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饒恕


    人的一生有許多無法躲避的劫數。劫數,是命裏注定的厄運,是災難,是大限。也許你今天可以與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會卷入何種浩大的災難裏。許多得道高僧可以預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頓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許很多人已經可以坦然麵對,可編排在宿命裏的情劫,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紅樓夢》裏,賈寶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賈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們不是單純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過相欠,今生得以遇見,便為了還清宿債。他們的情緣就是幾載光陰,債清之時就是緣盡之日,所以無論他們多麽相愛,終抵不過人世的風刀霜劍。當寶玉興衝衝掀開新娘的紅蓋頭,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瑩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情劫。《神雕俠侶》中,小龍女在斷腸崖上縱身一躍就是十六年,而楊過孤身一人浪蕩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陰等待一場似是而非的約定。這十六年,就是他們命裏無法逃脫的劫數。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換一生在古墓的廝守,他們亦是值得的。


    如果說當年那場櫻花之戀,菊子的死是蘇曼殊不可逃離的劫,那麽這段秦淮之約,他和金鳳的有緣無分,同樣是他生命裏另一段無法改寫的情劫。許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認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經曆得多了,被無數個忍俊不禁的結局戲弄。感歎之餘,不得不承認,真的有命定之說。每個人都是藏書庫裏的一卷書,有繁有簡,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運之筆填充,我們從此就是伶人,按著書中的情節在人間裝扮屬於自己的那個角色。


    我始終相信,每個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草,有嫵媚多姿、風情萬種的,也有簡約平凡、樸素安靜的。花草生長的季節不同,性情不同,命運也不會相同。你今生最鍾情的那朵花,那株草,一定和你前生緣定。你借著花草的靈魂來完成今生的使命,帶著與生俱來的緣分和情結,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間,還清該還清的,討回該討回的,又欠下不該欠下的。


    金鳳的嫁離,對蘇曼殊來說始終是一種傷害。但這些罪過緣起於他自己,所以他無力去責怪任何人,隻好自我沉淪,更加頻繁地流連煙花柳巷,出入秦樓楚館。蘇曼殊天性多情,舊情依稀還在昨日,當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妓,又一次次為她們心動不已。這一時期,蘇曼殊愛慕的歌妓有桐花館、素貞、花雪南等人,這些女子都是青樓裏最為出色的歌妓,無論是才貌還是氣質,都豔冠群芳、傾城傾國。


    蘇曼殊自問隻是一個平凡的男子,他無力抵抗世間任何美麗女子的誘惑。她們的才貌與成熟的心性是致命的一刀,為其散盡千金屬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為紅顏喪失性命也無遺憾可言。蘇曼殊對她們傾囊相待,也許是他的真心令她們感動,蘇曼殊窘困之時,這些歌妓亦相助於他。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風流詞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詞,潦倒在煙花巷,詞是知己,歌妓是情人。他死後無錢安葬,是往日與他有情的歌妓紛紛解囊,將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帶走的也隻是不可一世的才情,留下一闋《雨霖鈴》,供後世在冷落的清秋時節來回地翻唱。


    或許柳永也會是蘇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詞人,人和人之間最微妙的情感就是緣分,千古帝王無數,千古詞人無數,千古紅顏無數,能讓我們想起並為之懷念的卻僅有那麽幾個。喜歡一個人,就會喜歡其所在的城,喜歡與之相關的一切,因為你會覺得與之相關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溫度和氣息。我相信,蘇曼殊看到櫻花必定會生出難言的情結,縱然看到一隻南飛的孤雁,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你在落英繽紛的小徑行走,與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過客,卻總會有一個人讓你生出似曾相識之感。也許這個人在某世就是你的親人,或為知己,所以今生你們從未謀麵,亦會有這樣熟悉的感覺。相逢一笑,或許在以後的日子裏再也無緣得見,隻一笑,就銘記於心,捂暖許多孤寂的歲月。當蘇曼殊走進青樓,看到那麽多鶯鶯燕燕的歌妓朝他走來,他亦可以很從容地找尋到一位令他心儀的女子。


    盡管蘇曼殊真心愛慕這些歌妓,和她們詩酒相歡,可在他心裏依舊堆砌了一堵牆,他尊重她們,從來不曾逾越半分。事實上,這些青樓歌妓遇到自己所鍾情的男子,甘願付出自己的所有。她們認為,愛一個人就該彼此交付,彼此索取。對於蘇曼殊這個特別的人,不能理解的歌妓們私下紛紛議論,說他是個癡傻的和尚。蘇曼殊從不理會別人的眼目和言語,他照舊和她們在精神上相戀,愛得真實,也愛得疼痛。


    據說,金鳳嫁給商人之後,蘇曼殊最迷戀的歌妓是花雪南。花雪南生性溫婉、聰慧多情,就像江南稠密的煙雨,綿軟得可以撫平他的惆悵。蘇曼殊常常沉醉在她溫潤的柔情裏不能自拔,這場煙雨驚動了他的前生,他把她稱作是雨中的丁香。許多時候,他們就這樣在一個落著煙雨的午後,煮一壺花茶,靜聽簷雨的浪漫,看光陰緩慢地流淌。花雪南是風情的,一種不張揚的風情,低調的風情,她的風情足以撫慰一個浪子半生的疲憊。


    花雪南亦為這個年輕多情的和尚心動過,當蘇曼殊用一個午後的時光對她訴說自己辛酸的過去,花雪南聽後想用自己的溫柔和真情,來慢慢修補他千瘡百孔的傷口。丁香是一味藥,她癡心地以為把自己研成粉,熬成藥,就可以治好蘇曼殊多年的宿疾。當她勇敢地向蘇曼殊吐露真情時,蘇曼殊卻說:“與其結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憂惹怨,不如各歸四海,反倒值得回味。”在蘇曼殊看來,與其朝暮相處在一起,到日後心生厭倦,不如將美好的時光封存在記憶中,想起時翻出來,細細咀嚼,更有無窮韻味。


    神女有情,襄王無夢。我們沒有理由去責怪蘇曼殊,怪他既然要不起就不要輕易去招惹別人。無言以對,找不到理由的時候,蘇曼殊隻將這些當作是生命裏的情劫,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同時也傷了自己。也許這些青樓女子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結局,世俗男子一次次給她們希望,又讓她們在等待中枯萎。她們應該知道,和顧客之間隻是一場遊戲、一場交易,你和遊戲去談感情,和交易去講真心,受到傷害就是咎由自取。


    煙雨還在紛落,窗外的青石板路還是那麽濕滑,可蘇曼殊已經等不起,在陽光到來之前,他就要離開。他就是這樣,一如從前選擇逃離,披上袈裟,風雨兼程。其實他走得一點也不瀟灑,萬千情絲纏繞於身,他是否真的可以徹底斬斷,徹底放下?人生有太多的隱忍,而這些苦是自尋而來,就像肩上的行囊,輕重是自己所把握的。


    蘇曼殊從青樓走出來,躲進上海某個公寓,淡定心閑,自習梵文,靜悟佛法。這個時候,他又儼然當自己是個出家的僧人,在佛祖麵前虔誠不已。豈不知,消不了多少時日,他又會毅然轉身,行走他鄉。也許讀到這裏,許多人會想起倉央嘉措,因為他寫過一句令人銘心刻骨的詩: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也因這句話,在世人眼裏倉央嘉措是個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是為情來到世間,卻與佛有著萬世不滅的奇緣。這個悲劇性的人物最終離奇地死去,給遙遠的西藏濡染了一層更神秘的色彩。


    在世人眼裏,蘇曼殊同樣也是一位情僧,倉央嘉措的情帶著一種憂鬱和淒迷,蘇曼殊的情則帶著幾許疏狂和放縱,或許許多人都以為,這個癡傻和尚放任的行為,是既負如來又負卿。但真正處心積慮為他設想,又覺得他的所作所為都情有可原。佛說,饒恕是最大的美德,願每個人都擁有一顆寬容慈悲的心,饒恕別人,也饒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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