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日落紅應滿徑(3)


    一壺青梅酒,在時光裏醞釀,記憶就似這壇封存的老酒,不輕易開啟,一旦開啟,就要盡情暢飲。就在這亂紅飛過的日子,葉夢得邀約好友,到庭院聚飲。“曉來庭院半殘紅”清晨起來,看到庭院裏落紅滿地,想起昨日亂紅飛舞,送走了黃昏的風雨,此時,若遊絲般在風中輕輕飄蕩。看到殘紅滿院,本是讓人傷神,觸人愁思。然詞人添了一句“唯有遊絲千丈嫋晴空”,頓時天空明淨,一縷和暖的陽光,灑在晶瑩的花瓣上,有一種動人心弦的清澈。而整個詞調,也得到了升華,一掃亂紅紛飛的悵然。


    整個庭院,有一種被水洗過的潔淨。趁落紅還未掃去,在淡淡的日光下,葉夢得殷勤攜兩個友人坐於石凳,數碟小菜、幾樣糕點、一壺佳釀,飲盡杯中往事。此時的葉夢得,或許已經隱居湖州卞山石林穀了,所以才會有如此閑逸的生活。


    素日裏讀書寫字,烹爐煮茶,偶有詩客來訪,就飲酒推杯,閑話人生。“更盡杯中酒”隱透出一種豪情與曠達,仿佛看到幾位詩客,寬衣大袖,道骨仙風,過著似閑雲野鶴的生活。王維在《送元二使安西》中也寫過“勸君更盡一杯酒”,歐陽修的《朝中措》中所寫“揮毫萬字,一飲千鍾”,所表達的都是一種酒中求醉的人生,隻想了卻人間萬事,看漫漫河山,在杯中消瘦。


    縱是如此曠達灑脫,卻也沒有徹底看淡聚散。結句“美人不用斂娥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寫得婉轉深刻,曲折耐讀。看過花開花落,雲聚雲散,又經曆過人生,無數次的離合悲歡。也曾年少求取過功名,在朝當過官,可謂一生榮辱皆嚐過。隻因看淡世事,才會有如今的閑隱,卻依舊會為尋常的離散,而傷神。仿佛這就是生命中,無法避免的定數,隻要身居紅塵,無論是隱逸深山,遁跡白雲,都會被俗事俗情所羈絆。


    將一個小石子,投入平靜心湖,還是會蕩起微微的波瀾,而這波瀾,在岑寂的風景裏,難道不是一種難言的美麗?


    美人看到酒意闌珊,聚會的人,行將離散,甚覺留戀,便眉頭不展。古代達官、名士飲酒,身旁多有侍女勸酒助興,增添情致。葉夢得雖然隱居,但身邊依然不乏美人。隱士中,梅妻鶴子的,或許隻有林和靖。相信竹林七賢閑隱山林,應當也有侍女相陪,為他們撫琴侑觴,輕歌曼舞。而南山上的陶淵明,也有老妻相伴,為他抱薪燒飯,洗手羹湯。本以為淡了心性,當詞人看到美人蹙眉,也受其感染,禁不住也有了惜別之情。看著散去的宴席,感慨人生聚散無常,不知道,下一次舉杯對飲,又會在何時。


    都說人的情緒,是一種傳染病,當你不能感染一個人,就必定要被其所感染。葉夢得如同閑雲的悠然心境,一時間,無法感染身邊的侍女。但侍女的愁思,反而感染了他,酒闌人散,引起留戀、惜別,也算是人之常情。“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結句是詞人真性情的流露,令這闋詞,更添婉轉,耐人尋味。


    以《虞美人》為詞牌,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應當是南唐後主的那一闋。表達一個落魄帝王思懷故國,那似江水般滔滔不盡的愁怨。同樣的詞牌,填出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意境。每個人的生命曆程不同,後主的詞之所以傷神,是因為他悲劇的人生,注定用血淚研墨,最後以悲劇的方式死去。葉夢得與後主相比,一生平淡,沒有留下多少傳奇,就連死,也是平靜的。


    這世間,無法掌控的就是命運,無論命運給了怎樣的安排,我們的一生,就隻需交付給生老病死。因為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會沉入時光的江底,無聲無息。


    亂紅飛舞,滿地的落英,有一種無從收拾的紛蕪,又有一種淡然遺世的安靜。喜歡葉夢得的這闋詞,是因為,他沒有在觥籌交錯的記憶酒杯中,將自己徹底地灌醉。過度清醒,會讓人覺得薄涼冷漠;過度沉醉,又會讓人感到膚淺迷離。所以,完美的人生,當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意。


    每個人的前世都是一株植物,或者說今生總有一株植物和自己結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似南山的秋菊,孤標傲世。還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周敦頤,若風中的蓮花,素潔淡雅。而陸遊則以梅花自喻,他是“驛外斷橋邊”的寒梅,清幽絕俗。仿佛尋找一種,適合表達自己性靈和情懷的植物,才不會被塵世的茫茫風煙所隱沒。


    陸遊自喻為梅,但不是長在顯赫門庭的梅,不是開在名園別院的梅,而是生長在荒野驛外的寒梅,孤獨地經曆著歲月更迭、四季輪回。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無人欣賞,備受冷落。


    那麽多人打身邊匆匆走過,從來沒有誰,肯為它駐足。縱算是一株梅花寂寞開無主卜算子·詠梅陸遊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被它怒放的花枝和冷豔的幽香吸引,也隻是隨意折取一枝,也許寄與故人,也許回去裝點花瓶,也許順手就丟在了路邊。而梅花依舊是驛外邊的梅花,依舊開得寂寞、開得無主。


    陸遊借冷落梅花,寫出自身在官場備受排擠的遭遇。陸遊一生的政治生涯極為坎坷,早年赴臨安應試進士,取得第一,為秦檜所嫉,竟被除名;孝宗時又為龍大淵、曾覿一群小人所排擠;在四川王炎幕府時要經略中原,又見扼於統治集團,不得遂其誌;晚年讚成韓侂胄北伐,韓侂胄失敗後被誣陷。仕途的浮沉,讓這位失意英雄,感歎自身就像這一樹野外的寒梅,有一種四顧茫然的落寞。同時也表達他似梅花這般不慕繁華,傲世高潔的品格。性格孤高的陸遊,決不會爭寵邀媚,曲意逢迎,隻堅貞自守這份崚崚傲骨。他寧可做一朵開在驛外斷橋邊的野梅,也不做生長在高牆深院的梅花,被凡塵束縛,失了雅潔和靈逸。


    詞的上闋寫野外的寒梅,寂寞開無主,孑然一身,沒有人為她留駐,她也無須為人牽懷。“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多少個寂寥黃昏,她獨自忍受愁苦,更有無情風雨,偏偏這時來襲,讓她陷入寒冷的困境。但她不畏嚴寒,在淒風苦雨中,傲然綻放,誓與紅塵抗爭到底。在這裏,一個“愁”字,將梅花的神韻渲染,仿佛讓我們看到,那素潔的花蕾上,縈繞著如煙的輕愁。“更著”二字,加重了環境的艱苦,但梅花堅定的意誌,沒有被風雨粉碎,依舊在冷峻中傲放,錚錚鐵骨,令人敬畏。讀到此,禁不住想問,這就是陸遊在官場所處的環境嗎?他如同一枝高潔的梅花,不為浮名,有著敢與權勢抵抗的傲氣。


    這枝寒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春天本是萬紫千紅的季節,百花爭妍,蜂飛蝶舞,在氣候的鑼鼓聲中,你方唱罷我登場。唯獨梅花,無意爭春,淩寒先發,隻將春來報。她就是這樣,敢於在雪中怒放,玉骨冰肌,令百花失顏。然而梅花本無意相爭,而惹得百花相妒,妒她鮮妍的朵、妒她清瘦的骨、妒她幽冷的香。梅花卻無心計較這些,她一如既往,在屬於自己的季節綻放,開落隨緣,與人無尤。不解悲喜的草木都如此,更況是碌碌塵寰中的人世。陸遊卓然的傲骨,難免被那些苟且偷安的小人妒忌,然而他似冷傲的梅花,潔身自好,處濁世,依舊潔淨如初。其實紅塵,就是一口汙濁的染缸,任何人在裏麵,都不可能做到徹底的潔淨,但心存淡定,自是紅塵如泥,亦可以獨自清醒。


    是的,“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花開花落自有時,無論寒梅如何在雪中傲放,但也要遵循自然的規律。她行將凋零的時候,又被狂風驟雨的摧殘,就這樣紛紛飄落,碾作塵土。縱算化作塵泥,那冷香幽韻,也依舊如故。這就是梅花的命運,她不怕寂寞無主,不懼風雨相欺,不屑百花妒忌,就連碾作塵泥,也要做最驕傲的自己。這也是陸遊的命運,他不屈現實的威逼,寂寞而潔淨地活著。


    他這一生,寫下了近萬首詩詞,其中大部分,都以愛國為主,所以被稱做愛國詩人。風格雄奇奔放、沉鬱悲壯,在思想和藝術上取得卓越成就,有著遮掩不住的萬丈光芒,故此生前有小李白之稱。他在晚年雖然退隱江湖,做了幾十載閑逸的陸放翁,但他的愛國之情不減當年。在他死前,曾作《示兒》一絕:“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一片赤誠之心,猶如梅花,至死不渝。


    這一生,還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是陸遊到死都沒能放下的。他和表妹唐婉有過一段傾城之戀,卻被其母狠心拆散,造成了兩個人一生的悲劇。本沒有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事,隻錯在太過恩愛、太過情深,情深不壽,強極則辱,他們就為這莫名的緣由,勞燕分飛。多年後的沈園重逢,讓彼此,更深切地思念前緣舊夢,讓陸遊寫下千古絕唱《釵頭鳳》。


    果真是情深不壽,歸去後的唐婉就憂鬱而死,留下陸遊悵歎一生、追憶一生。在唐婉逝去四十年的時候,陸遊重遊故園,揮筆和淚作《沈園》詩:


    (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到八十一歲時,這位孤獨的老人,還夢回沈園,寫下:“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直到離世前一年,陸遊再度重遊沈園,懷念唐婉,此情至死,感人肺腑。


    陸遊以梅花自喻,然而城南小陌的那株梅花,難道不是他情係一生的唐婉嗎?她心如日月、情比金堅,似一朵高潔的白梅,為情而落。這朵白梅,就落在陸遊的心裏,從此,不再寂寞開無主,不再黃昏獨自愁。就這樣,為了一段承諾,他活到白發蒼蒼,隻為,守護那株清冷、冰潔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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