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深處再起風波,天光射落,如戟如劍,萬裏可見。


    度朔山北九千裏外,有一海中孤島,本是四季如春,鳥語花香,如今卻成一片荒蕪,滿地焦黑,赤地炎炎,猶勝一場巨大山火焚燒過後的景象。島上有一焦土山脈,上有三峰,對立聳峙,下有深穀,穀有赤火,將河道蒸幹,如水流淌,所過之處,無物不焚,融金斷玉。


    未時過半,山島岸邊忽然來了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膚色黝黑,穿著打扮如同尋常漁夫一般,頭戴鬥笠,身背竹簍,肩上還有一根兩丈長的竹製魚竿,落地之後,皺眉不已,轉身看向身後海麵,正見海水因這山島灼燙,已經汩汩沸騰,蒸汽渺渺茫茫,沿著海麵流淌開來,海中魚蝦多數已經爛成肉泥,隨波逐流,湧向八方。


    更遠處,則是那條一個時辰之前忽然出現的天光射落,與之相伴的,還有九天之雲倒垂,四海之水皆立,如墨陰雷滾滾激蕩,鬼魂野鬼嚎啕不絕。


    就連打從度朔山那兒吹來的海風,都顯得格外-陰冷。


    趕海老人用腳尖磕了磕地麵,回身看向這座不大的山脈,分明可見,山穀上空火光熠熠,山體表麵彩光迷離,卻被這場由南而北的陰風,吹得搖搖晃晃,像是一簇篝火,正在劇烈跳躍。


    老人不畏灼熱,也並未施展任何類似縮地成寸的神通,緩慢步行,往其中一座峰的峰頂而去。在此期間,老人始終步伐穩健,每一步踩在黏軟地麵之時,最多不過留下一個淺顯腳印便罷,偶爾行至險峻之處,便腳尖一點,縱身躍起,隨後身形落定之時,同樣不會陷入黏軟地麵,甚至就連腳印痕跡,都與先前走動之時,一般無二。


    許久之後,趕海老人這才終於來到峰頂最高處。


    往下瞧去,便見穀中熱浪騰騰,火光熠熠,四周山體已經熔作岩漿,赤紅明亮,正沿斜坡緩慢流淌,最終在這山穀深處緩緩匯聚,在此途中,岩漿也會隨著穀底溫度的迅速攀升,逐漸變色,先作金黃,後作白亮,最終則在靠近穀底之時,蒸發湮滅。


    老人雙眼虛眯,分明瞧見那片白亮之間,那位往日裏總是盛氣淩人的火氏老嫗,神色痛苦,就隻剩下半個身子,雖然傷勢正在不斷恢複,但肉身修補的速度,卻又因為傷口之中還在不斷翻騰的黑白二氣,就顯得格外緩慢。


    火氏老嫗有所察覺,猛然睜開眼睛,看向峰頂。


    老人微微一笑,一步邁出,腳掌踩在岩漿上麵,隨波逐流,緩緩落進穀地深處,來到火氏老嫗近前,後又神情戲謔,圍著這位半個身子不著寸縷的老嫗轉了一圈,口中不斷嘖嘖輕歎。


    待到老人重回麵前,火氏老嫗這才冷笑說道:


    “到底還是被你逮著了機會。怎麽,還不動口,是嫌老身這幅殘破軀體血肉太少,不夠你這喜食妖族同類的老龍填飽肚子?”


    說完這些,火氏老嫗麵上神情驀然一沉,冷哼說道:


    “世人都說老身殘暴不仁,卻不知世上你這老龍,就連親生子嗣都能下的去嘴,前後統共四子九孫,卻被你給吃得幹幹淨淨...對了,倒也不是幹幹淨淨,你還留了一個先天龍丹的孫兒,沒太舍得直接吃進肚子,是嫌你那孫兒修為太低,血肉不補,還是打算留到日後,待得修為境界進無可進,再將你那先天龍丹的孫兒當作破境機緣?”


    老人在這老嫗跟前蹲下,緩緩搖頭,平靜說道:


    “我來找你,還真不是為了你這千載難逢的珍饈美味,而是為了正事而來。”


    火氏老嫗看他片刻,忽然冷笑一聲,儼然是不肯相信這頭老“龍”的鬼話。


    眼見於此,老人雙眼虛眯片刻,眼神深處掠過一抹殘忍猙獰,隨後恢複如常,仍是語氣平靜,緩緩說道:


    “我知你在此間養傷,所以應該還未聽說三日之前打從補天閣那兒流傳出來的消息,這才特意趕來與你說上一說,畢竟此事確實關乎天下生靈,莫說你那火氏妖城,就連凡夫俗子,也休想置身事外。可若你還打算繼續冷言冷語,針鋒相對,那我轉身離開便是,反正火氏妖城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說到最後一句,老人已經站起身來。


    居高臨下,低眼俯瞰,老人似笑非笑。


    火氏老嫗眼神陰翳,抬起眼睛死死盯著這頭壽比大鼇的老“龍”,瞧著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樣,心裏著實感到陣陣惱火,便將有且僅有的一隻手掌虛按一下,強行支撐殘破肉身懸在半空,與這趕海老人高度等同。


    老人嗤笑一聲,搖頭說道:


    “你又何必非得在這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麵浪費力氣。像你當初年輕的時候,為了修行資源,為了權利財富,在下麵的次數還少嗎?怎麽,現在覺得委屈了?觸底反彈了?”


    火氏老嫗麵上神色豁然一變,周身氣機凶猛激蕩,湧現一片熾盛火光,席卷而去,驚得天光晦暗,震得山巒傾塌。


    “大膽!”


    老人抬手拍碎迎麵而來的火光,腳下站立之處,方圓丈許之內,穩如泰山,聞言之後,麵露微笑,悠哉說道:


    “這就已經氣急敗壞了?明明是你自己做過的醃臢之事,這兒也不是你的火氏妖城,怎麽,隻許你做,不許我說?可我記得當年雲溫書正值鼎盛的時候,他就曾在火氏妖城,而且還是在你那座空中樓閣,與你當麵說過這些...我想想,好像是你瞧見人家身負絕世之名,又被世人喻作一身光芒照穿歲月長河,就想故技重施,用自己當時還算保養得當的身子,換取雲溫書的坐鎮庇護,隻可惜委身不成,還被雲溫書給當麵揭穿了你在年輕時候做過的好事,這才一時之間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但結果卻是殺人不成,反被人家一個巴掌甩在臉上。”


    說到這裏,老人忽然麵露好奇之色,微微俯身,湊近之後方才笑問道:


    “我記得當時有人說過,你被雲溫書那一巴掌扇飛了不少牙齒,現在是又重新長出來了?還是假的?”


    火氏老嫗氣得臉皮抖動,臉色陣青陣白,獨手指著趕海老人,渾身顫抖,忽然雙眼一瞪,張嘴噴出一口灼燙鮮血,被老人及時側過身形,躲閃過去。


    鮮血落地,立刻將那白亮岩漿燙成虛無。


    老人口中嘖嘖驚歎,看向五官身軀盡都已經僵硬抽搐的老嫗一眼,稍作思量,便用左手將那竹竿舉起,在她頭頂上空點了一下,如敲水幕,憑空蕩起層層漣漪,四麵擴散,隨後當中逐漸匯聚形成一顆渾圓水珠,緩緩落下,正在老嫗頭頂天靈,一觸即入,短短瞬間,便已散遍老嫗體內經絡髒腑,助其梳理傷勢。


    火氏老嫗這才猛然低頭咳出一口瘀滯鮮血,神態隨之變得萎靡衰敗,容貌也是更顯滄桑老邁。


    趕海老人將那竹竿重新扛在肩頭,緩緩說道:


    “其實這些陳年舊事,我本懶得再提...這次就當給你個教訓,也好記得日後與人說話之時,客氣一些。”


    火氏老嫗看他一眼,隨後低頭扭臉,沒有出聲。


    老人笑了一聲,打從懷裏掏出一截血紅顏色的玉根,隨手丟到火氏老嫗的身上,被她下意識伸手接住,看清之後,當即一愣,豁然抬頭看向老人,麵露驚疑之色。


    趕海老人這才言道:


    “三日之前,許多家中年輕一輩正在補天閣的聖地世家,家族門派,幾乎都在同一時間得到小輩傳訊,說了一些古老秘聞,一是如今正在極北深處,準確來講,是在虛無禁地的虛族,一是早在近古人皇證道之時,就已躲入險地惡土休養生息的原人,此兩者便是時代更迭之間的禍亂根源。更多的廢話我就不說了,畢竟如今人皇已死,所以你也應該能夠想得明白,這則消息忽然傳遍江湖的根本緣由。不過在此之外,還有一事,說來倒是挺有意思,就是妖族人族兩個族類,甚至包括虛族在內,竟然都是打從外界而來,並且按照最近兩天,我從別處聽到的消息來講,”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腳下,微笑說道:


    “這裏,這座人間,這個天下,竟是一座巨大牢獄。所以換句話說,你,我,甚至所有妖族人族與虛族,全部都是慘被關押此處的囚徒。”


    聞言如此,火氏老嫗豁然抬頭,難以置信。


    老人輕歎一聲,轉身抬頭望向遠處那條天光射落的異象,緩緩開口:


    “最開始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也不信,至少囚徒一事,我是肯定不願相信的。不過有些事情,確實已經得到了證實,所以哪怕我再怎麽不肯相信,也還是覺得,這些消息,理應屬實。”


    火氏老嫗隨其目光看向遠處那條天光射落,遲疑問道:


    “你是說...”


    老人眼神微沉,語氣沉重道:


    “原人,在虛族口中,亦被稱作無魂軀殼、混沌種,故此族類,不入輪回,不死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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