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歌盡桃花扇底風(3)


    《新唐書》裏,還記載了這麽一則畫眉的故事。李隆基造反滅韋後,帶兵一路殺進大明宮,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安樂公主,還在“方攬鏡作眉”,沉迷在她畫眉的境界中,全然不知改朝換代的激烈。待她覺察,倉皇出逃,被砍下來的腦袋上,有畫了一半的眉毛,另一半眉毛還留在了前朝的夢裏。這則故事,帶著一種驚悚之美,讓人讀後感歎不已。


    到後來,宋元明清,畫眉風尚之廣泛,上至皇宮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畫眉已成了閨閣繡房的一大樂事。亦為許多文人詩客寫入詩中,溫庭筠《菩薩蠻》:“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白居易詩:“蛾眉用心掃。”乃至清朝的納蘭性德一首叫《齊天樂》的詞,也寫道:“冷豔金消,蒼苔玉匣,翻書十眉遺譜。”


    自從張敞在閨房為愛妻畫眉,“張京兆眉嫵”就被傳為佳話。後來有許多男子相繼效仿,他們在愛人如雪的肌膚上,看著她嬌羞的眼波流轉、嗬氣若蘭的香韻,輕輕地為之描眉,無限的親密與溫柔,都定格在鏡中。《紅樓夢》裏描寫林黛玉的容貌,起句就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隻這一句,便將這個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描寫得入木三分,賈寶玉也因此為她取了個別名,叫顰顰。賈寶玉在大觀園裏,經常以偷嚐她們的胭脂為樂,當他看到黛玉這兩道如煙似黛的彎眉,難道不會生出想要日日為她畫眉之心?也許因為這兩道含情的眉彎,讓寶玉對黛玉,更生一分愛憐。


    喜歡歐陽修的這首《南歌子》,是因為詞中意境就是一幅畫,畫的名字叫:隻羨鴛鴦不羨仙。在我記憶裏,歐公為一代儒宗,風流自命,詞章深婉,文理暢達。想象著他在簡潔的屋內,書香四壁,桌上橫放一張古琴、一盤散落的棋,他獨自抱一壺老酒,對著明月,做一次溫柔的遐想。燭影搖紅,如此良宵美景,又怎能辜負?他即興填詞,桌案鋪展的紙上,便有了這樣動人的圖景,翰墨的清香,在春風舒展的永夜悠悠飄蕩。


    鳳髻、龍紋。一位美麗的新娘對鏡,著彩衣,上麗妝。盤發髻,上胭脂,抹唇紅,最用心的,是描那兩道細彎的眉,像是一彎新月。她和英俊的夫君相攜臨窗,郎情妾意,她嬌俏含羞地笑問:“這彎眉畫得可好?”案上的紅燭已燃盡,他們還沉浸在昨夜溫情繾綣的夢中。帷帳裏,萬般溫存,嚐盡雨香雲片。從今後,隻魂夢相牽,年少夫妻,又還怕什麽似水流年,光陰似箭。


    古人說,人生得意之事為“洞房花燭夜”和“金榜題名時”。金榜題名終為名利所縛,到最後,總是會失去太多本真的潔淨和清朗。而最動人的莫過於情愛,湯顯祖在《牡丹亭》


    裏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可是這世間也難以有一種感情,可以一如既往。擁有的,相處久了,各自嫌棄。錯過的,隻會在以後的時光裏,不斷地追憶。所以,珍惜刹那的擁有,不問緣分還會有多久長,此時可以握緊對方的手,就是幸福。


    不經意地,打開一首歌,是蘇有朋版《倚天屠龍記》裏的片尾曲--《愛上張無忌》。毛阿敏唱的,我喜歡毛阿敏的聲音,隻有她才可以將那份深情唱得那麽疼痛、那麽徹底。


    “讓他一生為你畫眉,願他的心寬容似海。再不提你曾給他傷害,你要他身邊再沒別的女孩……”是的,如果可以,我隻想嫁一個平淡的男子,無須海誓山盟的私語,隻需知我心意,隻需一生為我畫眉。我說得如此輕巧,一生為我畫眉,還自詡為“ 平淡” , 卻不知“一生”這兩個字,有多重。


    如果有一天,你的緣分悄然到來。請你一定要緊緊抓住緣分的衣襟,不要等到緣分與自己擦肩而過,再去追憶,再去惋惜。就如同唐時杜秋娘寫的一句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她明白,花開花落是尋常,緣來緣去亦是如此,所以,在花開之時直須折取,而緣來之時也要努力珍惜。待到花落,緣盡,也沒有什麽值得遺憾。


    希望,這世間的女子,都可以邂逅一個可以為自己畫眉的男子。不求一生,隻要擁有過,哪怕一次,也好。那時候,她們是否都會嬌羞地對著心愛的男子笑問:“畫眉深淺入時無?”


    那是一段傾城的歲月,當年的美好,隻能在夢裏縈回。在漸行漸遠的人生裏,認為再不會有那麽一條路,讓曾經錯過的人以任何方式重逢,可這一次是真的。他出身高門,有著顯貴的家業,有一位在朝中當宰相,並且才華橫溢的父親。他自幼潛心六藝,旁及百家,尤喜樂府,文才出眾,深得其父及同僚之喜愛。可他生性高傲,漠視權貴,寧可流連於煙花柳巷,和歌女飲酒尋歡,也不要邁進金鑾殿裏,和朝臣一起暢談國是。


    他一生不受世俗約束,風流自許,縱是為這份心性而死,也無怨無悔。


    他叫晏幾道,晏殊的兒子,與父齊名,世稱“二晏”。


    那年桃花開得難舍難收鷓鴣天晏幾道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然而,他們又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繼承了其父的才學與聰慧,卻沒有繼承他父親的功貴和氣魄。晏殊的一生平步青雲,官拜宰相,胸襟曠達,在文壇上也占有極高的地位。晏幾道和其父在仕途上相比,就顯得太過平庸,他胸無大誌,厭倦做官,當了幾年小吏最後也作罷。黃庭堅稱他是“人傑”,也說他癡亦絕人:“仕官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他們的詞風,也是各具一格,晏殊的詞思想深廣、清朗明淨;晏幾道的詞細膩婉約,多懷往事,抒寫哀愁。總之他留給世人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位多情的才子,喜歡和歌女在一起,所以他的詞作,多為表達歌女的命運,以及和歌女之間的愛戀離合,文辭淒婉動人,耐人尋味。而一切,似乎已經注定了他後來的落魄。晏殊死後,他失去了堅實的港灣,這樣一個不懂得耕耘生活、隻懂得經營情感的人,如何承受得起現實的風刀霜劍?


    他一生風流,為情而生,為情而死。雖然與他有過歡情的,大凡皆為地位卑微的歌女,可他用盡心性情誌,真心相待,和她們在一起,留下許多歡情的過往。說到這兒,讓我想起了柳永,一個一生混跡在風月場所的才子,他視青樓歌妓為紅顏知己,同樣的落魄的遭遇,讓他們的心貼得更近。他為她們填詞潑墨,深入她們的心靈,所以最後到死,也是那些青樓女子湊錢,為他安葬。晏幾道不同,他出身在富足之家,可他骨子裏流淌著浪漫與風流的血,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給了那些媚似桃花的女子,甘願接受落魄。在他貧困潦倒、一無所有的時候,他依舊可以告訴大家,他這一生,風流過,無悔。


    這首《鷓鴣天》也是為一個歌女而寫,一個久別多年的歌女,他們在人生的渡口得以重逢,於是生出了萬千感慨。以為在夢中,一直回憶初見時的溫存與美好。“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他和佳人首次相逢,佳人玉手捧杯,溫柔而多情。淺釀沾唇,他已深醉。便有了“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無限歡樂。我們仿佛看到,當年晏幾道和喜歡的歌女,在月上柳梢時就開始飲酒尋樂、高歌曼舞,直到月落西沉,也不肯停歇。如此徹夜不眠,以致歌女連手中的桃花扇也無力搖動。他們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就是這樣的舍得,舍得用一生的離別,換取一夜的傾城。而這一句“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也成為晏幾道《小山詞》裏的絕唱。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自從那次被命運擺弄,離別之後,多少次在夢裏相逢。所以“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當晏幾道和老去紅顏的歌女重逢時,依舊以為是在夢中。他顫抖著雙手,持著銀燈,一次一次地細看眼前的女子,生怕一眨眼,夢境就會消失,他回到現實,一切都會是空蕪。當他們握緊彼此的手,感覺到彼此的溫暖,聞到彼此的氣息,才相信,是真的風雨歸來,一起投宿在一家叫“過客”的驛站。也許天亮後,就要離開,但是這一次守望,會成為永恒的風景。


    他們守望彼此,心中哽咽,晏幾道甚至不敢詢問,這位雖然兩鬢添了些許風霜卻風韻猶存的女子,如今過得是否幸福。


    也許她已嫁作他人婦,和一個庸常的男人過著平凡簡單的日子;也許她獨自在一處安靜的居所,寂寂地活著;也許她依舊流落在煙花巷、風月場。晏幾道不忍相問,怕自己的唐突會傷害佳人。隻是不知道,今夜,他們是否還能抓住,青春飄忽的影子,再一次“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我們曾經在人生的渡口,被離別載去了不同的風景彼岸,朝著各自不可預見的未來,義無反顧地奔赴。我們被拋擲在紅塵的千裏之外,從來沒有想過,還會有一個渡口,叫重逢。彼處桃花燦爛盛開,在春天華麗的枝頭,我們的心,已經開到難舍難收。沒有約定的時候,我們聽候宿命的安排,轉過幾程山水,以為相逢是一場無望的夢境,卻不曾料想,我們將彼此守候成山和水的風景。在光陰的兩岸,我總算明白,離別和相逢是一樣的久長,悲傷和幸福是一樣的深淺。


    沒有誰知道,晏幾道的一生,究竟有過多少的紅顏知己,又有過多少次歌舞盡歡,魂夢相依的故事。所能記住的,隻是他一生的風花雪月,和一卷婉約生動的《小山詞》。晏幾道,生下來,父親就給他一個裝滿了財富的背囊,他悠閑漫步,一路揮灑,到最後,背囊越來越瘦,隻是情卻越來越滿。


    命運給了晏幾道一個結局,家道中落,佳人盡散。佛家言:


    “一切有為法,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又如電,應作如是觀。”我信緣,所以不問得失。在明淨的月光下,心如蓮花,以一種緩慢的姿態,舒展著紅塵遺落的美麗。我們應記得那一次的重逢,也永遠不會忘記,多年前的夜晚,他們,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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