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阪冬子的家住在練馬區貫井町。汽車在目白街道上向西行駛,在中村橋跟前穿過西武線的交差口,到稠密的房屋之間像沙漠那樣出現稀朗的田地時再向左拐去。


    旅館裏負責人事的人畫的地圖比例正確、簡潔清楚,所以有阪冬子的家一下子就找到了。這是麵向白領的小巧住宅。院子大約有二十坪大,四周圍著低矮的石牆。院子裏鋪著草坪,也許是體現主人的情趣,花草、石塊、水池錯落有致,配置得十分精巧。


    雖然這種小住宅隨處可見,但對與老夫人、三個孩子一起擠在新村兩套間房子裏生活的內田刑警來講,這房子便顯得格外優雅。或許是剛剛離開殺人現場的緣故,才產生了這樣的感覺。從冷氣中出來,更覺暑熱難擋汗水淋漓。他站在大門外一邊抹著脖子上的汗水,一邊按著門鈴。出來一個年輕女子,身著真絲套裝,顯得非常爽滑的。她好像正要外出。


    兩名刑警頓時悟察到這位女子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你是有阪冬子君吧?”


    內田刑警試問道。不出所料,對方點點頭。這是一個豐滿柔媚的女人。


    “你要出門的時候打攪你,真對不起,我們不會耽誤你更多的時間,有些事我們想打聽一下。我們是……”


    內田出示警察證件說道。


    “是怎麽回事?”


    冬子的臉上掠過畏懼的神色。她好像還不知道久住社長被殺的事。此事既沒有向新聞界透露,旅館方麵除了有關者之外也還沒有公開,所以隻要旅館那裏沒有人與她聯絡,有阪冬子就不可能知道。


    “開門見山吧。有阪君,你昨天是幾點下班的?”


    “我記得是傍晚7點50分左右,出了什麽事?”


    “下班後馬上就回家了,還是去了哪裏?”


    內田刑警咄咄逼人,態度相當強硬,與和吉野文子交談時截然不同。因為內田認為,這種方法對有阪冬子最有效。


    “這……這裏講話有些不方便。”冬子顧忌著屋子裏麵。


    “冬子,你有客人嗎?請到裏麵來坐吧。”


    裏麵傳來像是母親的聲音。


    “不用了,我們要出去一下。”冬子趕忙對著裏麵說道。


    “呃!剛回來又要出去了?不要太累了!”


    聽聲音母親眼看就要從裏麵出來,冬子用緊張的神色催警察快走。


    以為她要外出,原來是剛回到家裏。現在上午10點鍾還不到,所以估計她很早就出門了,從裝束推測不會是近地方。年輕女人休假日上午10點鍾以前盛裝外出後已經回家,這到底是什麽類型的事情呢?——


    難道有阪冬子昨夜在外麵過夜了?——這時,內田的心裏萌發出這樣的疑問。疑問瞬間就變成了確信。


    也許她以秘書這個職業為幌子,瞞著家人在外麵隨心所欲。正當她陶醉於胡作非為之時,她的老板被殺了——


    這個女人,想不到是隻狐狸精!——


    內田為冬子的矜持剛剛鬆弛下來的心又收緊了。內田他們跟著冬子走進了中村橋附近的小茶店裏。來不及等到果子汁送來,內田便急不可待地問:


    “有阪君,你昨天夜裏沒有回家吧?”


    冬子的臉旋即緊張得像被刀頂著一樣。


    “果真如此?那麽請問,昨夜你住在哪裏了?”


    “我……在朋友家裏。”


    冬子低俯著臉支支吾吾地說道。


    “那個朋友叫什麽名字?”內田緊接著問。


    “我為什麽一定要說?”


    冬子終於抬起頭回絕道,年輕的山田刑警露出遊移的目光。他是村川班年齡最小的刑警。


    “不告訴你,你早晚也會知道的。你現在與一起重大案件有牽連。說實話對你有好處。”


    內田措辭謹慎。如今這社會,說話稍不留神,刑警就會因脅迫罪受到起訴。


    “你說的重大案件,是什麽事?”


    “告訴你吧,久住社長昨夜被人殺了?”


    有阪冬子的臉頓時抽搐了一下。兩名刑警犀利地審視著她的麵頰。但是,女人臉上掠過的驚愕不像是虛假的。山田刑警說著事件的概要,內田觀察著冬子的表情,心想倘若這是演技,這女人何以了得!


    既沒有哭泣也沒有誇張的舉止。最初的驚愕過後沉浸在悲痛之中保持著一定的節製。這種痛楚的方法,與失去寵愛自己的老板後產生的哀傷是相稱的。


    “因此,你和社長分手的時間,和在哪裏過夜,就顯得特別重要。”


    山田刑警將案件的概要解釋完以後,內田重又叮囑道。冬子微微點頭。


    “我明白了。我說,我昨夜是和一個人在一家旅館裏過的。”


    冬子的臉因害羞而泛起紅暈。對於未婚的年輕女子來說,坦白這樣的隱私,就如同將自己的裸身暴露在眾人的麵前。


    “光說‘一個人’、‘一家旅館’,就等於什麽也沒說。”


    內田刑警毫不顧及女人的羞愧緊逼著問。其實,她的話對搜查員來說什麽價值也沒有。


    “說吧。在哪家旅館?和你在一起的人叫什麽名字?”


    “這……”


    冬子的目光向上揚了一下。


    “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你。你們要調查,隨你們的便!”


    刑警們仿佛遇到了一個軟釘子,這個女人有著與外表不同的剛毅。要化解她的剛硬,還需要時間和忍耐。


    內田從女人的目光中得到這樣的領悟。這也是多年的經驗所致。


    2


    “必須監視有阪冬子。我先把山田君留在她家的附近了。”


    內田返回護城河旅館,向村川警部匯報後補充道。負責調查總經理和總服務台有關者的刑警們,都聚在旅館方麵專門為他們安排(不知旅館方麵是否願意)的房間裏。這裏現在成了搜查本部辦公室。


    “這樣處理很恰當。我們經過調查,得知總經理的萬能鑰匙和總服務台的備用鑰匙,昨天晚上都在固定的位置上沒有動過。”


    以村川警部為主,全體警員的表情都異常緊張。


    “原來如此!”


    屋內的緊張氣氛立刻就感染了內田。他已經聽出村川話裏所包含著的重大含義。


    “是的。倘若將3401室原配鑰匙、領班的樓麵通用鑰匙、總經理的萬能鑰匙、總服務台的備用鑰匙按順序稱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把鑰匙,利用後麵三把鑰匙的可能完全排除了。於是,從現在得到的線索來判斷,隻有第一把鑰匙還有一絲可能。這種可能分為兩點,一是凶手敲門,被害者自己開門,一是同案犯敲門,誘使被害者開門,趁被害者不注意時將鑰匙盜走交給凶手。”


    “我覺得前麵說的可能性有些牽強。”


    小林刑警發表不同意見。小林是僅次於內田的老刑警,搜查一課有名的“理論派”。


    “你說說看!”


    “首先從屍體狀況來推測,被害者不可能聽到凶手或同案犯的敲門聲後走到客廳外麵的房門再走回去,而且這時被害者不知道來訪者即凶手有殺機,當著來訪者的麵鑽進被窩裏是不合情理的。據我向旅館職員了解,據說久住社長非常講究儀表。那麽,茶幾上明明放著洗熨好的寬睡衣,卻穿著皺疊不堪的薄睡衣將客人迎進屋,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寬睡衣好像沒有動過。”


    “的確如此。但是,假如那個來訪者是久住社長非常熟悉的女人,這會怎麽樣呢?而且可以看作是與社長交情頗深的女人。將那樣的女人接進屋來,男人用不著像平時那樣衣冠端正吧?當女人在做化妝之類的事情時,男人先躺在床上也很正常吧,心裏還在雀躍呢。”


    村川原想開個玩笑,但在座的人沒人能笑出來。


    “但是,在打開房門之前,不可能知道來訪者是誰,當然就要穿寬睡衣。”小林始終不忘寬睡衣。


    “兩人之間可以事先約定門鈴如何按,就像我們在自己家裏常做的那樣。”


    村川說得沒錯。但若那樣,從第一把鑰匙引發的兩種可能性,都與“女人”有關,而且目前與那個女人距離最近的人,就是有阪冬子。


    久住和冬子的關係到什麽程度?這在以後的調查中會見分曉,但眼下確鑿無疑的,至少是社長與得寵的秘書這種關係。即便沒有性關係,估計也已經相當接近。可以認為,有阪冬子在吉野文子的麵前裝作離開3401室,與文子分手後又通過非常樓梯返回房間,即便事先沒有與久住約好,見討人喜歡的漂亮秘書夜間來訪,久住也會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門的。


    即便有阪冬子不是凶手,但她耍花招讓久住睡下後偷走鑰匙也是輕而易舉的。久住的枕邊有安眠藥,可見不需要花費多大的心機。也許還口對口地讓久住服藥了,根據解剖,這早晚會水落石出的。性欲衰竭的老人隻要這點“恩惠”就會欣喜若狂的。


    能打開3401室的四把鑰匙中,現在三把鑰匙已經被否定,從所處的地位來看,剩下的第一把鑰匙最唾手可得的,隻有有阪冬子。而且,她隻說昨夜“和一個人在一家旅館裏過夜”,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村川表揚內田處理得當,就是為此。


    “會開到這裏吧。接下來調查有阪冬子。隻是從現場來推測,凶手十分冷靜,非女人所為。有阪背後一定有男人。先從有阪的身邊查出‘在一家旅館裏幽會的一個男人’那個家夥!”


    在座的人都意氣昂揚地站起來,仿佛訓練有素的獵犬在主人的一聲號令之下一起撲向野獸。在座的人……不!隻有一人例外。就是平賀刑警。


    房間裏的人都跑了出去。隻有平賀蜷縮在那裏一動也不想動。若在平時,他早就行動了。


    “怎麽了?你身體不舒服嗎?”村川責怪道。


    “是的……不!”


    平賀不置可否地答道,依然蹲在那裏。


    “到底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就躺一會兒。”


    “不要緊,沒什麽事的。”


    平賀咧著嘴堆出笑容站起身來。村川沒有再多的過問,心想一定是連日來連續作戰(治安值班期間小案件的偵查也很多)過累,身體一下子適應不過來。隻要本人說不要緊並站了起來,即便有些不舒服,年輕人在工作中體力會得到恢複。


    村川警部沒有想得太多。但是,平賀站起身來以後仍然扭扭捏捏的,失去了往日的麻利勁兒。


    他心事重重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目光呆滯。


    “平賀君,你有什麽事想對我說啊?”


    準有什麽難言之苦衷。平賀從剛才起就心神不定,村川便催促道。


    “是……其實……”


    平賀果然開口道,但內心裏仿佛充滿著躊躇和壓抑,便又吞吞吐吐起來。


    “你說吧!這裏就我們兩個人。”言外之意,即便對你不利,我也絕不會對別人說——村川的細微體察諄諄誘導,打消了平賀的顧慮。


    “股長。”


    平賀沮喪地開口道。他沒有察覺到,這聲音酷似嫌疑人招供之前的語調。


    “有阪冬子在旅館幽會的那個男人,不必去找了!”


    為什麽?——村川用目光催他講下去。


    “其實……”平賀的喉結像咽下什麽東西似地蠕動著。


    “因為那個男人……就是我!”


    “是你?……你就是在旅館裏幽會的人?”


    村川的表情仿佛還沒有聽懂。有阪是嫌疑人,平賀是刑警,他還無法將兩者連結起來。


    “有阪冬子是清白的,她在旅館裏幽會的男人是我。”


    “你說什麽?”


    村川目瞪口呆。他終於理解平賀的話裏所隱含著的意思。


    “她說的‘一個人’就是我。股長,昨天夜裏我把聯絡地點設在東都飯店,其實就是在那裏和有阪約會。”


    一旦開口便毫無顧慮了。平賀越說壓抑著自己的心理負擔越輕,舌頭也變得潤滑起來。


    “你給我詳細講講吧!”


    村川好不容易克製著最初的驚愕說道。同時,他想起昨天日班下班問平賀聯絡地點時,還挪揄說:是去豪華高級的地方啊!


    “有阪冬子是我的未婚妻。昨夜我們在東都飯店裏一直在一起。”


    “這事是真的?”


    見部下突然說出離奇的話來,村川盯視著部下的眼睛。


    “是真的。我原來想這幾天向股長匯報的。”


    昭和23年以前,警察在結婚時,根據“警察訓律”必須得到直屬上司的許可。這條規定在昭和23年2月的“警察須知”中被取消,以後警察結婚完全自由。但警察是法律的維護者,由於職業關係,與有前科的人或妓女結婚被視為不受歡迎。因此,作為一種風氣,向上司申請成了不成文的規矩。


    兩年前,平賀團一起案件的調查去走訪護城河旅館時,最先接待他的就是當時在總服務台當禮儀小姐的有阪冬子。


    有阪冬子為人溫和,平賀對她一見鍾情。在他的主動進攻下,兩人開始交往。此後事隔兩年多,平賀仍沒有向村川匯報,是因為一直沒有得到過冬子任何明確的承諾。“未婚妻”是平賀信口說的,交往時間越長,男人的熱情越高。如今對平賀來說,除了冬子之外,他不會考慮其他女性。


    在他眼裏,有阪冬子是至高無上的。一想到與她共渡生涯白頭到頭,平賀就會幸福得飄飄然起來。


    然而,女人的態度總是很曖昧,但也不像是討厭平賀。


    “我愛你,但對女人來說,結婚就是一次巨大的賭博呀!我還沒有下決心將自己賭在你的身上。”


    冬子的話裏總是含著這樣的潛台詞,對他的約會,每三次中大約答應一次,而且一邊眼看就要將一切都獻給他,一邊卻除了嘴唇,決不會給他再多的東西。


    他常常想是不是應該靠體力來強行得到她。他心想,女人的猶豫是由處女的害羞產生的癡態,內心裏是向往著自己的。


    但是,與“男人”相比,平賀更多地意識到自己的職業。


    他無法衝破若是普通男人不用花費多大努力就能衝破的最後防線,但不知刮得是什麽風,昨夜女人已經主動將一切都獻到男人的麵前。那真的是刮了什麽風嗎?按兩年來交往的習慣,就是昨夜的幽會,平賀打算最多也隻是和女人平靜的渡過。而且事實正是如此,吃飯、喝茶、平靜地交談——像初戀情人那樣忠實地遵守著固定的跑道。至少約會的前半部分是這樣——


    平賀的工作十分忙碌,倘若每月有一兩次與冬子相見的機會就心滿意足了。與鍾愛的女人交往長達兩年,如今還保持著剛認識時的狀態毫無進展,平賀無法克製自己精力上的浪費和焦灼的念頭,同時與冬子在一起的短瞬時刻(縱然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對為工作奔忙身心極其疲憊的平賀來說,也是一種調節。


    正因為如此,他雖然估計到昨夜的約會和以前一樣不會有什麽進展,但赴約時依然為與女人的平靜交談和分手時的接吻心裏雀躍著。他沒有再多的奢望。但是……“昨夜”的情景,平賀依然曆曆在目,他能夠溫馨地回憶起任何細節。


    在他的身體底下,他看見的是明眸皓齒的女人沉浸在愛意之中,蓬鬆而淩亂的烏發,圓潤泛薔薇色的頸脖,顯得十分妖媚動人,再往下看便是豐腴的肉體義無反顧地為他而打開,柔情綽態體貌豐盈,十分冶豔。


    敞開著窗簾的大玻璃牆上,映現著華麗卻帶著哀愁的夏夜。夜深後,窗外繁華的燈光變得格外寥落,但從高層旅館的房間裏望去,卻仿佛是鑲嵌著無數價值連城的寶石。


    “噯……”


    冬子沉浸在做愛後的餘韻裏,不知何時微微地睜開眼睛,清澄的目光布滿著血絲,不知是房間裏粉紅色燈光的映照,還是亢奮的情緒還未隱退。


    “今天晚上,對我們來說,是值得紀念的一夜。”


    平賀注視著冬子的眼睛想要證實她的內心深處,冬子躲避著他的目光,露出惘然的笑意。


    “是啊。”平賀頗有同感地點點頭。於是,冬子像撒嬌的小動物那樣將麵頰靠在男人那厚實的胸脯上,若無其事地問道:


    “現在幾點了?”


    平賀一把抓過放在床頭櫃上的手表,透過暗淡的燈光回答她的時間……正處在久住被殺那段時間裏的中間。


    因此,冬子不可能是凶手。平賀從來沒有經曆過男女之歡,不知道冬子奉獻給他的是不是“第一次”。但是,他確信那是“第一次”。


    她的“初夜”和老板被殺的巧合,加上她因此而成為重要嫌疑對象的不幸,平賀真的不知所措了。


    平賀的職業是警察。冬子在受到內田的詢問時沒有說出平賀的名字,是因為她不願意給他添麻煩。一個女人將要被立為可怕的殺人嫌疑對象時,卻還想為“戀人”庇護。


    平賀昨夜觸摸了冬子身體上最珍貴的部分,現在他又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上洋溢著她那無限的愛意。


    隻有自己能救冬子。而且,隻有自己的幫助,才是堅如磐石的。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證明她不在現場,這是真正的堅不可摧的證明。


    “將與有阪冬子在一起的時間,準確地講一遍。”村川催促著。


    “約好7點半在東都飯店的休息室裏幽會,見麵是在8點。此後到今晨7點半左右離開旅館,我們一直在一起。”


    “你睡著時,她會不會偷偷地溜出旅館?”


    “我們一直到3點時才睡下,隻是黎明時打了一會盹兒。而且,我們睡的是雙人床,倘若要悄悄起床,我馬上就知道了。總之,她是我的未婚妻,我非常迷戀她,所以一直摟著她睡覺,反正溜走時要不讓我感覺到是不可能的。”


    平賀想起和冬子一起互享對方激情的那段時間。在餐廳裏吃飯,10點左右進房間之後,開始了那段令人消魂的時間。冬子問時間,是第幾次做愛以後?


    “淩晨1點30分”,倘若鑒定的死亡推定時間正確,那麽正是在那段時間裏,久住命歸黃泉。


    兩套房間分別在兩家同樣巨型的旅館裏,一邊是戀人之間在執著地做愛,一邊卻是凶殘的殺手在用鋒利的刀無情地紮入內髒的深處。人生真是叵測!


    在那段時間之後,她還貪婪地迷戀著平賀,簡直就像不讓他睡覺似地。冬子向他表現的愛戀越是熾烈,便越是證明著她的無辜。


    兩人真的幾乎沒有睡,她從昨夜到今天早晨絕對不會去護城河旅館。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平賀覺得自己比誰都更清楚。隻是,“對此十分清楚”這一事實,就將她的隱私暴露無遺,因此才強忍著沒有說。但是,即便平賀以為瞞住了,對村川來說也如雷灌耳。


    “你這家夥,在這種地方談論你的風流韻事!”


    為了緩和平賀的緊張情緒,村川故意用調侃的語氣說道,但內心裏卻感到很困惑。一個嫌疑對象浮現在偵查線上,即便證明這個嫌疑對象不在現場的人可以是刑警(對嫌疑對象來說再也沒有如此可靠的證明人),但問題在於兩人的狀態如何,這可以證實那種證明的可信程度。


    兩人是在旅館裏睡的。而且,作為證明人的一方是搜查一課的刑警。更糟的是這名刑警正處在治安值班期間,以備隨時都可能發生的犯罪。證據即便有法律上的價值,按社會常識卻行不通。


    而且,村川另有一個困惑的原因。就是,倘若冬子是清白的,久住被殺就會變得不可能。村川決定首先麵對最後的困惑。


    “從竹橋的護城河旅館到日比穀的東都飯店,再怎麽快也要十分鍾吧?”


    平賀明白村川的意思。村川是在計算經吉野文子證明離開3401室之後到東都飯店與平賀幽會的這段時間裏,能不能插入返回3401室偷出鑰匙的時間。


    “你和有阪冬子君見麵,的確是8點嗎?”


    村川知道冬子是部下的未婚妻後,突然在冬子的名字後邊加上了“君”字。


    “確實的。是我先到,我在等著她時一直看著手表。對了!查一查總服務台的登記本就更準確了,上麵用計時機打印著訂房的時間。”


    村川“嗯”了一聲,揚起頭望著天花板。


    冬子是7點50分和吉野文子一起離開3401室的,8點和平賀會麵。竹橋到日比穀之間用十分鍾跑完,所以時間緊張得連攔出租汽車的時間都沒有。


    那段時間裏絕對不會有那種返回久住房間、偷走鑰匙交給凶手的工夫。


    而且,要是當即返回,久住還沒有睡下,她不可能當著久住狐疑的目光將鑰匙偷走。據吉野文子所說,久住有可稱“定位偏執症”的怪癖,倘若攜身物品沒有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就睡不著覺。


    他有如此習慣,即便將鑰匙拿走,倘若睡覺前發現床頭櫃上的鑰匙不見了,馬上就會起疑心的。無論如何也要等他入睡以後才能對鑰匙下手。


    但是,縱然口對口地讓久住服下安眠藥後順利睡著了,倘若不乘坐什麽“定時往返機器(英國小說名:“thetimemachine”——譯者注)”,晚上8點就不能在東都飯店和平賀見麵——


    除了有阪之外,還有其他女人?眼下隻能這樣考慮——


    “反正明天解剖結果會出來,到那時也許會有更詳細的資料。”


    村川冥思苦索著最後說道,他的嗓音裏充滿著沮喪。他知道性愛是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到的最隱密的部分,但那個對事業執著奮鬥著的高齡老人,難道真會有好幾個能在深夜請到旅館客房裏來的女人?這是無法想象的。


    不管怎樣,這在今後的調查中會找到答案的。


    村川突然感到狼一樣的饑餓。四把鑰匙全部被否定,惟一浮現在偵查線上的嫌疑對象,自己的部下證明她不在現場。麵對如此艱難的局麵,唯獨他的胃沒有忘記向他提出忠告。


    3


    翌日下午,委托東大法學教研室進行的解剖鑒定出來了。鑒定結果如下:


    一、死因


    由刀刺中心髒產生的心髒損傷,以及引起的出血。胃內查出少量的巴比土酸鹽類安眠藥,但據推算,藥量對死因沒有影響。


    二、死亡推斷時間


    昭和40x年7月22日淩晨1時至2時之間。


    三、刺傷部位及程度


    傷口與身體呈直角處於左側第四肋骨間腔側胸部,長2.6厘米,寬0.2厘米。傷口靠近身體中央一端為刀背,例胸部為刀刃。刀背處的傷口邊緣有若幹表皮脫落。傷口深12厘米,與心壁呈直角刺透心室,抵達左後肺。


    四、凶器的種類及用法


    是用刀尖極鋒利的生魚片菜刀模樣的單刃刀器,自上而下筆直刺入。


    五、屍體血型


    a型。


    4


    “這起案件,大家來分析一下。”


    村川警部說道。參加搜查會議的村川班刑警們顯得極其疲勞和焦灼。在麥町署設置搜查本部已經有二十天了,偵破走進死胡同毫無進展。搜查一課由九個小組組成,每個小組設七八名刑警。治安值班實行輪流製。在案件發生時,當班的小組以主力參與偵破,但這是有“運氣”的,有時還沒有進入偵查程序就迅速破案,有時即便搜查員不分晝夜地四處奔跑,放棄節假日的休息,仍會走進迷宮裏。


    偵查一旦走入迷宮,冷言冷語便會迎麵而來,而且人手會被每天發生的新案件不斷抽走。側目看著那些很晚才設立的其他案件的搜查本部為破案而舉杯慶賀,會感到臉上無光,不得不打起精神奮力查找不知躲在哪裏發出冷笑的凶手。盡管如此,能繼續追查還不算丟臉。倘若案件還沒有偵破就將搜查本部解散,那時的遺憾才真讓搜查員們無地自容。


    護城河旅館凶殺案,看來正好是這一類騎虎難下的案件。


    “我們把已經查找到的線索整理一下吧。”見沒人主動發言,村川警部又開口說道。


    “現場沒有發現凶手的遺留物品,化驗出來的指紋和掌紋全都是被害者和那個叫有阪的秘書,以及吉野文子的。其他如衣服纖維、血跡、發毛、唾液等能確定或查找凶手的線索什麽也沒有留下。即便沒有死因鑒定,從屍體狀況來看,顯然是他殺。盡管大家都已經知道,但我還是來例舉一下推定他殺的理由吧。第一,最重要的就是沒有發現凶器。倘若是自殺,一般在屍體的附近都會發現凶器。自傷後再將凶器扔出窗外或藏到櫃子裏,這樣的例子很罕見。傷口這麽深,被害者片刻就會死亡,何況窗戶是固定式的,無法開閉。不要說室內,就是現場周圍一帶都沒有發現凶器。”


    “第二是手的位置。被害者是右撇子,但右手手掌朝上放在臀部下麵。用刀自殺的人將用起來順手的一隻手放在身體底下,顯然這不符合一般常識。”


    “第三是被害者的體位。想要自殺的人會采用最難用力的仰臥嗎?”


    “第四是傷口深度。一名仰臥在床的七十多歲老人,能用刀紮入自己的體內、深度達到穿透心髒直達後肺嗎?”


    “第五,觀察被害者的傷口,與身體呈直角左偏,刀背朝著身體的中央,刀刃朝著側胸部。用被害者的體位圖謀自殺,握凶器時一般應該反過來,握時刀背朝著外側。於是,被害者是右撇子,因此傷口的刀刃和刀背兩端應該反過來。”


    “第六是毛毯和睡衣。自殺者無論使用多麽鋒利的刀器,都不會隔著衣服往身上刺。這起案件,盡管布料很薄,卻是正經八百地穿好睡衣蓋上毛毯,隔著兩層布料往下紮。”


    “第七是致死手段。自殺手段中最便捷最常見的是服毒,其次是撞車、上吊、投水、吸煤氣等,有這麽多對高齡老人來說方便簡易的自殺手段,卻選擇了最使人膽怯的刀器,這令人無法理解。”


    “何況,被害者的枕邊放著藥量足以致死的安眠藥。奇怪的是,隻要多服一些藥量就能輕易死去,他卻特地服用到有催眠效果便用可怕的刀器自傷。膽小的自殺者常常使用藥物合用的方法,那是為了減輕死亡的痛苦。藥物和煤氣或上吊的組合很多,不會和刀器組合。萬一說有,服藥時間和刀刺心髒的時間必須很接近。”


    “第八,是從第七引伸出來的,從胃裏檢查出來的安眠藥來看,被害者死亡時的睡眠深度如何,不是很明顯,但藥的種類是巴比土酸係的深度安眠藥。由此可以確定,死亡推斷時間正處熟睡的時候。熟睡著的人怎麽能自殺?再說,即便藥效已過醒來,但想自殺的人服用安眠藥幫助入睡,這是無稽之談。弄錯藥量少服藥而沒有死去,便用刀結果自己的性命,這樣推測也可以,但經鑒定藥量極小,推算下來遠遠沒有達到致死的量。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被害者沒有任何企圖自殺的理由。馬上就要與cic進行業務合作,這時恐怕是被害者最有生存價值的時候。以上所述大家都清楚,我隻是重複一遍,但因為現場情況有疑點,所以我希望在進行案情討論之前,先確定死者係他殺。”


    村川用牛舌一般的厚舌頭舔著厚上唇,往在座的人臉上打量了一番。


    “我們先談談現場的情況。3401室的第一把鑰匙在被害者枕邊的床頭櫃上。能拿走這把鑰匙、同時即便沒有鑰匙也能讓被害者不產生任何懷疑親自開門的人,隻有一個,就是有阪秘書,她是旅館內部的人。經平賀刑警和吉野文子的證明,她不在現場。”


    “根據屍體解剖推斷,被害者在受到凶手襲擊時正熟睡著。假設是被凶手敲門或門鈴聲吵醒,從屍體的情況來判斷,來訪者必定關係相當密切,而且還是女人。根據此後的調查,得知無論旅館內外,除了有阪秘書之外,被害者的周圍沒有這樣的女人。從業務往來、親屬關係等情況來看,也沒有出現可懷疑的人。房門和內室門都鎖著,尤其是內室門,鑰匙的旋轉方式很複雜。由此推斷,凶手是對內部情況很熟悉的人。同時,能打開3401室的第二、第三、第四把鑰匙,已經證實在案發時都處於不能使用的狀態。於是就產生了一個矛盾:凶手必須是內部的人,但眼下內部的人卻又不是凶手。


    “此外,3401室自開張起就一直由被害者專用,外部的人又不能事先將鑰匙拿走,也不能偷按鑰匙印配製備用鑰匙,委托製造商製作備用鑰匙也是不可能的。”


    “同時,現場除了房門和內室門以外沒有別的出入口,窗戶是固定式的,不能打開。即便能打開,在第三十四層的高樓外牆上,既沒有攀手也沒有踩腳處,上麵旋轉-望台像外伸的陽台一樣支出著。也許是高級旅館的隔音需要吧,頂棚、牆壁除了連老鼠也鑽不過去的空調換氣孔之外完全密封。”


    “是全封閉的房間啊!”


    桑田刑警終於開口道。


    “是的,而且是雙重密室,凶手倘若是外部的人,即便弄到鑰匙也無法打開內室門。”


    麵對隻在推理小說才會出現的離奇凶案,在座的人與其說是困惑,還不如說都是一副不敢輕信這是事實的模樣。


    “但是,隻要凶手是個大活人,就肯定會發現某處有著能進出這套房間的空間,隻是我們現在還沒有發現。因此,根據已知的條件和資料,希望大家分析一下凶手可能進入的方法。”


    村川一閉上嘴,屋內便籠罩著沉悶的靜寂。當人們眼看就要忍受不住這種沉悶的氣氛時,荒井刑警揚起目光,欲言而止。


    村川摸摸下顎。


    “在平賀君麵前很難開口……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對有阪秘書的懷疑。她的現場不在證明太嚴密了。”


    除了平賀之外,在座的人都連連點頭,看來大家都有同感。作為偵查活動的例行過程,村川無法向大家隱瞞平賀和冬子的“情事”。


    “有阪小姐離開被害者身邊時向吉野文子問過時間,十分鍾後在東都飯店和平賀君見麵辦理了住宿手續。在登記處查了訂房時間,是8點零2分。護城河旅館和東都飯店的距離無論多麽近,離開3401室穿過走廊上電梯,再穿過大廳到門外攔車,在東都飯店和平賀君見麵後再登記,這段時間用了十二分鍾,即使那天交通狀況良好,也是很勉強的。


    “我既沒有迷上過女人,也沒有被女人迷上過,所以我不太清楚,但我覺得向自己鍾情的男人跑去,作為女人來說這是最快的速度。她為什麽跑得那麽急?”


    “這個嘛,你想一想,是跑向自己喜歡的男人身邊,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問了時間發現已經遲到了,慌忙跑出去。因為和平賀君的幽會時間是7點半呀!”


    見平賀有些受圍攻的模樣,內田刑警勸解似地說道。盡管是上班時間之外,但終究是刑警在治安值班時偷偷地在旅館裏和女人幽會。


    平賀幾乎抬不起頭來。


    “問題就在這裏,我感到有虛假。7點半和戀人約會的女人,直到7點50分才發現自己的手表停了,這不可信。在3401室的臥室裏還設有鬧鍾。”


    在座的人恍然大悟,不由驚訝出聲。他們想起床頭櫃上的確有鬧鍾,案發的早晨還準確地指著時間。有阪冬子不需要向女服務員尋問時間的。


    “等一等!”村川探出了身子。


    “不能這麽說,因為有阪秘書問時間是在客廳裏。即使內室門開著,她能看到鬧鍾,也許距離較遠,看不出準確的時間。去臥室看鬧鍾,還不如問問身旁的人更顯得自然。而且當著女服務員的麵,女人主動走進男人的臥室很不禮貌,才出現了這一招人懷疑的舉動。”


    “在吉野送果子汁來之前也能看啊。”


    “即便能夠看一看鬧鍾,或者有阪秘書的手表沒有停下,但為了向人證實加班的時間,故意當著老板的麵問時間,是白領常用的手段呀!”


    “那麽,她為什麽不問被害者呢?”荒井刨根究底地問。


    “是啊!被害者也帶著手表。但是,有時問同事比問社長更方便些。問老板時間,就好像想早點回家似的,這不好吧。”


    “不過……”


    荒井刑警說著便閉上了嘴,好像無法自圓其說。


    但是,荒井的“不過”,說出了村川和平賀都想說的話。


    有阪冬子的現場不在證明太無懈可擊了。正因為它太滴水不漏,刑警們才感覺到有一種虛假,仿佛是由冷酷無比的凶手像精密儀器似地組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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