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極北之行,要比雲澤想象中的更加順利,前後就隻用了一個月左右,就已經可以遠遠瞧見那座看似從天而降的禁製光幕,像是燦爛極光飛流直下,隻可惜距離太遠,便隻覺得有些好看,卻沒有走近之後需要抬頭仰望的壯觀。


    雲澤張嘴吐出一口白霧。


    望山跑死馬,絕不是一句空話。


    差不多又過五天,天才剛剛見亮,雲澤就從一處雪丘後麵走了出來,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凍僵的臉頰,盡可能打起精神,就開始登山。最開始的時候並不陡峭,所以走得還算平緩,並且速度也快,隻是越到後來,就越是險峻,往往需要手腳並用,甚至有些時候,還要被迫耗費更多體力,淩空蹈虛,才能攀上那些險峻非常的陡峭。


    從天色蒙蒙亮,到天色蒙蒙亮。


    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雲澤這才終於極為費力地爬上距離山頂僅有一線之差的岩石峭壁,攀爬途中,身體已經完全懸空,全憑雙手交替,到最後,再用力一拽,靠著所剩無多的體力短暫淩空,這才終於翻上山頂。


    落地瞬間,雲澤身形一個踉蹌,直接倒在雪堆裏,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再往上,還有一塊兒大如房屋的突起岩石,被積雪完全覆蓋,隻在雲澤倒地之後頭頂的方向,因為避風的緣故,有著土石顏色暴露在外,不過已經沒了繼續攀爬的必要,完全可以從旁繞行,登臨絕巔。而在這座雪山最頂部,抬眼望去,就已經可以完整看到那座一瀉千裏的幻彩極光,盡管之前還在山下的時候已經抬頭看過,可真正來到這片光幕下方之後,才會真正感受到光幕的龐大與壯闊。


    覆滿積雪的岩石頂部,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白先生負手而立,出現在雲澤的視野當中,微笑道:


    “你是第六個。”


    雲澤扯了扯僵硬的臉頰,有些笑不動,直到白先生一揮大袖,雲澤立刻感到一陣暖風拂麵,似乎能夠通過毛孔吹入體內,一瞬間吹遍了四肢百骸,像是數九寒冬裏泡了次溫泉,也便長久積攢下來的困頓疲乏全被化解,通體舒泰。


    雲澤神情一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身而起,拱手致謝。


    白先生微微搖頭,轉身回去雪案那邊。


    雲澤也腳尖一點,跟上前來,隻是瞧見了眼前的光景之後,又立刻愣在原地。


    百丈寬穀,深不見底。


    但更讓雲澤在意的,還是這座禁製光幕上的那道猙獰裂痕,已經讓這光幕碎掉一角,向著側麵傾斜過去,卻又並未完全脫落,而是靠著裂齒相錯依然留在原地,所以整片光幕,更像一麵打磨平整的彩色琉璃。


    這跟雲澤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樣。


    白先生並未在意這些,因為在此之前的其餘五人,也都在見到了這座禁製光幕的真相之後,與雲澤一般露出了這種呆滯驚愕的神情,好像是在這些晚輩的想象之中,這座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製,不該如此,當然不是貌似彩色琉璃的形態,而是那道生生撕下了一角碎片的裂痕。


    白先生手持龍須筆,正在為了紙上一句讓人不明就裏的“胡言亂語”注解其意。


    積雪堆砌而成的大案上,除了白先生手底下的這張紙,旁邊還有一堆約莫十幾張已經用過的宣紙,全都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雲澤回神之後,注意到了這些看似廢稿的宣紙,其中內容,絕大多數都會讓他感到莫名其妙,比起某些意味深長的古老經文還要晦澀難懂。


    雲澤好奇問道:


    “白先生,這些是...”


    白先生書寫的動作微微一頓,微笑說道:


    “關於某個族類語言內容的推算罷了。”


    雲澤恍然,這才終於明白其中內容為何多見胡言亂語。


    隻是不待繼續再問,白先生就開始奮筆疾書,在某句“胡言亂語”的下麵寫完了所有標注之後,便將手中那支龍須筆暫且擱下,轉頭問道:


    “帶酒了嗎?”


    雲澤點頭,拿了兩壺梨花釀出來。


    白先生接過那隻方才不過人頭大小的酒壇,掀開酒封之後,深深嗅了一口清甜酒香,麵上笑容更甚先前。


    “雲溫裳的梨花釀,雖然已經不是從前那種,倒也相仿。已經很多年沒有喝過了。”


    雲澤在雪砌大案的一旁盤腿坐下。


    “白先生認識六姑姑?”


    白先生點了點頭。


    “雲家十二子,都認得。”


    雲澤愣了一下。


    白先生將酒壇擱在雪砌大案上,起身來到斷麵光滑如鏡的斷崖邊上,低頭俯瞰,緩緩說道:


    “老大雲溫章,是個很有靈氣的讀書種子,雖然沒有做出什麽流芳百代的學問,但在當今世上,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已經不多了,他算一個,並且學問很深,一身書卷氣中正平和,當年行走世間闖蕩江湖之時,還會腰懸一枚青山綠水佩,背麵篆刻‘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是個真正的正人君子。”


    稍稍一頓之後,白先生這才繼續言道:


    “老三雲溫河,是個看似性情內斂,實則城府極深,並且野心勃勃的人,曾經離開雲府闖蕩江湖的時候,雖然有些聲名不顯,但很多江湖上盛傳已久的大事,其實幕後全都或多或少與他有關,並且這些大事之間,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關聯,其中千絲萬縷,縱橫交錯,就在無形之中織成了一座很大的漩渦,甚至大得讓我都會感到匪夷所思,細細推算之下,這才終於明白過來,他的目的竟是整座天下的半壁江山,隻可惜創業未半,就被雲凡叫回雲府,所以他在這座江湖上留下的諸多布置,也就被迫無疾而終。”


    “再就是老小雲溫裳,她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中,最為驚才絕豔的劍修,便是先天劍胚也有不如,雖然生平做過的事情不算很多,可每一件事,都被很多人津津樂道。”


    說到這裏,白先生忽然轉過頭來望向雲澤,笑著問道:


    “你可知,姚宇臉上那些無法抹除的疤痕,都是從何而來?”


    雲澤道:


    “秦九州曾在與我閑聊之時偶然提過,姚宇臉上的疤痕,絕大多數都是家父所留,這也是秦九州生平唯一認可家父的事情。”


    白先生點了點頭。


    “此言確也不虛,但姚宇臉上最早出現的那道疤痕,卻是來自雲溫裳。”


    雲澤忍不住苦笑一聲。


    這件事,秦九州當時與他閑聊的時候,就是去年年初瑤光、姚家、火氏、姬家聯袂而來之前的某天,倒也順帶著說了一嘴,隻是並不詳細,與此間一般,並無起因,不過對於這些,雲澤倒也不太在意,畢竟恩恩怨怨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無論起因如何,都已經無關緊要。


    所以當時的雲澤也就沒有追問。


    現在更沒有追問的必要。


    白先生回到雪砌大案這邊,在雲澤的對麵盤腿坐下,輕聲歎道:


    “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這種雙腳離地十萬八千裏的大道理,誰都會說,可事情一旦落在自己頭上,就會變得全然不同。”


    雲澤低著頭,沉默不語。


    白先生拎起酒壇,忽然動作一動,笑道:


    “就隻是隨便聊聊,不用緊張。”


    白先生喝了口酒,一邊眺望雲澤背後遠處的天地遼闊,一邊開口問道:


    “你可知,人之壽命長短,其實有跡可循?”


    剛剛說完,白先生就忽然失笑一聲,搖頭歎道:


    “差點兒忘了,你有武道天眼雛形,已經能夠隱約看穿生機多寡。”


    雲澤隨之笑了一笑,卻不待其開口說些客套話,類似“願聽前輩教誨”,白先生就已經換了個問題。


    “那你可知,生機本質為何物?作何用?”


    雲澤茫然搖頭。


    白先生喝了口酒,並未直接自問自答,反而說起另一件事。


    “人之肉身,時時刻刻都在以新換舊,諸如此類的情況,其實並不少見,像是金蟬脫殼,像是蛇蚺蛻皮,都是一樣的道理。若以人之靈魄作為根本,肌骨肉身視如衣物,在你看來,我們需要多久就會從裏到外全換一遍?”


    雲澤忽然笑了起來。


    “七年。”


    白先生並不意外,隨後問道:


    “為何?”


    雲澤愕然。


    白先生又問道:


    “修士修行,尤其純粹武夫,每逢有人提及,往往綴以‘橫煉體魄’四個字,可饒是橫煉體魄的純粹武夫,也會每隔七年,就要煥然一新,且無論修為境界何其之高,也不例外。身死道消之後,更會肉身腐朽,最終淪為黃土一抔。為何?”


    雲澤搖頭,茫然不知。


    白先生歎道:


    “因為世間生靈,都在歲月長河之中,無時無刻不會經受無形中的歲月衝刷,故而肉身才會時時刻刻以新換舊。”


    “那麽什麽才是歲月長河?”


    白先生自問自答道:


    “歲月長河的本質,其實是由無數條細如絲線的歲月長河,相互交錯編織而成,而這些細如絲線的歲月長河,則是來自於這世上每一個存在,有靈眾生也在其中,但不完全,還要包括每一粒沙塵、每一株草木、每一塊石頭、每一顆水珠。”


    “也便是說,這世上的每一個存在,都有一條獨屬於自己的歲月長河,它就是這個存在的一生,但在這條獨屬於一個生命的歲月長河中,卻又有著無數條更加纖細的脈絡,交錯複雜,它們起源於一,就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並且會跟獨屬於其他生命的歲月長河出現各種交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過程,就是這個生命在經曆人生的時候麵對的各種選擇,不同的選擇將會走上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層麵,所以現在的我們所處的現在,就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而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也就隻是無數條九牛一毛的歲月長河相交而成。”


    說完這些,白先生最後蓋棺定論道:


    “我們隻是我們的其中之一。”


    雲澤已經有些糊塗了,神情怔怔地看著坐在對麵的白先生,努力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緒。


    白先生也不著急繼續說下去,開始小口喝酒。


    直到雲澤緩緩收回目光,低下頭去,白先生這才放下酒壇,輕聲笑道:


    “其實這件事沒那麽重要,也不必非得放在心上,將它徹底理解。”


    隨後繼續之前的話題道:


    “活人生機,若以武道天眼去看,其實一眼分明,因為它就存在於每一個生靈的表麵,像是一層朦朧的光彩,一邊庇護我們的肉身不會被歲月長河衝刷得太快,一邊為我們的肉身修複歲月長河帶來的傷害,同時還要幫助我們的靈魄能夠安安穩穩住在肉身軀殼之中,避免遭受歲月長河的侵害。若以凡夫俗子舉例,就會更加直白一些,健壯則光盛,衰老則光淡。”


    白先生歎道:


    “所以我等修行之人真正在修的,要說大道其實沒錯,但本質仍在自己身上。所以道家講究天人合一,佛家常言莫向外求。”


    聞言至此,雲澤已經感覺像是喝醉了酒,腦袋裏麵暈乎乎的,甚至隻是坐在這裏,都會感到有些天旋地轉。


    白先生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並不著急繼續說下去,畢竟方才所言,其實已經道出了修行真相,甚至還與天地大道有著很大程度上的很多牽扯,對於任何一個從未接觸這些的小修士而言,忽然聽聞,都會難免如此。


    直到雲澤逐漸冷靜下來,白先生才提起酒壇示意一下。


    兩人對飲,白先生隻喝了一小口,雲澤卻一口氣喝了小半壇,最後砰然砸在雪砌大案上,長長吐出一口酒氣,苦笑道:


    “受教了。”


    白先生微微點頭,問了另一個問題:


    “世人言: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覺得可對?”


    原本還有些暈乎乎的雲澤,忽然心頭警鍾長鳴,立刻清醒過來。


    白先生似有所感,不動聲色地微笑補充道:


    “隻是想到什麽問什麽、聊什麽罷了,你就當是陪我解解悶。”


    雲澤不再質疑,想了想,緩緩答道:


    “對也不對,但如果需要拋開這句話本身以偏概全的嫌疑,避免模棱兩可的答案,而在對與不對之間做出一個選擇,那我覺得,這句話應該是對的。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汝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汝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過來。”


    白先生等了片刻,這才注意到雲澤原來已經說完了,所以當白先生轉頭看去的時候,雲澤有些尷尬。


    白先生忽然有些失態,拍在雪案哈哈大笑。


    “萬物唯心,由我生滅,用這一段話來解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八個字,確實很像你能給出的答案。”


    白先生緩了口氣,喝了口酒。


    “可我們卻從未見過任何事物的真實。”


    雲澤麵露茫然之色。


    白先生一隻手托起酒壇,繼續問道:


    “我們如何如何看到它在這裏?”


    雲澤答道:


    “以目視之。”


    白先生又問:


    “為何可視?”


    雲澤搖頭,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白先生放下酒壇,緩緩說道:


    “目中所見,皆為光彩,可光彩行動,亦有時距,所以你我眼下所見,實為過去,而非現在。我們全都活在過去之中,不知現在如何,就像我將酒壇放回案上,在你眼中所見,是這一刻放下,實則卻是上一刻放下,此為其一。其二,”


    說到這裏,白先生忽然話音一頓,眼神突然變得有些感慨。


    “我們真正能夠看到的色彩,其實隻有三種,也是這有且僅有的三種顏色,構成了我們看到的石階。但在這個世上,卻有一種甲殼生靈,統共可以看到一十六種不同色彩,那麽在它們的眼中,這個世界又該是種什麽模樣?”


    雲澤笑道:


    “可能是雙眼過處皆花火。”


    白先生點了點頭,有些豔羨。


    許久之後,他才逐漸收回飄遠的思緒,意味深長道:


    “所以,眼見未必為實,我們仍未知曉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


    雲澤不為所動地點了點頭。


    眼見於此,白先生有些無奈,但同時也很清楚,剛才這番對話,其實已經等同於坐而論道,並且他的觀點,表達的內容,也與雲澤“世界因我生而生”的道心完全相悖,所以雲澤如此警惕,甚至敷衍應對,也在情理之中。


    白先生一時無言,小口喝酒,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問道:


    “你有沒有想過,事物二字,倘若拋開後者不談,隻說前者,會不會眼見未必為實?”


    雲澤皺起眉頭,心裏已經越發狐疑起來,不過麵對白先生的這個問題,還是低著頭認真想了想。


    “如果這個問題放在很早之前,我會承認眼見未必為實的說法,因為人心隔肚皮,很多事情,都和親眼所見大不相同,因為在有些時候,我們看到的,知道的,很有可能隻是一個片段,或者事先安排,而並非全部,也非真實,倘若真要隻憑我們看到的內容就妄下定論,那麽最終的結果,就往往是被別人當成傻子看待,甚至會被別人玩弄於鼓掌之間。但在前段時間,卻有人在我麵前說了這麽一句話,‘但凡虛妄,必有端倪’。我們之所以會遇到眼見未必為實的情況,其實關鍵都在‘信以為真’四個字,可如果我們能在麵對虛假的時候發現端倪,也就理所當然能夠撕破虛假的外衣看穿真相,從而避免眼見未必為實的情況。”


    這番話,雲澤說得很慢,磕磕絆絆,因為總是需要停下來想上一想,才能繼續開口。


    白先生一直安靜聽著。


    到最後,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並未做出任何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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