、尉遲夫人、徐老道幾人,更是不想因為這件本質上隻是家務事的“小事”,就導致天璣聖地重蹈瑤光姚家的覆轍。


    這也算是扯虎皮做大旗的好處了。


    不過這件事在他而言,當然不算大事,畢竟他與那位大胡子匠人之間其實沒有什麽太深的交情,可怕就怕柳瀅會因此事橫生心結,畢竟按照方才那位護道老人的說法,這件事的起因雖然在於吳麟子,可終歸是將柳瀅也給牽扯在內,如果將那明顯居心叵測的吳麟子當作起因,那麽柳瀅就是這件事的關鍵所在。


    小丫頭還是很喜歡那位笑起來憨憨傻傻的大胡子的,雲澤看得出來。


    又是一件麻煩事。


    雲澤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眼神當中有著極為濃烈殺意流露而出,一是吳麟子,一是趙飛璿。


    許久之後,他才終於站起身來,離開了這座斷頭橋,轉身返回北中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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