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思已是不曾閑(3)


    十八歲那年,李清照嫁給了趙明誠,她愛情的火焰,被這個博學多才的男子點燃。他們情投意合,知道彼此就是自己那個緣定三生的人,婚後一同研究金石書畫,度過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這期間,因為趙明誠在外為官,夫妻也有許多次小別,李清照為此寫下許多相思成疾的詞句。這首《一剪梅》,就是離別後因思念而作,還有另一首《醉花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寫出她因思念趙明誠,為其人比黃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應該是最美的,一種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應該也是最美的,一種沁涼的美。這是個讓人感歎年華老去的季節,因為看到滿池的殘荷,盡管它還飄散著餘香冷韻,可是涼意中卻依舊透露出消瘦。其實四季一樣的長短,我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季節,卻無權責怪它們的好與壞。看到殘荷枯梗,我們不能忘記,曾經翠綠的荷葉,詩意地為我們撐過傘,清雅的荷花,裝點過老花瓶寂寞的流年。蓮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諾言,它的人生,隻是一季的枯榮。它無心驚擾你的夢,因為你劃槳過來的時候,已經將它的夢驚碎。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這就是李清照,她的風姿、她的明麗、她的閑愁,就是這樣讓人不敢逼視。是的,獨上蘭舟,曾經是舉案齊眉,如今煢煢孑影。以為可以在一池的蓮荷中尋著並蒂,卻不想,誤了花期。其實,生命不是一場掠奪,如果用心,我們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尋到重疊的時光。殘荷不需要我們用任何方式來祭奠它的華年,因為隻有湖水,才能給得起它想要的永遠。李清照看到低徊的大雁,因為遠行的丈夫沒有托它們捎來錦書,所以它們一直向前,沒有停留。蓮荷雖枯,根莖卻還在池中,雁子飄零,終究飛回故裏,蘭舟上,隻有她,擺渡到無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無情,流水無意,不顧她的愁怨,依舊我行我素地飄落流走。就像趙明誠,為了男兒的抱負,一段前程,幾紙功名,執意要走。他執意要走,她沒有從紅顏佳色,到霜華滿鬢,她努力而辛苦地度過漫長的一輩子。


    跟他道別,以為沒有道別,他就一直還在,不曾離開。可她明明在相思,一樣的相思,隔離在兩處。她用藕絲穿針,縫補兩地閑愁:她相信好夢能圓,就如同相信這殘敗的荷,還會再如期盛開,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趕著歸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寧願欺騙自己,也不要被別人欺騙。這世間,多少人,因為等待,才有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會不會成了厭倦?一棵草,隻需要春生秋死,它們不怕被時間辜負。而人卻要窮盡一生,曆經無數次的蛻變,才能得到一個結果,這結果未必是滿意。


    當一個人,孤獨到連影子都長滿了綠苔,她心中的情愫與愁悶,自是無法排遣了。隻能看著它們一點一滴地在心裏積累,卻無計消除。她就是這樣,把自己最美麗的青春給了他,沒有給自己,剩下多少。仿佛從相思開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轉變,犯下的心病,已經無法根治。


    李清照所處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換。都說人生是公平的,當初給過你多少的快樂,以後你就有分擔多少的傷悲。我們總以為沉浸在夢裏,就可以不必回到現實,卻忽略了,江河還在流轉,不要僥幸地以為,醒來的時候恰好就是春暖花開。


    趙明誠出師未捷身先死,留下李清照亂世寡居,此後流徙漂泊,受盡苦楚。紅塵沒落,她似一枚無依的霜葉,因為無依,才會有後來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殘破的婚姻沒有維持多久,李清照便獨自過上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晚年。


    盡管命運給了她一杯苦茶,可她一生都沒有懦弱。李清照在晚年時,殫精竭慮,編撰《金石錄》,完成趙明誠未了之願。還為當時腐朽的宋王朝,寫了一首雄渾奔放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這些,沒有給朝廷帶來任何的轉變,該聚還是聚,該散還是散,日出固然是驚喜,日落未必是慘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絲剝繭,到最後,連一件遮身蔽體的衣裳都沒有,就該離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得很寂寞,也很滿足。一代才女,千古詞後,在厚厚的史冊上,也不過是薄薄的一片黃花,寫著一段,瘦瘠的過往。


    黃昏總是自作主張,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到來,它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因為它沒有出軌的權利。而人,卻可以把自己的出軌,當做是生命裏一次恍惚的遠遊。其實心已經走過萬水千山,但依然癡守在她的窗下,鄭重地說,我不是一個背信的人。多麽堅定的話,就這樣不假思索地說出口,就像往一個空杯子,瞬間倒滿了水,連感動也是潮濕的。曾經的盟誓,是為了將彼此的心拴牢在一起,可最後,拴住的,卻是空蕪的夢。


    明明是一路賞閱風景,可其中一個人,幾時悄悄離開的,都不知道。


    “雨送黃昏花易落”,其實下的是一場花瓣雨,在風起的沈園那場傷感的相逢釵頭鳳唐婉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黃昏,那麽多的花瓣,決然離開枝頭,紛紛下落,不肯回頭。


    因為,她們始終堅信,花瓣離了枝頭,才可以散發出更幽韻絕俗的芬芳。就像許多人,用死亡的方式,隻為了讓深愛的人永遠記住她。在死之前,往往淒美地說一句:我要你永遠忘不了我,我要你負罪一生。兩個人的故事,因為其中一個人的離開,是否還能繼續?我從來都相信,一個人死去,就可以帶走一切紛繁,盡管這世間,有許多人還不夠慈悲,他們不肯輕易地放過那些存在過的人和事。可死去的人,如燈寂滅,他連自己都忘記,你還指望他記得什麽?花落了,那幹淨的樹枝,好像在問你,是不是要聽一段新的故事?


    沒有人會忘記,在宋朝,在沈園,一個滿城春色日子,有過一段傷感的相逢。她是唐婉,文靜靈秀、才情橫溢。他叫陸遊,風流倜儻、滿腹詩文。這兩個熟悉的名字,因為他們的故事,而不再簡單。他們本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有鳳釵為媒,有情感作聘。本是一段美滿的婚姻,而且婚後也確實有過一段美好的日子,二人魚水歡諧,情愛彌深。所謂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用在他們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唐婉綽約的風姿和出眾的才情,讓陸遊整天沉溺於溫柔鄉,而軟化了雄心,忽略了功名。這是陸遊母親最為不能忍受的,她一心盼著兒子金榜題名,光耀門庭,如今看著這個像妖精般的兒媳婦,蠱惑陸遊,她強逼陸遊立刻休妻。


    迫於母命,陸遊將唐婉送回娘家。一段感情,到了至深之境,反而不能長久。他們沒有徹底放棄,陸遊另築別院安置唐婉,二人得以鴛夢重續。這樣的日子,沒能維持多久,陸母察覺後,嚴令二人徹底斷絕來往,並為陸遊另娶一個安分的女子王氏為妻。無情和深情也隻是在旦夕之間。他們有心同夢,卻無緣同床,是現實的刀刃將他們的斬斷,一個流血不止,一個負傷而走。此後,一對曾經海誓山盟的愛人,攜著悲痛,奔赴各自的宿命,又被輾轉的流年,弄得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這讓有情之人看了心慌、無情之人看了解脫的四個字。茫茫人海,潮來潮往,每個人就是一枚塵沙,不知道要在佛前跪求多少年,才可以換一次擦肩,換一段邂逅,換一世同行。這樣難覓的緣分,被他們輕易地丟棄,任何理由都不可原諒。他們幾乎都不曾想過,還能在風雨多年後重逢,因為奢望也要付出代價。我們一定也錯過許多人生的緣分,甚至癡傻地以為,把愛情寫成經文,設置好密碼,有朝一日,隻要兌現諾言,給愛人講解,這樣就不算是背叛。卻不知,活著的人會死去,熱情的心會冷落,諾言也會在風中飄散。就連滄海都會化作滄桑,更何況,渺小如塵埃的你,又禁得起幾多歲月的輪回?我們是時光的旅人,隻能用薄弱的心,來背負一路沉重的故事。


    在沒有奢求的時候重逢,是命運所給的恩賜。沈園,這個因為一段傷感的相逢,而生動了千年的園林,至今仍有人去追尋佳人的身影。陸遊和唐婉就是在千年前,那滿城春色的柳畔邂逅,不曾有任何的準備,突如其來的際遇讓人措手不及。他們用多年光陰,努力塵封的情感,就在刹那,奔湧而出。那本就不牢固的心堤,也在瞬間倒塌。有驚喜,有心痛,有感歎,有無奈,就在這些五味雜陳的心緒下,陸遊在沈園的粉牆上,提筆寫下《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唐婉後來的丈夫是一位豁達之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陸遊有過一段刻骨的情緣,所以給了他們傾談的機會。可唐婉明白,曾經滄海難為水,如何還敢奢望太多,這一次相見,是永別。她知道,這條飛絮繽紛的幽徑,已經無法同行。他們之間,言語已是多餘,這樣幹幹淨淨地相看一眼,就足矣。曾經那樣輕易別離,如今,再不要輕言相守。轉身之後,那一地,落滿的都是歎息。


    這首《釵頭鳳》刻在了唐婉的心裏,最後,也是這首《釵頭鳳》奪去她美好的生命。她本可以遺忘,和趙士程過完以後平凡的人生。可她是紅顏,癡心的紅顏,注定了,她要薄命。


    她將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哀,所有的血淚,填成一首《釵頭鳳》,為了紀念她的愛情,哀悼她的人生。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嚐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與其過那種咽淚裝歡的日子,不如自我了斷,隻有死,才不需要給任何人交代。而活著的人,卻永遠也忘不了她,陸遊就是這樣,在愧疚中懷想她一生的。沒有背叛,沒有辜負,她給自己挖好墳墓,用落葉裹著愛情,一起葬下。春天開始的故事,必定是在秋天結束。她應該,死在秋天,因為她尊重落葉,尊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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