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賀度日如年,仿佛被打垮了。有阪冬子也感覺到自己的身邊閃爍著警察的目光,便躲在了家裏。平賀想見冬子,但考慮到自己的職責和兩人現在的處境,不得不回避接近冬子。就連同僚們都用有色眼鏡看著他。


    盡管以後進行了殊死的偵查,但無論被害者還是冬子的身邊,都沒有出現新的線索。


    9月底,東京的街頭已經彌漫著秋天的氣息。這時,傳說護城河旅館和cic之間的業務合作事宜暫時停止交涉。在這兩個月裏,平賀明顯變得憔悴了。


    “不要那麽憂心忡忡的。”村川警部和內田刑警部長安慰平賀道,但平賀的內心裏卻絲毫也平靜不下來。


    為了救冬子,而且最重要的是為了自己當刑警的體麵,無論如何要將凶手繩之以法。


    凶手是如何進入那個“雙重密室”的?凶手悠然自得地走進那間連蟲子都無法進入的旅館密室裏,露出冷酷的笑意,將鋒利的薄刀紮進可憐的老人的胸膛。


    “有種的就來找我!”


    平賀仿佛聽到了凶手的冷笑聲。但是,要逮捕凶手,就必須打破他長驅直入的雙重密室的厚壁。


    “你們不可能找到我!”


    從雙重壁壘圍護著的深處,傳來凶手的嘲笑聲。


    “等著瞧吧!老子不久就能親手給你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帶上手銬!”


    平賀咬牙切齒。而且,這樣的想法,使他倍感頹廢的身心振奮起來。


    這起凶殺案的確迷離撲朔、錯綜複雜。現實生活中發生的凶殺案絕大多數是精神錯亂或一時衝動造成的,與推理小說不同,即便案犯是高智商或有著極為複雜的動機,在現代警察的科學偵查麵前,也會露出可說是幼稚的破綻而遭到逮捕。


    但是,案發現場是一個全封閉的房間,這個凶手竟然無聲無息地走進幾乎不可能進去的密室裏,而且離去時不用說指紋、毛發,任何遺留物都沒有留下。可見凶手是與平賀以前追捕的殘暴的罪犯性質截然不同的人。


    但是——平賀咬緊著牙齒。


    凶手隻要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就一定會在什麽地方找到進那間房間的空間。他的腦袋無論有多麽機敏,他能發現的,自己不會發現不了。肯定有“洞”!——但是,平賀無法找到能進入雙重密室的入口。


    平賀強烈地克製著想見冬子的渴望,才使得他能憑意誌在與她兩人之間製造距離,從而另一種角度來觀察冬子。


    確如荒井刑警所說,冬子的現場不在證明太嚴密了。而且,平賀擁有的線索比荒井懷疑冬子的線索更具體得多。


    那天夜裏冬子問過時間。“淩晨1點30分”——那真是偶然的巧合嗎?在被害者死亡推斷時間裏,最容易受到懷疑的女人,和搜查一課的刑警一起上床以後問了時間,的確無懈可擊。


    當時冬子說是“值得紀念的一夜”。這句話難道真的是指和自己的做愛?


    與冬子之間的距離拉得越開,平賀的懷疑便越是凝固。回想起來,可疑之處接連不斷地湧現。


    冬子在東都飯店的大廳裏見麵時就問平賀時間,那時她自己的手上還帶著手表。不過它在吉野文子的麵前是停著的,難道是真的?


    第二,她為什麽馬上就辦理了住宿手續?平賀與冬子還停留在精神戀愛的範圍裏,他無法理解冬子辦理住宿手續的含義。辦理手續後還吃了一頓飯,接著受邀去房間,這才知道辦理住宿手續的含義,開始時還以為冬子去總服務台是有什麽事情要關照。


    盡管如此,明明有時間可以慢慢地吃飯,卻為什麽如此慌張地訂好了房間?如果事先有預約的話,也用不著急著辦理住宿手續,這有必要調查一下。


    第三,冬子為什麽選擇了東都飯店?以前約會時說有熟人不願意,絕對不肯去一流的賓館。這次不光是地點,還堂皇而之地帶著男友去最靠近護城河旅館的東都飯店,而且還故意顯耀似地親自辦理了住宿手續。冬子帶著男友去賓館(在旁人的眼裏是那樣的)的傳聞一瞬間就會在行業裏流傳開來。作為未婚女性,而且平時對冬子很了解的平賀來說,這樣的舉動未免太輕浮了。


    最後,這是最大的疑問。冬子那天夜裏為什麽突然以身相許?從以前的約會狀況推測,怎麽也想不到那天夜裏會有如此“進展”。那天晚上,平賀麵對冬子突然給他的“禮物”喜不自禁而沒有深加考慮,現在回過頭來冷靜思考,顯然不合情理。


    2


    “再去一趟現場。”


    平賀停止玄想站起身來。“現場必定會有推斷凶手的線索,要反複勘察直到發現凶手的線索為止。”這是警校時起就灌輸的破案常識。那個叫梅村的股長待人很厚道。倘若他在,總會有收獲的。


    旅館依然門庭若市。大堂裏,世界各地不同的人種像熱帶魚似地遊弋著。平賀穿過走廊,在總服務台說明自己的來意,辦事員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不湊巧,梅村還沒有上班。倘若說客房已經有人住就無計可施了,但旅館再怎麽唯利是圖,也不至於剛兩個月就將社長被殺的房間租借出去——平賀的猜測沒錯,總服務台負責人似的男子磨磨蹭蹭地將他帶到三十四層樓。正巧吉野文子已經上班。


    “3401室內部的擺設換過嗎?”


    “沒有。隻是將床搬走,其他還是按照原樣放著。將那種出過事的客房租出去有損旅館的信譽,所以暫時還沒有出借。”


    也許總服務台的課長在場,文子的口氣顯得一本正經。


    “例行公事,我想再檢查一遍房間。”


    “請。”文子解下掛在脖子上的樓麵通用鑰匙即第二把鑰匙走在前麵,總服務台課長沒有跟來。


    一走進房門,無人居住的房間便散發出一股混濁的空氣,發黴的氣味撲鼻而來。房間裏開著空調,所以這也許是心理作用。


    吉野文子站在窗前想要拉開窗簾。


    “等一會兒打開。你在案發的前夜送果子汁來時,窗簾拉開著嗎?”


    文子想了想,隨即說道:


    “拉開著的。我記得外麵的霓虹燈光都照到窗子上。”


    “霓虹燈?是嗎?7點50分,即便夏季天也黑了吧。那麽,你把窗簾拉開!”


    平賀朝自己的手表看了一眼,得知與那時相比,現在還早30分鍾。但是,敞開的窗簾外麵,即將過去的秋夜在濃鬱的黑暗中輾碎著大城市的燈光。與案發前夜那個飄蕩著夏日殘霞的7點50分相比,窗邊已經映照著真正的夜景。


    “這桌子和沙發放得和那天晚上一樣嗎?”


    “是的。放得一樣。”


    “久住社長和有阪秘書坐在哪裏?”


    “我來時,久住社長背靠窗戶坐在那個沙發上,有阪秘書來給我開門。”


    “你把果子汁放在哪裏?”


    “這張黑檀的茶幾上。”


    “房間服務一般都放在茶幾上嗎?”


    “是的。客人在客廳裏時倘若沒有特別關照都放在茶幾上。而且那天有阪君是指著鑰匙說讓我放在桌子上。”


    “什麽?!是指著鑰匙嗎?”


    “是的。”


    平賀的腦海裏浮現出放在黑檀茶幾上的第一把鑰匙。護城河旅館的鑰匙牌都是白塑料製作的,白色的鑰匙牌在黑檀茶幾的黑底子襯托下也許更加醒目。即便不用特地指著鑰匙,果子汁當然會放在茶幾上,吉野文子放果子汁時應該會看到。冬子是特意讓文子證實那把鑰匙。


    冬子為什麽要如此在意鑰匙呢?那是因為有事需要第三者確認3401室的第一把鑰匙的確放在那裏。不用說,那“事情”就是為了在案發時保護自己,因為她最容易引起懷疑。為什麽?——此時,平賀大驚,如同被猛擊了一下——


    有阪冬子顯然知道會發生凶殺——


    平賀產生另一個疑問,就是久住的“定位偏執症”。第一把鑰匙的固定位置是在床頭櫃上。作為久住的秘書,冬子理應知道。但她竟然敢放在遠離固定位置的客廳裏的黑檀茶幾上,這無疑是為了讓第三者(這時是吉野文子)親眼看到的下策。疑團在平賀的內心裏彌漫開來。


    “吉野君,第一把鑰匙……不!房間鑰匙放在茶幾上,你沒有感到奇怪嗎?”


    “沒有,沒特別在意。你是什麽意思?”


    “不是說攜帶物品不放在固定的位置上,社長會不高興的嗎?”


    “是的。但那是在準備睡覺的時候,睡覺以前位置稍稍偏離些也沒有什麽。”


    “難怪。”平賀點點頭,但心裏總感到有些別扭。冬子離開房間時將第一把鑰匙放在茶幾上。作為秘書來說,當然應該留在鑰匙最終的固定位置上。這是她的機靈,以備久住還要離開房間時用?還是當著女服務員的麵故意不進臥室?


    不可能!——鑰匙應該留在固定的位置上。至少茶幾是不適合放鑰匙的。保護私生活的鑰匙盡量放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這是優秀秘書應該留意的細節。


    冬子將鑰匙放在茶幾上,這一事實的確很奇怪。疑雲在平賀的胸中迅速蕩漾開來。


    “社長進房間後會再外出嗎?”


    “沒有那種事。他這人很刻板,8點左右回到房間裏以後,到9點入睡,睡下之前走出房間,據我所知一次也沒有。”


    “你在這裏工作了幾年?”


    “我從開始營業時起就一直在34層樓。”


    如此說來,冬子缺少作為秘書最起碼的靈性。


    “你送果子汁來時,房間的內室門關著嗎?”


    平賀改變了話題。


    “這……記不清楚了。”


    文子稍稍斜著腦袋思索著。


    “那麽,有阪君問你時間時,她在什麽位置上?”


    “她從這張椅子上站起來。”


    文子指著的椅子正處在背靠內室門的位置上。如此看來,內室門不管是開還是關著,都看不見床頭櫃上的鬧鍾。


    “你將那扇內室門稍稍打開一些。”平賀對文子說道,站在冬子坐的椅子邊向臥室裏窺察。從椅子上將身體稍稍挪一挪回頭看,鬧鍾也不是看不見,但從這裏望去,眼睛無論多麽好,要看清時間是很勉強的。而且是在晚上,所以倘若不開燈就不可能看得清楚。這對冬子來說稍稍有利一些。


    但是,新的疑團又湧現出來,將這一想法徹底推翻。


    “果子汁真的是有阪君喝的嗎?”


    “是的。”


    “以前有過這樣的事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過。有阪君總是意識到自己是一名職員,吃飯也是在職員食堂裏吃的,所以當時大概太渴了吧。”


    “果子汁,她全都喝了嗎?”


    “還剩三分之一左右。是小瓶裝的,所以我也感到有些奇怪。”


    真的嗎?平賀咬緊著嘴唇。有阪冬子的嗓子並不是那麽渴。


    她甚至一反常態厚著臉皮(作為冬子來說)要來的一小瓶果子汁卻沒有喝完。其目的不在於果子汁,而是在於送果子汁來的服務員。


    在時間上來看,那天晚上她惟一沒有證人的時間段即7點50分至8點(對冬子來說是惟一的也是最危險的),起點由那位女服務員證實,終點由自己證明。使她得以證實在那段時間裏不可能將第一把鑰匙拿出來,而且把自己引入絕對的安全圈內——


    冬子,你——


    平賀忘記自己就在吉野文子的跟前,眼看著就要倒下去。他受到的打擊竟然有如此之大。


    那天夜裏奉獻給自己的,是她最珍貴的部分,他對此深信不疑。不料,那隻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肮髒手段。


    那天夜裏以超出想象的熾烈貪婪著平賀的,不是證明著冬子的愛,而是冬子為了保護自己的手段。不能讓平賀睡著,平賀醒著的時間越長,做愛越纏綿,冬子就越安全。


    “我被她用來證明她不在現場了。”


    真不敢相信。沒有想到,那天晚上屢次貪婪著對方的擁抱和纏綿,真正的目的並不是愛。


    除了冬子之外,倘若是其他女人,那樣的事還能夠理解。但是,還沒有受到社會汙染的冬子極其純潔,竟然會有著如此的算計向男人裸露自己的身體?


    出自那樣的打算,將那嬌嫩的肢體毫不憐惜地裸露著,並竟然如此寬容地任憑男人的做賤?


    冬子一整夜不停地貪求著他,她用力緊緊地摟抱著他的後背,嘴唇像火焰一樣不斷地喘著氣,愛意纏綿地吻著他,在他的耳膜邊不斷地嬌喘著,輕輕地喃語著“我愛你”,那副貪婪的身姿令人害羞得簡直要死,這些全都是為了證明她不在現場而不讓他入睡的技巧嗎?真不敢相信。不!他是不願相信。


    但是,作為搜查一課的刑警,平賀得到了不得不相信的線索。在情感麵前,他首先是一名刑警。


    “打攪你這麽多時間,實在感謝。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有阪君和你一起離開房間時,樣子著急嗎?”


    平賀好不容易站穩著,例行公事地問道。


    “沒有,看不出著急的樣子。”


    平賀看了一眼手表。正好7點50分。平賀向文子道謝後離開了房間。他想進行一個實驗。


    他用普通速度走到電梯前與文子分手,乘來時的電梯下到一樓,便以脫兔之勢向大門口跑去,漠視正在等出租汽車的乘客隊列,徑直跑向第一輛汽車。


    一上車便向東都飯店駛去,將事先按距離推測的車資扔給司機後,便跑向那天夜裏和冬子約會的大廳一角。手表顯示8點零1分。


    自己作為男人如此心急如焚也要花十一分鍾。就算交通狀況與那天夜裏不同,但冬子卻用十分鍾走完那段路(以後二分鍾是辦理訂房手續)。一個女人,假如不能像他那樣不排隊搶先上車,倘若沒有人事先準備好汽車,要用十分鍾跑完這兩點之間的距離是很困難的。


    有人用汽車將有阪冬子送到了東都飯店,那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對了!冬子全是按凶手的指示行動的。無疑,那天夜裏的情話,那天夜裏的舉止,每一個全都是依據凶手製定的極其周密的“殺人計劃”做出來的。


    平賀確信有阪冬子是他的。如今,平賀仿佛清晰地看到,有阪冬子那白皙的裸體被沾滿鮮血的凶手的身體殘忍地腐蝕著。


    眼下還無法確定的凶手叉開雙腳站在冬子的裸身上,臉上露出白牙譏笑著。還不能確定凶手是男人還是女人,但平賀在冬子的背後發現了男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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