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玻璃花房的那一夜,她親耳聽到她對他而言,不過是用於脅迫越璨的籌碼!


    “我宣布—”


    深夜,熙攘街頭的每塊led大屏幕畫麵裏,每家每戶打開的電視機屏幕裏,網絡平台上瘋狂彈出推送的每個視頻新聞裏,出現的全都是一個畫麵—華麗璀璨的t台上,被美麗的模特們簇擁著,葉嬰手握話筒,清冷地對台下的森明美說:“—對於森明美小姐此次抄襲我的設計作品的侵權行為,我已通知律師處理,隨後律師將向森明美小姐發出正式的律師函。”


    今晚是亞洲高級女裝大賽中國區的決賽之夜,所有的焦點全部聚集在兩大美女設計師森明美與葉嬰身上。


    同在謝氏集團,她們一位出身名門家學淵源,一位橫空出世才華橫溢;一位是謝氏二公子的前任未婚妻,一位是謝氏二公子的現任未婚妻,兩人亦同樣與謝氏大公子有各種曖昧的傳聞,今晚的中國區決戰之夜自然充滿了火藥味,也充滿狗血的八卦氣息!


    然而,所有的人想到了這開頭,卻沒有想到這結局—抄襲!


    赤裸裸的抄襲!


    毫不掩飾的抄襲!


    那獨樹一幟的連衣褲設計是革命性的,令人一見震撼、再見傾心,足可以領導亞洲時尚新風潮,甚至可以影響全世界的時尚圈。然而,隻相差二十分鍾,前後幾乎完全相同,從款式到顏色到材質,除了出場順序有所區別,森明美與葉嬰在今晚的中國區亞洲高級女裝大賽中推出來的居然是幾乎一模一樣的十套連衣褲時裝!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是誰抄襲了誰?


    在深深的震驚之後,這個質疑以光電般的速度引爆輿論。是葉嬰抄襲了森明美嗎?畢竟森明美是國際設計大師森洛朗的女兒,她已經立足時尚圈多年,又是在葉嬰之前率先發布了這套連衣褲設計。


    不過,葉嬰雖然出道不久,但她為潘亭亭設計的高級禮服在勞倫斯頒獎禮上驚豔好萊塢,迅速打響她的高級女裝品牌mk,而她推出的“擁抱”係列裹身係帶長裙一經推出便無比風靡。以葉嬰綻放出的無比炫目的才華來講,創新的連衣褲係列是她的奇思妙想似乎更具有說服力。


    所以,是森明美抄襲了葉嬰嗎?


    午夜。各電視台的整點新聞依舊一遍遍重複同樣的畫麵。


    “我宣布—”華麗璀璨的t台上,被美麗的模特們簇擁著,葉嬰手握話筒,清冷地說:“—對於森明美小姐此次抄襲我的設計作品的侵權行為,我已通知律師處理,隨後律師將向森明美小姐發出正式的律師函。”


    啪—水晶高腳杯重重摔碎在大理石的地麵,猩紅色的酒液染紅一片,森明美恨得麵容都有些扭曲,她詛咒葉嬰!遇到這樣的局麵,不是應該慌亂、應該崩潰、應該絕望、應該瘋狂嗎,居然還能夠如此地冷靜,居然還能鎮定地繼續發布時裝,居然還說什麽律師函!


    森明美的背脊陣陣發涼。


    這個不知從哪個陰影縫隙裏鑽出來的葉嬰,就像一隻陰惻惻的鬼,從不按照她的預想出牌。今晚原本應該是她的慶祝之夜,卻被葉嬰將一池水攪渾,弄得輿論竟然完全沒有站在她這一邊!


    不過—“咯咯咯!”森明美神經質地低笑,她的麵容有些抽搐,“葉嬰啊葉嬰,你也不要太天真了!”


    夜店。


    音樂喧囂。


    七彩幻光中人影交錯熱烈舞動。


    這是孔衍庭臨時突發奇想舉辦的party,他火速招來很多他的死黨好友,每個人再帶來女伴,大家舉杯狂飲,包場慶祝今晚代表孔氏參賽的葉嬰一戰成名!果然物以類聚,葉嬰頗有點無奈,孔衍庭的朋友們都跟他一樣,神經大條,異常歡脫,抄襲事件究竟會朝著什麽方向發展還未明朗,他們就已經開始慶祝了。


    每個人都熱情地跟她碰杯。


    她不知不覺喝多了一些,心情居然真的變得好起來。


    在旋轉的彩燈下,火熱的音樂裏,她同孔衍庭的朋友們一起舞動身姿,她的身體舞出一陣陣熱汗。用力甩頭,她想要大腦放空。她想要忘掉替森明美站場助威的越瑄和越璨,忘掉在候場通道的黑暗裏越瑄疏離地從她麵前經過,忘掉在t台明亮的光束中越瑄將森明美深情送上的鮮花收下。


    音樂聲震耳欲聾。


    今晚的那一幅幅畫麵,她全部想要忘掉!尤其是比賽後,被無數記者們包圍在國展館外的廣場上,透過無數話筒、攝像機和記者們擁擠身影的縫隙,隔著夜色的淡淡薄霧,她看到越瑄的保安們冷硬地將圍堵森明美的一大撥記者攔住,而穿著橘紅色單肩長裙的森明美推著輪椅中的越瑄上了那輛加長加寬的黑色賓利。


    “女神!”


    “女神—”喧囂的音樂聲中,耳邊響起孔衍庭激動興奮的聲音,她恍惚一下,停下舞動,被他笑容燦爛地擁著肩膀坐進包房的沙發裏。似乎是好消息,滾滾聲浪中,他高興地說了兩遍,她才聽清:“女神,組委會傳過來消息,今晚暫時不宣布中國區獲勝的冠軍人選!”


    因為抄襲事件,亞洲高級女裝大賽中國區的比賽暫緩宣布獲勝人選。


    第二天,這個消息一出,頓時又將森明美葉嬰抄襲事件推向更火爆的高潮!這就是說,官方已經確定森明美與葉嬰之間存在抄襲,而且兩人之中非抄襲的一方就將會是中國賽區的冠軍!


    輿論嘩然!


    所有的電視媒體、網絡媒體、報紙和雜誌全都以頭條最重版麵刊出這個事件,就連以前從不在意時尚的普通民眾,關注度也空前高漲!鋪天蓋地的報道,從森明美的身世,到葉嬰的橫空出道,從森明美、葉嬰同謝家兩位公子的情感糾葛,到兩組幾乎完全相同的參賽係列時裝的逐一對比,從森明美之父森洛朗的傳奇人生,到時尚女王維卡對葉嬰的讚賞肯定,各媒體全方位無死角地對本次抄襲事件進行分析報道。


    上午十點。


    謝氏集團大廈三十二層。


    電梯門唰地打開,三位律師走出來。在設計部每一位職員震驚的注目下,拎著公文包,氣派非凡,大踏步一路走過,最終停在設計總監森明美的辦公室門前。


    叩!叩!


    辦公室的門打開,森明美的秘書fiona表情有些不解,正在開會的森明美也扭頭望過來。


    為首的律師從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文件,嚴肅地說:“您好,我們是滄海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受葉嬰小姐的委托,我們要將這份律師函親手送給森明美小姐。”


    嘩—真的……發律師函了……設計部的員工們瞬間石化!


    各新聞媒體激動的情緒頓時被推上一個新的高潮,所有新聞客戶端鋪天蓋地第一時間向全國民眾喧囂著推送出同一條消息—今日葉嬰已正式起訴森明美抄襲!


    身陷亞洲高級女裝大賽抄襲醜聞,葉嬰態度堅決,正式起訴森明美抄襲自己的設計作品!抄襲事件似乎內有隱情,葉嬰態度強硬!葉嬰的代表律師已正式向法院提出訴訟,絕不姑息森明美的抄襲行為!


    嘀嘀嘀,手機一連串響個不停,打開看到的全是這些新聞。


    正午的陽光強烈耀目,謝氏集團頂層的辦公室中,看著那一條條關於葉嬰起訴森明美抄襲的新聞,搖搖頭,越璨歎息。薔薇啊薔薇,果然還是那朵渾身是刺的薔薇,一定要轟轟烈烈,將對方紮出淋漓的鮮血。


    蔚藍的天空,陽光耀眼。


    筆直的公路仿佛一路通到天際。


    “女神!做得好!”


    載著葉嬰,孔衍庭開著那輛騷包的桃紅色邁巴赫跑車,風馳電掣在通往海邊的寬闊公路。坐在敞篷跑車的副駕駛座,兩耳是呼呼的風聲,橘色絲巾裹住頭發,葉嬰戴著遮住半張臉的黑色墨鏡,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孔衍庭扭頭,對她喊:“抄襲是最可恥的行為!對森明美那種人,就應該給她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滄海律師團是國內實力最強大的律師團之一,我把他們包下來了,讓他們暫停手頭的一切其他工作,專心處理這件事情!新聞媒體那裏我也都打過招呼,絕對會站在咱們一邊!”


    淡淡一笑,葉嬰望向前方仿佛永無盡頭的道路:“感謝你的信任。可你難道沒有想過,也許是我抄襲她?”


    “哈哈,女神,不要侮辱我的智商。”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孔衍庭臉上,他輕佻地吹聲口哨,“天賦這個東西,不是說有就能有的,森明美一直平庸乏味,突然之間就能夠靈感迸發、創造出如此有革命性的設計?騙傻瓜去吧!隻有你,我的女神,你渾身充滿靈氣!在謝翁的壽宴上第一次見到你,你穿著美麗的長裙,黑色的長發如同深夜的流光,靈氣灑滿你的指尖,灑滿你的每個呼吸……”


    如同詩人般,孔衍庭飽含感情、滔滔不絕地吟誦著。


    車速如光電。桃紅色邁巴赫在寬闊的道路上飛馳,漸漸可以看到遠處湛藍的海天一線。


    空氣中帶來海水的味道。繞過落滿海鳥的岩石島,駛進一片翠綠美麗的林蔭道,又轉了一個彎,孔衍庭將車開進一座隱秘的高爾夫球場。這是一處海灣,海風無比溫柔,花香鳥語,陽光燦爛,猶如進入一片世外桃源。“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把鑰匙扔給泊車小弟,孔衍庭又絮絮叮囑小弟幾句小心他的愛車,然後笑得一臉明媚春光地對葉嬰說:“女神,來吧,今天我要送你一份大禮!”


    高爾夫球場內是露天的餐廳,茵茵的草坪,不遠處是金色的沙灘,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遠處傳來海鳥清越的叫聲。係白圍裙的侍應生殷勤地引領孔衍庭和葉嬰走向觀景最好的就餐區域,中午時分周圍已經有幾桌客人正在進餐,當孔衍庭的目光落在左前方的一桌客人時,臉色陡然一變,握住她的手腕,他轉身擋在她的麵前,說:“啊,我突然想到有另一家餐廳也很不錯,據說那家餐廳這幾天來了一個非常神奇的意大利廚師,不如我們今天就換那家吧,離得也不遠。”說著,他拉著她便要離開。但葉嬰已經看到了。


    習習海風中,餐桌上鋪著清新美麗的藍白色格紋布,華麗名貴的餐具,精致誘人的美食,那一桌有三位男士,其中兩位中年男士是在亞洲極具影響力的財經節目中經常出現的麵孔,他們正認真聆聽另一位年輕男士的講話。


    輪椅中的年輕男士氣質清冷。


    他神情謙遜,目光溫和,低聲正說著什麽。他膝上搭一塊淺藍色的薄毯。明亮的陽光裏,他原本蒼白的麵容竟然顯得頗有神采。


    “這裏就很好。”


    遠處響起海鳥們空遠的啼叫,葉嬰在侍應生為她拉開的座椅上坐下,她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左前方的越瑄。如同察覺到她的視線,正在講話的越瑄微微停頓了一下,側首看向她的方向。


    如有實質。


    他的目光與她的目光在空氣中碰觸—然後—他對她有禮貌地頷首。


    接著他繼續專心同兩位中年男士談話,就像她隻是偶爾遇到的一位普通朋友,普通到甚至都不需要起身寒暄。一切猶如在那晚昏暗的候場通道,輪椅中的他自她身前緩緩經過,徑直去向璀璨t台上的森明美。


    叩叩!


    孔衍庭的手指敲在桌麵上,等葉嬰抬眼看他時,他表情古怪地將餐單遞給她,說:“女神,拜托給點麵子,正跟我約會呢,別太注意別的男人了,好嗎?”葉嬰淡淡笑了笑。


    隨便在主廚推薦裏選擇了一個套餐,她合上餐單,望向前方遼闊蔚藍的海平麵,海浪一波波打在沙灘上,海風帶著新鮮的腥氣,耳邊是孔衍庭對侍應生點餐時講究到每一個細節的聲音。是她太自以為是,太自作多情。一切就像一場夢,她還在夢裏留戀著沒有醒來,而別人早已抽身得幹幹淨淨。


    隨著餐點上來的,還有一位如流浪王子般的德國小提琴手,站在孔衍庭與葉嬰的桌邊,卷發的小提琴手瀟灑地抬起琴弦,一曲《葉塞尼亞》纏綿浪漫在徐徐海風中。廚師長推出一輛餐車,上麵是一個精致的蛋糕,燭光搖曳,侍應生們跟隨其後,唱著生日歌,一直走到孔衍庭與葉嬰的桌邊。


    旁邊的客人們都看過來。看孔衍庭滿臉燦爛笑容,葉嬰挑眉問:“你的生日?”


    “二十八歲的生日,”許了心願,吹滅蠟燭,孔衍庭笑得心滿意足,他親手切了一塊蛋糕,放在葉嬰麵前的碟子裏,說,“能跟女神一起度過這個生日,我將永生難以忘記。”


    葉嬰微笑:“孔少,你是我見過最會甜言蜜語的人。”


    “哦,多麽榮幸!”孔衍庭雙目含情地望著她,對她舉起酒杯,“那你要祝我生日快樂嗎?”


    “生日快樂!”葉嬰含笑與他碰杯。


    “知道你沒有禮物送給我,”飲了一口酒,孔衍庭頗有點遺憾地說,轉眼又笑得如一隻狐狸,“所以我幫你準備了一件東西,如果你願意收下,那將是送給我最好的禮物!”說著,他有預謀般地,拿出一個長長的信封,信封是黑白印花的圖案,是她的“擁抱”係列的經典花色。


    看他一眼,她將信封接過來,打開。裏麵是一份文件,她微一訝異,粗略看過去,內容簡單明了,隻有兩頁,文件的最後是留給她手簽的空白。這是一份邀請她進入孔衍庭公司的合約,裏麵給予她豐厚的股份和報酬,不僅將“mk”的所有權完全獨立歸她所有,而且還將會撥出巨額資金供她進行日後規劃。


    “果然是一份大禮。”


    沉吟片刻,她慢吞吞將合約重新折好:“孔少,這條件也太優厚了一點,不免讓我受寵若驚。”


    “哦,女神,你值得擁有!”孔衍庭笑吟吟,“隻要有了你的加入,孔氏將會如虎添翼。當然,不諱言地說,對我的幫助也會非常大。老爺子把最難啃的時裝產業交給我,但隻要有你,我那些哥哥姐姐們的表情將會非常精彩。”


    葉嬰笑了笑。


    他能把話說得如此直接,倒讓她對他多了幾分好感。斟酌了一下,她不打算耽誤他的時間:“不過,我還是覺得……”


    “別急著拒絕,”孔衍庭將手覆在她的手背,重重握了一下,目光異常認真,“你好好考慮一下!這份合約永遠有效,如果你不滿意,還有什麽別的要求,盡管跟我說,我會盡量滿足你。”


    他的目光懇切。


    他的手掌滾燙灼熱。


    看了他一眼,她淡淡一笑,將自己的手從他火熱的掌中抽出,說:“好,那讓我再考慮一下。”


    “女神,我太愛你了!”


    一秒鍾,孔衍庭又恢複成陶醉多情的模樣,他深情楚楚地凝望她:“你沒有拒絕我,你答應考慮。哦,你不會知道你這句話對我的意義,我的生命仿佛都被你點燃,從此有了希望和期盼!”


    搖頭,葉嬰失笑。


    接下來,在清新的海風中,伴著海鷗的叫聲,一道道佳肴被送上,脆皮金槍魚、酸橘汁醃三文魚配杧果酸辣醬、波羅的海比目魚柳配菠菜和甜菜、勃蘭登堡風味烤鴨配紫甘藍、栗子蔓越莓和土豆丸子、蘋果塔配燴水果和格拉文施泰因蘋果沙冰,味道確實十分美味。秋日的正午陽光溫和明澈,在旁人的眼中,這一桌的孔衍庭和葉嬰儼然一對甜蜜的戀人,俊美的他時時殷切地為她服務,醉人的情話更是一句句飄蕩在風中。


    葉嬰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左前方的那一桌,直到甜品上來。


    那兩位中年男士在侍應生的引領下,從她的身邊離開。她輕吸一口氣,目光望過去。海天一色的那裏,陽光萬千縷,在格外的明亮裏,輪椅中年輕男子的麵容有些逆光,他將餐巾折好,正準備離開。


    忽然,一陣莫名的衝動湧上來!葉嬰站起身。


    “拜托,女神!”孔衍庭伸手阻止她,一臉恨鐵不成鋼,“對於這種三心二意、跟前未婚妻糾纏不清的渣男,你應該狠狠甩掉他,對他不屑一顧!你這樣美麗迷人,等待追求你的男人排成長隊,你還理他幹什麽?!”


    葉嬰笑一笑。掙開孔衍庭的手,她朝左前方走去。可還沒等她接近。


    “葉小姐,請留步,”仿佛是從暗影裏突然出現,謝平板著臉攔在她的麵前,“二少不希望被打擾。”


    看了謝平一秒鍾,葉嬰盯向輪椅中的越瑄。她覺得荒誕極了!暴雨中玻璃花房的那一夜,她親耳聽到他要拿她去跟越璨交換,親耳聽到她對他而言,不過是用於脅迫越璨的籌碼!直到現在她也無法形容那一刻被摧毀般的感覺。可是,她總以為,他會努力來向她解釋,告訴她,那是越璨的詭計,她隻是聽到隻言片語從而對他有了誤會。


    她不會輕易聽信他的解釋。但是—他竟沒有解釋!沒有絲毫解釋便默認了這一切!


    他如此從容地,便轉身同森明美站在了一起,如此淡然地,便對她像是一個路人,甚至此刻,不希望被她打擾!


    “謝越瑄,你欠我一個解釋。”沒理會黑麵神般的謝平,葉嬰冷聲對幾步外的越瑄說。逆光中,越瑄的神情看不清楚,他沉默著,半晌對謝平揮了下手。


    “二少!”謝平憤然,怒瞪葉嬰。


    葉嬰已經從謝平身旁走過去,徑直走到越瑄麵前,她凝望他幾秒鍾,在他對麵的位置坐下。海風自耳邊吹過,遠處的海麵閃耀著刺目的點點光斑,陽光的逆影裏,他的唇色似乎比以往更加雪白一些,身體似乎比以往更加虛弱單薄一些,又似乎那隻是她的錯覺。


    也許,他隻不過又回到了巴黎初遇時的那個他。


    淡漠。


    疏離。


    猶如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暗夜城堡裏,不被任何人接近,也不接近任何人,客氣和淡然隻不過是因為他什麽都無所謂。


    “為什麽?”她問得單刀直入。


    越瑄的手指放在輪椅的扶手上,在海邊的陽光中有如雪的顏色,他靜默地望著咖啡杯上華美的花紋,過了一會兒,說:“那晚,你不是已經聽到了嗎?”


    暴風雨的玻璃花房,那叢茂密的緋紅薔薇,當他的輪椅自前麵駛過,她慘白的麵孔如同失血的花瓣,失神地退後一步。


    “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她硬聲說。


    越瑄又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說:“好,我告訴你。”光芒耀眼的陽光中,他逆光的麵容恍惚難辨:“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是莫昆的掌中寶,是城堡裏的小公主,人們傳說你出生在薔薇花盛開的第一夜,無比美麗,充滿靈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在你的光芒之下,其他人全都如陰影裏的塵埃。所以,你不記得小時候那晚的那個少年,那個坐在輪椅裏看你用樹枝畫出一片薔薇花海的少年。他在心裏惦念了你很多年,而你的記憶裏並沒有他。”


    越瑄似乎微笑了一下:“再見到你,是從越璨那裏。那時,你是越璨的女朋友,他狂熱地愛戀著你,就像一個發燒的病人,他恨不得將關於你的每個美好的細節都講給我聽,你們是如何在緋紅的薔薇花叢下相識,是怎樣在幽深的小巷裏接吻。他在灑滿星光的斜坡,將你指給我看,說,那就是他愛的女孩。


    “那一晚,在你晚自習的校門口,我遠遠地看到了你。越璨擁著你的肩膀,你也朝著我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你並沒有看到我,或者即使看到了,你也不會知道,那個坐在輪椅中的少年是誰,不會知道,那個少年其實一直都記得你。”


    “越瑄。”她心口抽緊。


    “所以,”越瑄的聲音靜得就如輕風拂過梔子花瓣,“我是喜歡過你的,你是一段帶著薔薇花香的屬於年少的記憶。”


    沒有看她,沒有等待她任何反應。


    他低低地徑自說下去:“那時候,你和越璨,你們多麽幸福,多麽快樂,整個美好的人生都在你們的麵前觸手可得。”


    “你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你們,”他淡淡微笑,“越來越羨慕,羨慕到漸漸開始嫉妒。我有時候想,憑什麽呢?憑什麽上天將那麽多的幸福都賜予了越璨,而我的生命蒼白得毫無顏色。他健康,他野性得無拘無束,父親最愛的是他,你喜歡的也是他。”


    海鷗在不遠處的海麵飛翔。


    手指撫著咖啡杯,他唇角的笑容有一抹扭曲:“那時的越璨,簡單得就像一張白紙,他以為將所有的秘密告訴我,是兄弟之間最赤誠的信任。可是,他不知道,那對我而言,是多麽殘酷的傷害。然後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和你私奔,要遠渡國外,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她的麵容瞬間變得雪白。


    “越璨已經對你說了,對嗎?”


    看著她,越瑄漠然笑了笑,說:“是的,那晚是我出賣了他。”


    眼神古怪,他漠聲說:“你說,他憑什麽呢?他要帶走你,帶走我的父親,從此他可以同所有他愛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我呢?口口聲聲說愛我的那個哥哥,轉眼就可以將我拋下,帶走我喜歡的女孩,帶走我的爸爸……”


    “所以你就選擇了告密?”聲音顫抖,葉嬰難以置信。


    “否則呢?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我的父親拋妻棄子嗎?即使我的母親有一些缺點,但她畢竟是父親的妻子,父親怎麽可以跟別的母子一起不告而別?”唇色蒼白,越瑄無法再笑出來,“憑什麽,他和他的母親要拆散我的家庭?憑什麽他從此幸福快樂,卻留下我和我的母親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你—”胸口有冰冷的撕裂感,她啞聲說:“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越璨是因為信任你,才把一切告訴你!你有什麽不滿,都可以直接告訴他!”


    “別的辦法?”海風帶來陣陣腥氣,越瑄蒼白著唇色,“難道要我跪在越璨的麵前,哀求他留下我的父親,哀求他說,不僅他和他的母親需要父親,我和我的母親也需要……不,雖然我和我的母親在父親心中微不足道,但這樣的卑躬屈膝,我做不到!”


    “至少你可以不必偽裝,不去欺騙!”她怒聲說。


    “嗬嗬。”目光看向她,越瑄的笑容淡極了,就像雨後的梔子花:“那你呢,你為什麽又要偽裝和欺騙?”


    “……”她頓時啞住。


    “你看,”他眼神古怪地伸出手指,輕撫她的麵龐,“如果能夠不偽裝不欺騙,誰又願意那樣呢?我知道,那一晚,我將你們的計劃告發,害了你,害了你的母親,害了越璨,也害了越璨的母親。但是,如果可以重來一次,那仍舊還是我唯一的選擇。”


    啪—她怒極,一掌重重扇在越瑄的臉上。


    時間恍如定格。


    臉被打得重重偏向一邊,越瑄緩緩抬睫,他看著她,眼神有些恍惚,有些難以置信,眼瞳漸漸又淡又遠,眼底仿佛有些什麽東西在真正地死去。麵頰褪卻了所有血色,白得驚心動魄,片刻之後,被掌摑的地方開始充血,一絲一縷,鮮紅的掌印烙在他的左臉。


    謝平怒吼一聲衝過來。


    孔衍庭也立刻趕到,護住葉嬰,他將謝平攔下,兩人糾纏在一起,然而僅僅三兩下孔衍庭就已難以支撐。


    “謝平,你退下。”


    一陣帶著痛意的低咳過後,越瑄勉力調勻呼吸,再次阻止了怒火燃燒的謝平。謝平這次卻不肯再走遠,如門神般憤怒固執地立在越瑄身後。孔衍庭抽氣撫著被謝平打傷的手臂,也順勢坐在葉嬰身邊,如護花使者一般攬住她的肩膀,笑如春風地朝越瑄揮了揮手,說:“嗨,二少,你好,我是葉嬰的男友孔衍庭”


    空氣凝滯片刻,越瑄沉默地打量他。


    臉上的掌痕鮮紅得觸目驚心,在帶著腥氣的清冷海風中,越瑄的唇色比方才更加雪白。沿著孔衍庭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他看向此刻麵色同樣雪白的她,淡聲說:“所以,就是這樣。”


    她的手不受控製地在顫抖。摑出去的燒灼感,從掌心一直熱辣地焚燒進她的心口。


    “你曾經是我年少時的一個夢,是我年少時的一段記憶,在巴黎時再一次見到你,你改名換姓,我也願意陪你做戲。”


    慢慢端起已經涼透的咖啡,越瑄垂下雙目,看到她手指上已經沒有了那枚黑色鑽戒,他漠然一笑:“跟你在一起,我是快樂的。如果越璨不曾因為你開出那麽令人難以拒絕的交換條件,也許我不會輕易將你拱手相讓。”


    “所以,越璨說的沒錯,”握緊手掌,她努力克製住那顫抖,“一直以來,我都是你用來脅迫越璨的籌碼。越璨越難對付,你就對我越好。你在賭,賭越璨對我的感情!而且,即使對於越璨而言我已無足輕重,對你也沒有什麽損失。這真是一筆好買賣。”


    海邊的陽光中,她定定目視他:“對嗎?”


    她以為她的演技已經好到不得了,哪知真正的影帝是他。心中啞然,她想笑,但喉嚨中被幹澀的硬塊哽住。


    “對不起。”遠處的海鷗在海麵上聲嘶力竭地啼叫。“對不起,我令你失望了。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善良,也沒有你想象的……”越瑄唇色很淡,“……那麽愛你。”


    “哈哈。”


    她終於笑了出來,笑得有點誇張,淚花迸出在眼角。孔衍庭拍撫她的肩膀,臉上有疼惜的表情。手指僵硬地抓起侍應生剛剛端過來的那杯冰水,她僵硬地喝了一口,忽而想起什麽般,眼神古怪地瞅向越瑄:“那你把我賣了個好價錢嗎?”


    越瑄默然。


    “想必價錢不錯吧,”她嘲弄地說,“能讓你這麽幹脆就把我賣掉,連一句話都不敢再跟我說,為了讓我徹底死心,還特地在我和森明美的比賽之夜去幫她站台。我真想知道,到底是個什麽價碼呢?難不成,越璨把他手裏謝氏全部的股份都給了你?”


    越瑄繼續默然。


    他始終望著麵前的白色咖啡杯。秋日的陽光再燦爛,也是清冷清冷,折射在杯沿,閃出帶著寒意的細光。


    “越璨啊,他真是個傻瓜,”嘲弄的笑容漸漸在唇角收起,她忽然輕歎一聲,“這世上也許隻剩下他這麽一個傻瓜了。”


    沒有任何反應。


    越瑄仍舊如泥塑木雕一般。


    海風帶著新鮮的腥氣,一層層拍打沙灘,海鷗在空中聲嘶力竭地盤旋叫喊,看著他如此漠然、如此冷淡—葉嬰猛然站起身!


    吱—椅腳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居高臨下看著輪椅中始終沉默的越瑄,她胸口劇烈起伏,心中翻滾著很多尖銳如刀的話語,那些可以刺傷他的話語,那些可以向他宣戰的話語!她可以告訴他,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喜歡的一直都是越璨,她對他也不過是在演戲!她可以告訴他,他如此利用她,她將會報複回來,她心胸狹窄,她是個睚眥必報的女人,她絕不會放過他!


    然而,那遠處海鷗的啼鳴,恍惚令她想起訂婚後的第一個清晨。


    那個清晨,窗外也有鳥鳴,她迷蒙地睜開眼睛,枕畔是他清寧的身影。薄被下,她光裸的腿緊緊纏著他修長的雙腿,心中有著灑滿了陽光般的滿足,暖洋洋的,動也不想動。


    閉了閉眼睛,將手中的那杯冰水緩緩放在餐桌上,葉嬰失神地望向輪椅中的這個男人。無論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此刻的越瑄清華內蘊,在清冷的陽光下,他整個人如同雨後的梔子花一般雪白,雪白得近乎透明。


    “再見。”


    收起所有那些可以發泄憤怒的語句,壓抑住胸口翻騰的情緒,她的目光落在他膝上那塊略顯單薄的毯子,略頓一下,澀聲說:“保重。”


    蔚藍的天空,蔚藍的海麵,金色的沙灘,燦爛清冷的陽光,海鷗一直一直在海風中盤旋。最後再看一眼垂目默然的越瑄,葉嬰轉身離開。露天的德國餐廳,客人們仍然在優雅地進餐,小提琴手又在為別的客人演奏美妙的樂曲。


    那你愛的是森明美嗎?


    其實,她終究還想問他這一句。


    但又有什麽意義呢?無論他是否真正喜歡的是森明美,與她也不再有關係。如夢一場,即使再不甘心,即使再留戀,該醒了就要醒來。以往種種譬如昨日死,再相見也隻是路人。


    “女神!等等我!”


    不顧其他客人的側目,孔衍庭高喊著從後麵追上她。遠遠的,兩人的背影恍如一對璧人,越走越遠。


    直到兩人的身影徹底再也看不見。


    輪椅中的越瑄再也無法支撐,唇色慘白,他痛得身體一陣陣痙攣。這一次,他拿出了他所有的演技。


    他要她相信。


    他要她以為,他沒有那麽愛她;他要她以為,最愛她的永遠是越璨。即使這種相信和這種以為,會令他永遠失去她,令他失去生命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光芒。


    劇痛攫緊他的身體,眼前一片厚厚的黑暗,痛得無法透出呼吸,他顫抖地彎下腰去。餐桌上的白色咖啡杯,“啪”的一聲摔在地麵,摔得粉身碎骨!


    “二少!”謝平痛呼。


    傍晚的時候,就在輿論還在為葉嬰正式就森明美抄襲提起訴訟而熱議時,突然有一個重磅消息被各新聞媒體紛紛第一時間推送出來—森明美宣布:明天她將會召開新聞發布會,屆時將會有重要證人出現,證明在亞洲高級女裝大賽中,真正的抄襲者是葉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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