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穗安為柳瀅特意煉製的那枚玉牌,有些不同尋常,隻需要隨身攜帶,就可以隨便出入九層經塔,除了最頂層之外,整個經塔陣法,都對柳瀅沒有任何阻礙,也便是說,至少經塔前八層,柳瀅可以完全憑借自己的心意來去自如,隻是有些事,有些東西,往往需要量力而行。


    許穗安並未對此有過任何叮囑。


    經塔第八層。


    相較第一層而言,這裏的空間已經十分狹窄,方圓已經隻有十丈左右,卻也勝在罕有人至,僅在如今的補天閣而言,能夠堪堪抵達八層經塔的,絕不超過一手五指之數,甚至還有很多富裕。


    八麵牆壁上整齊陳列出來的書本,數量極少,統共加起來,也才隻有寥寥百餘,以各種形勢呈現出來,絲帛卷軸、竹片卷軸、線裝書本,甚至羊皮卷,應有盡有,大部分看似已經十分老舊,甚至其中一大部分的書籍,還有或多或少的內容缺失,也或其中記載的文字模糊不清,從靈決古經,到武功技法,再到一些孤本善本、古老經文,甚至上古、遠古乃至亂古時期某些王朝的地方縣誌,正可謂是浩如煙海,森羅萬象。


    在第八層通往第九層的樓梯上,柳瀅神情沮喪,正失望而歸。


    因有玉佩在身,經塔陣法於其無礙,便是這統共隻有短短一十八級的樓梯,也能暢通無阻,隻是臨到最後一級台階,卻有無形之物將其阻住,使之無法順利登頂。


    不過站在倒數第二級台階的時候,柳瀅卻也能夠見到經塔第九層的真實模樣,與想象中的截然不同,看起來並不幹淨,也不整潔,反而更像雜物間,不僅地麵鋪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並且還有許多看似無用的東西隨意丟在各個角落,有些甚至已經看不出原本該有的模樣。而在九層中間的位置,則是幾隻破破爛爛的巨大木箱,裏麵丟著各種吃灰已久的書本卷軸,形形色色,破破爛爛,像是被人隨意丟棄,不值一文。


    可越是如此,柳瀅就越是好奇。


    但在努力許久之後,小丫頭最終還是隻能無奈放棄,敗興而歸。


    第八層,除去柳瀅之外,便再無一人。


    於是小丫頭便將那些書籍卷軸一本一本看過去。許是因為這些書本來曆久遠的緣故,所以書本卷軸當中的文字,就與如今正在使用的那種全然不同,有本靈決古經,文字往往整體瘦長,雖然筆畫規整,方圓有序,但看在眼裏,根本一個字都認不出來。還有一本武功技法,其上文字筆畫方整,線條遒勁,比起之前那本靈決古經,又有極大不同。


    而在其中文字形象最為奇怪的,則是其中一堵牆壁最高處的三本古籍,破破爛爛,紙張泛黃,還有許多蟲蛀痕跡,文字像是蚯蚓爬爬,蝌蚪遊遊,看在柳瀅眼中,真以為是天書一般。


    整個第八層,就沒有小丫頭能夠看懂的書本。


    便隻得強忍著沮喪心情,繼續往下。


    ...


    塔門處。


    雲澤盤腿而坐,背靠牆壁,盡可能不讓自己做出多餘的動作。


    出自馮長老之手的這座簡易陣法,就在剛剛,已經確認無誤,隻有一座陣法順利落在雲澤手腕上,但這並非馮長老布置靈紋陣法的手段出了差錯,畢竟這些隻是身為陣師最為基本的東西,哪怕隻是粗通此道的雲澤,也能順利勾勒一些簡易靈紋輔助自身,像是雲澤最早與顧緋衣結識的那次,卷雲台上大動幹戈,就曾仰仗一些粗淺靈紋與之周旋,隻是後來隨著修為境界逐漸攀升,手段逐漸增多,就再也不曾用過此法,皆因靈紋手段太過粗淺,對於雲澤而言,無異於杯水車薪,浪費時間,但如果真要讓他再用這種靈紋手段,依然可以保證最終能夠印在身體上的靈紋數量,能夠達到十有八九的程度。


    所以這種事情,對於深諳此道的馮長老而言,易如反掌,哪怕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也不可能出現失誤。


    皆因飛劍龍溪靈性極強,才會主動化解另外一座簡易陣法,若非如此,隻怕陣法落定的瞬間,身為“畫紙”的雲澤,哪怕不死,也要重傷。


    可即便隻有一座簡易陣法落在身上,對於雲澤而言,仍是壓力極大,仿佛置身於泥沼之中,一舉一動,哪怕隻是抬一抬手,動一動腳,都會出現極大的阻力,甚至隻是坐在這裏,也好像頭頂有著九天飛瀑衝刷下來,讓他時時刻刻不在承受這般無形中的萬鈞重擔。


    按照韋右副閣主之前的說法,以雲澤如今的本事,最多能上經塔第五層,卻也難免會因壓力太大,身受重傷。


    所以這就已經等同是身在四層五層之間的位置上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


    雲澤右手袖口掩蓋下的手腕上,那座看似是以朱砂畫就的靈紋陣法所在之處,已經血肉模糊。


    最開始的時候,雲澤確是按照馮長老事先所言,將手指咬破,以精血胡亂塗抹,本以為如此便可順利破陣,卻不想,竟是全然沒有半點兒用處,不止雲澤傻在原地,就連原本信心十足的馮長老,也是一臉呆滯的模樣。


    再後來,雲澤就幹脆以飛劍龍溪將其包裹,以劍氣亂斬而過,就最終落到了這幅血肉模糊的模樣,有些傷口,甚至已經深可見骨。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沒有半點兒破陣的跡象。


    雲澤一度氣得咬牙切齒,眼神更如吃人一般,倘若不是及時反應過來,自己還要這位“徒有虛名”的馮長老幫忙設法破陣,就要當著他的麵、指著他的鼻子衝他破口大罵。


    在其身旁,馮長老正埋首案上,想要找出這座簡易陣法當中不太合理的靈紋,然其始終都是一副眉關緊鎖的模樣,顯然是事情進展不太順利。


    雲澤微微轉頭,看了一眼正在抓耳撓腮嘀嘀咕咕的馮長老,不是“這兒沒問題”,就是“這兒也沒錯”,跟著又是一陣抓耳撓腮,便悶不吭聲收回目光,將頭靠在牆壁上,眼神灰暗。


    ...


    洞明聖地轄下地界。


    在距離東-明城不算很近的一座北邊城池當中,穆紅妝、耗子楊,與手裏牽著一匹棗紅大馬的林青魚三人,正在一條寬闊街道上走走停停。


    城池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街道兩旁林立的商鋪,應有盡有,小到為了販賣餛飩點心之類簡易吃食,便臨時搭成的攤子,大到裝潢豪華、闊氣十足的酒樓,以及布匹成衣、胭脂水粉之類的店鋪,也或茶樓、酒肆、油坊、書鋪,足以讓人目不暇接。


    走在路上,穆紅妝忽然瞥見了一家古董店,便與身旁兩人招呼一聲,率先拐入其中。


    耗子楊等到林青魚栓好了愛馬,這才隨後而入。


    店鋪主人是個大腹便便、一身打扮富貴氣十足的中年男子,瞧見有客進門,下意識地滿臉堆笑,隻是真正瞧見了穆紅妝三人的衣著打扮之後,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起身到一半就重新坐了下去,隨隨便便招呼一聲,又撂下一句“看可以,別亂摸,弄壞了你們賠不起”,便不再理會,茶水也沒有。


    尚且有些年輕氣盛的林青魚登時怒容滿麵,卻被耗子楊一煙杆砸在腦袋上,道了一聲“別惹事”,便無奈強忍下來,隻是依然有些憤憤不平。


    尤其那店鋪主人瞧見這一幕後,又冷笑一聲,立刻就將林青魚氣得怒火三丈高,卻被耗子楊一把拽走。


    穆紅妝正湊近了去看掛在牆上的一張青龍大畫,聽見那聲冷笑之後,瞥了一眼店鋪主人,暗暗咧嘴,懶得與這凡夫俗子計較這些,重新去看那張青龍大畫,隻是這張大畫除了那塊兒用來當做畫紙的絲帛之外,穆紅妝實在瞧不出還有什麽值錢的地方,便興致缺缺,轉而去看另一件。


    耗子楊對於古董一行,倒是極為精通,正帶著林青魚站在一塊兒紫檀陰沉木雕成的臥龍跟前,與他小聲解釋這一行當裏麵的許多講究。不過林青魚對此顯然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趣,一直都在隨意應付。


    不多時,一行三人便從古董店裏走了出來。


    穆紅妝又瞧見了一座胭脂水粉的攤子,看一看那些在她而言根本分辨不出什麽是什麽的胭脂水粉,再看一看圍在周遭鶯鶯燕燕的許多女子,瞧著她們試一試這個,用一用那個,不是將什麽東西抹在手背上,就是將什麽東西抹在手背上,看過來看過去,到最後,穆紅妝忽然發現,自己就隻認識那些裝在盒子裏的一張張紅紙。


    那叫胭脂。


    穆紅妝眉關緊蹙,神情變得有些古怪。


    好歹自己也是女兒身,結果卻連這些東西都不認得,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耗子楊忽然笑嗬嗬地開口問道:


    “穆姑娘也想打扮打扮了?該不會是此番南下去往洞明聖地,就會見到某位心儀的男子?”


    穆紅妝冷笑看他。


    “心儀的男子沒有,沙包大的拳頭有兩個,你要是不要?”


    耗子楊連忙縮了縮脖子,擺手搖頭。


    穆紅妝將方才那些心思全都丟之腦後,腦袋一轉,就瞥見了前方街口處的一座酒樓,抬手一揮。


    “走著,吃菜喝酒去,大魚大肉隨便點,老娘請客,就當咱們的散夥飯了!”


    說完,她便一馬當先,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耗子楊和林青魚跟在後麵,或多或少有些感慨。


    其實耗子楊相對還好,畢竟年紀確實不小了,闖蕩江湖已有四五十載,見過的悲歡離合,數不過來,經曆過的也不少,雖說“江湖何處不相逢”,可天下如此之大,一別之後,真的很少還有相見之日。


    尤其這位穆姑娘,與他們二人,打從本質上就有天壤之別。


    所以打從最開始知道這位穆姑娘身份的時候,耗子楊就已經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隻是這一天來得要比想象中的晚了很多,最早的時候,他還以為最多隻要半年時間,這位穆姑娘就會與他二人分道揚鑣,要麽跑去更遠的地方,追尋更大的機緣,要麽幹脆結束曆練,返回那座深不可測的洞明聖地。


    能夠時至今日才吃散夥飯,已經很在意料之外了。


    隻是可惜了以後沒有這位殺力可怕的穆姑娘在,很多機緣與大發橫財的機會,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與自己擦肩而過了。


    耗子楊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然後瞥了一眼旁邊那位滿臉沮喪的江湖遊俠兒。


    這小子,是真在傷心。


    耗子楊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拉他一下,壓低了嗓音小聲說道:


    “小林子,你與俺老實交代,是不是喜歡上穆姑娘了?”


    林青魚聞言一怔,臉頰脖頸忽然變得一片通紅,用力搖頭。


    “怎麽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不是因為喜歡穆姑娘才會覺得舍不得她,隻是...隻是咱們一起走了這麽久,忽然就要分開了,才會覺得舍不得。你想呀,就算養了一條狗,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也會有些感情的,要是忽然有一天需要分開了,我也會...”


    話沒說完,林青魚眼前就忽然多了一隻拳頭出來,然後毫不留情地砸了下去,砰然一聲。


    耗子楊一臉正色,繼續往前走,目不斜視。


    片刻後,穆紅妝便與左眼黢黑的耗子楊,和右眼黢黑的林青魚,連帶著那匹棗紅大馬,一起進了那座酒樓。


    剛一進門,穆紅妝就大聲吆喝著要了一間上等廂房,順便拿了一枚靈光玉錢隨手丟出,被那迎麵而來的夥計慌忙接住,當即神色一振,也不理會跟在這位姑娘身後的兩人怎麽古怪,小心翼翼收起之後,便滿臉堆笑回頭吆喝一聲,叫來另外一位夥計要他將那棗紅大馬牽去後院,再去盡快弄些上好的草料,不能怠慢了貴客。


    等到做完這些,夥計這才低頭哈腰地前麵帶路,領著一行三人去了頂樓。


    廂房一麵開窗,極為寬闊,可以觀景。


    落座之後,穆紅妝便大馬金刀地坐在首位上,左右看了看分別落座的兩人,懶得再問他們的意見,直接撂下一句“好酒好菜全都端上來”,說完,又拿了一枚靈光玉錢隨手丟出,被那夥計連忙接住,一陣欣喜若狂。


    耗子楊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爛麻衣,又從腰後掏出那根老煙杆,一邊往裏填著市麵上價格最低的碎煙葉,一邊神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就這點兒出息,沒見過世麵的慫樣!”


    林青魚坐在對麵翻了個白眼。


    夥計也不惱,與在座三人各自倒了杯茶水,說過一聲之後,便趕忙退了出去,還要交代夥房那邊一定要盡心盡力,萬萬不能得罪了這桌拿著神仙錢當成世俗金銀的貴客。


    菜還沒上,酒也沒來,穆紅妝喝了一口味道其實相當不錯的茶水,有些不喜,就幹脆隨手潑在角落裏,等著夥計也或掌櫃親自將酒送來之後,再去喝那喜歡的。然後左右看看,右眼黢黑的林青魚,正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裏,忙著傷心,左眼黢黑的耗子楊,已經填好了碎煙葉,正忙著吞雲吐霧,實在閑來無事,就起身來到窗台跟前,眺望這座城池裏鱗次櫛比的建築景色。


    然後就注意到下方路口處,有一群人正在忙著搭台子,好像是一隊四處流竄的戲班子,居無定所的那種,靠著唱戲耍花槍之類的把戲賺些捧場錢為生。


    行走江湖至今,穆紅妝隻曾聽人說過這個行當,真正見到還是頭一回,便來了興致,扭頭與更加見多識廣的耗子楊問道:


    “老楊頭,戲班子除了唱戲耍花槍,還會些啥?”


    聞言之後,耗子楊一挑眉頭,起身上前,瞧見了下麵那夥戲班子之後,笑著解釋道:


    “這事兒還真是不太好說,得看戲班子自己的本事如何,有些小的戲班子,就隻會唱戲耍花槍,麽得意思,也有一些大一點兒的戲班子,本事還行,會些吐火、蹬杆、走索之類的雜耍,但也都是一些江湖武夫的尋常路數罷了,隻對常人而言有些看頭。”


    說到這裏,耗子楊忽然記起一件事,咧嘴笑道:


    “雜耍本事裏麵,最受世俗凡人吹捧的,要數胸口碎大石。”


    穆紅妝眼神狐疑。


    “碎大石?就是將石頭擱在胸口上,一榔頭雜碎的那種?這玩意兒有啥好看的?”


    耗子楊抽了一口老煙杆,口鼻冒煙道:


    “所以俺說隻對常人而言有些看頭,其實麽得意思。”


    說著,耗子楊忽然眨了眨眼睛,輕咦一聲,伸出老煙杆指了指人群中的一個少年,好奇問道:


    “穆姑娘,你來看看,那個娃娃是不是修行中人?年紀看著有點兒小啊,好像是氣府境修為。”


    說著,耗子楊又輕咦一聲,原來是在街道路口附近的一座商鋪屋頂,瞧見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臉色有些蒼白,該是身上帶傷,要麽就是平日裏不夠節製,這會兒正伸長了脖子衝著路口那撥戲班子探頭探腦,之後就轉身而去,在這城中高高低低的建築之間兔起鶻落,直往城外而去。


    穆紅妝已經轉過身形,學著耗子楊的口音道:


    “麽得意思,也麽得興趣,不看不看。”


    聞言,耗子楊將老煙杆遞到嘴裏,吧唧吧唧抽了兩口,眉關緊蹙,看得出來方才那人似乎有些不懷好意。隻是身為老江湖、土夫子,耗子楊心裏很清楚,見義勇為當然可以,而且這還是最受旁人讚頌的俠義之舉,但也要分清事情的對錯緩急,然後量力而行,否則很容易就會將自己也給牽連進去。


    在事情還沒徹底水落石出之前,耗子楊不打算輕舉妄動。


    更不能輕易告訴那個正在傷心的江湖遊俠兒。


    恰好客棧掌櫃敲門,親自送來了這裏最好的酒水。


    穆紅妝沒興趣與那還想巴結兩句的掌櫃多說廢話,揮手趕人,然後拿來酒壺打開壺蓋嗅了口酒香,忍不住嘖嘖一歎,有些無奈,但這兒畢竟也是小地方,找不出什麽太好的酒水,再正常不過,所幸穆紅妝對於這些也不挑剔,什麽酒水都能喝得來,便叫了耗子楊一聲,又伸手在那江湖遊俠兒的麵前拍了拍桌子,將他叫醒。


    三人各自滿上一碗酒後,穆紅妝便站起身來,大落落地抬起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原本還想說些臨別之言來著,隻是話到嘴邊,那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後麵又是啥,忽然就想不起來了,抓了抓頭發之後,幹脆一舉酒碗,豪氣幹雲道:


    “啥也不用說,全在酒裏了,幹!”


    ...


    本名黃金萬兩,後來自己更名黃灝的使槍少年,這會兒正百無聊賴地躺在一根長繩上,雙手墊在腦袋下麵,翹著二郎腿。


    繩子兩端,各自係在一座木架上,將那兩股麻繩擰成一股的繩子完全繃緊,故而要比尋常可見的麻繩更粗一些,也是戲班子裏某個擅長雜耍的人,用來表演走索的道具,隻是這會兒就連戲台還沒建好,所以暫時用不到,就給擱在一個還算顯眼的地方,被黃灝當做休憩之處。


    其實這也是種吸引行人目光的手段,等同在為戲台搭好之後的表演做預熱,畢竟對於世俗凡人而言,躺在一根繩子上麵睡覺的手段,哪怕這根繩子要比尋常見到的麻繩更粗一些,也足夠引來陣陣驚呼。


    少年黃灝,也叫黃金萬兩,如今在這戲班子裏,被很多人稱作“老天爺追著喂飯吃”。


    無他,皆因自從大半年前在東-明城的那次失蹤之後,黃灝就像忽然開竅了一般,花槍耍得更加好看,有氣勢,有韻味,再加上唱戲功底本就不差,並且像是走索、吐火、登杆之類的雜耍手段,隻是簡簡單單看上一眼,就能輕鬆學會,隻需簡單嚐試兩次,就能表現得易如反掌,甚至是連胸口碎大石這種需要暗中取巧的硬功夫,都變得不在話下。


    以至於戲班子裏的很多人,都在暗中懷疑,這位原本隻會唱戲耍花槍的小少爺,上次之所以會在東-明城失蹤,就是因為撞見了天大的機緣,被城裏的某位山上仙人看中了根骨,這才將其帶走,一連數日都在以“醍醐灌頂”的手段助其開竅,之後將其送回戲班子,這才能夠變得天賦異稟,將那些很要功夫的雜耍手段手到擒來。


    可若當真如此,自家少爺如今就已算是山上仙人,既是這般,又為何不去山上修行,反而回來戲班子,繼續依靠這種下九流中末三流的行當掙飯吃?


    隻在這個戲班子中,有關小少爺之前失蹤一事的說法,版本眾多,層出不窮。


    不過身為班主的黃胖子,對於“小萬兩”那次失蹤的幕後真相,倒是不太關心。其實也不是全然不曾放在心上,自其返回之後,黃胖子也曾問過小萬兩的具體去向,隻是都被糊弄過去,黃胖子也就不再追問,隻是發自肺腑地高興,小萬兩現在可是天賦異稟,大有出息,說不得日後就能成為一代名角兒,名留青史是小事,更重要的還是可以聲名鵲起,然後掙來黃金萬兩。


    到時候,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每天躺著數錢了?


    每次一想到這個,黃胖子就忍不住滿臉堆笑。


    對於這些事情,黃灝當然也是知道的,隻是真相如何,不太想說,否則一旦被人知道自己如今已是山上修士,很多事情很多人,就會立刻變得不太一樣。


    那個自稱酒中仙的師父已經答應過他,在自家老爹百年之前,不會將他帶上山去,前提是手段不能荒廢,修為不能懈怠,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更多要求。所以黃灝如今雖已拜入酒中仙門下,成了天權弟子,可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依然會以凡人身份繼續討生活,最多就是“開一下竅”,挑大梁,多掙錢,讓自家老爹可以提前過上夢寐以求的數錢生活,再往後,就會接手這個戲班子,等到老爹百年之後,再隨隨便便找個理由將其解散,去過山上修行中人的生活。


    黃灝睜開眼睛,瞥向那個人群當中隻是稍稍忙碌片刻,就已經熱得滿身大汗的胖子。


    身子骨雖然差了一些,但至少也該能夠堅持個二三十年,再用靈株寶藥調養一下,四五十年應該也行。


    所以在這幾十年內,黃灝不想戲班子出現什麽太大的意外。


    畢竟江湖有言,那啥無情,戲子無義。


    雖然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但難免會有那麽幾個,可就是這麽幾個,一旦開始攪風攪雨,就會很難處理。


    哪怕隻有一顆老鼠屎,也依然能夠壞掉一鍋湯。


    這可是自家老爹一輩子的心血所在。


    黃灝悄悄歎了口氣,將二郎腿倒換一下,望著晴朗天空,卻偏偏有些心緒不寧。


    在昨天夜裏進城之前,此間往南幾十裏處,正在趕路的時候,他們曾經遠遠遇見過一撥剪徑蟊賊。很幸運的是,那撥剪徑蟊賊沒有盯上他們這群下九流中末三流的戲班子,而是盯準了走在前麵的另外一行商隊,林林總總二三十人,忽然就從道路兩邊的樹叢當中躥了出來,沒甚廢話,直接就與商隊隨行的鏢師殺成一團,也將他們這隊緊隨其後的戲班子,嚇得慌忙逃竄,另外挑選了一條小路,這才浪費了更多時間,直到入夜之後,這才進城,找了一家相對而言更加便宜一些的客棧當做落腳之處。


    等到戲班子安定下來,黃灝就不聲不響地偷偷離開,提搶折返,路上遇見了那撥商隊,貨物損失不算很多,隻是人人淒慘,個個帶傷,尤其鏢師,死傷慘重,就隻剩下寥寥兩人,外加一個剛剛開辟氣府的鏢頭,重傷垂死。


    黃灝暗中留下了一瓶師父給他的療傷丹藥,直接丟到了其中一位鏢師的麵前,之後就沿著來時的痕跡,一路追尋,很快就找見了那夥正在返回途中的剪徑蟊賊,眼看這些人也是個個帶傷,死了一半,便悍然出手,本意是想一個不留,卻不想,裏麵竟然有著兩位氣府境武夫,雖然帶傷,卻極為凶悍,聯手與之纏鬥許久,雖然最終是被黃灝斬了另一個,可另外一個,卻也眼見情勢不妙,撒腿就跑。


    除此之外,還跑了兩個修為不高的小嘍囉。


    這讓黃灝有些放心不下,不知道這撥剪徑蟊賊的背後,是不是還有其他惡匪。


    不過一想到城裏人來人往,人山人海,再加上他們不會在此停留太久,黃灝就又重新放下心來。


    短短幾天時間,又在城裏,想要單獨找出某個人,不就無異於-大海撈針?更何況他也不會一直都以真麵目示人,尤其到了需要唱戲雜耍的時候,在臉上的濃妝遮掩之下,倘若再來兩個身材相仿的與他站在一起,恐怕就連他爹都認不出來到底誰才是他家的那個黃金萬兩。


    想到這裏,黃灝就不再暗自疑神疑鬼,忽然腰杆一挺,翻身而起,穩穩當當站在繩子上,引來周遭駐足行人的一陣驚呼。


    黃胖子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一陣洋洋得意,趁機叫來一個搭台的夥計,讓他拿了銅鑼一陣猛敲,吆喝著“卯時開場,敬請各位賞臉捧場”。


    黃灝翻身下繩,與黃胖子隨便說了一聲,從他手裏接過一些零碎銀子,就去了附近的一座茶樓喝茶吃點心,順便聽一聽台上那位說書先生正在講的本地故事,用來打發時間。


    故事有點兒意思,講的是此地很早之前的一件古老往事,主人公非人非鬼,也不是妖,而是一隻被人稱作山神娘娘的精魅,也便山上修士常說的山精-水魅,不過這位山神究竟是個什麽來頭,沒人知曉,黃灝也聽不出來,隻知道按照說書先生的描述,是個身上穿著一件白色鬥篷不顯真容的女子,嗓音空靈且溫柔,說話的時候,聲音好像是從四麵八方一同傳來,曾經庇護當時還隻一座小鎮的此地,長達數十年太平安定,不被任何野獸、鬼祟侵害,風調雨順,年年豐收。


    聽到這裏,黃灝就有些恍然,倘若不曾猜錯,那女子就該是隻山水氣運之中誕生的精魅。


    凡人見凡人,修士見修士,盡管黃灝一直是以凡人身份藏在戲班子裏,可本質畢竟仍是山上修行之人,多年以來行走八方,便也有些經曆見聞,都是戲班子裏其他人不曾知道的,故其知曉這些,不算奇怪。


    隻是再聽說書先生講下去,故事就有些變味了。


    原來是早在三百年前,此地曾經突然有過一次天災大旱,雖然就隻持續了短短數日,可在此期間,又有地龍翻身的巨大災難接連出現,不僅旱死了當年的莊稼,並且地龍翻身也導致小鎮死了不少人,可那平日裏一直享受小鎮居民各種供奉的精魅女子,卻在天災之時,偏偏杳無蹤影,直到天災之後又過很長一段時間這才終於現身。講到這裏的時候,說書現身既是悲傷,也是憤慨,也讓茶樓當中許多正在聽書的茶客感同身受,有些性子比較直的,就直接開始罵罵咧咧。


    而在故事當中,那位山神娘娘現身之後,也是正如茶客們所想的一般,被一眾怒火高漲的小鎮居民指著鼻子罵了回去,說她隻是假仁假義,吃人供奉不做事,不配做那山神娘娘。


    後又恰好有位仙風道骨的山上修士途徑此間,得知此事之後,氣得須發皆張,而小鎮居民也是這才知曉,他們長久以來一直供奉的那位山神娘娘,竟是一位依靠吞吃山水氣運修行的妖邪精魅,而此地之所以會有這場天災大旱、地龍翻身,也是因為山水氣運忽然損失過多引來的天怒。


    也正因此,小鎮上僅剩的那些世俗凡人,便有幾個膽大的,給那山上仙人帶路,一起去了東邊山上,好一番鏖戰之後,最終是那山上仙人以重傷而亡作為代價,將那山神娘娘當場鎮壓。果不其然,從那以後,此地便是連年的風調雨順,年年豐收,再也沒有任何天災人禍,並且由鎮變城。


    故事臨到末了,那說書先生含笑而言,哪怕時至今日,在東邊城外的那座山上,也還能夠尋到一座破敗神龕,隻是講完了這些,那說書先生又嚴肅說道,倘若有人需要去那東邊山上,不幸遇見了那座破敗神龕,絕對不能輕易靠近,萬一聽到女子哭泣之聲,更要迅速遠離,否則很容易就會被那記仇的妖邪精魅擾亂神智,因此喪命。


    說書先生陰測測的表情和語氣,讓茶樓當中一時間落針可聞。


    唯獨黃灝不以為然,更不會當真,隻以為是那說書先生為了混口飯吃隨意編撰的故事。當然神龕可能會有,可這一行當哪怕不是見多識廣,也會博覽群書,所以絕大多數都對山上修士的本事有些或淺或深的了解,能夠根據一座荒廢神龕,編撰這麽一個故事出來,不算奇怪。


    吃過了最後一小把瓜子,喝光了最後一口茶水,黃灝回頭瞧了瞧天色,估摸著這會兒戲班子裏已經開飯了,便拍了拍手,留下一顆碎銀子,起身而去。


    與之同樣離去的,還有那位頗有些書卷氣的說書先生。


    不過黃灝沒太在意,大搖大擺地返回戲班子之後,便與眾人坐在一起,一邊吃飯,一邊與人閑聊剛才聽來的故事,臨到末了,也學著那位說書先生的模樣,露出一副陰測測的表情,語氣陰森,還在原本的那番話上好一陣添油加醋,嚇得眾人直冒冷汗。


    然後身為始作俑者的黃灝,就施施然起身描眉畫眼去了。


    ...


    城南大路上,遠處忽然騰起一片黃土飛揚,統共能有二三十人,個個騎乘高頭大馬,模樣大多十分奸詐猙獰,無形之中有著一股百戰沙場的凶悍氣勢環繞周遭。


    為首之人,是個瞎了一隻眼的獨眼龍,光頭帶疤,無眉無須,個子不高,精悍十足,身上隱隱透露出來的氣息,顯然是位煉精化炁境的純粹武夫。


    等到臨近城外十裏之處,獨眼龍忽一抬手,一眾悍匪,便勒馬止步。


    道路一旁的某座茶水鋪子裏,正待上茶的夥計瞧見這些人,猛然嚇得一個激靈,轉頭就要撒腿狂奔,卻被鋪子裏唯一一位臉色蒼白的客人忽然出手,將他一把拽了回去,丟在地上,然後走上那撥悍匪的近前,衝著為首之人點了點頭。


    獨眼龍冷笑一聲,也不著急入城,與眾人招呼一聲,便找個位置坐了下來,轉頭看向店鋪夥計,咧嘴一笑,模樣端的嚇人。


    “上茶。”


    ...


    酒樓頂層的廂房裏麵,林青魚臉頰酡紅,已經醉得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醉夢裏還在含糊不清地呢喃著什麽。


    桌麵上杯盤狼藉,光是酒壺,就擺得到處都是,林林總總數下來,統共能有十幾隻,除此之外,還有幾隻已經空掉的酒壇,個頭雖然不算很大,可全部加起來,酒水確是不少。


    穆紅妝在喝酒方麵,好像有些天賦異稟,如今已是絕對的海量,動輒一口一碗酒,或者連喝三大碗,也隻是臉頰微紅,就連耗子楊如今也是有些扛不住了,見到穆紅妝還要端酒,連連擺手,眼見執拗不過,隻得吹胡子瞪眼道:


    “姓穆的,你要是再敢逼俺,俺可就要搞些下作手段了啊!”


    穆紅妝眉頭一挑,大馬金刀地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將手裏的酒碗擱在桌子上,抬手抹了一把醉紅的臉頰,笑嗬嗬問道:


    “下作手段?你能會些什麽下作手段?把這酒樓拆了?賠得起嗎?”


    耗子楊張了張嘴,忽然繃緊那張滄桑老臉,一陣臉紅脖子粗,靠著修為將酒意全部化去,頭頂冒煙,之後就神情悠哉地拿起老煙杆,吧唧吧唧抽了兩口。


    穆紅妝扯了扯嘴角,連連搖頭。


    “你這麽幹就麽得意思了。”


    說著,她便拿起酒碗,一口喝光。


    倒酒的時候,穆紅妝忽然咧嘴一笑,衝著耗子楊神情挑釁道:


    “之前的酒權當是我讓你了,敢不敢再來拚一把?不能再用你那下作手段的,誰要輸了,誰就光著屁股去大街上跑一圈的,敢不敢來?”


    耗子楊吐出一口白煙,冷笑一聲。


    “不敢,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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