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情花


    這世界有許多條路可以通往蓮花彼岸,隻有一條路不通。佛祖每一天度化世間芸芸眾生,隻有一個人不能被度化。許多的故事都適合在老舊的時光裏靜靜想起,隻有一個故事,注定被人遺忘。喜歡一個人,就希望可以和他永遠相守,就像水和岸、花和葉。忘記一個人,就希望永遠與之擦肩,就像晨曉和黃昏、昨日與明天。


    一隻飄零的孤雁也有疲倦的時候,倦累時,需要找尋一棵樹,或一個屋簷,靜靜地孵一場夢。或許是世俗過於紛擾,當你漫步在某個幽靜的叢林,也不會忍心去驚擾一個貪睡的鳥兒,一株正在沉思的小草,一隻在山岔路口守候緣分的白狐。蘇曼殊用很短時間讓自己棲息在一座老舊的屋簷下,他知道,遠方真的很遠,他隻想短暫地停留,淡淡地回憶。


    夢醒的時候,這隻孤雁振翅高飛,抖灑一地的落葉,無人打掃。蘇曼殊從來就是這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顧不得行色匆匆的人流。24歲這一年,早春的二月,他與劉師培、何震夫婦再次趕赴日本。這一次,不再是為了拾撿失落的舊夢。他居東京牛込區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報》社,與章太炎、陳獨秀交往甚密,情同手足。在此期間,他翻譯《梵文典》,自撰序言,章太炎、何師培、陳獨秀等人亦為之作序。


    日本的櫻花啊,真是有著致命的美,穿過一片燦爛的櫻花林,仿佛可以邂逅前生的故事。其實沒有刻意,可每當蘇曼殊來到日本時,總會恰遇櫻花綻放的時節。置身於櫻花中,我們可以忘記這個島國一切的紛紛擾擾,隻記得櫻花的風情,櫻花的美。世間有一種花,叫情花,想必櫻花也是情花的一種。它是毒,嚐過之後會順著血液流淌鑽入骨髓,讓中毒的人此生再也無法忘記。蘇曼殊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在前生還是於今世中了這毒,他對櫻花有著宿命般的眷戀。


    逝去的情感如水邊落去的櫻花,已不知流向何方。這世間有多少人將你忘記,就有多少人將你記起。當你不能徹底將一個人、一件事遺忘的時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個不容易碰觸的角落,午夜闌珊的時候,獨自悄悄想起。蘇曼殊就是如此,在日本的這些日子,他盡量不去回憶過往。櫻花是那麽涼,他不想輕易驚動那些已經漸漸安歇的靈魂。可是櫻花,那撩人的櫻花總會讓他浮想連連,像在他命裏中下的蠱,時不時發作一次,意念一動,便糾纏起來。


    這些時日,蘇曼殊重新拿起了畫筆,這個被世人稱作畫僧的和尚,他的畫亦是生命裏不可缺少的主題。那些流淌的水墨亦如一場夢,夢裏可以交換四季,顛倒日月。你可以在蕭瑟寒冬看到春暖花開,陽光水岸;可以在嘈雜的現代走進畫中,和古人一起坐看雲起,在楓林醉染的山間舉杯暢飲;也可以和畫裏某個紅顏許下一世的情緣,盡管醒來隻是南柯一夢。我終於明白,這世間為何有那麽多的藝術家,癡迷畫、癡迷書、癡迷攝影、癡迷金石玉器等,因為現實中所不能得到的,書畫裏有,古玩裏有。它就像是一種彌補,用夢境去填滿內心的虛空,隻有這些靜物不會和你計較,你以真心相待,它以真情還你。


    僅一個四月,蘇曼殊發表繪畫《獵胡圖》、《嶽鄂王遊池州翠微亭圖》、《徐中山王莫愁湖泛舟圖》、《陳元孝題奇石壁圖》、《太平天國翼王夜嘯圖》於《民報》增刊《天討》。這對於一個畫者來說,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激勵。或許桀驁不馴的蘇曼殊並非是一個名利客,他不屑於這些虛名,但無論是誰,都希望自己的畫作可以得遇知音。茫茫人海,有那麽幾個人讀懂自己的畫,讀懂那份孤寂的心事,也不負這個過程所付出的辛勞。


    人生在世,活著是一件多麽不易的事,每天被孤獨包裹,像一粒塵埃飄來蕩去,一直在尋找歸宿、尋找知己。為什麽要相信緣分,為什麽會滋生感動,是因為我們知道,這世上凡塵來往,會有和自己心靈疊印的人。我們不能一直寂寞下去,我們需要相陪,哪怕不能相守,也要相陪。我喜歡這麽一句話:“就這樣相陪,陪得了一日算一日。”在不能預測的明天裏,我們可以擁有今朝,亦是一種柔弱的滿足。


    這隻孤雁的羽翼,在陽光下似乎更加地豐滿,隻覺得碧色長空,其誌如雲。之後他又相繼發表了繪畫《女媧像》、《孤山圖》、《思秋圖》和《江幹蕭寺圖》。這一年的時光對於蘇曼殊來說,仿佛是浸在水墨裏。筆中日月,畫裏春秋,他的日子因為書畫不再單薄。年華流逝無痕,任憑你經曆再多的故事,也都消散在風中。而水墨卻會呈現在紙上,伴隨你一生,以及你離開塵世之後的無盡歲月。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永恒,無論時光有多老,隻要有人珍藏,寫過的字,描過的畫,也隻會蒙上些許塵埃,卻不會因為流光而隱沒。


    人活著總是要有一份寄托,就像大海需要藍天,泥土需要草木,流水離不開落花。蘇曼殊的寄托似乎比別人多些,他難以做到隻鍾情於一種事物,傾心於一個人。盡管如此,但他對自己的喜好都出於真心,縱是辜負亦不是有意。存在於人世間,對未來所發生的事、所邂逅的人都無從知曉。許多事情並非出自你本意,因為我們根本就無法掌控,沒有誰可以做到灑脫自如,收放由心。如同禍福,如同緣分,哪天就莫名地降臨在你身邊,你想搪塞假裝不曾遇見,卻不知鬆手已經來不及了。


    就如同蘇曼殊以為自己可以不再輕易為某個女子動心,可當他邂逅西班牙牧師莊湘的女兒雪鴻之後,又被她那雙美麗多情的大眼睛深深地吸引。雪鴻亦為這個倜儻的年輕和尚所癡迷,這個像傳奇一樣的人物是她生命中所不曾遇見過的。可當莊湘對蘇曼殊提出“雪鴻非常愛你,你是否願意做我的女婿”時,蘇曼殊又同以往一樣,躲進自己所築的堅固城牆裏,哽咽道:“這是錯誤的愛,亦想為自己的愛負責,可歎佛命難違。”說畢,就那樣拂袖離去。


    雪鴻看著他決絕的背影,歎息道:“既然你已決定終身事佛,為何還要愛我?”然而蘇曼殊一旦決意離開,就不會回頭。他之所以會幾次三番去日本悼念菊子,是因為菊子已然過世,一個靈魂不會有現實的糾纏。他向往安穩,期待相依,又害怕被情感捆綁,無法自由地掙脫。這就是蘇曼殊,他多情時可以將所有的堅硬粉碎,無情時又可以令柔軟冰封。如若用常人的目光去看待,他的作為確實令人難以理解。事實上,這種矛盾心情他自己都無法把握,來來去去,隻是隨自己的心。


    沒有人知道,其實他的心也好苦,因為每一次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割傷自己,別人在流血的時候,他自己也躲起來療傷,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咎由自取,但他確實一直在奔走,在路上。看到他的時候,總是行色匆匆,時而袈裟披身,寂寞吟哦,時而穿戴整齊,風度翩然。命運讓蘇曼殊扮演著幾種角色,他努力讓自己做好,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完成他不同尋常的人生。生命不斷,情緣難盡,在傷害雪鴻之後,蘇曼殊依舊會傷害別的女子,盡管是無意的,可他還是無法控製自己不去製造這些無意。


    這一年,蘇曼殊想去印度學佛,沒能如願。初秋時節,他數次與陳獨秀一同去探望養母河合仙。他對這位日本母親有著一份深刻的情結,這份情,似寒冬的炭火,似午夜的星光,似過河的石頭,從開始到最後,一直支撐著他走完漫漫人生路。這一路走來,有得有失,任何人都無法精確地計算得失到底多少。隻記得曾經走過的地方,曾經愛過的人,曾經有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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