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講到漢代的另一位皇後,漢文帝皇後竇氏。


    竇氏的名字於當時史載無考,隻有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裏頭,提到西晉皇甫謐曾說竇氏的名字為“猗房”,不過皇甫謐老先生是以名醫和文學家留名史冊,他關於商紂王等的記錄都有些浪漫發揮過度,且離竇氏時代亦有數百年了,所以我們暫時還是拋開這個很漂亮的名字,叫她竇氏吧。


    竇氏出身草根,這個草根和呂雉的草根還略有不同,呂雉家好歹有錢有人,她爹還能做縣令的貴賓。竇氏家一窮二白,父母雙亡,不得已入宮為奴,與一兄一弟各自天涯。


    宮裏的日子也不是特別好過,後宮升級之路基本上在竇氏進宮不久就沒有了,因為皇帝死了。


    漢高祖劉邦駕崩,太後呂雉執政,把一部分後宮妃子放出來隨其子到封地去,同時又把一些多餘的宮女分賜諸王,而竇氏便成為被分配出去的宮女之一。


    竇氏是清河郡人,在趙國附近,她自然是希望能夠分到趙國去,這樣也可以回到故鄉,尋找親人。不過可能趙國是個大熱門,想去的人太多,竇氏給經辦人的錢不夠,結果她不但沒分到趙國,反而分到了代國去。


    代國和趙國離首都長安的距離在地圖上可以看得到,趙國明顯更近更強大,而代國就有點屬於偏遠地區的意思了。當時被封為趙王的是劉邦愛子,戚夫人所生的劉如意;而被封為代王的劉恒,是不得寵的妃子薄夫人所生。


    竇氏不得已,隻得忍著傷心去了遙遠的代國,和另外四個宮女走上了迢迢行程。那時候她可能感慨自己運氣太壞,這一去代國,很可能與首都長安城,與自己的親人永別了。


    然而她並不知道,這並不是她的噩運,而是她的好運。


    代國雖然偏遠,日子艱苦,卻因為這樣,競爭壓力也小,想來這些賄賂不夠瞧,被弄到代國去的宮女應該也不是什麽出挑的人才。


    竇氏被薄太後指派去照顧當時才八歲的代王劉恒,竇氏從小在家當慣了姐姐,把劉恒照顧得很是周到,兩人漸漸形成類似於襲人和寶玉的感情。因此在劉恒長大娶妻之後,竇氏也成了劉恒的小妾。


    劉恒為人聰明,在代國這種偏遠地區,深刻地感受到了民間疾苦,執政風格也是艱苦樸素,勤政愛民,贏得了屬臣和民間的讚譽之聲。


    在家庭中,他也享有妻妾和美、兒女繞膝的幸福生活。史載劉恒繼位前(二十二歲前)最起碼有了七個孩子。和他的正室王後一共生了四個嫡子,和竇氏一共生了一女二子,其他姬妾生育情況不明。


    就在代王劉恒在偏遠地區努力而勤勞經營著自己幸福小日子的時候,一個來自京城長安的使者,帶來了遠方的消息。


    這個消息是:請您回去當皇帝。


    劉恒驚呆了!


    當時長安的情況是,太後呂雉已死,朝中重臣周勃、陳平等誅殺呂氏族人,廢呂後所立的少帝,緊接就要挑選新帝了。


    各位功臣經曆了呂後之事以後,對於新帝的最大要求就是:母族薄弱,自己老實。


    對於大漢朝的群臣來說,誰也不願意再麵對一個強權的太後了,因此母族薄弱的代王劉恒就成了一個首選項。


    然而當來自長安的使者來到代國的時候,帶來的並不是欣喜,而是驚恐。蓋因當時政局變幻太厲害,而代國離長安又太遠,聽到的消息並不準確。想想趙國劉如意當年就是被呂後的一道旨意騙到長安被殺死,而這些年來劉姓諸侯王也置身於呂後執政風雨飄搖的局麵,時年二十二歲的劉恒不知道該不應該相信這個所謂要接他去“當皇帝”的京城使者。


    於是他和他的屬臣商量了半天,各有分歧,最後隻能去占卜,占出一個大吉來。於是劉恒和他的屬臣決定賭一把,還是上路去長安了。但他上路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先是派自己的舅舅薄昭到長安城探聽虛實。薄昭飛騎入京,見了重臣周勃,證明了接劉恒為帝的消息是真的,於是劉恒放了一半心。但走到長安城五十裏的時候,他又不敢走了,再派屬臣宋昌先進城探路,然後由京中派出大臣來接他進京,直到最後一刻還懸著心的劉恒,終於在陳平等眾大臣的擁戴下進了長安,坐上了皇帝寶座。


    當然,做了皇帝以後,就要趕緊接老娘和老婆孩子進京了。


    我們之前說過,劉恒是有正室王後的,而這位王室王後,還給劉恒生了四個兒子,那麽依照常理,劉恒當上皇帝以後,當上皇後的當然會是這位代王後,當上太子的,也應該是她所生的嫡子。


    然而,世事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就在劉恒登基元年元月,他宣布所立的長子,卻是小妾竇氏所生的長子劉啟,轉眼他又在三月後冊封竇氏為皇後。


    一夜之間,似乎劉恒的原配王後以及她所生的四個嫡子就這麽人間蒸發了,在長安城中不明真相的人們心中,似乎新帝的王後一直就是竇氏,而嫡子就隻有竇氏所生的二子劉啟、劉武一樣。


    而在史書中,這位代王後和她的四個兒子,就含含糊糊地寫了“病死”,竇氏這個草根女忽然間一飛衝天成為皇後,這就給了人無窮的想象。按照誰得利誰就最有可能是黑手的原則,竇氏也在一些後世文人眼中變成了工於心計、手段厲害的宮鬥女,幹掉了原配和四個嫡子成為皇後。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以劉恒執政時的手段,以太後薄氏曆經數個王朝幾任婚姻在殘酷的劉邦後宮活到最後成了勝利者的心機,一個普通的草根女竇氏想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玩這種花樣,等於是找死。何況,能夠生出四個嫡子的代王後,更不可能是一個宮女出身毫無倚仗的竇氏一個人就能夠幹得掉的。


    那麽,代王後和她的四個嫡子,是怎麽死的呢?真是如書上所說“病死”的嗎?是什麽樣的病,這麽恰好讓代王後和她的四個兒子死了,而其他人毫發無損?


    這就是人為的“病死”了,當然,竇氏幹不了這事。


    幹掉代王後和她四個嫡子的,是當時的政治時勢,也是劉恒本人及薄太後。


    代王後是誰,史書含糊不提,怎麽死的,也含糊不提。然則聯想到當時呂後執政,廣嫁呂氏女給劉姓諸侯王為妻,甚至有不惜強令諸侯王殺原配娶呂氏女的舊例來看,劉邦死時才八歲的劉恒所娶之原配正室,很可能就是呂後強派給他的呂氏女。


    這些呂氏女嫁給劉姓諸侯王,有些婚姻和諧,有些則夫妻翻臉。趙王劉友甚至因寵愛姬妾,而被其妻呂氏誣告謀反而死於獄中。而一向小心謹慎、謙和待人的劉恒母子,自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從這位代王後連生四個嫡子的情況來看,這位呂氏女在代國一定過得相當心滿意足。而竇氏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生出一女二子來,也一定是很低調很溫順到讓這位代王後不至於生出要除了她的嫉恨之心。


    然而當時因為善待呂氏女而平安度過危險期的劉恒,一旦登上皇位之後問題就來了——劉恒因為母族薄弱為人溫和,而被這些誅殺諸呂的權臣選中當了皇帝,那麽他如果有一個呂氏女的王後,還帶著有呂氏血脈的四個嫡子進京,會讓權臣們怎麽想呢?


    於是當機立斷的劉恒母子,就直接讓這位代王妃連她的四個嫡子,就這麽直接在代國“病死”了,而進京的新帝妻兒,就成了一向老實低調的竇氏及其兒子。甚至在他們一進京,劉恒就迫不及待地宣布“長子”劉啟為太子,封竇氏為皇後。一床錦被掩過,一切悄無聲息,花團錦簇得如同那位代王後和她的四個兒子,從來不曾在世間存在過一樣。


    而在這麽倉促的時間決定一個皇後的準備人選,以薄太後和劉恒的謹慎來說,一定會選擇一個能夠絕對掌控,出了事情也能夠毫無後患地換掉的人。而出身草根、溫馴老實的竇氏,便是最好的人選。


    那麽竇氏麵對這樣的天降好運,會怎麽想呢?一個宮婢出身成為侍妾,因其溫馴而安全度日的女子,看到如此得意的代王後及四個孩子一夕而死,縱然忽然天降好運,恐怕也會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我們回頭看看,她怕的是什麽?


    首先是她的婆婆薄太後,這位女士心比天高,經曆複雜。其母當年是魏國宗室女,幼年時請卜者為薄姬看相,就說她當生天子。於是她母親就把薄姬送進項羽部將魏豹府中,成為魏豹的妃子。而魏豹也因為這句話,而對薄姬十分寵愛,並謀求自立為王,結果被劉邦打敗,薄姬也沒入漢宮。據史料記載,薄姬年少時曾與管夫人、趙子兒十分要好,約定說:“先貴者不要忘記同伴。”後來管夫人、趙子兒先受到劉邦的寵幸,拿當年相約之事取笑,令劉邦心生憐憫,而召薄姬入侍,自此生劉恒。薄姬因一直不得寵,所以低調處事,不招呂後之嫉,所以反而在劉邦死後,得以與其子劉恒去了封國成為太後。


    劉邦死,劉恒成為代王時才八歲,薄姬帶著劉恒艱苦樸素,甚至親自紡織,這才在代國站住腳跟。劉恒入京,又是由薄姬的親弟弟薄昭率先探路,結交周勃,保得劉恒順利繼位。劉恒繼位以後自然是在長安,母子通訊不便,那麽處死還在代國的代王後及四個嫡子並讓竇氏和其子成為新皇後和新太子的決定,是誰做出的?自然隻能是薄姬了。


    一個被世人視為“老實”、“無害”了一輩子的女人,在關鍵時刻能夠下這樣的決斷,著實是令人寒心的。


    當然,竇氏的丈夫劉恒亦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大名鼎鼎的漢文帝,可不僅僅隻是在史書中留下仁慈愛民的名聲而已,他能夠坐穩江山,在政治上亦是毫不手軟的。在立足未穩之時,他對重臣周勃恭敬萬分,一到時機就以各種瑣事數據把周勃弄得當庭無言,然後又將周勃以謀反之罪下獄要處死,幸得薄昭與薄太後求情,方赦了周勃。繼位第三年,殺濟北王劉興;再三年,又殺在“誅諸呂”中立下大功的淮南王劉長。


    甚至對於母親薄太後,劉恒雖然恭敬孝順有加,但翻臉無情起來,也是夠嗆的。前麵說到那位為了給劉恒繼位,而舍命去長安打前站探路的舅舅薄昭,卻在後麵因為“違法殺皇帝使者”之事,被劉恒逼迫自殺。而在這件事裏,看得到大臣們的勸阻和抗議,卻看不到薄太後的表示。


    參見後來另一個類似的案例,漢武帝之母王太後因為弟弟田蚡與竇嬰相爭,本是田蚡理虧,但王太後以絕食相脅,逼得漢武帝殺死竇嬰,兩相對比,薄太後的毫無動靜,實在是有點讓人心寒。不曉得是薄太後薄情,還是知道不管她怎麽折騰哀求,也不會對劉恒的決定有任何的影響,徒勞無功罷了。


    總之,這兩母子是一個比一個冷血和狠辣,有這樣的婆婆和這樣的丈夫,草根出身大字不識的竇氏,想不老實,也不可能了。


    而薄太後也很喜歡這樣的兒媳婦,竇氏的優點最明顯,老實溫馴,重點就是:省心!


    所以薄太後不吝在各種場合表示對這個兒媳的滿意,拉著她一起紡織,親自教她識字讀書,從劉恒的姬妾中挑中她立為皇後,並在立她為皇後以後,滿足她思親之願,傳旨天下為她尋找失散多年的兩個兄弟。


    照例,漢家皇後的母族應該有所蔭封,但劉恒卻沒有下這個命令,反而是薄太後出麵,親自下令追封竇後之父為安成侯,母親為安成夫人,並在竇氏家鄉清河郡安置陵園,並同意其規格和儀式與薄太後父親的靈文園一樣。


    在這件事裏,薄太後在努力表現自己是個“好婆婆”,但事實上,這件事哪怕薄太後不出麵,竇氏作為皇後,也應該有這個待遇。反而是竇氏的兄弟,照例應該封侯的,卻隻能在薄太後死後,才由漢景帝封侯。


    說到竇氏的兄弟,史記上關於竇氏總共也就七八百字,有一半倒在講她與弟弟竇少君姐弟相認的事,因此此書亦不能免俗,在此一提。


    史載竇氏有兄弟二人,兄名竇長君,弟名竇廣國,字少君。史書中記載的主要是與竇少君有關的事。竇少君是個可憐的孩子,竇氏入宮前,對這個弟弟十分疼惜。但在那種年代裏無依無靠的兩兄弟,簡直是悲慘世界的代名詞,尤以竇少君為甚。據說他四五歲時就因家境貧困,被人擄掠販賣到外地,又被輾轉販賣了十幾戶人家,最後被賣到礦山為奴,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這到底有多慘。采礦很慘,時不時還會遇上塌方,一次礦難一百多號人就這麽埋在裏頭了,結果隻有竇少君脫險逃生。他的主人覺得奇怪,找一個卜者一算卦,說是竇少君是貴人,有封侯的命。主人覺得奇貨可居,於是帶著他上長安找機遇,結果一到長安就聽說皇後在找弟弟,跟少君同姓同鄉,於是就來相認。竇少君雖然被拐賣的時候年紀還小,但由於後來的遭遇太悲慘,以至於生命最初那一點親情和溫暖在記憶裏反而顯得格外深刻,成為安撫他度過悲慘少年、青年期的微弱力量。在尋找人員的啟發下,他回憶起幼年與姊姊一起采桑葉從樹上摔下來的情景,等到竇後親自來問時,又說出竇氏入宮前,在驛站分別時討來米湯水給他洗頭,臨走時又將食物留給他的情景……


    竇後聽罷往事,再聽說弟弟多年為奴的悲慘遭遇,泣不成聲,“侍禦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後悲哀。乃厚賜田宅金錢,封公昆弟,家於長安。”本來是一件挺皆大歡喜的事,但是下麵一句卻是“絳侯、灌將軍等曰:‘……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又複效呂氏大事也。’於是乃選長者士之有節行者與居。竇長君、少君由此為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絳侯是周勃,灌將軍是灌嬰,這兩個是誅殺諸呂的大功臣,他們這一出麵,竇氏家族就此退讓,小心翼翼。


    這是竇氏的聰明之處,君不見後來立下大功的薄昭亦要被逼自殺,當時這幾位重臣的權力雖然很大,但後來在漢文帝的權謀之下,周勃下獄,灌嬰後人被撤封國,曾經驕橫的權臣,亦狠狠吃了新帝的苦頭,自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竇氏成為皇後,是在當時情勢之下,薄太後母子做的一個權宜選項,所以在當上皇後之後,竇後亦是一如尋常的小心恭敬。


    長安城花花世界,美女如雲,一國之天子,盡可享用。後宮中便有各種妃子冒頭,如慎夫人、尹姬等先後得寵。漢文帝自命為人簡樸,喜歡黃老之術,“清靜無為”。竇後很老實地遵守了這些規定,衣著簡樸,親自紡織,但慎夫人卻衣著華麗,招搖宮中。慎夫人甚至在公開場合與皇後同席並座,與劉恒同輦而行,處處要壓皇後一頭。


    一次行獵遊玩的酒宴上,慎夫人的席位如在宮中一般,與皇後並列,大臣袁盎看到後認為這很失禮,就命令人將慎夫人的席位挪到皇後下麵去。慎夫人居然大發脾氣,不肯就座,而漢文帝也因此問責袁盎。


    袁盎卻對漢文帝說,他如此寵愛慎夫人,不怕將來慎夫人落得戚夫人的下場嗎?漢文帝悚然而驚,忙以厚禮謝袁盎。


    慎夫人無子,漢文帝可能因此認為雖然不能立她為皇後,但給予她皇後同等的待遇,是對慎夫人的補償。但他卻沒有想到,慎夫人今日對皇後的冒犯,會埋下將來的殺身之禍。將來新帝繼位,隻要有人翻起新種“越禮”的舊帳來,慎夫人就會倒黴。所以當袁盎提醒他這一點的時候,他才猛然驚醒過來。自然,事情過去,慎夫人得寵如故,竇後依舊布景板。


    但這件在外人眼中已經相當嚴重的“失儀”之事中,竇後沒有表示,是因為她素日已經忍習慣了;慎夫人發脾氣,亦是因為她平時習慣了自己與皇後平起平坐而不知失禮。而縱容後宮形成這種情況的漢文帝,卻是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在這種“下克上”的情況成了定例時,竇後的體麵,居然要一個大臣扳回,的確是皇後的悲哀和無能。


    此外,漢文帝劉恒愛好廣泛,不但喜歡寵妃,還喜歡男寵。著名的財神鄧通,就是漢文帝的男寵。所謂鄧通之富,就是因為漢文帝聽了卜者之言,說鄧通將來會餓死。於是漢文帝大驚,將整座銅山賜予鄧通,相當於今天來說,就是給了鄧通鑄幣權,想鑄多少錢就鑄多少錢。


    而太子劉啟,也因為鄧通的出現,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事情起源於漢文帝劉恒一次背上長了個膿瘡,鄧通為了討好他,親自為他吸膿瘡。結果剛好太子劉啟到來,劉恒一起興起,就問太子,你可願意如鄧通一樣為我吸膿瘡?劉啟倉促之間不及應對,劉恒見他神情,頓時冷了心腸,認為太子對自己不夠真心。此事一出,就成為了劉啟太子生涯中的危機。


    竇氏的皇後生涯,就是麵對這些一波又一波的競爭者和破壞者,她為此心驚膽戰,日日垂淚。後來就漸漸地生了一場大病,眼睛也變得漸漸不能視物,直至最終完全失明。作為一個錦衣玉食的皇後,生病到雙目失明,是哭得太多,還是抑鬱太甚呢,誰也不得而知。


    她所生的兩兒一女,也在這危險的深宮中,與母親共同經曆了患難,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終漢景帝劉啟一生,都對這個母親不管有理還是無理的要求十分包容。


    不是沒有人把主意打到皇後的寶座上,可是竇氏作為薄太後和劉恒眼中一個省心的皇後,作為大臣們眼中一個母族薄弱自己存在感同樣薄弱的皇後,作為皇太子之母,大家覺得還是讓她繼續保留在這個位置上對大家都比較好。大家固然不願意再出現呂後那樣的權後,但也不喜歡出現寵妃奪嫡的事,太麻煩。


    然而,竇氏在失寵、失明的打擊之後,在這種極度痛苦中,她對黃老之術的感情,漸漸從原來的迎合丈夫,變成了在痛苦中的心靈寄托。據說竇後在雙目失明之後,經常叫人給她念誦《老子》的內容,估計此時此刻,也唯有那種提供“無為”的“黃老之術”,能夠安撫她的痛苦,因此使得她終生對黃老之學有著深厚的熱愛。


    公元前157年,漢文帝劉恒駕崩,這是一個在曆史上留下美名的皇帝,他勤政愛民、艱苦樸素、推行仁政、廢除酷刑、定諸侯、平外患,開創了“文景之治”。


    對於漢文帝的去世,竇皇後是悲痛的,但同時也是解脫的。在漢文帝晚年,他對雙目失明的竇皇後已經情弛愛淡,竇皇後雖然對他的知遇之恩感激深重,可對於他是否可能以新歡取代自己母子的地位,也是深懷恐懼的。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故人隻留下了美好回憶,而這種美好回憶,又會在她再也看不見光明的眼睛裏,一次次被深化,甚至讓她自己也深深地再度相信這種美好感情的存在。


    竇皇後成了竇太後,她的兒子劉啟成了新帝,也就是曆史上的漢景帝。


    在某些方麵,竇太後一直保持著很接地氣的草根性,她對生活最大的滿足,並不是榮華富貴,而是親情美滿。她尋回了兄弟們,她對她的兒女們縱容寵愛,而她的兒女們與她一起經曆了從代國到長安,從風雨飄搖到同舟同濟,也同樣對她感情深厚。


    劉啟繼位之後,就大封竇氏親族,太後之兄竇長君早死,其子竇彭祖被封為南皮侯,太後之弟竇少君被封為章武侯,其侄大將軍竇嬰,平七國亂,被封魏其侯。


    漢景帝同時對姐姐館陶公主、弟弟梁王劉武都非常友愛,兄弟兩人也是感情深厚。


    漢景帝劉啟繼位不久,就爆發了“七國之亂”,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個諸侯王聯手叛亂,波及天下,幸得周亞夫及時平亂,而竇氏家族的竇嬰和梁王劉武也在戰爭中立下大功。


    天下平定以後,梁王劉武入朝慶祝,漢景帝劉啟設宴款待,喝到興起的時候,說起弟弟的功勞,曆數對弟弟的感情,竟一時失口,說自己死後要將帝位傳給弟弟劉武。


    當然這隻是漢景帝的失口,但竇太後卻不知道怎麽地信以為真了,轉眼就要漢景帝兌現承諾,要立劉武為儲君。


    竇太後本是草根女,其實對政治並不懂,多年來安分守己地在後宮過著溫馴的生活,眼睛還好的時候,也不過是讀讀黃老之學,到雙目失明的時候,基本上就隻有靠聽別人念書來打發日子了。雖然黃老之學是文景時代的政治理念,但從一家學說到政治理念的執行,還是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奈何竇氏是不懂政治的,更不懂得皇位的交接,是不能私相授受的事情。


    劉啟一時失口,被頑固老媽糾纏,後悔不迭。竇太後一心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留給自己的孩子,讓自己的孩子可以共享權勢與富貴,而忘記了皇權並不是過家家,不但沒有達到她的心願,反而讓劉啟和劉武兄弟之間的感情產生了不可融合的裂縫。


    竇氏族人竇嬰也曾勸竇太後說父子相傳,是本朝的祖製,怎可立弟弟?結果此言惹怒了竇太後,差點要把竇嬰給除名。


    而劉啟也知道,同他的瞎眼老母,是無法解釋清這件事的。甚至別人說的話,也很難讓竇太後聽得進去。他不願意和母親鬧翻臉,但更不願意順從母親,於是將此事推到大臣們身上,說是諸大臣不肯。朝議幾次以後,劉啟順水推舟,就立了自己的長子劉榮為太子。


    有時候政治的事件,如同蝴蝶的翅膀,在某個點上扇動,卻影響到下一個點。


    因為竇太後逼立梁王劉武,漢景帝劉啟才會匆忙立了劉榮為太子,這一立,就把漢景帝後宮中的矛盾徹底激化了。


    在劉啟繼位之時,立的是薄太後的母族之人為皇後,但這位小薄後,並不得劉啟寵愛,劉啟真正喜歡的卻是為他生下三子的栗姬。在劉榮立為太子之後,朝中內外,便掀起一股要求立太子母為皇後的風潮來,而小薄後也因此被廢。


    小薄後是薄太後的族人,她此刻被廢,竇氏不發一言,可見之前薄太後和竇氏的婆媳和樂融融,更像是一出薄太後單方麵操縱的親情戲罷了。竇氏眼睛雖瞎,但是對於真情假意,還是明白的。


    小薄後被廢以後,此時的栗姬離後位隻有一步了。而改變這一切的是館陶公主,竇太後唯一的女兒。


    館陶公主比她親媽更懂得後宮生存之道,她知道現在憑著親媽親弟弟的寵愛,她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親媽會走在她前頭,到時候她就得在親弟弟甚至親侄子手底下過日子。於是她為了拍皇帝弟弟的馬屁,曾經獻了不少美女給漢景帝。如今看到栗姬的兒子將成為太子,她就忙去找栗姬,打算把自己的女兒陳阿嬌許配給太子劉榮,結成兒女親家,以保障自己將來依舊風光的局麵。


    沒想到栗姬早對館陶公主向漢景帝獻美這件事懷著嫉恨之心,此時以為自己必將成為皇後,得意之下,便要將過去的怨恨發泄出來,不但對館陶公主的要求一口回絕,言語中還有那麽些不恭敬。


    公主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栗姬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低估了館陶公主的能量。她以為憑著自己的美麗征服皇帝,就是拿到了一張最大的王牌至尊寶,見誰就能壓死誰。她忘記了,打牌打的是一局牌,而不僅僅是一張牌。後宮的博弈,有時候不僅僅隻是後宮女子們一個人的博弈,還包括其他人手中的牌。


    就在館陶公主氣急敗壞的時候,漢景帝另一個妃子王娡乘機討好館陶公主,並請求將自己的兒子劉徹許配給陳阿嬌。這一舉動哄得館陶公主十分開心,自然也卷起袖子為自己的小女婿爭江山。


    在館陶公主的進言下,曾經風頭無倆的栗姬在接近皇後寶座的時候從天下跌入地下,已經登上太子位的劉榮被廢。不甚得寵的美人王娡登上皇後寶座,默默無聞的庶出子劉徹成為大漢帝國的皇太子。


    而在這一連串的變故中,不管是小薄後的被廢,還是栗姬的接近後位又失去,或者是王娡的上位,對於竇太後來說,漢景帝的後宮如何變化,其實她並不感興趣。


    她唯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兒女之事,所以隻要館陶公主要的,她就會給她。而幼子劉武已經煽起的野心,自然也不是這麽容易熄滅的。


    竇太後坐視劉榮被廢的很大原因,就是在此後又提出立劉武為太子的要求,漢景帝自然是不肯答應的,就借口大臣袁盎等人反對為由,乘機再立劉徹為太子,竇太後願望再次落空。而梁王劉武聽說是袁盎等與他作對,大怒之下,便派刺客在宮門口行刺反對立他為儲的袁盎等諸大臣。


    景帝大怒之下,嚴令緝捕真凶。自然大家都明白,這件事太明顯了,就是劉武所為,於是一查就查到劉武的身上去。劉武手忙腳亂之下,令刺客自殺以滅口。劉武自然也是不能逃脫罪行,無奈漢景帝奈何不了老娘竇太後的胡攪蠻纏,再加上姐姐館陶公主哭鬧,於是劉武之事,不了了之。


    但竇太後再偏心劉武,也知道此事已經觸了漢景帝逆鱗,而漢景帝雖然是個孝子,但素日在為人處事上許多方麵,表現得與漢文帝極為相似。


    而劉武畢竟也是嬌生慣養,在一時衝動犯下如此逆天大罪之後,隨之而來的追查和漢景帝的勃然大怒,也讓他見識到了什麽是天子之威。漢景帝雖然因為竇太後的哭鬧而沒有殺他,但劉武還是對差點丟了性命的情景印象深刻。因此劉武在回到封地之後,便一驚成病,不久就病死了。


    竇太後在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驚呆了,刹那間,當年的代王後及四個嫡子的“病死”情景,又出現在她眼前。她的眼睛已經瞎了太久,唯其如此,她對未瞎之前所見過的事,記得特別深。尤其是這一幕人倫慘劇,更是多少次曾令得她午夜夢回,汗濕重衣。


    舊事新景,交織在一起,而劉啟這個和他父親格外像的兒子,更讓她覺得膽寒。這一刻她幾乎可以認定,是劉啟殺了劉武;她後悔自己的天真害死了幼子;她更害怕自己的長子變成令她害怕的怪物。


    她開始整日涕泣,不吃不喝,口中喃喃地叫著:“皇帝果然殺了吾兒!”


    有人說,她這是罵漢景帝殺了劉武;但我想在她的內心甚至有一種可能,是否她曾經目睹代王妃在臨死前,也如此詛咒“皇帝果然殺了吾兒”。或者這句話給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到了內心極度脆弱的時候,這句話不禁脫口而出。甚至在某些內心不可觸及的隱秘角落裏,她是否懷疑是漢景帝身上的那部分漢文帝所具有的性格,殺死了她的幼子劉武,也殺死了她心中的孝子劉啟。


    漢景帝畢竟與竇太後母子情深,在這種情況下,也不禁驚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時候善解人意的館陶公主進宮了,她深為了解母親的心情,於是勸漢景帝把梁國一分為五,劉武的五個兒子都封王,五個女兒都賜給湯沐邑,以此勸慰竇太後,漢景帝實無對付梁王之心。


    竇太後的恐懼和焦慮得到了寬慰,終於漸漸地放下心結,與漢景帝慢慢恢複了母子關係,而館陶公主也因此受到漢景帝的更加信任。


    不久之後,漢景帝去世,史家將文帝、景帝在位的時期稱為“文景之治”。


    漢景帝死後,漢武帝登基,竇氏從太後升為太皇太後。而這個時期,常常會因為漢武帝與竇太後政見不同,他所倚重的儒臣屢受竇太後之打壓,而把竇太後變成一個老政客的形象。


    而事實上,在漢文帝時期已經雙目失明的竇太後,在漢景帝時期又隻留下寵溺子女故事的竇太後,此前並不曾表現出任何政治上的才能來。而對於漢武帝前期壯誌不得伸張的最大原因,更可能是文景時代崇尚黃老之學的舊臣,和推行儒家理論的新派之間的派係之爭。而舊臣們把老太太當成一麵壓製新帝的牌,而老太太則更多是出於情感因素,憑著“一輩子吃苦的老年婦女可以用孝道對兒孫們有著胡攪蠻纏不講理的天賦權利”,而使得政治上還幼稚的劉徹不得不向這些老臣們讓步罷了。


    當然,人壽終有定,漢武帝建元六年,竇太後病逝於長樂宮。


    從一個吃苦耐勞的草根女,到大漢皇後、皇太後、太皇太後,竇氏活了七十多歲,封後五十一年。她的人生雖然有過許多波折,雖然也有諸多不如意,但總的來說,她實在是充滿運氣的一生。皇後之位莫名落在她的頭上,有孝順的兒子,有聽話的孫子,福壽祿都還算圓滿。


    盡管,她看得到的時候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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