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哪裏知道,嶽父早已給他設下了圈套……第二天,大黃牛死了。“弦子隊長”立刻召集全體社員開大會,批鬥張七破壞農業生產的罪行。會議結束時,“弦子隊長”發號施令:限三天之內賠來現金八百元,否則,就要拆房子抵賬……


    一


    落實責任製的會開完了。


    “弦子隊長”邁著笨重的雙腳朝家裏走去。眼前是一塊塊白茫茫的條田地,地裏是星羅棋布的糞堆……他看著這些,心裏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是呀,自打過完大年,他一天也沒有清閑過。社員們要求種責任田,他一千個不答應。可旁的隊都實行了責任製,再加上上麵三令五申要尊重社員的自主權,看來不這樣搞是不行了。在群眾的呼聲中,他隻好在會上向群眾表白:咱三隊也實行聯產到戶的生產責任製……


    此刻,他有點後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年前,自己要是聽了女婿的話,處境也許會比現在好一些。同時,他也覺著沒有臉皮再去見女婿的麵。一年多來,四百多天,這種念頭在他腦子裏還是第一次這樣激烈地翻騰。他苦苦地思索著,沒精打采地走著,那個熟悉的人影在眼前晃動了起來:不滿五尺的水缸型身材,紫而且黑的四方臉龐,其間,鑲嵌著一對淡黃色的小眼睛、寬而扁的鼻子、棱角分明的方唇……這就是他的女婿“洪一刀”。有關他的一些事情也浮現在“弦子隊長”眼前。


    二


    去年春天,南開根二隊由於“弦子隊長”等人的反對,責任製沒能在二隊三百畝的土地上推行開來。


    這天剛開完會,“洪一刀”“啊呀”一聲,恰似雷霆擊頂,又像是一顆出膛的炮彈射進了生產隊的辦公室。


    剛準備回家的百餘名男女社員都愣怔怔地站住了。好一把刀!他竟敢第一個反對自己的嶽父——這塊三百多畝土地上的“土皇帝”。


    “弦子隊長”惡狠狠地盯了女婿——這個南開根的頭一個醜八怪一眼,久久說不出話來。


    “洪一刀”的曆史,他這個嶽父是一清二楚的。他有一張會講故事的嘴,仿佛古代的、近代的趣事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似的。他那精彩的說書藝術,吸引了何止成千上萬的人?他講起《水滸傳》來真是頭頭是道,妙趣橫生。梁山一百零八個將領的名號他能一口氣說下去。他常說,他最喜歡像林衝、武鬆、李逵一樣的人,是因為這些英雄們說話利索、幹事痛快。什麽包公案、彭公案等俠義小說更是他的拿手好戲。據說那年修總幹河的一百零九個夜晚,他都是在上百人麵前講故事渡過的。


    他講故事簡直講出神來了,所有的聽眾都為之傾倒。每當他把故事講到最妙的時候,就會“啪!”拍一下桌子,隨著一聲“啊呀!”速度就越來越快。此時此刻,聽眾的血液就像決了口的大壩,一下子沸騰起來了。有時聽眾的心也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然而,這僅僅是短暫的一瞬。他會像專業說書人那樣,到緊張處賣個關子,來一個“下回分解”。他說書的特點是越到緊張處速度越快,直到滿足了聽眾的欲望,才把速度減慢,聲音也隨之低得讓人覺著稍有點響動就會聽不清。


    有時候,他如果碰到一件別人認為難辦到的事兒,他就大喝一聲“啊呀!”隨即,這件事就會輕而易舉地被他解決了。因此,人們都非常喜歡他這種一刀斬亂麻的性格,有人悄悄地叫他“一刀”。


    也有人認為,他這個怪脾氣有點兒“傻勁兒”。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正確,這些人拿一些他幹過的雞毛蒜皮兒的小事在旁人麵前解釋。


    譬如說吧,有人這樣開玩笑:“你能吃八碗飯嗎?”


    洪一刀總是習慣地說:“啊呀!八碗飯算啥!”


    幹活時,有一塊二百斤重的大石頭,有人激他:“這塊石頭你能抱出去嗎?”


    “啊呀!我抱出去了你輸啥?”“一刀”揮動著拳頭說,“要麽背我三百米?”


    那人不敢說話了。這時候,“洪一刀”在人們的嘖嘖聲中麻利地抱起了巨石……


    “像這樣的事情太多了。”這些自作聰明的人說,“你能說他沒帶點傻氣嗎?要是我,誰給他出這力氣?”


    不管別人怎麽說,洪一刀還是洪一刀,他仍舊幹著傻事兒。冬天,生產隊的澇池裏結滿了厚厚的冰層。那毛玻璃似的水麵上,一群娃娃正在滑冰。突然,“弦子隊長”的獨生兒子狗寶滑進了抬水吃的冰眼……


    正在人們驚慌地不知所措的時候,“洪一刀”滾也似的扛來了一把钁頭。“嚓!嚓!……”


    片刻,他把冰眼擴大了近十倍。這時候,人們還是毫無主張,紛紛說怎麽辦?


    “啊呀!”


    恰似一聲霹靂,震得人們大眼張嘴,人們像是有了救星似的望著洪一刀。因為,誰都知道他這一聲喝,準是有辦法了。還沒等人們回過神來,他撲通一下,早已跳進了冰眼。


    這時候,“弦子隊長”三步並兩步跑到了澇池沿上。隻見他提一斤燒酒,上氣接不上下氣地問:“怎麽樣?”嘴裏問著心也使勁跳著。此時,他惱恨女婿的心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為啥“弦子隊長”惱恨自己的女婿呢?這跟他這個外號有關係。“弦子隊長”這個外號正是女婿給他取的。吃大鍋飯的時候,隊長腋下夾個鐵鍁,一會兒村西轉到村東,一會兒村東走到村西……所以,社員們都說隊長夾的是大鼓弦子。顧名思義,“一刀”就給嶽父取了個外號叫“弦子隊長”,並且還編了一首“弦子隊長歌”呢。老丈人為此氣得火冒三丈,可“一刀”仿佛涼水上敲了一竿子——滿不在乎,開會時,竟當麵叫他“弦子隊長”。老丈人除氣得大罵一陣外,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一會兒功夫,“一刀”托著狗寶露出了水麵。


    大家把凍僵的狗寶和渾身打顫的“一刀”拉出了澇池。


    “弦子隊長”心疼地望著女婿滿身的紫肉說:“給!喝下去吧!”


    “一刀”抹抹方臉上的冰碴,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完了半瓶酒……


    謝天謝地,狗寶總算得救了……


    一天,“弦子隊長”剛來到社院裏,就聽到了辦公室裏的笑聲。


    女婿把“大鍋飯”的壞處編進了他的拿手好戲順口溜中。可惜,“弦子隊長”隻聽了最後四句:


    ……


    集體地裏磨洋工,


    自留地裏打先鋒。


    “弦子隊長”不過問,下班照樣十分工。


    笑聲中,“弦子隊長”氣得渾身打顫,真不知天高地厚!好歹我還是你的嶽父麽,你就該這樣挖苦?唉!怪隻怪當初把女兒錯嫁給了這個醜八怪。“弦子隊長”想著這些,沒好氣地轉身離開了社院……


    三


    這天,天氣非常暖和。責任田裏,三三兩兩的人們正在緊張地勞動著。


    “一刀”憑那股麻利勁兒,早就把五畝地裏的糞撒好了。現在他躺在埂頭上自言自語著:“責任製好呀,想幹就幹,還能幹得好!”


    他蹺起了二郎腿,用古戲中的聲調哼道:


    我們自己來種地,


    不宰羯羊和居呂(山羊)。


    社員個個心裏喜,


    土地變成了棉褥子。


    ……


    這幾句順口溜恰巧讓“弦子隊長”聽到了,他不由得記起了去年的一些事情。


    四


    一天早上,太陽已經爬上了樹梢。社員們稀稀拉拉地到拖拉機耙過的地裏平地。天氣很好,一絲風也沒有。誰都覺著今天有一種清涼的感覺。漸漸地,人們發現了今天工效高的原因,這次耙的地比上次平而且土塊少……為什麽兩次耙的地不一樣呢?


    “啊呀!有了羯羊肉還換不來平地?”“洪一刀”立馬說出了幾句順口溜:


    拖拉機師傅來耙地,


    隊長宰了個大居呂(山羊)。


    師傅見了心裏氣,


    耙下的地是骨碌,


    ……


    大夥都說好!其中年過花甲的順大爺問:“昨天殺了個羯羊,這地就平了?”


    “一刀”眉頭皺成了“八”字形的小山,淡黃色的小眼眯成了一條縫……隨即便出口成章:


    拖拉機開到了條田,


    隊長答應了條件。


    宰了個肥滾滾的羯羊,


    犁下的地才綿軟。


    ……


    社員們聽了哈哈大笑。順大爺捋著胡子笑得前俯後仰:“你真是秀才呀!好吧,我考你一下,每一句話破一個字。‘少女靠邊行,八王二十口,雙口戴帽子,王子出了頭。’……”


    “一刀”搔搔後腦勺,答道:“是妙、善、宮、主四個字。”順大爺聽罷誇了他一番又考了起來……


    人們都說話是長膀子的,會飛。這話一點兒不假。幾句順口溜沒過幾天就飛遍了南開根。


    這天,“弦子隊長”知道了拖拉機沒來犁地的原委後,生氣地對女婿說:“你呀你……!咳!”


    “啊呀!”“一刀”滿不在乎地說,“他不來犁,難道我們的地荒了不成?”


    “弦子隊長”無可奈何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一刀”發現自己拉到地裏的種子少了一袋。他急忙忙去找嶽父匯報這件事。


    到嶽父家裏,他吃了一驚,原來是嶽父把種子扛來了。


    “他姐父呀!”嶽父笑嘻嘻地對女婿說,“我今天沒有一顆種,你就別聲張了吧!”


    “不行!不行!”他可真是一把快刀,“你也不想想!這是大家的糧食呀!”他說完忽地扛起糧食就走。


    隊長追到院子裏擋住了女婿的去路。正在兩人互相瞪眼的時候,社員們進來了。“弦子隊長”紅著臉走進了書房門。


    這事讓“弦子隊長”很難堪,他揚言自己沒有這個女婿。從此,他給女婿調活,總是挑最苦的、工分少的活讓他幹。那些善於拍馬屁的“二杆子”盡幹舒服活,可工分卻比“洪一刀”高。


    他很氣憤,又編了幾句順口溜:


    頭等社員拿著酒,


    隊長請上屋裏走;


    二等社員拿著煙,


    拉上隊長埂頭子上喧;


    三等社員啥沒啥,


    幹苦活,死挨罵;


    四等社員直脾氣,


    隊長卡的咽喉吸;


    ……


    “弦子隊長”聽到這個順口溜,氣得吹胡子瞪眼。他發誓,非整治一下這個“醜八怪”不可。


    齊腰深的小麥開始抽穗了,一碧千裏的麥浪在微風中一起一伏。


    這一天開閘放水澆地。生產隊大小幹部陪著“水龍王”耀武揚威地坐在了莊稼人的炕頭上。


    這下可熱鬧了。隊長往社員家跑,準備抓最肥的雞;會計往商店裏跑,準備買“蘭州”牌的香煙;出納往酒廠裏跑,準備買上等的好酒……其餘打雜的、準備吃雞爪子的“大頭”社員若幹人,都圍上來了……


    這一切,讓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深惡痛絕,紛紛指責。他們叫雞肉一類的食物是“噎食”,吃了它,到時候得不了癌症也會讓“大頭蛆”拱死哩。


    “一刀”望著卷喇叭的順大爺,方唇動了動,小眼大了幾分,鼻子也小了一點兒。很快,嘴裏滾出了幾句順口溜:


    “水龍王”喝的紅“金徽”,


    “龍子龍孫”抽的是蘭州城,


    “弦子隊長”趕的雞一群,


    土頭百姓卷個紙筒筒,


    ……


    五


    端午節這天,“弦子隊長”的老相識——縣農林局的老湯來他們家做客。


    飯後,老湯順手從背包裏取出了一張報紙。他指著報紙上的一張照片對“弦子隊長”說:“這小夥子就是你們隊的呀。”


    “啊呀!”“弦子隊長”接過報紙一看,嚇了一大跳。這不是女婿那笑眯眯的臉龐嗎?


    一邊的標題是:《憑手藝半年富裕,贈現金建設學校》。他一目三行地往下看,文章是這樣寫的:


    “農民青年洪玉文,靠過硬木工技術,在種好責任田同時做家具,半年收入六千多元……


    “前些年,由於極左路線的幹擾,憑手藝吃飯被說成是資本主義。因此,洪玉文有勁使不上,隻好在農業社裏磨洋工……


    “實行責任製以來,洪玉文到銀行貸款八百元,購買鬆木四立方米。在近半年的時間內,做成樣式新穎的新式家具六套,而且還蓋了新房,添置了家具……


    “六月的一天,洪玉文見大隊新建的學校條件太差,其中一年級的學生沒有桌椅,就主動從銀行提出了八百元錢,捐給了學校……”


    他看不下去了。報紙上的事情是真的,可是這樣的好女婿,他卻得不到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啥?”老湯奇怪了,“你怎麽了?啥後悔了?”


    “哦……”“弦子隊長”說,“去年,我……為了讓女兒跟洪玉文離婚……對,他正是我的女婿,……”


    六


    冬天,隊裏的黃牛病了。“弦子隊長”派張七去看。


    唉!也是張七該倒黴啊!偏偏他老婆病了,燒得非常厲害。家裏一分錢也沒有。借,一個勞動日值連一斤鹽都稱不來,誰家還有往外借的錢呢?再說,誰讓他跟上“一刀”得罪了隊長和會計呢?實在沒有辦法,他隻好去找“一刀”要主意。


    “一刀”知道了張七的情況,額頭又變成了“八”字形小山……可是,總得想個法兒呀。


    他想了一會兒,眉頭漸漸地舒展了。他說:“啊呀!牛病了說不定是點小病。你先拿看牛的錢買藥吧,救下人再說。”


    可是,他哪裏知道,嶽父早已給他設下了圈套……第二天,大黃牛死了。“弦子隊長”立刻召集全體社員開大會,批鬥張七破壞農業生產的罪行。


    會議結束時,“弦子隊長”發號施令:限三天之內賠來現金八百元,否則,就要拆房子抵賬……


    “啊呀!這不是硬卡嗎?難道你的牛沒有病,讓張七捏死了!”“一刀”悻悻地離開了會場。


    晚上,“一刀”送走張七後,焦急地坐臥不安。他恨自己沒有多動動腦筋,把別人害了。要是拆了張七的房,他娃娃大人一大群怎麽生活呢?


    他怎麽也閉不上眼睛,眼前出現了三天之後張七一家人的樣子:張七老婆死了,母親披頭散發地大哭,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們哭著要媽媽……他不敢往下想了,悄悄地翻起身來,迅速穿好了衣服……他決定和張七去遠處的村子裏偷牛。


    夜,保持著它特有的靜謐。月亮,彎彎地像弓一樣掛在天邊。銀白色的石子路空曠荒涼……路北麵的莊子裏偶爾傳來幾聲狗叫。風,像慈祥母親的手臂,輕輕地拂拭著他們的頭發、身體……


    “一刀“的心情很沉重,也很憤懣……為什麽莊稼人的命運這樣糟糕呢……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呢?……啊!為了張七,一切有我頂當。


    在偷牛來的一刹那,他覺著這樣會害了第二個人。怎麽辦呢?想來想去,始終覺著不對頭。他隻好說服了張七,把牛又送了回去。


    這時,他和張七被好多人逮住了……


    第二天,“弦子隊長”給他們倆糊了一對三尺高的紙帽子到大隊接受批鬥。


    這樣一來,“弦子隊長”有把握說服女兒離婚了。


    “太丟人了。”他對女兒說,“……就是後代們上來也被人們欺負,被人看不起呀!”


    女兒隻是一個勁地哭,什麽話也不說……


    七


    “後來呢?”


    “後來,離……婚了。都是我逼的,她……說啥也不嫁第二個人……”


    “好樣的。”老湯勸他說,“別失望,請個人勸勸洪玉文,他會答應複婚的。”


    “複婚?”


    慢慢地,“弦子隊長”的臉上出現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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