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思已是不曾閑(2)


    如果她願意安於現狀,甘心做一名平凡的婦人,為她的丈夫,持家度日、生兒育女。這一生,也許平淡,但卻可以安穩,也許沒有夢中的詩意,卻有樸素的真實。可她被撩撥的心弦已經無法平靜,那在枝頭綻放的花朵已經無法回頭,是的,回不去了,這朵孤獨傲世的黃花,開在崖畔,注定了一生孤絕。她的美麗,隻能獨賞,她的芬芳,隻能獨嚐。在沒有知音的日子裏,她親手將自己鮮妍的花瓣折下,研磨成汁,調酒飲下。然而,她飲下的也是愛情的毒酒,所謂毒藥,一半是毒,一半是藥。她是個決絕的女子,隻服下了毒,卻沒有給自己準備解藥。


    在愛情的阡陌上,她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執手同遊的人。命運把她交付給孤獨,她在孤獨中斷腸,在斷腸中死去。


    她的才情,雖不及李清照格調高雅、瀟灑大氣,在文壇上,卻可以並駕齊驅。她們同為詞後,卻有著各自截然不同的宿命。


    李清照在愛情中,享受過一場華美的盛宴,縱算後來嚐盡離合悲歡,可她熱烈地擁有過。而朱淑真卻是一朵寂寞的黃花,永遠結不出並蒂,她在紛亂的紅塵獨舞,一個人絕世,一個人傾城,一個人的似水流年,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她的一生,什麽也沒留下,隻有一冊《斷腸集》,那是她蘸著自己的血淚,寫下的。而她親筆寫下的詩稿,也和她一起,化成灰燼。《斷腸集序》所載:“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塚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這樣一位絕代佳人,連芳塚都沒有一座,連在她墳前,澆杯薄酒的機會都不給留下。以為蓬勃的草木,可以覆蓋她簡短的一生,她卻將自己,托付給流水。她的骨灰,被拋撒在錢塘江水中,千年已過,不知道那寂寞的芳魂,是否還在江畔徘徊,吟哦她的詞句,等待她的知音。


    記憶是開在流年裏的花,不曾絢麗,就在風中寂滅。可總還有人記得,她叫朱淑真,號幽棲居士,在宋朝的一場時光夢裏,恍惚地來過,又恍惚地走了。她的一生,沒有愛情。她留下一卷書,叫《斷腸集》。


    夏日午後,有些燥熱,我枕一本宋詞而眠,屋內彌漫著睡蓮淡淡的幽香,和書中淺淺的墨香。恍惚間入夢,似聽一個聲音在說:“一個人,隻要在心裏種植安靜,那麽,任誰也無法繚亂這份清涼。”所以,我睡得很安穩,夢中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讓自己思緒遊弋。夢裏隻覺滿目春光,煙草柳浪,有青石小徑,也有小院樓台。遠處的渡口,有依依送別的情人,近處的亭台,有相偎相依的眷侶。院內飛花如夢,探牆的青藤,叫喚著行人為它止步。有獨倚妝樓的女子,低低說道:“謝了荼蘼春事休,我還有時間,我不會辜負。”


    醒來心意闌珊,才知是南柯一夢。關於夢,千百年來,沒荼蘼謝了春還在小重山吳淑姬謝了荼蘼春事休。


    無多花片子,綴枝頭。


    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


    獨自倚妝樓。一川煙草浪,襯雲浮。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


    有誰可以詮釋,一個人在沉睡之後,思想到底做了一場怎樣放縱的遨遊。夢裏花好月圓,現實難遂人意,許多時候,麵對人生,我們總是這樣力不從心。韶光在左,我在右,這中間,始終隔了一道薄薄的界限,才會一半是清醒,一半是模糊。我以為,到了和韶華訣別的年齡,可總還有一些鮮瑩的故事,欲斷未斷。就像那枝頭欲墜的春梅,像那沒有西沉的冷月,在最後的時刻,終究還是不忍釋手。


    我想起夢裏那女子說的,謝了荼蘼春事休。這是一首叫《小重山》的詞中之句,為宋時一個叫吳淑姬的才女所寫。關於吳淑姬,曆史上記載了兩個人物,一個為北宋,一個為南宋,一個是山西汾陰人氏,一個是浙江潮州人氏。她們皆為才女,隻是命運不同,人生曆程不同,而這首《小重山》究竟為誰人所寫,似乎並不重要,隻當做是一樣情懷,兩瓣心香。這世間,本就有許多巧合,有時候,偶然會比必然更奇妙,無意會比有意更驚心。我喜歡,給真相蒙上一層煙霧,喜歡那份隱約的美感。任何時候,追根問底,都是一種殘忍的傷害。


    翻到了這一頁,隻讀上闋:“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隻在瞬間,我仿佛就明白了詞人的感慨,她說荼蘼花謝,春天結束。


    可還有一些花片子,綴在枝頭。她說鶯雖老,聲尚帶嬌羞。這一切,隱喻著一個思婦對自身年華的感歎,以為老去紅顏,誰知青春還在。我曾說過,我寧願靜坐一夜,坐到白發蒼蒼,也不要經曆那些煩瑣的過程。可在稍縱即逝的年輪裏,我們又會膽怯,會被倉促的流年,攪得措手不及。人就是這樣一個矛盾體,在完美中追求殘缺,在懦弱中尋找堅強。一切當順應自然,倘若執意要去打亂秩序,必定又會起另一段風雲。


    記起席慕容的一首詩,叫《渡口》。


    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華年從此停頓,熱淚在心中匯成河流……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後來被蔡琴緩緩地吟唱,仿佛看到和韶華作別時,那一步三回首的依戀和不舍。在離別的渡口,可以做到決絕的人,實在不多。除非彼岸,有更生動的風景,讓你有勇氣,拋下一切,毅然奔赴。這又讓我想起,那些匆匆趕往死亡的人,那些縱身山崖、一劍封喉、吞咽毒藥的人,是因為現世的絕望,還是渴望來世的重生?在深深淺淺的歲月裏行走,無須策馬揚塵,也不可悄然止步,恬淡的心境,自有雲淡風輕。


    她一番感慨後,獨倚妝樓,思遠懷人了。隻希望可以在青春沒有逝去之前,和愛人相見,看著滿院荼蘼,聽燕語鶯囀。


    哪怕隻拽住春天的影子,也好過又一年的流轉。煙草連天,白雲似雪浪翻滾,蒼茫的天地間,哪裏還有歸舟可見。高樓望斷,終究是一場空蕪的等待。愁緒似煙草白雲一起湧來,就是放下簾幕,也隔不斷,擋不住。她纖柔的心,又如何裝得下這如許多的愁懷。李清照曾經有寫閑愁的名句:“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看來自古閑愁都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裏,難以排遣。可當如意之時,愁緒又輕似薄煙,一吹即散。


    書上記載兩個吳淑姬不同的命運,汾陰的吳淑姬自小由父母做主,許給一個秀才。在未嫁之前,一次梳妝,玉簪墜地而折。不久後,秀才就死了,其父勸她改嫁,她不依,發誓說:


    “除非斷了的玉簪再合,否則絕不再嫁。”可幾年後,吳淑姬讀到一個叫楊子治的詩,生出愛慕之情,又因自己有誓在先,不便跟父親啟齒。後來,她竟偶然發現盒子裏,斷了的玉簪合在一起,於是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緣。那斷簪如何再合的,我們不得而知,究竟是誰幫她換了新的,還是她自己換了?我們無須在意,這樣聰慧的女子,本就該擁有幸福。


    而湖州的吳淑姬,似乎命運坎坷了些。她父親是一位滿腹詩書的秀才,可惜生不逢時,落魄潦倒。隻因吳淑姬才貌雙全,被一位富家子弟看中買去。豈料這富家子弟乃輕薄之人,吳淑姬不甘過屈辱的生活,幾度逃跑,受盡折磨。後被夫家送去官府究治,誣她婦節不貞。


    幸遇到為官清正的王龜齡為湖州太守,吳淑姬將自己的冤屈寫成一首詞,為《長相思》:“煙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她要太守相信,她如梅花般冰潔,會迎雪怒放,冷傲絕俗。也因為她情真意切的詞,感動了太守,而無罪開釋。


    我用簡單的文字,寫下她們的人生故事,也並非是想知道這首《小重山》究竟為何人所寫,似乎汾陰的吳淑姬可能性更大些。可千古人事相同,我們都逃不過韶光的流轉,躲不過命定的情緣。走在人生花開的陌上,我們可以傷感,卻不要沉淪;我們可以辜負,卻不要錯過。


    箏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滿西樓》被無數個女子輕唱,不知道,誰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掛在中天,安靜而溫柔,我將一卷閑書放在月光下晾曬,千年的水墨依舊潮濕。因為不斷有人劃槳,隻為探尋一個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找不到歸程。我們總以為那些無法企及的人事,就一定隱藏著一個謎,卻忽略了,同樣是尋常的生活,隻是所處的朝代不同,經曆的事不同而已。


    然而,朝代也不過是客棧,我們在各自的朝代裏,寄住著彼此的人生客棧。


    寫下這闋《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詞後李清照,一個平凡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一剪梅李清照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的名字,卻擲地有聲。這首詞,是為相思而寫,她思念遠行的丈夫,希望他捎來錦書,告訴歸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


    關於李清照的一生,一半是喜劇,一半是悲劇,她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堅強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從紅顏佳色,到霜華滿鬢,她努力而辛苦地度過漫長的一輩子,而我們,隻需要三言兩語,就可以輕巧地說完。


    她出身名門世家,自小被書香熏染,五六歲就隨父母遷居東京汴梁,看過京城的繁華,儼然是一個大家閨秀。生活上沒有太多束縛,她有著天真無邪的少女時代,不僅劃著小舟,嬉戲於藕花深處,還經常到東京街市,觀賞夜市的花燈。為此,留下了許多輕巧靈動的詩詞,其中那首著名的《如夢令》:“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就是她少女時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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