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雲澤,薑北幾人回來得還要更早一些,但前後其實沒差多少,最快回來的一個,是在兩天前落地,除去雲澤之外的最後一個,是在昨日落地,所以雲澤雖然回來晚了一些,但是影響不大。


    北中學府的中央主峰。


    按照以往的習慣安排,隻在上午,才會有四位府主輪流講道,謂之授課,授課之後的其他時間,就全部交給這些弟子學員自己安排,是勤勉修行也好,是隨意閑逛也罷,都不會予以太多束縛。畢竟這些弟子學員,雖然已經入了學府譜牒,但也隻有名字在上麵罷了,等同於四大世家的外門弟子,相互之間的牽扯不算很多,隻有微不足道的一絲一縷,但具體又有那些弟子學員真正入了四大世家的譜牒,成了護院、扈從、客卿之類的身份,除非有人願意開誠布公,自己揭發自己的老底,否則就無從得知。


    實際上那些生性遊手好閑的,也不會被分別來自北城四大世家的四位府主看中,暗中進入世家譜牒。


    所以有些人不必去管,有些人沒必要去管。


    兩種說法很是相近,但卻大有不同。


    而在今日,雲澤回到北中學府的時候,雖然已經過了午時,但弟子房處,卻空無一人,全都去了礪劍台那邊觀聽府主講道。遠見如此,雲澤也就沒再逗留,轉而去了武山那邊,在半山腰處的一片山林當中,找見了正在練拳的鹿鳴。


    一如既往的,拳頭雨點兒一般砸在一棵碗口粗細的樹上,雙手依然纏著最早的兩條護手布,將拳頭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可以減輕砸樹時拳頭的疼痛。


    九品武夫的修為,實在是算不上高,甚至是在山下,一旦遇上了那些天生身材魁梧,又做慣了苦活累活的凡夫俗子,隻論力氣,還真就未必能夠強得過人家,最多也就靠著拳法精妙,才有希望略勝一籌。並且不止九品修為,下三品的修為境界,都比凡夫俗子強不了多少,最多就是看起來更有氣勢。


    到中三品,才會讓尋常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及。


    上三品,就已經距離擺脫“凡人”二字不算太遠,在市井坊間的凡人看來,已經可以算是半山腰上的厲害人物,需要小心尊敬,但卻不必遠離,隻有開辟氣府之後,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才真正需要敬而遠之。


    前前後後一月不見,鹿鳴的修為境界,進境緩慢,雖然不是沒有半點兒提升,畢竟凡人九品境也是一個打基礎的階段,哪怕換成薑北這種出身世家的鳳毛麟角,也需要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慢慢前行,不能一口吃個大胖子,否則地基不牢,也就不必再提之後的萬丈高樓。


    所以鹿鳴的修行進展緩慢一些,也在意料之中。


    雲澤站在遠處,望著樹林裏的鹿鳴揮汗如雨,就連膚色都已經變得黝黑許多,眼神當中露出些許滿意之色。


    如今擔任武山山主一職的姒海,忽然出現在身旁,目光望向林子裏的鹿鳴,開口笑道:


    “來這兒之前我就聽府主說過這姑娘,是個相當討人嫌的,不過自從來了武山之後,變化很快,也很大,雖然偶爾還是會在暗地裏偷懶,吃不住練拳的苦頭,尤其是你離開的這一月,小姑娘有事兒沒事兒就喜歡跑去後山那邊閑坐發呆,但終歸也能說得過去,每天至少練拳兩個時辰,對她而言,已經相當不錯了。”


    雲澤笑著點了點頭。


    “現在還沒辦法要求太多,這件事,得循序漸進才行,她能每天堅持練拳兩個時辰,已經很讓我滿意了,若是換成這丫頭剛開始跟我那會兒,別說兩個時辰,就是練拳一盞茶時間都不願意,整天想盡了辦法暗地裏偷懶,一身的機靈勁兒全都用在那上麵,被我踹了不知多少次。一開始的時候,這丫頭還知道哭,卯足了力氣使勁兒罵人,再到後來,就習慣了,哪怕我用力大了一些,將她踹得直接趴在地上,也懶得哭了,更懶得罵人,爬起來之後還是鬆鬆垮垮的拳架子,就跟破罐子破摔沒區別。”


    雲澤將雙手交叉揣入袖口當中,歎了口氣。


    “一晃就是大半年,發生的事情還真不少,不過最讓我意外的,還是這丫頭的性子轉變,要比我想象中的快了很多...”


    說到這裏,雲澤忽然沉默下來。


    鹿鳴之所以能夠變成今天這樣,雲澤自然是當然不讓的可居首功,但這一切的關鍵,終究還是在於“同病相憐”四個字,也正是因為一定程度上同病相憐的感同身受,所以在很多事情的處理上,雲澤雖然偶有過火,但也都在可行的範圍之內,就看似一點一點將鹿鳴的性子矯正過來。


    但實際上卻是某種雲澤不太願意見到的依賴。


    所以這次南下遠行,雲澤沒有提前告知鹿鳴,就是想要看一看這丫頭等他離開之後,是不是立刻就會變回以前的模樣,哪怕隻是跟人說話,稍有一點兒不如意,就動輒居心叵測,破口大罵。


    好在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糟糕。


    林子裏。


    鹿鳴又一拳砸在樹幹上,樹皮砰然撕裂,濺起許多木渣。


    少女吐出一口濁氣,收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再身子一仰,就幹脆躺了下去。


    陽光明媚,透過枝葉之間的縫隙灑落下來,斑斑點點落在鹿鳴的身上,汗水折射著刺眼的明亮。


    其中一塊陽光,恰好落在鹿鳴的臉上,她就直勾勾地望著枝葉縫隙間的刺眼陽光,直到眼睛生疼,流淚不止,這才終於閉上眼睛,然後胸脯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再將身子一翻,就麵朝旁邊蜷縮起來,雙手抱著膝蓋,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遠處,姒海忽然問道:


    “如果這姑娘現在離開你,獨自出去闖蕩江湖,你覺得她會變成什麽樣?”


    雲澤略作沉默,開口答道:


    “一個無法無天的...魔頭?”


    姒海笑了起來。


    “凡人九品境的魔頭?”


    雲澤無奈歎道:


    “隻是那個意思罷了。鹿鳴的性子其實還是沒有完全矯正過來,之所以我能壓得住她,主要還是因為對她而言,我的存在可能就像長輩一樣,當然更大的可能還是父親的形象,畢竟這丫頭從來都沒見過她爹,而我又是她師父,在教她練拳的時候,因為她那憊懶性子,就難免嚴厲。嚴父慈母嘛,在很多人心裏,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印象,所以我才壓得住她。可如果有朝一日這丫頭從我身邊離開,倘若性子沒能來得及完全矯正過來,就肯定還會變回以前的模樣。”


    姒海轉頭看了雲澤一眼,默不作聲,然後重新看向那個側躺在林子裏的洮兒鎮少女。


    對於鹿鳴,姒海的了解其實不多,就隻限於來了武山之後的所見所聞,以及當初在姒家府主那裏聽到的那些,但也大概了解之前的鹿鳴是個什麽德行,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不記吃也不記打,常常對人懷抱最大的惡意。尤其姒家府主當初與他說起鹿鳴的時候,還曾提到,這位洮兒鎮少女剛上山時,就在姒庸麵前衝著阮瓶兒那位千麵郎君大發雷霆,說自己厲害了以後,一定要將阮瓶兒的嘴巴撕爛,要不自己就不得好死,讓人砍成八段。


    當時姒海還曾笑道:話都已經說出去了,可千萬得做到,萬一一語成讖呢?讓人砍成八段,可真是有夠淒慘的。


    姒海歎了口氣,隨後問道:


    “這次過來,就是看看她?”


    雲澤道:


    “我想把她和阮瓶兒接去主峰,先住我那裏,我去和項威一起住。這趟出去,收獲其實相當不錯,得到了一顆古代聖人的武膽,拿來給鹿鳴築命橋用,再好不過。雖然現在就說築命橋的事兒還太早了些,但武膽這東西畢竟可遇不可求,讓她平日裏隨身攜帶,也能對於她的修行有著很大裨益。”


    姒海麵露驚異之色。


    “聖人武膽?那可真是相當罕見了。不過實話實說,鹿鳴的天賦其實不算很高,就算學了最頂級的靈決古經,用了武膽,就連之後十二橋境所需的靈株寶藥也是不可多得之物,這輩子的成就也不會很高,煉神反虛境,煉虛合道大能境,都是極大的門檻,她可未必踏得過去。你就不怕浪費了這顆武膽?”


    雲澤微微搖頭。


    “這件事,無關天賦也或日後成就。”


    正說著,雲澤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可是我的開山大弟子。”


    姒海啞然,這才記起那個先天武道胚子的黑瘦丫頭,之前還在武山的時候,確實見了鹿鳴都要叫上一聲“大師姐”來著。


    雲澤手掌抹過氣府所在之處,將先前葉知秋的護道人,代替天璣聖主轉交給他的天星石給去了出來,開口問道:


    “這是天璣聖主向我示好的東西,之前雖然也曾考慮過,但我回來的路上想了想,決定還是多問幾人再做決定,到底要不要將這天星石用在柳瀅身上,畢竟這東西的好處雖然明顯,但弊端同樣明顯。”


    姒海一愣,抓了抓頭發。


    先前還在考慮應該怎麽說明這件事來著,不曾想,這小子方才落地,就已經知曉此事。


    他目光落在那枚天星石上,略作沉吟,就已經明白過來雲澤的擔憂,是怕天星石的上限最終成了柳瀅的束縛,這才有些遲疑不決,同時也能猜到天璣聖主的示好因為什麽,而這天星石,恐怕也是那個老狐狸仔細斟酌之後的決定,因為上限好處同時存在的緣故,就對於雲澤而言,算不上什麽重禮,卻也不輕。


    姒海仔細斟酌之後,有些遲疑道:


    “柳瀅先在所走的路數,是集百家之長的技多不壓身,姒庸顯然也是這個意思,要將那部《武道正經》走到極限。說實話,我也已經看過那部《武道正經》了,確是一本奇書,並且對於柳瀅這個先天武道胚子而言,再合適不過,但這條路無疑也會十分難走,需要統共煉化一十八件本命法寶,最難的地方倒不是在於如何煉製,《武道正經》當中的那部煉兵之法,極為難得,應該是大胡子早遊曆山水之時得來的,之後又略作修改,使之更加契合《武道正經》的本質,所以這件事已經不必費心,關鍵還是在於如何得到一十八件可以用來煉化成為本命物的法寶。”


    姒海目光落在雲澤臉上。


    “按照你的想法,應該是覺得先天武道胚子的體質,本命法寶的品秩一定不能低了,對吧?”


    雲澤歎了口氣,輕輕點頭。


    姒海笑道:


    “所以問題就在這兒了,品秩夠高的法寶,數量不多,又價值不菲,尤其本命物的選擇也有很多講究,就算偶然發現了一件品質夠高的法寶,倘若不太契合柳瀅,就也無用,更何況她的本命物還要如此之多。”


    話音稍稍一頓之後,姒海方才繼續說道:


    “我倒是有個想法,但這會讓柳瀅日後尋找本命法寶的時候,難度更大。”


    雲澤看他一眼,無奈道:


    “一部分用天星石來提升那些靈兵的品相品秩,同時尋找適合柳瀅的本命法寶。這個方法我已經考慮過了,雖然可行,但對柳瀅日後尋找本命法寶一事而言,影響太大,還要另外考慮無形中的‘息息相關’,否則就會變成一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尷尬境地。”


    雲澤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惱。


    “這種做法,目光太過短淺了一些。”


    姒海苦笑道:


    “是你見過的好東西太多,見過的人太厲害,心氣太高,所以才會覺得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其實按照我的看法,能夠做到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已經很不錯了。”


    雲澤歎了口氣,倒是不曾反駁,畢竟姒海所言非虛。


    略作沉默之後,雲澤擺了擺手。


    “不說了,我還要再考慮考慮。”


    說罷,他就動身上前,去了林子裏麵,刻意弄出了一些腳步聲。


    鹿鳴正側身躺在那裏,忽然耳朵動了一動,懶懶散散翻過身來,剛要開口,就猛地愣住,跟著就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快步跑到雲澤跟前。


    “師父,你這段時間去哪兒了?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回來?我跟你說哦,這段時間我可一直都沒偷懶,都不用阮瓶兒那個傻娘們兒說我,我就每天都會練拳兩個時辰哩!是不是很厲害?!”


    雲澤笑著伸手揉了揉鹿鳴的腦袋。


    “每天都會練拳兩個時辰?那你確實很厲害。”


    一邊說著,雲澤手掌一翻,就將那枚武膽取了出來。


    “拿著吧,給你的獎勵。”


    少女麵露好奇之色,瞪大了眼睛去看那枚赤紅流金的石頭,還將腦袋湊上前來,衝著武膽聞了聞上麵的味道。


    “師父,這是啥?”


    雲澤道:


    “武膽,以後等你築命橋的時候會用到,算是天材地寶的一種。雖然現在暫時用不到,不過隨身攜帶的話,對你也有很大好處,之後就讓阮瓶兒給你縫個香囊用的袋子出來,到時候就將武膽裝在袋子裏麵,係在腰上。記得不要被其他人知道,這東西能值...一千條大黃魚,被別人知道之後,會給你搶走的。”


    鹿鳴立刻滿臉驚色。


    “能值一千條大黃魚?!給我?”


    雲澤點了點頭。


    少女吞了口唾沫,有些激動,小心翼翼將那武膽捧了起來,隻是左看右看,實在是瞧不出這麽一塊兒破石頭究竟哪裏值錢,不過鹿鳴很快就再次滿臉驚色,分明感覺到手捧武膽,竟然有著一股暖流能夠通過手掌進入體內,然後迅速散開,像是泡在溫水裏一樣,暖洋洋的,全身上下都是說不出來的舒暢。


    少女一陣傻笑。


    “好東西,能值一千條大黃魚哩,好東西...”


    瞧見鹿鳴這幅模樣,雲澤當即啞然,伸手在少女額頭上敲了一下,開口說道:


    “不許偷偷拿去換錢買吃的。還有,去找阮瓶兒收拾東西,跟我去主峰那邊住。”


    少女一隻手捂著額頭,正滿臉委屈,聞言之後,立刻眼睛一瞪,連忙將武膽塞進懷裏,扭頭就跑。


    “不許耍賴,我這就去收拾東西,你在這兒等我!”


    少女一溜煙兒就跑沒影了。


    很快,一大一小兩人就已經收拾妥當,其實也沒什麽太多好帶的東西,阮瓶兒兩手空空,隻有鹿鳴背了一隻挺大的包裹,裏麵滿滿當當全是之前買來的衣裳,還有重新粘好的兔兒爺、陶哨、千千之類的物件。


    告別了姒海,雲澤就帶著兩人去了主峰。


    下午的授課這會兒就已經早早結束,雲澤帶著鹿鳴阮瓶兒兩人回來的時候,正巧撞見剛剛回來的柳瀅,低著頭走在返回弟子房的路上,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心事重重。


    然後就撞在了故意攔路的雲澤身上。


    小丫頭慌了一下,就要出聲道歉,忽然瞧見了站在麵前的雲澤,身後還跟著阮瓶兒和鹿鳴兩人,少女背著一隻挺大的包裹,一臉笑嘻嘻的模樣。


    “嘿,小丫頭,快叫師姐!”


    柳瀅愣了愣,還沒來得及開心,就忽然嘴巴一撇,眼圈兒一紅,直接撲到雲澤懷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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