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錦宮內,八歲的玄墨正站在銅鏡前,一旁的李淑妃正給他穿著衣裳,宮人不過零星幾個,端著水盆伺候著他。


    李淑妃半跪著,為他係上腰間的玉石,看著眼前的玄墨,雙手撫上他的小臉,叮囑著,“我的墨兒真乖,要記得在尚書房莫要與太子起爭執,凡事要讓著太子,知道了嗎?”


    玄墨看著她的臉,這句話李淑妃每日都要對他說,他早已知道,“兒子知道了。”


    從小到大他聽得最多的話便是李淑妃說的讓他不要同玄昭爭搶,無論是什麽,隻要是玄昭看上的,他都必須無條件的讓。


    帶著淩風,玄墨從禦錦宮出發,前往尚書房。


    見到了一同而來的玄昭,記著李淑妃的教導,恭敬地俯身,低垂著頭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九歲的玄昭很是享受玄墨對他行禮,皇後告訴他,他是嫡出的皇太子,將來必是要繼承皇位成為新的靖德帝。


    而玄墨不過是一個庶出的皇子,比不上他,也不必將他放在眼中。


    高傲的姿態,讓玄昭愈發驕縱起來,微微側頭,將小銘子手中的書本丟在了他的麵前。


    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說道:“昨日師傅布置的功課,你替本太子寫了。”


    玄墨望著地上的本子,抬著眼不明白為何玄昭總是如此刁難他,父皇常說他們是親兄弟,應當守望相助才是。


    可他的這位大哥好像不喜歡他。


    小銘子見玄墨沒有反應,上前便撿起了本子將他遞給了玄墨,“那便辛苦祁王殿下了。”


    “太子殿下隔三差五便讓殿下為他寫功課,尚書房的師傅明明發現了,卻也不說話,每次還要多罰殿下多抄寫三遍,殿下為何還要答應。”


    幼時的淩風有些氣憤,垂在身側的拳頭緊緊握著。


    玄墨將本子遞給他收好,眼中的光黯淡了一分,隻是平靜的說道:“兄弟之間何須計較。”


    至少幼時,他是這麽想的,在他心裏,為大哥做功課也並沒有什麽不妥。


    他開始日以繼夜的偷偷在禦錦宮用功讀書,他想變得更好,得到玄越哪怕一次的誇獎。


    可當他滿心歡喜地在書房裏作了一首詩,恰好被前來的玄越聽見,他以為麵露喜色的玄越會誇獎自己。


    但是他卻一句誇獎都不曾有,而是對著失落的玄昭,將他的隨身玉佩獎勵給了他。


    對著他,是有著對他從未有過的和藹,“昭兒是太子,要多用功。”


    末了想起了他,隻一句淡淡地話,“祁王做的不錯。”


    就連偶爾太子不曾去尚書房,又或是偶感風寒請假了,授課的師傅也並未接著授課,隻是以玄昭的進度來上課。


    回到了禦錦宮,李淑妃便沉著臉讓他跪下。


    玄墨有些無措,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便也跪在了她麵前。


    李淑妃抓著他的手,手上的戒尺毫不留情的打著他的掌心,就算掌心已經通紅,玄墨吃痛,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李淑妃卻仍是不停地打著。


    “你知錯了沒有!”李淑妃像是打夠了,丟掉了戒尺,指著他便問道。


    玄墨眼中溫著淚水,忍著疼痛不讓淚水留下來,他無措地問著,“兒子錯在何處?”


    “你還不知道錯?你怎麽能處處表現地比太子還好呢?他是太子,你凡事都不能比過他!”


    “為何!兒子難道不能做的更好嗎?為何要處處讓著太子,哪怕他不學無術,兒子也要讓著他嗎?母妃可曾為兒子想過!”玄墨像是委屈極了,低低地吼著,屬於孩童地嗓音此刻深深透著無力。


    “你!”李淑妃麵色一僵,見到玄墨頂嘴,第一反應便舉起了手想要打他,可是終究還是舍不得一般,落了下來。


    她紅著眼眶,撫上他的小臉,斑駁的淚痕掛滿了他稚嫩的臉頰。


    她啞著嗓子帶著深深地無奈,“墨兒,你不是太子,母妃也沒有好的家世,在這宮裏,隻有處處小心,才能有我們母子的容身之地。”


    “明明我比太子更努力更用功,憑什麽!母妃為何如此懦弱,母妃不為自己考慮,也要讓兒子處處忍讓,既如此,為何生下兒子!”玄墨聽完了她的話,心中更是覺得有些不甘,低吼完,便站起身,朝外跑了出去。


    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是李淑妃的兒子,隻因為是李淑妃的兒子,他即使再優秀,也毫無出頭之日。


    李淑妃沒有回答他,見他離去,隻是掩麵哭泣,單薄的身子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玄墨跑出了禦錦宮,鬱悶的在禦花園扔石頭,正在玩耍的玄沅正巧路過。


    玄沅見他哭泣,拉著他的手,將懷中的繡帕輕輕地為他擦著眼淚,輕輕地對他說著,“玄墨哥哥是不是調皮了,被罰了。”


    “你是皇後所出的嫡公主,自然是不懂我的感受。”玄墨低低地垂著頭,看著玄沅,語氣有些不善。


    玄沅倒不介意他的語氣,拉著他的手,將手上的點心給他,“這是母後命人送來的栗子糕,你也吃。”


    玄墨看著她,並未伸手接過,隻是搖著頭,“我是庶出的皇子,不能接受皇後的東西,若是被發現,我與我母妃是要受責罰的。”


    “母後給了我,就是我的,你也是我哥哥,自然也可以一起吃了。”玄沅將他的手打開,將糕點放在他的手中,望著他,盈盈地笑著,杏眼彎彎,像是天上的月亮。


    玄墨看著手中的糕點,滾動著喉嚨,再三思忖之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嘴裏,而後又感歎道:“真好吃,為何禦錦宮裏的點心沒有如此好吃。”


    “這是母後從父皇那邊拿來的,是父皇的禦用廚子,你若想吃,我去回稟父皇讓他讓廚子到禦錦宮去。”


    玄墨搖搖頭,“不用了,不必徒增是非了。”


    “那以後,隻要我有了好吃的,我都給你拿一份,可好?”玄沅說罷,將那一整盤的糕點都放在他手上。


    玄墨有些疑惑,“真羨慕你想什麽時候見到父皇便什麽時候見到,我與母妃隻有等父皇想起了我們,才會來禦錦宮看看我們。”


    他的疑惑,玄沅聽不懂,她隻知道她從一出生,便能日日見到父皇。


    “那下次我要去見父皇的時候,帶上你一起,不就行了?”


    玄墨沒有回答,抬起袖子便擦了淚,同玄沅告別之後便跑回了禦錦宮。


    李淑妃見他回來,急切地叫著他的名字,玄墨跪在他麵前,眼神之中是妥協的無力,緩緩地開口,“是兒子錯了,以後都聽母妃的。”


    李淑妃一邊哭著,一邊抱住了他,“是母妃無能,是母妃對不起你。”


    玄墨時常在想,是不是因為他不是皇後嫡出的皇子,所以連帶著無論他怎麽努力,卻總是被人看輕,無人在乎他真正的實力,隻會在乎眾星捧月,光芒萬丈的玄昭。


    可他並不比別人差!


    有時候他也會怨恨自己的出身,若是他不是皇子,或許李淑妃不會如此軟弱,她也會像皇後一樣,鼓勵著他。


    最起碼讓他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而不是一開始,便扼殺了屬於他的機會。


    畏懼強權,隻身在這後宮之中看皇後臉色,連大氣不敢喘一下。


    或許他也會有個平凡但幸福的家,而不是生活在爾虞我詐的皇宮裏。


    時刻擔心著,警惕著,生怕自己不夠強大,哪一日便同李淑妃一起,被關在了那冷冰冰的天牢之中。


    或許,如果他掩飾著銳芒,那麽便無人忌憚他們,或許,能夠更好的在這宮裏活下去。


    於是他韜光養晦十幾年,表麵上裝作對權勢地位不感興趣,淡泊名利的模樣。


    對著玄昭忍讓著,恭維著,在玄越麵前演著戲,扮出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模樣。


    他們隻當做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一般,從未有人問過他,為何甘願如此,為何生來便低人一等。


    隻有回到禦錦宮,那屬於他方寸之地,他才能卸下麵具,做最真實的自己。


    終於,他等到了機會,他發現了時嘉,也早就知道時嘉的身份,他與時嘉合作,給他提供消息。


    目的就是為了早日激化矛盾,等時嘉推翻了靖德王朝,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他有過掙紮,心中也曾惦記過兄弟之情,父子之情。


    可他漸漸忘了,這是在天家,隻有先君臣,後父子。


    即便是對著玄昭,他也永遠隻有卑躬屈膝的份,而他永遠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甚至對著宋徵,他也是半帶著真心,半戴著麵具,他一直試探著每一個人,試圖抓住每一個人的弱點,讓他們都無法威脅他。


    親手遞出的那一把刀,玄墨不曾後悔。


    他想,從玄越倒地的那一刻,他內心十幾年的痛苦掙紮,便也結束了。


    通往金鑾殿的路上是孤獨的,死了數不清的墊腳石。


    踏著森森白骨,坐上了那冰涼的皇位,隻為了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憐憫,而是尊崇。


    得到了權利和地位,掌控著整個靖德,玄墨隻知道,他與李淑妃再也不用對別人卑躬屈膝,看著別人的臉色。


    從今以後,世世代代都將記得的是他玄墨的赫赫威名。


    而玄越,隨著罪己詔書的公開,留在史書之上的不過是一個黷武狠辣的惡名。


    俯瞰著靖德的江山,玄墨也會想起那張清冷的小臉。


    她總是冷冷淡淡地模樣,帶著疏離與防備。


    說起來他是同宋徵一同認識的時藍,在望月樓時,他便透過紗窗,見到了她撫琴的模樣。


    她是嫻靜的,不安的,又帶著一絲嫵媚。


    想到了禦花園內,救下了被木紅梅刁難的她。


    她對著他笑著,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笑的如此美麗,帶著渾然天成的純淨,像是天上之上的雪蓮一般。


    令他有些無法克製。


    可天牢外,滂沱的大雨,她破碎的模樣,她哭喊著,發泄著她的仇恨。


    他想安慰她,可又算什麽呢?說難聽了,他是玄越的兒子,也算是與她有血仇的人。


    還有暈倒在禦錦宮的她,他終於忍不住,撫上了那張令人想要憐惜的臉。


    可也隻敢偷偷地,他要保護自己,不能將自己的弱點公之於眾。


    再等著,便知道她與宋徵兩心相許的消息,他想宋徵是配得上她的。


    等到他變成了靖德的皇帝,他想對她吐露出自己的心意,可似乎已經晚了。


    無論他三番兩次都明示暗示她,她都將他拒絕的徹底,她曾和他說,他是她在靖德唯一不曾怨恨的幹淨,是她的貴人。


    他不能再逼她,也不願再逼她,即使他對她的情意日漸濃厚,可終究也隻能將送出那把代表心意的羽桐碧霄作為新婚賀禮。


    一直到她重傷,昏迷不醒的兩年裏,曾有多次,他也想同宋徵一般,照顧在她身側,為她擦臉,與她說話,哪怕知道不會回應。


    可他不敢,他極力掩飾著自己,將滿腔的愛意困於錦盒之中。


    在畫卷之上,無數次眷戀地看著她,一張又一張,都畫不出她最靈動的模樣。


    嫋嫋娉娉,遺世而獨立。


    “聖上,各部進獻了幾名絕色佳麗,請聖上示下,是否需要按以往一樣,找個由頭遣送回去。”淩風垂頭作揖,向玄墨稟報著。


    玄墨麵上沒有任何波瀾,看向一旁的槐花餅,淡淡地說道:“不必了,按照規矩冊封吧。”


    淩風的麵上閃過一絲訝異,但最後也是頷首領命,而後又像是欲言又止一般,玄墨問他,他才說道:“有消息傳來,傅隆江傅老,在流放途中,中風了,落得了一個眼歪嘴斜模樣。”


    “是嗎?當初他也算是有點用,找個由頭,讓他們回來吧,隻是不能官複原職,去西郊找個普通的院落,安置了吧,也算是能頤養天年。”


    淩風神情微斂,隻覺得有些唏噓,又聽到玄墨說了一句,“這樣的安排可以嗎?傅雲嘉。”


    他有些緊張的抬頭,玄墨正笑著看著他,未作言語,可他卻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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