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雍帶著孟支離趕來洞明聖地的時候,天色已晚,隻是這裏不同於人間別處,並未因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廝殺就被殃及池魚,所以一眼望去,仍是一副天清地明的模樣,比起李雍上次到訪之時,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在玉珠峰頂,一張雪砌大案的兩邊,各自坐有一人,一是李雍此番特意前來要尋的老秀才,一是身上披有一件雪白鬥篷的奇怪女子,而在大案正中,則是擺有一麵看似嵌入其中的銀鏡,鏡分兩邊,形似太極,左邊鏡麵所現畫麵,是一遼闊荒蕪的景象,其中正有一老一少背靠荒山與土塵,露天席地,老人半個膀子都已消失不見,傷勢沉重,正以撕成布條的衣袂當作繃帶,包紮傷口,而其身旁那位黑衣少女,也看似不比老人強出多少,滿臉病容,神情萎靡。


    李雍將他扛在肩上的孟支離擱在雪地上,目光看向另一半鏡麵。


    這幅畫麵當中映出來的年輕女子,李雍有些印象,猶然記得她與雲澤關係不錯,就在這邊盤坐下來,目光緊盯畫中風雨如晦、滿目瘡痍的景象,眉關緊蹙。


    老秀才斜瞥一眼孟支離,目光著重看向她的腰間佩劍,眉頭一蹙,又悄然放開,不聲不響倒了一杯雪絨茶遞去。


    李雍伸手接過,輕聲道謝,之後便起身去往孟支離身邊,將她上半身扶起,捏開嘴巴。雪絨茶入口即化,倒也無需費力,讓李雍暗中鬆了口氣,隻待一整杯的雪絨茶悉數喝下,本在昏迷中的孟支離,忽然睜眼,麵露痛苦之色,下意識擰身趴在雪地上,又咳又嘔,吐出不少瘀滯形成的血塊與黑紅斑駁的腥臭煙霧之後,還沒來得及看清周遭景象,就又兩眼一翻,栽倒在地。


    老秀才頭也不抬,緩緩說道:


    “山腰石坪處,有一老朽之前用來靜修閉關的茅廬,素來無人打擾,可以用以安置孟姑娘。”


    李雍聞言動作一頓,但也很快回過神來,微微點頭,便將孟支離一把扛起,直奔山腰處的石坪而去,前後才隻短短片刻,就已重新返回此間,在雪砌大案的一邊落座。


    不待其開口詢問,老秀才便言簡意賅解釋道:


    “老朽曾與孟姑娘有過一麵之緣。”


    李雍恍然,再次拱手道謝,隨後目光看向一旁身披雪白鬥篷的女子,皺眉狐疑道:


    “精魅?”


    後者雙手捧杯,聞言側臉,微微點頭,便算已經回答過。


    老秀才道:


    “李將軍可以叫她山神娘娘,若是不喜以此稱呼,便喚她作小青山,亦是無妨。”


    李雍搖頭道:


    “慶國還在之時,也曾設立疆內五嶽,其中一座鎮國大嶽,九層有過一位應運而生的精魅,便理所當然成了那座山的山神大人,並且還曾得到慶國封正。本將軍還在世上的時候,與那山神大人有過幾麵之緣,這種稱呼,叫得還算順口,心裏從來沒有什麽異樣也或差人一等的感覺。就叫山神娘娘便是。”


    說著,李雍麵露疑惑之色,看向那位山神娘娘,語氣遲疑道:


    “隻是這位山神娘娘,似乎不愛說話?”


    老秀才微微搖頭,目光離開畫麵中的寧十一與衛熵,笑著重新倒了辦杯雪絨茶,遞到李雍跟前。


    “老朽並無怠慢之一,隻是李將軍的這縷殘魄,如今已經太過虛弱,不宜多飲此茶,否則就會虛不受補,反受其害,便隻半杯即可,慢飲之,仍有安魂定魄之效。”


    說過這些,老秀才這才解釋道:


    “至於這位山神娘娘...因為一些不太好說的意外,所以這位山神娘娘,如今正以某種精氣內斂的蘊養之法修複傷勢,一旦開口,雖然不會前功盡棄,卻也難免精氣泄露,故其不言,並非怠慢,而是迫不得已,還望李將軍可以體諒。”


    李雍恍然,與山神娘娘抱拳致歉。


    後者微微搖頭,隨後又以坐姿施了個萬福。


    老秀才雙手攏袖,眼神當中帶有一些不知緣由的凝重,仍是盯著銀鏡畫麵中的老人衛熵,畫麵無聲,卻也可以清楚見得,衛熵已將傷口包紮完畢,正頭顱後仰,背靠山石,閉目養神。


    李雍看了一眼畫中景象,沒能瞧出什麽古怪之處,便開口問道:


    “閣下對於昨日與前夜之事,知曉多少?”


    老秀才聞言看他一眼,稍作沉默,便緩緩搖頭道:


    “能說的不多,哪怕你從老朽這裏知道了,也無濟於事,皆因最近幾日發生的事情,背後還要牽扯一宗不可告人的隱秘,倘若真要說出口來...泄密之罪,需以性命償之。”


    李雍駭然,一時間隻覺得口幹舌燥,著實有些難以想象,竟以眼前之人的修為境界,也要懼怕這些,便結結巴巴問道:


    “閣,閣下所言...當真?”


    老秀才隻點了點頭。


    李雍神情呆滯,許久才恢複些許,悶不吭聲,低頭捧茶細品慢咽,麵上神色連連變換,有些拿捏不定雲澤的身份來曆。


    正此間,李雍肩頭甲片下麵,鑽出一條小蜈蚣,一溜煙便順著他的手臂來到手腕處,頭顱揚起,兩根觸須來回搖晃,老秀才瞧見這一幕,方才後知後覺,恍然笑道:


    “倒是忘了這位姑娘。”


    說著,便又倒了一杯雪絨茶遞到李雍跟前。


    那條蜈蚣隻是稍稍遲疑,便順著李雍手臂來到案上,繞著茶杯轉了一圈,待到爬上杯口,就將頭顱整個埋進茶水之中,不聲不響間,茶水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下降。


    老秀才笑著望向那條小蜈蚣,雙眼虛眯。


    這位本名杏兒的慶國姑娘,如今僅剩的一縷殘魄便在其中,雖然比之李雍如今的狀態更好一些,但也形同沉眠之中,便使蜈蚣頗具靈性,卻也有限。不過老秀才真正在意的地方,還是這位杏兒姑娘身上的魂毒,究竟從何而來。


    老秀才雙眼虛眯,皺眉片刻,最終還是暗自搖頭,挪開目光,重新看向寧十一與衛熵所在的畫麵。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杏兒姑娘身上的魂毒自是其中之一,而這畫麵之中,前不久才出現過的兩丈怪人,又是其一。


    李雍忽然抬起頭來,神情複雜道:


    “那雲澤如今...”


    老秀才不曾言語,隻是稍作沉默,便伸手取出一宗竹製卷軸,擱在案上。


    李雍將其拿到手中,緩緩攤開,從頭到尾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緩緩看去,直到臨近末尾之處,這才找見雲澤寫在上麵的姓名,但在“雲澤”二字的上方,已有一點朱砂痕跡,像是無形之中有人正以朱紅筆墨緩緩劃下,痕跡蔓延,已經超過“雲”字第一筆,正向第二筆處緩緩靠攏。


    李雍神情立時變得凝重無比。


    老秀才道:


    “雲澤此間不知身處何處,但其境況,必然不妙。老朽特意煉製而成、專屬玉珠峰的這宗洞明譜牒,凡是曾在其中簽字畫押之人,性命便與姓名息息相關,一旦畫押之人遭遇險境,就會在這譜牒上麵顯現出來。”


    老秀才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這種情況,老朽還是第一次見到,但想也知是雲澤如今身處險地,生機正在緩慢流失,一旦提筆,也就意味著身死道消。”


    李雍握住卷軸的雙手,猛然用力捏緊。


    竹製譜牒哢哢作響。


    老秀才瞥他一眼,想了想,緩緩說道:


    “老朽可以為你指明兩個去處,一是位於極北之地的補天閣,一是東海度朔山。”


    聞言之後,李雍眉頭一皺,麵露疑惑之色。


    “度朔山?”


    老秀才微微頷首,緩緩說道:


    “正是度朔山。倘若李將軍的運氣還算不錯,或許能夠碰見昨日出手之人,甚至還有可能就此知曉老朽之前說過的所謂隱秘。但這個地方,其實老朽並不建議你去,一則李將軍你隻一縷殘魄,而東海度朔山那種險地惡土,陰氣太重,若是沒有軀殼保護,很容易就會被那山上的陰氣侵蝕,要麽就此魂飛魄散,要麽淪為隻知殺戮的冤魂厲鬼;二則你若前去,這位杏兒姑娘,必然也會隨你而去,李將軍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她考慮一番。”


    說話途中,與老秀才相對而坐的山神娘娘,忽然抬起頭來,看向對麵,唇瓣微抿,哪怕目光還要隔著頭頂垂落下來的鬥篷帽簷,也能莫名使人感受到這位山神娘娘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些疑惑與凝重。


    老秀才對此置若罔聞,捧杯喝茶。


    而在一旁,李雍則是低頭麵露思索之色,許久之後,這才目光看向麵前那隻正在低頭豪飲的“杏兒姑娘”,沉聲說道:


    “雲澤對於本將軍,有著極大恩情...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又豈能做那忘恩負義的小人...隻是本將軍此番前去,極有可能一去不回...”


    李雍抬頭看向老秀才,神情嚴肅道:


    “若本將軍要將杏兒姑娘托付閣下,閣下是否能夠答應本將軍,為她找尋轉世之法?”


    老秀才稍稍沉默,便點頭說道:


    “未必能夠找得到,但老朽可以答應將軍,盡力而為。包括山腰處的那位孟姑娘,老朽亦會代為照料。”


    聞言之後,李雍盯著老秀才看了片刻,驀然間朗笑一聲,起身拱手豪邁道:


    “有閣下如此承諾,已然足夠,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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