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殘缺


    生存在紛亂的現世,不如意之時,我們總是會莫名地感歎自己生錯年代。若在秦朝,就做個劍客;若在漢代,就做一位謀臣;在隋朝,做一個綠林豪客;在唐宋,就安心做個詩人;在明清,做個宦官也無所謂。其實真正到了那些年代,或許什麽也做不了,做謀臣誌士不如做販夫走卒,做文人詩客不如做背著藥箱走江湖的郎中。


    蘇曼殊時常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覺得自己生錯了年代,不該出生於這個沒落的亂世。都說亂世出英雄,可他卻很迷惘,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作為和尚,他真的算不得是個有為的高僧;作為世間男子,他辜負了太多的紅顏;作為革命先士,他亦曾幾度在潮起時隱退。三十載的光陰就這樣給虛度,人生又有幾個三十可以讓他這樣地蹉跎?倘若讓他回到前朝,難道就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他感歎,滄海千年才化作一次桑田,為什麽偏偏就讓他遇到。朝代數百年才發生一次改變,為什麽恰好又在他身上發生。


    他告訴自己,如果時光倒流十年,他就安心做一個和尚,在寺院讀經坐禪、參悟佛理,閑時烹爐煮茶、靜掃秋葉;或是幹脆做一個浪跡江湖的劍客,一路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又或是做一個倜儻風流的詩人,青梅煮酒、潑灑紙上風雲;縱算是做個凡夫俗子也好,和某個平凡炊煙居住在簡潔的小屋裏,靜數流年。其實這隻是蘇曼殊給自己找的借口,這一路行來,他一直在給自己的疏狂和荒唐尋找各種借口,又或許說我們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過失找尋各種借口,以此來遮掩內心的懦弱和遺憾。


    假如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我們還是會犯同樣的錯誤,會走相同的路,會愛相同的人,會留下同一種遺憾。所以說珍惜現在,忘記過去,期待未來,這該是我們所要做的。蘇曼殊覺得人生有太多的遺憾,其實他一直按著自己的心路行走,幾乎不受外界幹擾,就算是遺憾,亦是自己親手釀造的。有這麽一句話,性情決定了命運,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性情,就接受性情帶給我們的命運,並且無怨無悔。人永遠都是這樣地難以滿足,總覺得快樂給了別人,悲傷留給了自己。


    其實真正的遺憾是什麽?是你暗戀一個人很久,還未表達她就永遠地離開;是你泡好一壺茶,還沒喝就已經涼卻;是你做了一個美夢,夢沒完就被驚醒;是你開始寫了一本書,還沒寫完,就已死去。很巧合,蘇曼殊的人生恰好有這樣的遺憾。1914年,蘇曼殊創作的小說《天涯紅淚記》發表於東京出版的《國民雜誌》第一年第一號,然刊登至第二章,因書稿未完而止。這就是蘇曼殊命中的一個遺憾,其實他的人生有許多未完之事,在求佛的路途上,在情感上,在革命的道路上……


    人在死之前總是有許多未了的心願,有需要自己疼愛的人,有還未做完的事,有沒有下完的棋,還有一株需要自己每天澆水的花。張愛玲說過,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鯽魚多刺,三恨紅樓未完。看似簡單的恨無關自己,沒有切膚之痛,卻讓人感歎唏噓不已。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愛恨,都有自己的遺憾,我們在有生之年為別人遺憾歎息,若幹年後,亦會有人為我們的遺憾而傷懷。就如張愛玲,她恨紅樓未完,又有多少人在為她遺失的書稿生恨。一代才女死在異國他鄉,陪伴她的是一輪異國的明月。她孤獨地死去,又牽動了多少人的心緒?


    當年曹雪芹貧病交加著作《紅樓夢》,並不知道自己會在作品沒結束前就死去,更不知道這本書會成為人間巨著,贏取一代又一代人的眼淚。他生前沒有享受到這本書帶給他的任何榮耀,死後卻占盡虛名。若說遺憾,是萬千讀者的遺憾,還是曹雪芹的遺憾?許多人都在為他書中虛擬的人物感傷落淚,為寶黛不能完美的愛情而歎息不已。多少人會去憐惜當時曹雪芹寫書的淒涼境況?無數個風雪之夜,他獨自在簡陋的茅屋裏用生命熬出血淚文章。死的時候,草席裹屍,葬在雜草叢生的山林,數十年的心血連塊墓碑都沒能換到。


    多麽悲哀的人生,一個人幹淨地來到世間,嚐盡愛恨情仇,卻總是以悲劇的方式來收場。可是不明白,為什麽這人間還是會有那麽多的爭鬥,那麽多的汙濁。明知道走到最後就隻是一堆草木,一捧灰塵,卻還是不肯善罷甘休。那些走進空門的人,要麽是真的看透生死,要麽就是糾纏於俗愛,他們最終的目的是為求解脫。無論是陷入感情的漩渦,還是名利的沼澤裏,都是自尋苦痛。既是無法做到從容,就隻好把生活的書本一頁頁撕下,無論安排了怎樣的故事,隻需親身演完,也就沒有遺憾了。


    蘇曼殊的《天涯紅淚記》並不是他的代表作,隻是他人生中一部普通的作品,因為沒有寫完才讓人覺得遺憾。遺憾的不是這本書,隻是這不可預測的人生每一天都在製造意外,每一天都會有無法抑製的死亡。蘇曼殊並不知道光陰會如此相逼,就像我們不知道哪一天會被流光逼迫到無路可走一樣。也許我們無須知道這本書究竟寫了些什麽,因為他注定不會是名著,隻是知道它曾經存在過,知道它將永遠帶著無法彌補的殘缺。


    都說人生因為有了殘缺而更加美好,海棠無香卻開得更加妖嬈奪目,鯽魚刺多才更加鮮美味醇,紅樓未完才更加悱惻纏綿,人生有恨才更加耐人尋味。也許是因為近幾年身體多病,蘇曼殊的感慨比以往頻繁許多。蒼白的臉上遮掩不住他翩然風采,落寞的心緒澆滅不了他昨日的情懷。他自知是一個醒世之人,明知道許多結局都是落寞散場,他笑別人在這世間執迷不悟,卻不知自己才是那個最癡傻的人。


    1915年,32歲的蘇曼殊追隨革命黨逗留日本,為馮自由作《三次革命題辭》。一個正值盛年的男子,一個才情橫溢可以吐納煙雲的人,就算他有任何理由也不能遁跡人世,做一隻閑雁和白雲往來嬉戲。他必須用羽翼遮掩住自己柔弱的傷痕,在浩瀚的藍天下風雲叱吒、縱橫四野。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他的才幹,而那些羨慕他的人更不知道蘇曼殊心裏其實一直在羨慕他們的平凡簡單。其實每個人都有故事,都有傳奇,都有不為人知的悲傷。


    這一年,蘇曼殊手中的筆不曾停頓,多少個風雨之夜,他獨自伏案書寫。七月,蘇曼殊發表小說《絳紗記》於章士釗主編的《甲寅雜誌》。八月,他撰成小說《焚劍記》,亦發表於《甲寅雜誌》。人間太多的故事等待他去表達,讓那些沉迷的人可以清醒,讓那些不懂的人可以了悟。做一個挑刺的人,挑去世人心底的刺,做一個解鈴人,解去纏繞於世間紛繁的死結。


    不要歎怨自己生錯了年代,就算有時光機把你送去你想要生活的年代,也不過是把人世風光再看一遍,把世間悲喜重演一回。人是為了消孽才來到凡塵,雖是飛蛾撲火,那瞬間的光亮卻可以驚醒整個世界。無人訴說的時候就告訴影子,因為隻有它可以證明,這繁蕪的塵世你曾經真的來過,有過一段顛沛流離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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