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東海岸邊。


    此間已過正午,正是漲潮之際,所以海浪滔滔一層推著一層拍上岸邊,浪花雪白,水沫翻飛,卻也可惜天上盡是一片灰霾,呈現明暗斑駁之象,看似是有一場大風大雨正在悄然醞釀,於是一眼看去,天低海闊,仿佛舉手可及。


    遠處忽有一道人影緩步走來,身形有些虛幻不真,身披甲胄,麵目威嚴,正是大半年來為了肩甲下方那隻小蜈蚣而四處奔波的李雍,恰好奔波途中,偶有聽聞昨日與前夜之事,似與雲澤有關,這才暫且丟下手頭之事,特意趕來東海,想要一探究竟。


    所幸之前距離此間不算很遠,才在今日趕到,但想也知是晚了許多,就未必能知幕後真相。


    李雍神情凝重,在海浪翻卷留下的濕痕邊緣站定,雙臂環胸,望著遠處海天一線的灰蒙蒙,思緒飛遠。而其一邊肩甲下方,則是忽然爬出一隻長才半尺的蜈蚣,豎起頭顱,頭頂兩根觸須微微搖晃,來到肩甲上方站定,似是正在學著李雍的模樣,一起眺望海上光景。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李雍身形不動,隻微微斜仰頭顱,斜眼看向那個背靠礁石的醜陋邪祟,忽然眉頭一挑,這才發現,原來在那邪祟身旁,還有一位年輕女子,看似傷勢要比這隻邪祟稍好一些,隻是昏迷不醒,氣息虛弱,並且生機形同風中殘燭,隻怕稍有“顛簸”,就會導致最後一口活人生機就此散去,從而身死道消。


    李雍緩緩眯起眼睛,思量片刻,還是轉身走去。


    山肖臉色蒼白,神情萎靡,哪怕已經修養日餘,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但其之所以落到這般地步,大抵說來,還是三個原因,一則傷勢本就沉重,六髒六腑,一團亂麻;二則先前落地之時,席秋陽曾以蠻力為其疏通髒腑經絡之間的淤血,雖可一時見效,卻無後著,所以傷勢仍在,就難免再有淤血溢出,又一次堵塞經絡,影響髒腑,反使傷勢更加沉重;三則昨日席秋陽與那火氏老嫗的一戰,波及太廣,偏偏山肖就在東海岸邊,距離“極近”,就難免會被餘波牽連,從而傷上加傷。


    也正因此,如今的山肖,才是真正的命懸一線。


    比起同樣命懸一線的孟支離,不過半斤八兩。


    眼見李雍靠近過來,山肖勉強歪了歪腦袋,死魚一樣的眼睛看向這位身帶肅殺之氣的上將,忽然伸直原本微微曲起的雙腿,攔住了李雍去路,而後嗓音嘶啞,低聲問道:


    “你跟澤哥兒,是什麽關係?”


    李雍腳步一頓,皺眉看他,略作沉默之後,還是答道:


    “如果你說的澤哥兒名叫雲澤,那他應該算是本將軍的救命恩人。”


    山肖一雙死魚眼盯著李雍看了片刻,這才勉強用手撐住地麵,將身體往上提了提,動作緩慢蜷起雙腿,言簡意賅地緩緩說道:


    “旁邊這人,是澤哥兒的表姐。”


    聞言如此,李雍麵露驚愕之色,隨後緩緩點頭,來到孟支離身邊,將她手腕抬起,先以拇指重按,劃過手腕外側,才以三根手指試探脈搏,後又放下,抬起孟支離的另一隻手腕,故技重施。


    山肖忽然咧開嘴角笑了一聲,話音艱澀道:


    “上古時期,諸國林立,曾有百家爭鳴,方技家也是其中之一,主張‘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看你模樣,不像方技弟子,但這切脈手法,卻屬其技。你是哪國哪代?”


    李雍將孟支離手腕放下,瞥了山肖一眼,笑道:


    “陰鬼邪祟之流,往往性情暴戾,怨氣戾氣格外沉重,卻不想,這世上竟還有著如你一般熟讀經史的鬼怪。本將軍真名李雍,按照之前幾位年輕人的說法,該是慶國史上最後一位天策上將。”


    山肖稍稍沉默,隨後幅度極小地微微搖頭。


    “沒聽說過。”


    李雍起身環顧四周,口中說道:


    “沒聽說過也正常,畢竟年代久遠...”


    李雍話音一滯,隨後微微搖頭,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繼續多說,轉而言道:


    “這附近一片空曠,並無靈株寶藥,本將軍也身無長物,又是一縷殘魄,雖然也想盡力救治這位年輕姑娘,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地...若你還能撐得一時半刻,且容本將軍找些靈株寶藥回來,實在不行,就近找些草藥也可,起碼能將這位姑娘的傷勢穩定下來,才有更多時間考慮其他救治之法。”


    山肖望著李雍看了片刻,忽然頭顱後仰,靠在身後礁石上,神情平淡道:


    “方技弟子診斷病情,有望聞問切四法,你瞧我,如何?”


    李雍眼簾微垂。


    “邪祟化人,雖然麵容往往略顯古怪,但與常人大同小異...閣下,死氣已生。”


    山肖聞言,緩緩咧開嘴角笑了起來,弧度越來越大,於是他那統共沒有二兩肉的臉頰上,邊臉皮褶皺,層層堆積,看起來著實嚇人。


    李雍眉關輕蹙,但又很快放開,可其肩甲上的那隻小蜈蚣,卻是一溜煙直接鑽進肩甲裏麵,再不露頭。


    山肖忽然臉色一變,猛地弓腰低頭咳嗽起來,一口又一口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落在地上,陰氣森森,緩緩蒸騰,很快就淤成一片,沿著海岸邊緣的斜度緩慢流淌,其中甚至雜有一些漆黑碎塊兒,有些是淤積形成的鬼血,形狀往往比較圓潤,還有一些,則是髒腑破爛之後落下的碎片,形狀各異,大大小小,共有十餘。


    眼見於此,李雍隻微微搖頭,歎息不已。


    許久之後,山肖氣息這才慢慢平複下來,重新仰頭靠在礁石上麵,咧嘴笑道:


    “抱歉啊,剛才沒忍住。”


    李雍沉默不言。


    而在說完之後,山肖眼神當中忽然湧現一抹明亮光彩,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隻覺得四肢百骸忽然“熱”了起來,原本格外沉重的身軀,也隨之變得輕鬆許多。


    山肖微微一愣,就恍然大悟,忍不住搖頭一笑,原來是他作為陰鬼邪祟的最後一縷“生機”,已經無法再如先前那般固守不動,反而開始出現潰散之象,這才終於有了力氣,甚至就連身體內外的傷勢也都不再覺得有什麽疼痛。


    所謂的回光返照,大概就是如此了。


    隻是這股源自體內最深處的最後一點力氣,要比想象中的更強一些。


    李雍瞧見山肖眼中神光,自是懂得這些,並且對於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便一時間眼神複雜起來,大概可以猜得出來,眼前這隻陰鬼邪祟最後一口生機的潰散,應該是與自己的出現有關。


    山肖將身形微微前傾,不再非得背靠礁石,然後轉頭看向孟支離,眼神破天荒地溫柔起來,緩緩伸出一隻手,手指輕輕觸碰她的額頭,將她額前散亂的長發慢慢拂開,然後一點一點擦去臉頰上因為之前漲潮之時落下的沙粒,以及擦傷之後留下的傷口與血跡,動作自始至終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下用力重了,會將她給驚醒一般。


    也似是有所察覺,自從昏迷以來便一直沒有動彈過的孟支離,忽然張開唇瓣,發出一聲細如蠅蚊的輕吟。


    山肖手指微微一顫,慢慢收回手掌,重新背靠礁石,頭顱後仰,目光看向遠處海天之間的灰蒙蒙一片,瞳孔逐漸變得渙散起來,眼神之中,露出些許回憶之色,光彩連連。


    這兩人之間的故事,也或應該說是山肖與那號稱麵首三千九的雲溫燕之間的故事,鮮為人知。


    李雍麵帶苦澀,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聽山肖忽然說道:


    “我家小姐,就拜托你了...”


    言罷,山肖就緩緩垂下眼簾,眼睛裏的最後一絲光彩,也隨之煙消雲散。他依然保持著原本背靠礁石的動作,身軀逐漸僵硬,變得一動不動,隨後身軀便如烈火焚燒一般,隨著一縷縷的流光出現,逐漸化作點點飛灰,被一陣忽然打從陸上吹來的長風卷起,飛往大海。


    一縷青煙,自其體內緩緩飄揚而起,在這長風之中緩緩飄蕩,不受影響,橫渡風嵐,最終來到孟支離上方,便似一層輕紗那般,緩緩落下,一觸即散。


    陰鬼邪祟之流,一旦身死道消,往往灰飛煙滅。


    自來如此,半點兒不留。


    李雍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目送這位在他而言,仍不知其姓名的邪祟離去之後,正要上前將那年輕女子攔腰抱起,帶去西邊那座聖地求取丹藥,卻又忽的臉色一變,腳尖一點,迅速退後。再看去,正見那位遍體鱗傷的女子,忽然臉頰酡紅,麵露痛苦之色,呻吟不止,渾身上下許多傷口之中,逐漸飄起一縷又一縷猩紅煙霧,升空三尺,便凝而不散,隱約浮現形形色色的猙獰麵孔,還在其中瘋狂掙紮,張牙舞爪,戾氣十足,意圖逆流而下。與此同時,在其腰間那柄本該光彩黯淡的猩紅長劍,也有血紅光華流溢而出,無人掌握,卻錚錚而鳴,與那腥紅煙霧中的猙獰麵孔遙相呼應,看似是在將其牽引返回。


    李雍眼神一沉,這才察覺那把在此之前一直沒有太多主意的紅色長劍,竟是一把戾氣懾人的禁器,又見那些腥紅煙霧中的猙獰麵孔,已經開始出現倒流返回的趨勢,便隻稍作掙紮,就眼神果決,三步並作兩步快速上前,本就虛幻的身形,隨之變得更加黯淡,而後一拳遞出,便有肅殺之氣沿其手臂流瀉而出,鏗鏘而鳴,震響十方,好似一條青鐵匹練一湧而過,砰然一聲,便將那片猩紅煙霧悉數撞碎,半點兒不留。


    憑空之中響起一聲聲淒厲吼聲,狂風爆湧,將之吹散。


    這漫天黑雲,隨之流動。


    漆黑壓抑的天幕,悄然露出一線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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