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已死,誰才是新帝?


    山下禁軍營中,剛剛逃得一命的蕭思溫與耶律屋質相對而坐,麵前擺著壽安王耶律璟送來的信,說察割派人與他聯絡,欲與他合作,並擁他為帝。耶律璟把這事寫給屋質,並將察割的信也附在當中,端的是光明正大,進退有道。恰恰如此,反教諸人為難了。


    耶律屋質先開口:“你之意如何?”


    蕭思溫沉默著。他從小弓馬不好,更用心在漢學上。雖然他的妻子是耶律璟的親姐姐,論親誼他和耶律璟關係更接近,但在政治立場上,他更接近世宗的推行漢化主張。


    他知道屋質的意思,沉『吟』良久才說:“述律這個人,極聰明而有城府,但,就是太聰明了……”太聰明了,所以心思太多,猶豫反複,不能信人,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屋質點了點頭:“我打算擁立他。”


    蕭思溫一驚,失聲道:“一夜之變,我們尚隻逃得『性』命出來,他就有這樣的後手等著,分明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前一句點到即止,相信屋質應該明白。但他沒想到,屋質這麽快就做出了決定。這個決定對耶律阮太冷血,所以他忍不住把事情挑明了。


    此時他不過三十多歲,還不能夠完全成為屋質這樣冷血的政客。


    “我知道。”政變是什麽,沒有人比屋質更清楚,從阿保機處死他的弟弟們,到述律平大殺群臣,再到耶律阮和祖母對陣軍前,耶律家族每一樁政治變革,都要死大量的人,而他都是事後收拾的人。


    “就算是壽安王從中『插』手了,又能如何?”屋質冷冷地說,“這是皇族橫帳房的內『亂』。如今大局已定,無論是你們後族,還是我們皇族,都隻能在橫帳房中另選賢能。主上已死,大皇子被殺,二皇子失蹤。如今血統離皇位最近的就是壽安王,他占盡贏麵,隻有擁立他才能夠盡快平定叛『亂』,不影響政局。”


    所謂橫帳便是指皇族之帳,橫帳三房,即耶律阿保機三個兒子東丹王耶律倍、太宗耶律德光和幼子耶律李胡這三支。契丹舊俗,可汗之位本是兄弟們輪流坐,因此在耶律阿保機手中,數次發生諸弟不服他久坐可汗之位而與之相爭的“諸弟之『亂』”。阿保機死後,又因為述律太後的『插』手,讓三個兒子都有了繼承皇位的名分。


    幾十年來,橫帳三房為皇位爭鬥不休,亦導致遼國上層始終處於緊張的政治局勢之中。誰做皇帝,誰陰謀奪位,屋質無法控製。他唯能在事情發生之後,把部族的損失控製在最小範圍。


    耶律璟為什麽寫信來,因為他有野心。借著察割之『亂』,把中立派全部拉出來,令這撥人不得不與他同進退。此時耶律璟占盡贏麵,他又何必和名義上弑君的叛逆察割再行敷衍,所以他反手賣了察割,示好屋質。


    屋質和蕭思溫明知道他的圖謀,卻不得不吞下他送上的餌。為了盡早穩定大局,屋質甚至要用自己的情麵去幫助耶律璟:“我去找婁國。”耶律婁國,世宗的弟弟,也屬於最接近皇位的人,隻可惜,大勢不予。


    蕭思溫長歎一聲:“隻是,可惜了主上,也可惜了東丹王這一係。”


    屋質淡淡道:“終究是橫帳三房的事情……”他頓了頓,也有些唏噓,“漢人有句話叫‘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主上急於成事,太不小心了。”


    蕭思溫隻覺得心頭堵得厲害:“主上也是為了大遼才……唉!”


    屋質看了一眼蕭思溫:“我知道除了你,還有許多人會心中不平,但是,為了大局著急,為了大遼的安定團結,隻能如此了。”


    蕭思溫心中『亂』作一團:“隻可惜,隻可惜……主上的新政,南征的機會,就這麽一起中斷了。”


    屋質長歎:“隻怕這一朝,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走了出去。


    蕭思溫看著他的背影,想到世宗,腦海中忽然湧上一句話:“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他扭頭,拭去了頰上的淚。


    屋質去找婁國時,婁國是不服氣的,世宗死了,小皇子生死不明,那離皇位最近的應該是他。但屋質說服了他。


    婁國此時爭皇位,沒有勝算。目前勢力最大的一支,其實是觀望中立的這撥。願意擁立世宗這一係的臣子,現在落在察割手中扣為人質。即使是他現在掌握的皮室軍,也有一部分將領的家屬成了察割人質。


    如果婁國為帝,察割一定不服,到時他握著人質,成敗還在兩可之間,畢竟這些將領對婁國的忠誠是遠遠低於世宗的。


    這撥觀望的人雖然沒有參與謀逆,卻坐視世宗被殺,那麽他們也不會願意世宗的弟弟坐上皇位,誰知道婁國坐穩龍椅後,會不會追究今日之事?這撥人很容易就會投向察割,或者在察割與婁國的交戰中下注他人,這一切以婁國的能力無法控製。必須要戰一場死一撥人的結果,正是屋質最不願意看到的。


    婁國無奈,他經曆過世宗當年奪位之事,知道沒有屋質的支持,他想當皇帝是不可能的。於是他提出一個要求:“我要察割的人頭,察割不死,我絕不低頭。”


    耶律璟接到屋質和婁國兩邊的回複,不禁猶豫起來。屋質的回複,是令他驚喜的。事實上在此之前,他最猶豫的就是屋質會如何抉擇。如果屋質不肯支持他,那麽兩邊開打,他是最沒底的。這些持中立立場的部族,其實最難控製。他們看似都站在他的身後,其實不過是不想承擔後果而選擇觀望。一旦他沒有辦法控製兩邊局勢,這股力量隨時會崩潰。


    為了這一天他策劃了很多年,雖然事情的發展有些脫出他的設計。若不是婁國跑了,屋質跑了,那麽現在察割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婁國要察割的命,他一點也不在乎,察割本來就是一個要死的人。但是他現在卻無法答應婁國。如果察割明知必死,那麽他就會瘋狂失控,而他手中掌控著這麽多的文武大臣、部族首領和他們的家屬。一旦這些人死了,屋質控製著的人馬也會失控。到時候,他看似贏麵在手,但這些中立觀望的人就未必完全聽從他了。


    當年世宗奪位,他是羨慕嫉妒悔恨交加的,若是當日沒有退縮,那麽也許登上皇位的就是自己。可是此刻,皇位離他隻有咫尺之距,他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壓力、什麽樣的恐懼、什麽樣的艱難、什麽樣的分裂。


    最好的後果、最壞的後果,在耶律璟的腦海中交織。想得越多,就越想逃開,甚至開始後悔自己邁出的這一步。


    “怎麽樣才能夠讓察割投效於我,又能夠滿足婁國的要求?”耶律璟問耶律罨撒葛。罨撒葛是他的同母弟,兩人從小感情就極好,這次整個計劃,就是兩人一起策劃實施的。


    罨撒葛猶豫片刻:“要不然,我去勸婁國讓一步?”


    耶律璟搖了搖頭:“難,婁國難讓,兀欲的死忠也不肯放過察割的,察割遲早要死。”而現在麻煩的是,如果他不保下察割,那察割手中的力量就會失控。


    這個時候,帳外來報:“大王,敵烈郎君來了。”


    耶律璟眉頭一挑:“讓他進來。”


    耶律敵烈匆匆進來,這個看上去過於機靈的少年,是耶律璟的庶弟。耶律璟雖然拔營而走,卻把敵烈留下,就是為了讓他在察割營中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


    “大哥勿憂,我已經勸動察割投效您。”


    耶律璟站了起來,喜道:“當真?”


    敵烈在察割營中的時候,察割已經瀕於發狂了。


    世宗寵信漢女,任用漢臣,打壓部族,惹了眾怒。察割自認是為眾人出頭,第一個伸出手。可是,所有的人卻立刻裝作不認識他一樣閃開了,拉著人馬遠遠地看著他像個小醜一樣,滿手血腥,走投無路。而山下,屋質和婁國已經在討論他的死期。


    “既然我要死……”察割冷笑著看著被押上來的大臣貴族和家屬,“那你們就陪我一起死吧。”


    耶律敵烈大吃一驚。他是耶律璟留下觀察事態變化的,自然不能夠讓察割真的發瘋,連忙上前勸說察割:“泰寧王叔,事情還沒到這一步,您忘記了,還有我大哥,他必能保住您的。”


    察割猶豫了。耶律璟與他合謀,等他動手了耶律璟卻拔營而走,令他進退維穀。這個曾經的盟友,還能信嗎?


    他看了一眼敵烈,冷笑道:“他把罨撒葛帶走了,卻把你留下,就不怕變『亂』之中你的『性』命不保?可見他信任的還是罨撒葛。你現在說這樣的話,又有什麽用?”


    一言正中敵烈的心事,他心中暗恨。然而不管耶律璟待他如何,他卻隻能和耶律璟同榮共辱,隻得笑道:“大哥留下我,原是為了幫助王叔的。王叔縱不信我,也當信我大哥才是。”


    “他現在與屋質、婁國勾結,要去當皇帝了,我如何信他?”


    敵烈拉了他去一邊,低聲笑道:“他能當皇帝,是誰的功勞?難道不是王叔您幫的忙?王叔您自己想想,若是您自認為能當皇帝,就當我什麽也沒說。若是沒有當皇帝的把握,您看誰當皇帝,對您最有好處?您手裏這些兵馬、人質,不管投誰,都是一大助力。誰又會不給您麵子,不給您好處?”


    察割頓時心動,他的確有殺了世宗之後,自己為帝的心意。但若局勢不利,他自然也是願意歸降的。


    “隻是……”察割畢竟有些猶豫。


    敵烈看出他的猶豫來,勸說:“屋質已經同意立我大哥了。王叔想想,婁國手頭能有多少兵力,而您手頭又有多少兵力?不管是誰,衡量一下局勢,也得選擇您而不是婁國啊。”


    察割終於下定決心:“好,你去告訴你大哥,若他能夠立誓不殺我,我就降他。”


    敵烈大喜,正要走,察割又說了一句:“撒葛隻騙我,我已經殺了她。但是她的小兒子明扆不見了,我始終沒有找到。告訴你大哥,若這孩子在屋質手中,要小心屋質度過這次危機之後,拿這孩子做文章。”


    敵烈一驚,明知察割此言不懷好意,卻也隻能連忙應是,一騎快馬,去耶律璟處傳信。他與察割交涉,一則為了他這支的皇位,若耶律璟能夠為帝,他得的好處,總比別人為帝強;二則他也想借此逃離察割處。見了耶律璟,他便將要求說了,又把察割最後的話也添上。


    耶律璟聽了這話,倒猶豫起來。


    敵烈急了:“大哥,您倒是早點給個決斷啊。察割這人膽子小,心『性』不定,一旦沒有及時回複,他害怕起來很容易發瘋殺人的,到時候豈不是教別人怨恨上您?”


    “他要我立誓不能殺他,可婁國卻要他的人頭,我當如何應付兩邊?”


    “這有何難,大哥何必親手殺他,把他留給婁國,讓婁國親『自殺』他。這樣,也不算大哥違誓,婁國又可以親手報仇,豈不更好?”


    耶律璟心中一凜,看了敵烈一眼。契丹人對誓言還是極看重的,他與罨撒葛猶豫半天,便是為此兩難之境。不承想敵烈竟如此輕飄飄地把違誓之事,『操』作得毫無障礙,他頓時生了警惕疏遠之心。但此時他還用得著敵烈,故作沉『吟』:“婁國肯嗎?”


    敵烈畢竟年少,並不知道此刻輕佻的一句話,竟影響了將來的前途。他見耶律璟和罨撒葛怔了一下,半晌方點頭,隻覺得這兩人均不如自己聰明有決斷,更是得意:“我去說服婁國,他必會同意。”


    “那麽,婁國就交給你了。”


    敵烈笑著朝耶律璟行了一禮:“如此,主上這皇位,已經在囊中了。臣弟先賀主上了。”


    耶律璟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頭:“你我兄弟,共享江山。”


    察割得到回報,這才安下心來,率部歸降。


    耶律璟營帳前,察割將所有人質交與耶律璟的部下,走到耶律璟麵前跪下:“我願臣服主上。”


    耶律璟看著跪在眼前的人,心中激動。這是除了他的親兄弟外,第一個向他臣服的人。然後,整個王國,都將如眼前這個人一樣,臣服在他的腳下。


    蕭思溫率群臣,亦跟在後麵,向耶律璟行禮。此時他的心境,亦如屋質一般。既然世宗已死,大勢已去,他們身為臣子,也隻能盡量去把事情平息,以求最小的損失。卻見刀光一閃,察割人頭滾落在地。群臣不想事情竟如此忽變,不由驚呼出聲。


    然而最受驚嚇的,還是耶律璟,他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哪曉得事情驟變,隻覺得心髒收縮,倒退一步,便以為下一刀要衝著他而來了。那一刻心情大喜大恐,險些就要轉身而逃。


    那殺察割之人,將刀一『插』,跪於當地,大聲道:“皇兄,臣弟為你報仇了。”說罷,放聲大哭。耶律璟定睛一看是耶律婁國,再看他躥出來的方向,正是耶律敵烈身後。耶律敵烈笑嘻嘻的,顯然是兩人早就串謀了。一刹那間,恐懼和憤怒在他的腦海中交織,隻想將婁國和敵烈這倆混賬一腳踢翻在地,也給他們砍上這麽一刀。


    宗室耶律盆都是和察割一起謀逆的人,見勢不妙,叫道:“壽安王,你答應過不殺我們的,難道你要違誓?”


    耶律璟冷笑一聲,隻看了耶律婁國一眼,婁國就跳了起來,叫道:“壽安王答應過你們,可我不曾答應過。你們弑殺我的君王和兄長,我豈能不報此仇。這是我自己要報仇,與壽安王無關。”


    盆都左右一看,見大勢已去,棄刀歎道:“我早勸過察割,要麽不做,要麽做絕。是他心存僥幸,不肯聽我的。如今成王敗寇,我還有什麽話可說!”


    婁國見皇位已經無望,索『性』趁此機會,大開殺戒去報仇。將盆都也抓了,又抓了一大批與察割一起行事的人,全都押下去淩遲處死,將察割剁成肉醬以泄憤,又親率手下將察割諸子一並殺了。


    在這個過程中,耶律璟隻看了一眼敵烈,一言不發。


    敵烈笑嘻嘻地站在旁邊看著,這件事是他和婁國同謀的,但他自忖這麽做完全是為了耶律璟。耶律璟要當皇帝,就必須要讓婁國臣服,而婁國臣服的條件是殺察割。他私自放婁國進營帳,就是為了幫助耶律璟解決難題。讓婁國殺了察割,殺了盆都,殺了所有凶手,令世宗一係泄憤,又不必耶律璟自己動手,招致察割一係的反感。壞人讓別人去做,血讓別人染上,自己兩手幹淨達到目的,豈不是好。


    他沒有事先與耶律璟商議,並不是沒想到,而是他感覺耶律璟在這件事中,顯得猶豫不決。而這個殺人時機,卻是最好的。一旦耶律璟真正接受了察割歸降,那麽婁國再動手,就勢必要先得到耶律璟同意,而婁國卻根本不打算這麽做。


    他畢竟過於年輕,意氣飛揚,把最難的事攬上了身而不自覺,還得意揚揚,隻道諸人皆不如他聰明果斷。可他不知道,那些猶豫不決的人,隻是想得比他更深遠,更顧忌事情背後的利益權衡。


    察割伏誅,婁國臣服,耶律璟眾望所歸,成為新帝人選。他便下令,收殮世宗一家屍體並率群臣上祭,當下先停靈於祭殿之中。眾人都已經聚齊,互相詢問,但奇怪的是,竟無人知道二皇子明扆下落。


    蕭思溫心中生疑,當下便問:“二皇子明扆如今下落不明,壽安王當如何處置?”


    耶律璟自問於此事上並沒有做什麽手腳,然則世宗一係勢力仍在,為了安撫這一係,也為了消除婁國的影響,慨然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意,明扆是大行皇帝的兒子,如今他下落不明,我必當找到他,視他為子。”


    婁國冷笑一聲:“你可敢起誓?”


    耶律璟聽得“起誓”二字,想起剛才察割的人頭滾落腳邊,隻覺得一陣刺心,見了眾人臉『色』,當即跪下:“我述律,是太祖阿保機之孫、太宗德光之子,今在祖宗靈前起誓,終我之世,一定要找到皇子明扆,視為己子,保他『性』命,撫育長大,若有違誓……”


    他才說了一半,帳外忽然一陣喧鬧:“二皇子找到了——”


    耶律璟大驚站起,扭頭看去,卻見長寧宮右驍衛將軍韓匡嗣抱著一個幼童,闖了進來,叫道:“二皇子找到了。”


    一夜事變,韓匡嗣與群臣被察割押為人質,直至方才被放出來,才各自去履行職責。他便去指揮軍士,清理屍體,恢複日常。


    被放出來的禦廚們趕著去開火做飯,卻見大廚劉解裏死在灶間,忙去稟告軍士。誰知軍士一拉屍體,外頭的柴堆便嘩啦啦塌了下來,驚呼:“柴堆裏有人!”


    這一組恰是韓匡嗣分管。他聞聲趕去,看到軍士們從柴堆裏扒出一個被毯子包著的小孩,毯子一頭『露』出個小腦袋,剃得光光的隻梳了幾條小辮。韓匡嗣接過孩子,發現這孩子渾身被毯子裹緊,一動不動,一聲不出。仔細看去,卻見小臉掛著一縷已經凝結的血痕,眼睛呆滯,似乎被嚇住了。韓匡嗣亦知前頭找二皇子已經找得天翻地覆,不及細思,抱起二皇子,疾奔向祭殿所在。卻正是耶律璟跪下發誓,要保全二皇子之時,忙送了進去。


    耶律璟臉『色』一變,被身後罨撒葛一推,正要去接,卻見蕭思溫搶先一步,上前抱給屋質。


    屋質接過二皇子,卻發現這孩子神情呆滯,忙問:“他怎麽了?”


    “可能是被嚇到了。”韓匡嗣輕拍著二皇子柔聲喚著。“明扆,明扆,你醒醒……”


    明扆這一夜,又嚇,又冷,整個人都已經僵住了,被韓匡嗣一路抱著回來,又不停安慰,體溫有些恢複,漸漸回過神來。此刻被抱回王帳,見著了幾個素日眼熟的人,終於張嘴大哭起來:“有壞人,有壞人,都是血,都是血……”


    屋質不會哄孩子,見韓匡嗣有些哄轉,便將孩子交給他:“小皇子,不要怕,有臣在。”


    韓匡嗣亦哄道:“明扆別怕,壞人已經死了,你現在安全了,安全了!”但明扆畢竟還隻是個四歲的孩子,驚嚇過後,便號哭不止,口口聲聲叫著要母後,要父皇,雙腿蹬得連韓匡嗣都抱不住。


    耶律璟正欲一句話說完,就接受眾臣朝駕登基為帝,韓匡嗣此時尋回小皇子,正是功德圓滿之際,哪想這個小童哭鬧不休,倒弄得眾多重臣一起去哄勸他。


    忽然間心頭火起,握了握拳,想勉強忍下『性』子,可一股暴戾之氣竟是無法壓抑,耶律璟大步上前,劈手從韓匡嗣手中奪過小皇子,喝道:“我契丹男兒,豈可如此膽小!”


    韓匡嗣還未反應過來,耶律璟已經抱著小皇子明扆大步轉到神案後,把明扆的小身體高舉起來,那裏正擺著太後、世宗、甄皇後、撒葛隻和吼阿不的屍體。


    “明扆,你看著,你的父王、母後,你的哥哥都已經死了,讓國皇帝一係,如今隻剩下你了,你是契丹好男兒,豈能如此啼哭不休!”


    可憐小明扆年方四歲,本已經是一夜驚魂,稍緩和過來,孩童天『性』,急欲在父母懷中尋得安慰。眾臣皆不敢說,隻是哄勸著他,但他不見父母,如何能夠平息。他這一夜的經曆,不要說是孩童,便是成人也經受不住,本就心魂潰散,此時再看到這人世間最殘忍的一幕,小身體抽搐起來,隻慘叫一聲,就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韓匡嗣急得衝上前一步,搶過小皇子,憤怒地叫道:“壽安王,他還隻是個孩子!”


    耶律璟卻覺得耳根終於清淨下來。他剛才也是一時不耐,此刻見屋質和其他幾個重臣都麵『露』責怪之『色』,心念電轉,旋而故作痛心地撫胸道:“明扆,你是我契丹男兒,縱然年紀幼小,也不應該隻會哭號,你應該有所擔當啊!”說著,就要去抱小皇子。


    韓匡嗣豈敢把小皇子再交給他,見他來接,急得順勢跪下,朝著世宗屍體伏地哭道:“大行皇帝啊!”


    耶律璟接了個空,心頭不悅。


    罨撒葛機靈,見狀忙一拉敵烈等人,一齊跪下:“大行皇帝賓天,國不可一日無主,請壽安王正位大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這一帶頭,頓時也有幾個臣子跟著跪下,稀稀拉拉地叫起“萬歲”來。屋質長歎一聲,先跪下道:“事已至此,臣請壽安王正位大統,吾皇萬歲!”見屋質跪下,眾人也都跪下,齊呼萬歲。


    耶律璟站在殿上,看著所有的人都已經跪在麵前,臣服於他,一時間竟不知道是幻是真。他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幾乎說不出話來,張開嘴,竟無法發聲。他用力握拳,喘息了兩三次,才大聲道:“眾卿平身。”


    罨撒葛欲張口謝恩,心中一凜,先斜眼看屋質,見屋質不動,又看向韓匡嗣抱著的小皇子,頓時心有所悟,輕咳一聲,示意耶律璟去看那孩子。耶律璟頓時明白,想到自己方才確有些衝動,教人動了疑心,當下又朝阿保機畫像跪下:“我述律在祖先麵前發誓,終我之世,當視我侄子明扆如子,保他一生平安,撫育他長大成人,若有違誓,當天誅地滅……”


    罨撒葛立刻呼道:“主上仁厚!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屋質輕歎一聲:“主上仁厚。”


    這才君臣禮畢。耶律璟親自扶起屋質,又扶起韓匡嗣:“匡嗣,明扆受驚,你醫術高明,朕就把明扆交給你了。”


    韓匡嗣無奈,隻得應道:“臣遵旨。”


    遼國第三位皇帝耶律阮在位五年,於祥古山遇刺身亡,廟號為世宗。同日遇刺的太後蕭氏追封為“柔貞皇後”;皇後蕭撒葛隻追封為“孝烈皇後”,後又改封為“懷節皇後”;而另一位皇後甄氏,作為整個遼國曆史上唯一的漢女皇後,則被眾人諱莫如深地不再提起,也沒有追封諡號。


    遼太宗長子耶律璟繼位為帝,即遼穆宗,改元應曆。


    穆宗繼位之後,第一道旨意便是,世宗意外遇刺,皆由南征之事而起,當下罷南征,拔營回京。那撥旁觀之人本就不欲南征,見耶律璟之舉,頓時放下心來,皆呼萬歲。


    蕭思溫和漢臣室坊等,皆歎息世宗之死,見韓匡嗣抱著小皇子,上前看了看那孩子,拍了拍韓匡嗣肩頭,此時此刻,隻能說一句:“匡嗣,小皇子拜托你了。”


    韓匡嗣抱著小皇子轉了兩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耶律璟隻管把這孩子扔給他,他卻得好好安置和照顧。見這孩子仍然昏『迷』不醒,無奈之下,隻得抱著他回到自己的營帳。


    一個十餘歲的少年見他進來,忙迎上去:“父親,您回來了。”見韓匡嗣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小童,詫異道:“這孩子是誰?”


    這少年是韓匡嗣的次子韓德讓。他此番本欲帶著次子隨軍曆練,此時小皇子一時受驚無法安撫,頓時想到了兒子。他把明扆遞給兒子:“快把他放到床上。”


    韓德讓接過,看到這孩子雙目直愣愣的,驚恐而呆滯,似乎對外界事物毫無反應,一『摸』額頭,驚呼道:“他怎麽了?全身都冰涼的,是不是凍著了?”


    韓匡嗣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歎道:“若隻是凍著倒好了。”


    韓德讓把明扆抱到床上,誰知才把人放下,明扆便閉上眼睛,尖叫起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韓匡嗣已經開了『藥』箱拿了銀針過來,連忙吩咐:“快按住他!”


    韓德讓忙抱起明扆,但見明扆小小的身子不斷抽搐,臉『色』慘白,尖叫連連,忙不住安撫輕拍:“別怕,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別怕。”


    小小的身軀顫抖著,韓匡嗣連施了幾針,明扆才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方慢慢睡著。


    韓德讓這才有空暇詢問:“爹,他是誰?他怎麽了?”


    韓匡嗣神情悲愴:“他是大行皇帝的二皇子。”這一句話,便解答了所有。


    韓德讓打了個寒戰,昨夜之『亂』,他也被押來押去,頓時明白:“這麽說,真的是謀逆?主上已經死了?”


    韓匡嗣陰沉著臉,歎道:“不隻主上,太後、蕭皇後、甄皇後、太子全都死了。”


    “全死了?”


    韓匡嗣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


    少年的臉,頓時慘白,看著手中的孩子:“那他……”


    “你先抱著他,他受了很大的驚嚇,現在離不開人。”


    韓匡嗣看著兒子猶帶稚氣的臉,心中長歎。韓德讓隻覺得父親看著自己的目光越來越嚴肅,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隻覺得手中的孩子越來越沉重,卻不敢放下。


    韓匡嗣長歎一聲,忽然間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父親的童年……命運之手再一次伸出機會來。此刻,他隻能押上他的兒子。


    國難族劫,韓家的孩子,注定沒有辦法有童年吧。一代又一代的命運,隻能苦苦掙紮,於困境中努力,爭得一線生機,再多爭得一線生機。


    韓匡嗣忽然歎道:“德讓,你今年十歲,對嗎?”


    韓德讓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韓匡嗣咬了咬牙:“十歲,不小了,我也應該把你當成大人了。”


    韓德讓不解其意,看著韓匡嗣。


    “你的祖父六歲時目睹父兄被殺,自己被擄為奴;我八歲時,入了述律太後帳下當小侍童;如今,你十歲了……每一代韓家總得有個人出來,承擔起全族的機會。德讓,從今天起,我就把二皇子交給你了。”


    韓德讓不明所以,隻怔怔地說:“好。”


    韓匡嗣肅然道:“你要把他當成弟弟!”見韓德讓點頭,他的神情更加嚴厲,一句句就像釘子,打在兒子的心頭:“我更要你,把他當成效忠一世的主公!”


    韓德讓抱著小皇子,怔在當場。他沒有想到,十歲這年,把小皇子接過來後,便是一生一世的無法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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