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


    不過極北之地的補天閣,卻對這些世俗節日不太關注,所有一切仍是如同往常那般。


    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修行中人,尤其這些出身來頭時常被人說做深不可測的山上修士,往往目光高遠,胸懷壯闊,之所以踏足修行之道,絕非隻為賺錢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是真正奔著大道去的,所以這一類人,雖然本身往往不會脫離世俗,卻也難免因為自身修為境界逐漸變得超凡脫俗,就越來越少在意那些世俗之事。


    這一天,補天閣南邊那座獨棟小院的門口,忽然又有一縷細微波動忽然出現。


    時隔大半年之久,方才通過入閣考核的這一撥人,攏共三位,同時出現在這獨棟小院的門前,其中兩人,都是北城姬家培養出來的死士,修行天賦算不上強,甚至很差,所以自身氣機都有極為明顯的虛浮之象,儼然都是依靠靈株寶藥強行提升修為境界,這才能夠堪堪達到補天閣的考核門檻。


    不過在此之外,還有一些事情值得一提,便是最早來到補天閣時,諸如此類的姬家死士,其實並不隻有此間兩人,而是為了確保此番針對薑北設計的圍殺能夠萬無一失,某位姬家太上,便在姬家族主的示意之下,攏共派出了整整六人,不僅做足了一切準備,摸清了古界小洞天的一切脈絡,並且六位死士,確有必死之心,倘若一切順利,等到薑北不慎落入包圍之中,少則一人,多則六人,都會采取以命換命的自爆之法,用以保證薑北不會活著通過入閣考核。


    卻不想,計劃趕不上變化,今年補天閣的入閣考核竟然不在古界小洞天,而是變成了這般模樣,就導致了這些姬家死士的一切準備,全都化作夢幻泡影,隻能被迫見機行事。可說到底,這些死士也就隻是藥罐子罷了,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本事,就隻以命換命的自爆而已,結果就是還未碰頭,路上便已因這因那,折損四人。


    所以此間另外一人,便非姬家死士,而是與薑北一般同屬薑家出身的薑星宇。


    三人全都臉色奇差,同時有些莫名其妙。


    此前半年,但其實仔細算算,該說不足半年,大抵能有四五個月,此間三人,便已先後到了白先生所在雪山的山腳附近,相互見麵之後,互換消息,才知並未有誰路上見過薑北的蹤跡,過後又是一番合計,就幹脆在那雪山腳下蹲守起來,隻望薑北要比他們更晚抵達,就還有些機會可以讓那薑家麟子永遠留在極北之地。


    然後一等就是這麽些時日。


    直到今天,早就已經開始失望、恨得咬牙切齒的薑星宇三人,雖然沒能等到薑北這位薑家麟子,卻莫名等到了主動下山的白先生。兩邊見麵之後,白先生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立刻就讓薑星宇三人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薑北早已通過入閣考核,名列第二。


    再之後,三人便見白先生大袖一揮,眼前光景立刻出現一瞬恍惚,待得重新看清,就已經到了這座獨棟小院的門前。


    裏麵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副閣主韋右麵無表情打開院門,先是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薑星宇,之後看向另外兩人,眼神冷漠,自是瞧得出來這兩位姬家死士,之所以能夠通過入閣考核,不過是運氣使然。可即便如此,韋右仍是不曾多說,就隻撂下一句“記得關門”,便轉身率先返回小院當中。


    竹廊上,米迦列剛剛掏出一把木梳,正在裝模作樣梳理長發,順便斜著眼睛打量門外三人,後又轉頭看向正在拖鞋的韋右,眼神古怪,麵露詢問之色。


    後者隻是無奈搖頭。


    運氣也好,實力也罷,隻要能夠通過考核,就是補天閣弟子,這是既定的規矩,哪管是不是來路不正,是不是吃了太多靈株寶藥便已自毀前途的藥罐子。而若非得找出一個不對的地方,那就隻有許穗安此番不知是否隻是心血來潮的改動,疏漏實在太多了一些。


    米迦列撇了撇嘴,收起木梳,起身進屋,不多時便拎著一隻水壺走了出來,再穿上鞋襪,走下竹廊,與方才走進小院中的薑星宇三人擦肩而過,去給不遠處那株長勢驚人的香檀幼苗澆水施肥。


    這株香檀幼苗,才隻落地生根半年左右,如今已有一人來高。


    薑星宇站在竹廊跟前,轉頭看向正給幼苗澆水的米迦列,已經忍住了這個頭發五顏六色的海外女子,究竟是個什麽身份,有些驚疑不定。


    屋裏忽然傳來韋右的催促之聲。


    其中一位姬家死士,便在後麵推了薑星宇一下,後者轉頭瞪他一眼,冷哼一聲,回頭之時,不忘再次看了一眼那位身上帶有靈族氣息的海外女子,眼神當中精光閃爍,之後扯起嘴角笑了一笑,這才脫鞋走上竹廊。


    待其進屋之後,米迦列這才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停下澆水的動作,伸出一根手指點了一下麵前香檀幼苗其中一片帶水的樹葉,瞧著水珠灑落,眼神幽幽。


    ...


    那位真名蒂娜的海外姑娘,時至今日,也還沒有通過考核返回補天閣。為何如此,其實可能性很多,比如身陷險地,也或迷失方向,但更大的可能還是已經身死道消,畢竟極北之地確是凶險無數,除去異獸遍地之外,還有很多惡土險地,哪怕隻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喪其中。


    再加上那位海外姑娘雖然原本修行天賦並不算差,但卻因為某些原由,導致根基不穩,便牽連後續的修為攀升,要比原本該有的速度更慢一些,就為了能夠達到補天閣要求的門檻,不得已隻能吞服靈株寶藥,也或昂貴丹藥。


    說白了,就是她那煉精化炁的修為境界,有些摻水。


    如此一來,便是死在了極北之地,也不會令人感到特別意外。


    可即便如此,項威仍會經常抽空跑去南邊那座獨棟小院看一看,卻不想,雖然沒能見到那位名叫蒂娜的海外姑娘,卻意外瞧見了薑星宇三人出現的一幕。


    於是這件事很快就被薑北知曉。


    但也並未掀起太大的波瀾,畢竟薑家三族老爺孫二人,暗中勾結姬家欲要奪取麟子之位的事情,薑北早就已經不放心上,一方麵是這爺孫二人的此番舉動,無疑是在自尋死路,另一方麵,則是身為薑家當代族主的薑如意,也顯然已經不再置身事外。這一點,從薑廣身上就能看得出來,隻因薑如意倘若還是想要年輕一輩各憑手段,身為前後兩代薑王身邊心腹的薑廣,就絕對不會輕易插手任何年輕一輩的任何一件事。


    所以有關薑家三族老以及某些牽扯到外人的事情,自會有人暗中解決。可與之相對的,薑星宇這邊,倘若不出意外的話,恐怕還要薑北自己設法將其解決。


    這件事是急不來的。


    行走江湖,越是出身顯赫,越是底牌極多,薑北雖有把握自己的諸多底牌絕不會比薑星宇差,但在摸清對方的底細之前,薑北並不打算冒然動手。


    就像兵家所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


    極北深處。


    在剛剛送走薑星宇三人之後,白先生便重返山巔,與此同時,山上除去那位自稱天道臣子肅清者的霍成之外,又來了兩位隻曾耳聞,不曾見麵的稀客。


    一位是度朔山上的駝背老鬼,楊晃。


    一位是常年不在人間,而在某條夾縫中的佩劍骸骨。


    前者仍是那副腰背佝僂宛如山包一般的模樣,隻是比起往日,竟然難得取出了自己那件仙鶴補子穿在身上,亦稱胸背或官補,四四方方,深藍打底,繡有仙鶴圖樣,左右各一,輔以龍紋,可一旦仔細看去,就會見到龍紋環繞之間,共分九條,皆有抬頭之象。


    白先生雙手負後,麵無表情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兩鬼,目光著重落在那位佩劍骸骨的身上。


    大佛寺一夜之間徹底覆滅的幕後真相,以及事情經過,白先生自是知道的,並且深知那位大聖佛陀的佛道金光,對於陰鬼邪祟之流有著怎樣可怕的克製作用,所以如果那日慘被兩鬼盯上的大聖,並非是那大佛寺的大乘佛陀,哪怕這位大聖比起大佛寺的那位絲毫不弱,甚至更強一些,也不必楊晃相助,隻需這位佩劍骸骨獨自出手,即可將之斬於劍下。


    耳聞天下事的天賦神通,並不隻是說說而已。


    但也正是因此,白先生才會這般重視這位自從現身之後,不僅一言不發,並且一動不動的佩劍骸骨。


    山頂寒風吹襲而來,將那佩劍骸骨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灰色長袍,吹得獵獵有聲。


    白先生目光轉向楊晃,神色漠然。


    “二位因何而來。”


    聞言之後,楊晃便稍稍挺直腰板,抬頭看向麵對站立,要比自己高出需要的白先生,咧嘴笑道:


    “白先生可以耳聞天下事,並且先天神識之強,就連當年的六少爺也要甘拜下風,既是如此,那再小的動靜,恐也瞞不過白先生的耳朵,更何況這些不是小動靜...白先生,你又豈會不知我二人今日到訪,所為何事?”


    白先生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稍作沉默,悵然一歎。


    ...


    九層經塔。


    在那可以遮掩身形的陣法當中,雲澤正在站樁修煉,氣府遼闊,在那八百餘裏的天坑當中,霧氣氤氳,生機勃勃,血氣氣韻化作匹練一般相互纏繞,作陰陽雙魚之勢沉在氣府深處,一橫一豎,圍繞一團金紅之物回轉不休,隻是一眼看去,卻略顯滯澀且艱難。而在其下,則有一篇金色小字沉在氣府最深處,如浮水麵,偶有漣漪起伏,徐徐騰起絲絲縷縷的金光,如煙如霧,嫋嫋升空,環繞血氣氣韻盤繞而成的陰陽雙魚,使之橫豎流轉之間,摩擦擠壓,便偶有金紅之色迸濺開來,融入當中那團元炁之中,使之越發膨脹壯大。


    修為境界攀升的速度,得益於身上那座壓力時時遞增的簡易陣法,要比身無重擔之時,更快許多。


    但煉精化炁的困難,卻也不是說說而已,所以哪怕已經如此艱苦,時至今日,雲澤煉精化炁的程度,也才堪堪一成多些,不到兩成,距離煉精化炁之後的煉炁化神,顯然還有相當漫長的一段路要走。


    許久之後,正在修煉當中的雲澤,忽然心神一動,便將身形一沉一提,結束了此次修行,睜開眼睛看向來人。


    與此同時,馮鑠也是神色微微一變,卻又並未上前,隻是悄悄轉動眼珠,偷偷摸摸看向這邊。


    來人隻有白先生,卻並未見到佩劍骸骨與那駝背老鬼。


    雲澤正麵露疑惑之色,卻聽白先生道:


    “馮鑠,將他身上那座陣法解開。”


    聞言之後,馮鑠立刻起身,順手在原地留下一道靈紋編織而成的自己,用來糊弄坐鎮一事,之後就轉身進入陣法之中,並未多問,也未多說,隻是伸手一點,大半年來一直身負重擔的雲澤,立刻渾身一輕,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立刻往前踉蹌一步,被白先生伸手按住一邊肩膀,這才沒有撲倒在地。


    雲澤後退兩步,拱手道謝。


    白先生神色複雜,眉關微蹙看著站在眼前的雲澤,能夠清楚察覺陣法破去的時候,雲澤體內氣機隨之翻湧而起,本是不足兩成的煉精化炁,因為豁然一鬆的緣故,就有一次極為迅猛的提升,大抵使之煉精化炁的程度來到了兩成左右。


    要比想象中的更快一些。


    但也並不隻是雲澤修為境界的攀升速度,還有駝背老鬼與那佩劍骸骨的出現。


    雲澤放下雙手,與白先生平靜對視。


    有些事,在白先生忽然現身的那一瞬間,雲澤心裏就已經有了一個十分確切的答案,像是在此之前的所有一切,其實都與許穗安無關,而是出自眼前這位絕世大妖之手;像是馮鑠與韋右的種種作為,也與許穗安無關,而是得到了眼前這位絕世大妖的示意。隻是為何如此,雲澤卻有些想不明白,甚至有些懷疑,在這之前的種種一切,是否隻是幻象而已,是否隻是白先生為了證明“眼見未必為實”,才會暗中將他扯入這座幻象之中。


    白先生忽然麵露笑意,伸出一隻手向下虛壓兩下,示意雲澤坐下說話,隨後開口道:


    “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麽,但此前一切,絕非虛妄,我也不會為了與你證明眼見未必為實,為了一番口舌之爭,就故意做出這般壞你心境的事情...當然壞你心境一事,確也是我此番諸多布置的最終目的,隻可惜結果與我心中所想,不僅大相徑庭,甚至背道而馳。概而言之,就是非但沒能將你心湖心境徹底打碎,反而陰差陽錯,竟然使之變得愈發牢不可破。”


    說到這裏,白先生便忍不住歎了口氣,原本挺直的腰背隨之變得有些佝僂,眉眼之間也難免露出些許疲憊之色。


    雲澤神色依然平靜,隻是眼神當中要比之前多了些淩厲。


    馮鑠有所察覺,稍作遲疑,還是盤腿坐下,悄悄伸手在雲澤腰間捅了兩下,眼神示意,要他收斂一些。


    雲澤置若罔聞。


    白先生忽然看了馮鑠一眼,後者立刻正襟危坐。


    白先生無奈一笑,搖了搖頭,馮鑠立刻會意,麵露遲疑之色,但最終還是拱一拱手,起身離去,返回櫃台後麵繼續坐鎮九層經塔,而白先生也重新挺直腰背,肅整精氣神,抬起一隻手虛按一下,此間小天地中,就立刻出現了一縷微不可察的細微波動,以免此間談話內容會被馮鑠聽到,之後白先生放下手掌,才與雲澤對視言道:


    “有些事,我不能與你直說,所以接下來我要講的內容,對你而言,可能聽起來有些糊塗,但你不必為此計較,隻需將這一切記在心裏,應該無需太久,幾日,或者十幾日,就會明白過來。”


    雲澤皺眉,有些莫名其妙,卻也不曾開口打斷,隻是雙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同樣挺直腰背,以示尊重。


    白先生緩緩開口道:


    “第一件事,與雲開有關。其實雲開並不存在,他隻是你臆想當中出現的另一個自己,究其本質,則是被你壓抑在心底的某些情緒。柳青山曾經與你說過他那以匣裝劍的理論,那麽這些情緒,你就可以將它當做自己的惡念,也便匣中長劍,而你的另一些情緒,像是快樂、悲傷、恐懼等等,則是構成了裝劍的匣子。”


    “這隻匣子,會因你的種種經曆,不斷增長,可裏麵的劍卻也會因你的種種經曆,變得原來越長,並且速度要比匣子增長的速度更快許多。直到某一天,這隻木匣已經無法繼續裝下這把劍,可它依然被你死死壓住,不肯打開,那麽終有一日,木匣就會被這把劍不斷增長的鋒刃給徹底撕裂,而一旦落到這般下場,後果就會難以想象。”


    “所以你在木匣即將被劍撕裂的時候,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決定,將木匣打開,將那把已經越來越長的劍給拿了出來,然後丟了出去。這把劍就是你以為的雲開,而留在原地的木匣,則是你以為的你。”


    雲澤神情驚愕,正要開口問些什麽,白先生卻忽然抬起一隻手,示意雲澤不必多問,隻需安靜聆聽。


    眼見於此,雲澤神情複雜,隻得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白先生繼續說道:


    “第二件事,也跟雲開有些關係,還跟青丘老祖有關,但這件事還要從你的心湖心境開始說起。首先要說的是,心湖心境,並非修士才有,而是一切有靈之物,都會擁有自己的心湖心境,其中自然包含世俗凡人。”


    “所以你的心湖心境,才會早在很久之前,大概就是俗世回歸人間的那兩年間,已經因為某些原由,碎掉了。”


    “然後早在數年之前,我曾親自前往青丘附近,尋到了青丘老祖的另一座大墓,在裏麵見到了青丘老祖的另一縷殘魄,並且得知了一些真相。”


    “多餘的事情暫且不說,隻說一尺雪光,這是青丘老祖在注意到你的心湖心境已經破碎之後,特意留給你的,用來修複心湖心境的方法,但這畢竟隻是一個起點罷了,青丘老祖隻是、隻能將你放在這個很對的起點上麵,可你卻在之後走上了錯誤的方向。”


    “當然這也不能完全怪你,因為一個人的心湖心境一旦破碎之後,再想修複,本就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很容易就會受到外界環境的幹擾,尤其是在修複過程中的個人經曆,會在無形之中對於心湖心境的修複,產生某種難以察覺甚至無法察覺的影響。可心湖心境的修複,偏偏又是拚湊碎片,所以哪怕隻有一塊碎片放在了錯誤的位置,都會直接影響全局。”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可偏偏是你,那麽心湖心境的修複,就不隻是十分困難了,而是十三分、十四分,並且在此途中,無論心魔也好,雲開也好,也都在被一尺雪光逐漸磨滅。他們確是你的一部分,會被磨滅,逐漸消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問題卻也不是出在這裏,而是你在很早之前,就將一尺雪光當成了銼刀,強行打磨碎片使之契合錯誤的位置。”


    “再到後來,就是被你察覺雲開逐漸消失之後,慢慢變得不再使用一尺雪光繼續打磨心湖心境,可即便如此,修複過程也不會就此停止,於是你就下意識地拿起了另一把銼刀,像是所見所聞的經曆,像是書上讀來的學問,像是腳下走出的道理...每一時每一刻的想法,都是你現在拿在手裏的銼刀,它們不僅更加鋒利,還會讓你的修複過程更易出錯,結果就導致了如今這座還沒修複完成的心湖心境,不僅越來越小,並且越來越亂,所以我才想要將你現在的心湖心境再次打破,避免你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


    說完這件事後,白先生就忽然變得有些憔悴。


    這件事,從最開始的整體布局,到期間的因時製宜,再到後麵的大考落幕,確實耗費了白先生的不少心神。


    隻是雲澤對於這件事的感觸並不很深,並且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心湖心境有什麽不妥之處,而這也是最讓白先生感到疲累的地方,人心如水,起伏不定,有些時候它能做到泰山崩於眼前而“麵不改色”,有些時候,卻也會因別人一句無心之言,就變得電閃雷鳴,大浪滔天。


    最難揣測是人心。


    白先生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見到雲澤點頭,示意自己已經記下這些,便繼續說道:


    “第三件事,這個世上確不存在天衣無縫的計謀布局,但有些時候,有些計謀布局,確實稱得上天衣無縫,隻因你的眼界還不夠廣,你的見識還不夠多,你對某些東西的了解還不夠深,隻因你不知道,所以無法及時察覺已經出現的端倪。”


    “這個世上,很多東西都會超乎你的想象,但它們絕不會是憑空而來,就像很早很早之前,這個世上並不存在修行之法,可修行之法為何出現?”


    “因為早在那個時期,世上有一自稱為虛的生靈,天生就會通過吞食生命的方式強壯自身,人族祖先,就是以此為基,不斷設想、摸索、嚐試,這才有了如今世上的修行之法,改變了人族隻是口糧的慘狀。”


    “所以有些事情,哪怕你現在還不太清楚,可這些事情的端倪其實已經浮出水麵了,隻是在你與這些端倪之間,還隔著一段似乎很遠,其實很近的距離,而你現在需要做的事,就是敢想,也隻有敢想,哪怕這些想法再怎麽天馬行空也無妨,因為隻有這樣,你才有望能夠看清這些事情的端倪,從而盡早發現幕後真相...”


    話沒說完,白先生忽然神色一變,低頭捂嘴猛咳起來,腰背愈發佝僂,像是承受著某種難以想象的壓力。但這絕非隻是“像”,某種無形氣機,正穿過九層經塔的層層阻隔,強行壓在白先生身上,並且極為龐大,時至此間,甚至就連雲澤都被波及,能夠感到一種無形中的壓力就在麵前,讓他莫名有些肝膽生寒。


    雲澤麵上神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揣在袖口當中的雙手緊緊握拳,緩慢且艱難地抬頭看去,雙眼一闔一開,兩邊瞳孔當中便各自有著一條雪白絲線,緩緩流溢而出。


    卻還不待雲澤真正看清,就隻勉強見到一片璀璨刺眼的光芒,白先生就忽然伸手下壓,強迫雲澤低頭閉眼。


    其實白先生此番出手已經很及時了,可即便如此,低頭閉眼的雲澤,仍是忍不住抽出手來捂住眼睛,身體顫抖,死死咬牙才能避免哀嚎出聲,隻覺得雙眼像是剛剛直視過中天之日一般,刺痛無比,淚流不止。


    白先生深呼吸兩次,重新強撐精氣神,身形扛著壓力微微前行,一指點在雲澤眉心處。


    隻一瞬間,雙眼中的刺痛感就立刻消失不見。


    雲澤猛然睜開雙眼,身體前傾,雙手撐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帶著顫音,額頭上已經滿是豆大的汗珠。


    白先生語氣虛弱道:


    “以你目前修為,還看不得這些。日後可莫要如此莽撞。”


    雲澤緩緩抬頭看向麵前這位絕世大妖,已經臉色蒼白,唇無血色,方才短短片刻,隻是為了咬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就已經力竭。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強行提起一些氣力,衝著白先生咧嘴一笑,打從氣府當中取了兩壇梨花釀出來,一壇被他砰然放在白先生麵前,另一壇,手掌一揮便掀開酒封,仰頭痛飲。


    白先生並未拒絕,緩慢伸出一隻手,指尖顫抖,掀開酒封之後,仍是動作緩慢,舉起酒壇小口喝酒,隻喝一小口,幫著提神。


    雲澤喝得滿身酒漬,一整壇酒,喝了一半,灑了一半,最後將那空掉的酒壇種種砸在地麵上,立刻摔得四分五裂。


    他雙眼猩紅,滿布血絲,喘著粗氣,嗓音嘶啞道:


    “我有武道天眼,雖然還不完整,但有什麽是我不能看的?”


    白先生默然不語。


    雲澤忽然笑了起來,身形後仰靠在牆壁上,雙眼虛眯,盯著白先生身形上空,雖然未曾動用武道天眼雛形,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見到那抹如日中天的刺眼光芒,可雲澤依然能夠感受到,那道無形中的恐怖壓力,依然存在。


    雲澤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屏息片刻,緩緩吐出,嗓音低沉道:


    “天道臣子是吧?霍成,還是雲凡。”


    白先生歎了口氣。


    兩人全都沉默不語,片刻後,雲澤忽然笑了一聲,意味難明。


    白先生不在這件事上多做計較,輕聲說道:


    “第四件事,說出來你可能會以為我還是想要破壞你的心湖心境,但事實卻非如此,我隻希望你能認真聽一下,記在心裏,然後好好琢磨。”


    說著,白先生悄悄緩了一口氣,強打精神,重新直起腰背,與逐漸收斂了笑意之後,就變得麵無表情的雲澤對視道: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僅耳聽為虛,甚至就連親眼所見、親身經曆,也都是虛妄而已。你連自己也不能相信,因為隻憑現在的你,還無法做到不受蒙蔽,就好像是見到鏡中花,水中月,盡管它們看起來就是一朵花,就是一輪月,可當你真正伸手觸碰的時候,才會發現這些東西一觸即碎,但真正的關鍵,卻在你是否可以伸出手去,觸碰這些鏡花水月...”


    話至此間,白先生忽然身體前傾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血跡,顯然是已經負傷。


    雲澤也能清楚察覺道麵前那道無形之中的壓力,隻一瞬間,就變得更加凶猛了許多,就好像白先生說話之前,這股無形中的龐大壓力,還隻是一條涓涓細流,可在說話之後,就立刻變成了一座蔚為壯觀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凶猛湍急,盡數砸在白先生身上,甚至讓他就連重新挺直腰背都很難。


    但白先生可是絕世大妖。


    何謂絕世?


    倘若換成一個比較通俗的說法,就是穆紅妝曾在雲澤麵前許過的豪言,她想做的那個天下第一。


    可白先生這位天下第一,竟是名不副實。


    雲澤默然,但也大抵知曉,有些事情確非表麵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就像那位真名霍成的蓬頭老人,自稱天道臣子肅清者,已經活在世上不知多少年月,還曾說過自己的修行天賦,其實不值一提。可即便如此,在這漫長歲月的磨礪之下,哪怕霍成的天賦再怎麽奇差無比,哪怕拋開與天借力不提,也絕對容不得分毫小覷,甚至縱觀整個天下,也未必能有幾人可以與他廝殺一番。


    白先生行不行?


    雲澤不知道,隻知道如果白先生真與霍成打起來,恐怕白先生的勝麵不會很大。


    這個天下第一所謂的天下,沒有那麽大。


    但也絕對不小。


    白先生逐漸挺直了腰板,抬手抹去嘴角血跡,麵露微笑,滿懷歉意道:


    “天下人都在將我叫做絕世大妖,可這絕世之名,實在有些名不副實,見笑了。”


    雲澤搖頭說道:


    “天下間能有幾人知道,這世上竟還有著那麽幾個不出世的老怪物,既然不出世,那就理應不算世上人,畢竟天下人眼中的天下,可沒有他們,所以將你尊作絕世大妖,我覺得沒錯。”


    白先生聞得此言,忍不住苦笑著搖頭一歎,隻是略作沉默之後,卻又發自肺腑地笑了起來。


    他一隻手按在那壇梨花酒的酒壇上,輕輕拍了拍,逐漸收斂了麵上笑意。


    “還有最後一件事。”


    白先生抬頭看向雲澤,輕聲說道:


    “那枚鏤空螭龍紋珮,還在不在?”


    雲澤眉頭一皺,手掌一番,便打從氣府當中取出了那枚鏤空螭龍紋珮,托在掌心,遞到白先生麵前。


    玉佩方才不過半個巴掌的大小,盡管玉的質地算是極好,瑩潤珠滑,翠色溫碧,但也絕對不是什麽稀罕物件,至少表麵看似沒有任何特殊之處,隻是相對而言雕刻更加精良一些的世俗凡物罷了。


    白先生微微頷首。


    “就是這個,你將它帶在身上,不要藏入氣府,懷裏、腰間,或者一直拿在手裏,都可以。切記,無論是誰跟你討要此物,想要拿去自己手裏看一看,都不行,雲溫裳不行,雲溫章不行,雪姬、錢淼、木靈兒更不行,總而言之,就是不要使其離身,哪怕隻有片刻也不行。”


    雲澤默然,心裏自是疑惑萬分,畢竟當初徐老道將這鏤空螭龍紋珮交給他時,同樣沒有明說這枚玉佩的用意與來曆,隻說以後某天如果能夠用到此物,自會明了。


    雲澤不曾多問,隻是乖乖點頭將它揣進懷裏,貼身保管。


    這是父親所剩不多的遺物。


    眼見於此,白先生便點了點頭,將那還沒喝完的梨花釀重新蓋上酒封,起身言道:


    “該說的事情已經說完了,走吧,有人來接你了。”


    雲澤仍是靠牆坐在那裏,不僅無動於衷,反而閉上眼睛開始蓄養精神。


    白先生明白過來,搖頭一笑,不再強求,轉身一步邁出,身形由此消失不見。與此同時,這座原本圍攏兩人,使得聲音不會被人聽去的陣法,也就消失不見,馮鑠第一時間有所察覺,轉頭看來,正在遲疑要不要開口問一問白先生究竟說了什麽,就猛然見到雲澤身前,不知何時忽又多了一道人影出來。


    正是那位脊背佝僂宛如山包一般的駝背老鬼。


    楊晃將身形放得更低一些,與雲澤笑道:


    “澤哥兒,老奴來接你回家過年了。”


    雲澤緩緩睜眼,看向滿臉笑意、褶皺堆積的楊晃,語氣平靜道:


    “你去跟烏瑤二娘,還有孟三娘和徐老道說一聲,說完再走。”


    楊晃麵露遲疑之色,但見雲澤已經重新閉上眼睛,隻得無奈一歎,彎腰拱手應了一聲,看也不看一旁滿臉驚異之色的馮鑠,徑直轉身一步邁出,來去自如。


    馮鑠雙眼圓瞪,吞了口唾沫,瞧一眼楊晃方才所在的位置,又看一看閉目養神的雲澤,最終還是一句話沒說,乖乖轉過身去,繼續埋首案上鑽研那些靈紋陣法,權當自己什麽都沒看見過。


    許久之後,雲澤方才將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隙。


    他將白先生方才與他說的那些,在心裏重新過了一遍,可很多事情,仍是糊裏糊塗,不知所謂。


    白先生說到的事情,似多還少。


    所以一旦雲澤想要從中找出真正的重點,就會像是大海撈針,更像是一把抓去,結果就隻抓到了一把清水,當手離開水麵之後,攤手再看,原來空無一物。


    雲澤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揉了揉兩邊太陽穴,然後就壓不住心裏的煩躁了,咬牙切齒,雙手握拳,用力砸在腦袋上,砰砰作響。


    最後狠狠抓住頭發,又忽然俯身下來,雙拳砰然砸在地麵上,震得整座九層經塔轟隆一聲,書山那邊隨之傳來一陣雜亂聲響,引來許多人錯愕抬頭,四下環顧卻也仍是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雲澤已經狠得雙眼之中滿布血絲,咬得牙齒咯咯作響,嘴角都已溢出血跡,滿口腥甜。


    隻是雲澤很快就重新冷靜下來,好似無事發生一般,抬手抹去嘴角血跡,繼續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


    看得馮鑠一陣心驚肉跳。


    客舍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巨大轟鳴,但隻持續了短短片刻,就消失不見。


    緊隨其後,楊晃便重新出現在雲澤麵前,笑道:


    “事情已經說過了,但有件事老奴還要說一下,就是烏瑤少夫人的情緒有些激動,信不過老奴,可這畢竟也是家主的吩咐,所以老奴心裏著急啊,不敢怠慢,便一時不慎出手稍稍重了一些,當然性命無憂,就是需要修養個十年八年的,還望澤哥兒不要怪罪老奴。”


    雲澤睜開眼睛,嗯了一聲,似是已經答應下來,但在起身之後,卻又忽然眼神一戾,腰杆擰轉便一腳踹去,罡芒流瀉,又有萬千雷霆激烈爭鳴。


    楊晃沒躲,腹部便挨了一腳,本就佝僂如同山包一樣的腰背,一下子就變成了山峰,無數雷霆在其懷中瘋狂跳躍,蒼白雷光,映得那張滄桑老臉明暗斑駁,陰森懾人。


    隻是片刻過後,雷霆散去,雲澤收回腳掌,楊晃就立刻重新恢複過來,脊背仍是如同山包一樣,再抬手隨意拍打兩下,就掃掉了腹部的那些焦黑痕跡,之後便笑嗬嗬地抬頭說道:


    “澤哥兒既然已經出過氣了,那便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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