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連續兩次破境雷劫,在補天閣裏鬧出了不小的轟動,但也確有不少人察覺到了其中的古怪,畢竟無論是率先破境招引雷劫出現的羅元明,還是緊隨其後幾乎隻有半步之差的那位綠袍男子柳青山,在此之前的煉精化炁究竟到了怎樣的地步,哪怕說不上人盡皆知,但也沒差多少,雖然距離破境已經不算太遠,可終歸還是有著一定的距離,按照大多數人的判斷,一年之內,或者兩年之內,羅元明確有破境的可能,最遲不會超過三年時間,而柳青山則要更晚一些,差不多還要五年左右,當然這也需要兩人沒有遇見什麽意料之外的機緣造化,隻是安穩修行,才會如此。


    可補天閣的種種機緣,無論殺人奪寶也好,或者偶然闖入某座古界小洞天,總得鬧出一些或大或小的風波,可偏偏這兩人的此次破境沒有傳出半點兒動靜,忽然一步登天,就讓一部分人隱約嗅到了某種古怪的味道,而這一類人,也絕大多數沒被此次風波卷入其中。


    像是贏家麟女贏清薇,像是白馬書院的盧取,又或某個說話腔調總是極為古怪的家夥,總是一副不倫不類的模樣,偏偏還是海外瓊斯家族的繼承人。


    又或是某個神神叨叨的家夥,出身於海外某個信徒遍地的教會,自稱是光明之子。


    但事實真相究竟如何,仍是無人可知。


    ...


    距離一夜雙劫之後,又過三天。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的黑市,氛圍莫名顯得有些壓抑,街道上行人寥寥,已經很難見到還有補天閣弟子在此閑逛,就連某些擺攤謀生的野修散修,也很少還會相互閑聊,隻是各自守著自己的地攤,或蹲或站,或者伸腿伸腰舒展身軀,偶爾會將目光望向那座仙宴閣,暗自估算那個早在兩天之前就已渡劫歸來的年輕光頭,究竟還要多久才能養好因為雷劫加身造成的傷勢,又要多久才會重新出門,而出門之後的第一件事,究竟是去找那頭發總會染成五顏六色的米迦列報仇雪恨,還是會與那些正在商議聯手之事的縮頭烏龜,更早出現激烈衝突。


    暗地裏甚至已經有些好事之人開了賭盤,想要藉此小賺一筆。


    有關此事,恰好有件比較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最早暗中開設賭盤的那人,名叫鮑旭。


    不過於其而言,賺錢隻是此次開設賭盤背後一個很小的目的,甚至隻是順帶的目的,更大的目的則是在於打探那些偶爾會在黑市出沒的縮頭烏龜的消息,想要盡可能地了解一下,這一群人的聯手之事究竟已經進展到了怎樣的程度,又是否已經解決了相互之間難以信任的問題。


    畢竟人多嘴雜,易行此事。


    而在得到足夠有用的消息之後,鮑旭也會通過南山君轉告羅元明這群縮頭烏龜的具體動向,以免聯手之事真給他們早早辦成,反將羅元明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所以近些時間以來,最早提出開設賭盤一事,並且還是中間樞紐需要兩頭來回跑的南山君,就格外匆忙,甚至沒有時間深入去想,自己如今的立場、偏向、做法等等,究竟對與不對。


    亦或是根本不必再想。


    那群數以百計的縮頭烏龜,名字為何會被刻在那座早就已經半點兒不剩的石碑上?


    說到底,還是隻有那三個原因。


    一是往日裏曾經做過殺人奪寶的事情。


    殺人者,人恒殺之,這沒問題。


    二是身上有些自謂貴族便自以為是的傲慢與偏見。


    辱人者,人恒辱之,也沒問題。


    三是背後靠山曾與雲姓有仇。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老生常談的事情,依舊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


    所以一旦剖開表象深入去看,哪怕羅元明本身有些問題存在,那也隻是在這整件事的過程當中,在某一個節點出現了舍近求遠的情況,這才走了錯誤的道路,又偏偏正在通往正確的方向。那麽歸根結底,這整件事最大的問題,無非就是用了一個錯誤的方法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究竟是對,還是錯?


    南山君把自己的學問叫做“撥開雲霧,追本溯源”。


    層層雲霧攔在路,撥開雲霧見光明。


    所以對他而言,雲霧終歸是要撥開的,光明才是最終追尋的。


    那麽問題的答案,至少南山君自己能夠給出的答案,也就隨之變得一目了然了。


    ...


    黑市中,剛剛送走了一個偷偷跑來押注的散修之後,鮑旭就忽然瞧見了那個傷勢已經恢複大半的艾爾羅,正蹲在不遠處某個藥材販子的地攤跟前低頭看貨,雖然麵上病容已經看不出多少,但其氣機卻也明顯有著一些虛浮之象,並且身上還有一股近似石楠的味道,相當濃重,哪怕隔了如此距離,鮑旭也依然可以隱約嗅到。


    不過這種味道肯定不是源於石楠,而是某種用來治療外傷的靈株,名叫凝華草,碾碎之後取其汁液塗抹於傷患之處,效果可謂相當不錯,隻是因為這種味道容易引人誤會的關係,所以絕大多數的修行中人受傷之後,隻要還有其他選擇,哪怕效果相對而言更差一些,價格也會更高一些,都不會輕易選擇凝華草,而這也就注定了凝華草的價格不會很高,甚至相當廉價。


    鮑旭不動聲色,就在自己那處地攤上,屁股底下還有一條小板凳,一邊隨意擺弄著一些土裏出來的物件兒,一邊偷偷摸摸斜眯還在那邊挑挑揀揀的艾爾羅。


    後者顯然沒有察覺此事。


    許久之後,艾爾羅這才終於挑好了東西,一抬頭,就瞧見了攤主神色揶揄的模樣,氣得咬牙切齒,臉膛黝黑,但也沒有解釋什麽,伸手指向地攤角落裏一塊兒約莫能有三百年左右的地骨皮。


    “多少錢?”


    攤主是個脖頸後麵背著一頂竹笠的老漢,喜抽旱煙,剛剛抽完了一支,好像是沒太過癮,這會兒正將一張煙葉攤開,又灑了一把碎煙葉在上麵,一邊卷成條狀,一邊瞥了一眼那塊兒地骨皮。


    “八百。”


    艾爾羅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


    “三百年的地骨皮,最多六...五百!”


    聞言之後,攤主老漢便神色玩味地看他一眼,然後衝著另一邊的某種寶藥抬了抬下巴。


    “一百年的靈艾,你要想買,老子可以算你五百玉錢,回去之後用熱水泡開,然後脫掉褲子蹲在盆上麵,藥熏一刻鍾,之後再拿這水洗一洗屁股,不出三天,保你傷愈如新。”


    艾爾羅愣了片刻,忽然想通這番話的背後深意,豁然起身,怒目凶光,死死盯著賣藥老漢。


    “老東西,你是不是想死!”


    攤主老漢挑起眉頭,將那已經卷好的旱煙塞進嘴裏,食指拇指輕輕一搓,點燃煙葉,深深抽了一大口,一邊吐霧,一邊冷笑說道:


    “艾爾羅是吧,真以為自己是個人了?還是覺得自己投了個好胎,老子就非得怕你?嘿,真不巧呦,老子就隻一介散修,無根浮萍,按照你們這些正兒八經的修士的說法,就是刨食兒的野狗,反正都是野狗了,去哪兒不是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今兒個就是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娘了,你能如何?這補天閣老子說走就走,等你再過兩年,舍得離開補天閣了,老子都已經幹完你娘拍拍屁股走人了,就是你有本事找得著老子,老子也不虧!”


    攤主老漢啐了唾沫在地上,滿臉鄙夷。


    “孬貨,買不起就趕緊滾蛋,少他娘地耽擱老子做生意!”


    艾爾羅伸手指著攤主老漢,氣得發抖,隻是瞧見老漢忽然冷笑起來,彈了彈煙灰之後,竟然解下腰間的酒壺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大有一副即將出口成章的趨勢,立刻後退兩步,然後大袖一甩,撂下一句聽不懂的海外雅言,憤然離去。


    親眼瞧見這一幕的鮑旭,忍不住咧嘴一笑,暗中衝著老漢比了個拇指。


    攤主老漢瞥他一眼,並不理會,將那旱煙叼在嘴裏,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彎腰收拾地攤,很快就將這些靈株寶藥打成包裹,隨手丟進氣府之後,起身就走。


    鮑旭還在嘖嘖驚歎,這老漢,不管是拐彎抹角的本事還是當麵罵人的本事,好像有點兒門道。卻沒見,那老漢方才從他身前走過沒多遠,就在另外一處地攤跟前停了下來,蹲下同時,順便將那掛在脖頸後麵的竹笠戴在頭上,在那滿是出土物件兒的地攤上挑挑揀揀,沒過多久,就忽然相中了一塊兒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黃玉,也不降價,甚至沒有覺得價格離譜,隨手丟下幾枚玉錢之後,便起身折返。


    再一次途徑鮑旭跟前的時候,這位皮膚黝黑、人高馬大的漢子,忽然覺得餘光瞥見之處有些熟悉,便抬頭去看。


    原來是個衣著與那老漢十分相仿的中年男子。


    鮑旭沒太在意這些小事兒,繼續低頭琢磨方才那位攤主老漢的一番詈語。


    尤其拐彎抹角那一段,很是值得細細琢磨啊...


    ...


    艾爾羅眼神陰翳地走在街道上,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自己隻是講了講價,雖然五百玉錢確實有些低得離譜,但講價這事兒本就應該你來我往,你先出個價,我後給個價,然後咱們好好商量,你要的價格再低一些,我給的價格再高一些,最後你情我願,不就成了?怎麽這才剛剛開始,就直接拐彎抹角地罵人呢。


    艾爾羅忽然在原地駐足,深深吸了一口凍徹肺腑的涼氣。


    這段時間以來,補天閣的形勢相當複雜,但也不是沒有好事,最起碼羅元明的不分青紅造化,已經讓他成了眾矢之的,也讓補天閣的其他人,難得能夠如此團結,一致對“外”。也正因此,上一次慘被牽連之後,艾爾羅雖是最終落到了一個傷上加傷的淒涼境地,卻也不必再如之前一般躲躲藏藏,甚至在此期間,數次有人攜禮拜訪,都是一些可以幫助傷勢盡快恢複的靈株寶藥,以此作為登門拜帖,與他商議聯手之事。


    事情的進展格外順利。


    甚至就連書契內容,也很快就給敲定下來。


    隻差關鍵一步,也便打消眾人戒心必需的書契用紙。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就是那些作為拜帖的靈株寶藥,對於他那傷上加傷的沉重傷勢而言,當然有效,但收效甚微。


    敲門磚罷了,聊表心意而已,雖然不是什麽廉價之物,卻也算不上昂貴,自是難免收效甚微,可偏偏聯手一事格外順利,哪怕羅元明出人意料地忽然破境,也沒有改變眾人聯手圍殺的決心。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嘛,老生常談的事情,就連當年那個絕頂天資古今第一的雲溫書,都能被瑤光皇朝聯手殺得命橋崩斷,他羅元明再怎麽殺力可怖,天賦驚人,還能以一敵百不成?


    時至今日,實際上早在數日之前,此事已經可以算是萬事俱備,並且說不得什麽時候拿到了書契用紙,針對羅元明的這場圍殺,就會立刻被人提上日程。


    所以就要盡快恢複,才能避免錯過此次報仇雪恨的天賜良機。


    也正因此,艾爾羅為了自己這幅傷上加傷的沉重傷勢,確實已經掏空了腰包,最起碼靈光玉錢已經不剩多少了,再怎麽滿打滿算,也就隻剩五百多不到六百。但這並不意味著艾爾羅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畢竟身上值錢的東西數量不少,倘若此事不急也就罷了,大不了去學那些野修散修,在這黑市擺個地攤出來,並且諸如此類的事情並不少見,哪怕有失身份,也算不上特別丟人。


    可偏偏聯手之事,隻差契紙,再者就是羅元明此次渡劫,竟然不知從哪兒弄了一件王道聖兵,所以傷勢不算太重,按照一部分人親眼所見之後給出的推斷,哪怕無需靈株寶藥,無需昂貴丹藥,也最多不過一旬左右,即可恢複無恙。


    而若到了那個時候,即便沒有書契用紙,也由不得他們不去放下成見,聯手而為。


    再要仔細算一算,其實已經不剩多久。


    艾爾羅深深歎了一口氣,皺眉看向不遠處的那座敬香樓。


    相對而言,其實敬香樓在收購各種物件兒的時候,像是靈株寶藥、天材地寶、靈兵法寶等等,給出的價格往往都是相當公道,可即便如此,價格也難免會被壓上一壓,遠不如自己擺攤售賣。


    遲疑許久,艾爾羅最終還是走了過去。


    敬香樓的大掌櫃,此間不在櫃台,所以迎麵而來的就隻是位店鋪夥計。艾爾羅有些不想說話,與那笑臉相迎的夥計擺了擺手,已經聽到聲響,直接轉身去往珠簾隔斷的裏屋,這才見到,那位侯氏妖城出身的掌櫃,正與一位中年男子對坐喝茶,討價還價。


    桌麵上擺著許多零零碎碎的東西,有些是天材地寶,有些是靈株寶藥,還有一塊兒隻是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黃玉,以及兩張看似平平無奇的宣紙。


    敬香樓掌櫃自是想要努力壓一壓價格,那中年男子理所當然想要抬價,其實兩人各自給出的價格,差距不大,隻有不到兩千玉錢,偏偏相持不下,便浪費了許多口水與時間,等到艾爾羅掀開珠簾冒然闖入的時候,兩人同時臉色一沉,住口不言,又各自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


    店鋪夥計這才匆匆忙忙趕了過來,正要開口解釋一番,就見敬香樓掌櫃搖了搖頭,語氣平靜道:


    “下去吧。”


    店鋪夥計低頭應了一聲,彎腰退去。


    掌櫃這才抬頭看向艾爾羅,麵帶微笑,隻是並未起身。


    “開門做生意,來者是客,但小友如此冒然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合規矩?”


    艾爾羅置若罔聞,死死盯著那個脖頸上掛著一頂竹笠,正背對自己喝茶的家夥。


    中年男子似有所覺,回頭看來,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艾爾羅愣了一下,這才恍然,又瞧見中年男子是個海內修士的長相,稍作遲疑,便有模有樣地學著海內禮儀抬手抱拳,強顏歡笑道了一聲唐突,正要退出裏間,卻又忽然瞥見了桌上兩張看似俗物的宣紙,眼神一怔,旋即一喜,隻是並未急於此事,再次告罪之後,轉身離開,但也不曾走遠,就在珠簾外邊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隻是在此之後,那座空間著實不大的裏間,就隨著敬香樓掌櫃翻過手掌,以食指指節敲了敲桌麵,忽然變得模糊不清,顯然是有某種陣法存在,不僅可以避免談話之聲被人聽去,並且可以遮掩身形,不被外人瞧見裏麵的光景。


    待得一盞茶的功夫之後,珠簾一晃,裏間內部的光景這才能被外人見到,而那中年男子也已眼見事不能成,無奈鬆口,答應了敬香樓掌櫃給出的價格,拿了玉錢之後,便將這桌上許多零零碎碎的東西全都留下,連同敬香樓掌櫃不要的手把件黃玉都懶得再拿,興致缺缺地起身離開。


    艾爾羅-立刻上前,坐在了中年男子之前的位置上。


    正欲叫人收拾一下桌上物件的敬香樓掌櫃,眼見於此,又見艾爾羅低頭去看兩張宣紙,立刻恍然,便抬手叫了兩位夥計進屋,一個負責收拾桌上除了宣紙之外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另外一個則是重新備上一份新的茶水糕點。


    待得一切做完之後,敬香樓掌櫃這才開門見山笑問道:


    “小友想要這兩張契紙?”


    艾爾羅收回目光,卻也並未第一時間承認下來,稍作沉吟之後,開口問道:


    “這兩張契紙,從何而來?”


    掌櫃笑道:


    “小友不是已經知道了。”


    艾爾羅皺眉說道:


    “我問的是剛才那家夥,他從哪兒來,又怎麽弄道的這兩張契紙。”


    掌櫃麵露為難之色,瞧了瞧艾爾羅的神色確實頗為嚴肅,就已知曉,他是擔心兩張契紙的來曆會與補天閣有關,生怕韋右得知此事,遷怒於他,便無奈答道:


    “小友問到的這些,請恕老夫無法相告,畢竟開門做生意的,總有一些規矩需要遵守。不過小友若是真心想要,老夫倒也可以撂下話來,這兩張契紙,確是出土之物,並且還可告知小友,其實除此之外,方才那位貴客手裏還有許多同時出土的契紙,隻可惜保存不當,被那墓室中的陰氣土氣汙染損壞,此乃老夫親眼所見,自是不假。可若小友還是不信...”


    掌櫃搖了搖頭便不再多說,端起茶碗小口喝茶。


    艾爾羅雙手交叉,有些遲疑不定。


    掌櫃喝過了茶水,瞧見艾爾羅依然沒能下定決心,稍加沉吟,便開口說道:


    “契紙此物雖是罕見,但也並非補天閣獨有之物,僅以老夫所知,早在遠古時期,世上就有契紙存在,隻是後來因為某些原由...確切來講,是因契紙本身並不具備殺傷修士的能力,隻能監察、告知,所以用處不多,約束太小,便被山上修士視如雞肋,導致了契紙的煉製之法逐漸遺失。直到許閣主前幾年偶然翻出了補天閣當年收錄閣中的煉製之法,又忽然發現,契紙此物約束雖小,卻於補天閣而言恰到好處,這才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可若有誰能夠找見遠古時期留下的墓葬,便是偶然發現了一些藏在其中的契紙,也沒什麽古怪。”


    艾爾羅有些狐疑。


    “當真?”


    掌櫃點頭道:


    “千真萬確。”


    聞言之後,艾爾羅便放下心來,看了看兩張契紙,稍作遲疑,開口問道:


    “一張契紙,多少玉錢?”


    掌櫃伸出一隻手來,五指張開。


    艾爾羅皺了皺眉,隨後灑然笑道:


    “契紙本身作用雖小,但好歹也是用了一些天材地寶煉製而成,五十玉錢,倒也不多。”


    掌櫃搖頭笑道:


    “小友說笑了,一張契紙,五千。”


    艾爾羅愣了一下,猛然回神,當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碗茶壺叮了當啷一片狼藉。雙目圓瞠,凶光畢露,眼神當中盡是源於妖族本性之中的凶狠殘忍,甚至是原本俊朗的麵容,都已經隱隱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手背、手腕、脖頸、臉頰幾處,也有金色鱗片悄然浮現。


    妖氣陣陣,瞬間就將裏屋這片不大的空間完全充斥,撞在三麵牆壁上,響起陣陣金鐵交擊之聲,撞在那片珠簾上,簾子微微晃動,傳出一片叮叮當當宛如小錘敲鐵般的清脆響聲。


    藏於無形中的靈紋陣法,隨之浮現。


    掌櫃隻伸手壓住了自己那隻茶碗,對於周遭一切,全都置若罔聞,身處艾爾羅的妖氣滾滾之中,悠然自得,端起茶碗,掀開茶蓋之後猶有閑心吹了吹浮沫,這才緩緩說道:


    “小友若是覺得貴了,可以不買,何必如此動氣。大怒傷身。”


    艾爾羅咬牙切齒道:


    “你這是坐地起價,趁火打劫!”


    掌櫃喝茶之時看他一眼,隨後笑道:


    “在老夫這裏,從來就沒有什麽貨物的價格是一成不變的,因為價格往往取決於價值,而價值又往往取決於個人的需求。倘若小友隻是覺得契紙比較罕見且稀奇,這才想要將它買下,收藏也好,炫耀也罷,或者以備不時之需,老夫當然不會給出這種價格,並且還會覺得五十玉錢相當公道。但補天閣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發生的這些,老夫確也全都看在眼裏,聽在耳中...不在老夫這裏花錢買紙,你們還能去哪兒買紙?”


    說完之後,掌櫃笑得格外開心,將那茶碗重新擱在桌麵上,往後麵挪了挪屁股,最後整個人都窩在椅子裏麵,笑著看向茶桌對麵那位有著金色豎瞳的海外妖族。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懶洋洋地讚歎道:


    “海內雅言,學得不錯。”


    艾爾羅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麵容逐漸有些棱角突出,也有更多鱗片浮現出來,覆蓋體表,嘴角更是有著兩顆尖牙迅速生長,很快就已覆住下牙,鋒利尖銳,便讓他這模樣看似更加猙獰了起來。


    妖氣森森,卷起一條條匹練也似的金色長華,不斷撞在三麵牆壁與一麵珠簾上,靈紋陣法忽明忽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掌櫃眯著眼睛上下打量艾爾羅,麵帶微笑,緩緩說道:


    “同為妖族,這幅看似嚇人的模樣就沒有必要拿出來了,更何況老夫也不是從沒見過其他西方龍族。按照世俗的說法,那片地方好像是叫...西歐?差不多吧,反正就是由此往西南而去的那片陸地,在沿岸某座挺大的火山裏麵,就有一頭黑色巨龍,那家夥的模樣,可比你這還沒長大的西方龍族嚇人得多。”


    艾爾羅愣了一下。


    掌櫃這才笑眯眯地繼續說道:


    “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


    聞言之後,艾爾羅雙手猛地拍在桌麵上,震得滿座杯盤狼藉在地叮了當啷一陣亂響,麵容愈顯猙獰。


    “你耍我?!”


    掌櫃笑著搖了搖頭。


    “隻是你買契紙的贈禮罷了。”


    艾爾羅的臉色一陣陰晴不定。


    片刻後,他還是收起了一身妖氣,重新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放在麵前,死死盯著桌麵上兩張沾水未濕的契紙,而掌櫃則是重新叫了夥計進來,又一次換了茶水糕點,之後就坐在那裏悠然飲茶,也不隨意出聲打擾,任憑艾爾羅自己決定。


    許久之後,這位天生一雙金色豎瞳的西方妖族,方才咬牙言道:


    “我先定下一張契紙,最遲...明日,我會過來付錢。”


    掌櫃看他一眼,搖頭笑道:


    “做生意,講究一個落袋為安。”


    艾爾羅皺眉不解。


    掌櫃便將茶碗擱下,緩緩說道:


    “你若不買,自會有人來買,並且價格肯定還會更高一些,便是老夫這張血盆大口張得再大一些,直接要價一萬一張,你信不信一樣有人願意咬牙掏錢,直接將這兩張契紙全都買走?”


    說完這個,不等艾爾羅再次發怒,掌櫃就繼續說道:


    “兩天前,羅元明剛剛渡劫回來的時候,老夫曾經遠遠見他一麵,具體傷勢談不上重,哪怕不去吞服靈株寶藥也或昂貴丹藥,最多一旬,即可恢複無恙。但這其實不算什麽太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羅元明此次渡劫太過仰仗外物,而非自身手段。其實雷劫加身對於修士而言,既是艱險阻攔,也是無形幫助,扛過不去,就會被劫雷劈成灰燼,身死道消,可若扛得過去,這所謂的雷劫,就會變成對於肉身體魄而言十分難得的淬煉,並且還會無形之中幫助修士穩固境界。但這一切的前提,在於隻憑自身,不借外物,倘若借由外物強渡雷劫...”


    掌櫃搖了搖頭,隨後說道:


    “所以羅元明如今最大的問題在於需要時間穩固境界,若非如此,你們這一群人的聯手之事,鬧得沸沸揚揚,羅元明豈會不知,又為何不曾弄些靈株寶藥或是昂貴丹藥吞服下去,兩三日即可恢複無恙,趁著你們還沒尋到書契用紙,直接快刀斬亂麻?”


    聞言之後,艾爾羅豁然起身,滿臉驚喜。


    “此話當真?”


    掌櫃隻是端起茶碗小口喝茶,既不搖頭,也懶得點頭。


    艾爾羅忽然踢開座椅,在茶桌跟前來回踱步,直到如此來來回回十數次後,這才終於停了下來,轉身手掌一拍氣府,取了一件自己早些年前某次闖蕩古界小洞天時,偶然得到的頂級法寶拍在桌麵上。


    “一張契紙,夠不夠?”


    掌櫃瞧了一眼,微微挑眉。


    是一看似慘被大火燒過之後,便皺皺巴巴又滿布焦黑,已經不太能夠看出原本模樣的三角旗子。


    不過一些隱約可見的旗上紋絡,以及內蘊氣機之浩渺,卻讓掌櫃心裏有了些底。


    可說是如此,掌櫃依然不動聲色,隻是麵帶微笑看著艾爾羅。


    後者扯了扯嘴角,有些無奈,確也大概知曉這種損壞嚴重的法寶,哪怕本身品秩再高,隻要還在法寶之列,就往往不會特別值錢,隻得拿出更多物件兒,有些是品秩不一靈兵法寶,有些是於修行有益的靈株寶藥,還有一些,便是形形色色的天材地寶,但真正能在這裏賣出高價的東西不是很多,一塊兒天星石,價格最高,一把約莫三四十顆水運精華,價格其次,再就是那些靈兵法寶,林林總總全部算下來,掌櫃最終隻給了不到三萬玉錢的價格,再要扣除一張契紙需要花費的五千玉錢,就隻剩下兩萬露頭了。


    壓價要比平常更狠一些。


    艾爾羅本是有些不太樂意,但當掌櫃輕飄飄地提了一嘴“火山”之後,就隻得咬牙吃下了這個悶虧,拿上玉錢和契紙,滿臉陰沉地起身離開,去了孔氏妖城的那座靈芝苑。


    在其離開不久之後,敬香樓二層,就忽然走下另外一位敬香樓掌櫃,隻是與在裏間那位拿著一把焦黑旗子翻看不停的掌櫃有所不同,這位剛剛下樓,被幾個夥計瞧見之後以為自己見了鬼的敬香樓掌櫃,脖頸後麵掛有一隻世俗凡物的竹笠。


    這位掌櫃滿臉嚴肅,叫了一位夥計過去關門,提早打烊,之後才將幾人帶上,去了裏間。


    本就在此的掌櫃,抽空伸手,以食指指節虛空敲了敲,傳出砰砰兩聲,裏間這座藏於無形之中的靈紋陣法,便在悄然之間運轉起來。


    掛有鬥笠的掌櫃苦笑不已。


    “人人都說千麵郎君除了易容手段與行陣之法獨步天下之外,便再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手段,如今看來...隻憑這手控陣之法,老夫自愧不如。”


    幾位夥計這才恍然。


    實是千麵郎君的那個掌櫃頭也不抬,仍是翻看手裏那隻焦黑旗子,偶爾拿到麵前,眯起眼睛仔細查看,也似是生怕錯漏了什麽。


    掌櫃好奇問道:


    “這旗是有什麽古怪之處,能讓你這千麵郎君如此慎重?”


    千麵郎君仍是不理。


    眼見於此,那敬香樓掌櫃也就不在這件事上繼續多問,隻是眼神複雜站在茶桌對麵,任那臭名昭著的千麵郎君就在麵前,不僅是將手裏本該屬於敬香樓的旗子翻來覆去,自己也在翻來覆去,這會兒已經橫躺在那椅子上,背靠一邊扶手,雙腿擱在另一邊的扶手上。


    可即便如此,這位敬香樓掌櫃也不敢說些什麽。


    畢竟形勢比人強。


    隻是即便這位敬香樓掌櫃打破了腦袋,也還是想不明白,這隻過街老鼠怎麽就與補天閣扯上關係了,甚至還能請出韋右親自露麵,說這千麵郎君如今是在為那許閣主做事。


    敬香樓掌櫃悵然暗歎。


    許久之後,那本是橫躺在椅子上,舉著旗子貼臉去看的千麵郎君,忽然翻身而起,也順便將那燒焦旗子收入囊中。


    “旗子歸我了。還有剩下的這些,折算成賣價,五五分賬!”


    ...


    冰山山頂,仍是那副敬香樓掌櫃模樣的千麵郎君,手裏隨意晃著一隻燒得焦黑的三角旗,旗杆約莫半人來高,瞧不出是什麽材質,一抹一手黑,但在用力擦過之後,卻也能夠隱約瞧見,旗杆泛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冷光;旗麵卻是被火燒得皺皺巴巴,倘若能夠完全展開,約莫三尺來長,兩尺半高,有些地方隱約能夠見到一些斷斷續續的圖畫痕跡,可具體是個什麽模樣,看不出來。


    韋右突然現身在其身旁,目光落在那隻三角旗上。


    “這旗已經毀成這幅模樣了,你竟然還能認得出來。”


    千麵郎君瞥他一眼,手腕一抖,便將旗麵卷上旗杆,手臂一抬,五指一鬆,這焦黑旗子便順著他的袖口落入衣內,之後再將手臂放下的時候,並無阻礙,顯然已經收入氣府。


    仍是掌櫃模樣的千麵郎君,抬頭看向韋右,茫然問道:


    “什麽旗?什麽模樣?”


    韋右臉色一沉,沒好氣道:


    “這先天靈寶既然已經被你拿到了,就算你自己的本事,老夫可不會管這些。”


    稍稍一頓之後,韋右臉色稍霽,又道:


    “但其損壞如此嚴重,想要修複,恐怕最少也要百萬玉錢。”


    千麵郎君咧嘴一笑。


    “隻要我肯重出江湖,百萬玉錢算個屁。”


    韋右臉皮一抖,方才稍霽的臉色在此沉了下來。


    千麵郎君視如不見,好奇問道:


    “韋副閣主,看在咱們兩個也算相識多年的份兒上,您老就大方一回,跟我透個底,另外四杆先天靈寶,是不是也在補天閣?”


    韋右沉默片刻,隨後搖頭說道:


    “補天閣的古界小洞天,數量太多,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老夫雖是此間副閣主,許閣主臨走之前,也已將此間坐鎮之人換成老夫,可說到底也就隻是代職罷了,這座護閣大陣,還在許閣主手中,老夫又如何知曉這些古界小洞天中,究竟散落了多少機緣,那些機緣。就連這麵素色雲界旗,老夫也是在那艾爾羅將其帶出之後,方才知曉...可若不出意外的話,另外四麵先天五方旗,應該也在補天閣的古界小洞天中...最少一麵。”


    千麵郎君點了點頭,以示了然。


    隨後又道:


    “等這段時間的事情過去之後,讓我徒弟走個後門唄?”


    韋右默不作聲。


    千麵郎君撇了撇嘴,扭過頭去嘴裏一陣嘀嘀咕咕,沒說好話。


    韋右充耳不聞,隻是居高臨下俯瞰整座補天閣,將這範圍內的一切盡收眼底。


    從艾爾羅離開靈芝苑回去之後,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呼朋喚友”,而是閉關養傷,力求傷勢盡快恢複到十之八九的程度,再將此事宣揚出去,以免錯過此次圍殺良機;到仙宴閣後院,傷勢已經幾乎痊愈的羅元明,正在緩步行走,沉澱穩固自身境界;再到經塔一層,藉由靈族精血在其體內殘餘生機,便已完全恢複的柳青山,正將讀書一事,從頭再來...


    韋右忽然有些感慨,輕聲呢喃道:


    “九月深秋兮,霜風號肅殺...挑得一個好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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