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層的死角》於1969年(昭和44年)8月由日本講談社出版發行,是森村誠一在推理小說這一文學體裁方麵的代表作,榮獲日本第15屆江戶川亂步獎。在應征作為新人登龍門而馳譽文壇之際,即使隻是勇於向密室和現場這兩大主題挑戰,就足見當時作者的雄心。那種清新的文風立即贏得眾多讀者的支持,推動了日本推理文壇的發展。


    讀者中也許會有人注意到,牽動本書後半部情節的密室構思,是在鬆本清張《點與線》(1957年至1958年)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還繼承了東京和九州的刑警合作偵破的《點與線》的結構。但是,就品位而言,兩者相比之下顯然是本書上乘,從中能夠看出當時日本處於高度增長期的狀況。同時,與同案犯眾多的《點與線》相反,本書的凶手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就這一意義而言,作品更忠實地體現了本格思想的體係,也不難窺見作者敢於向傳統挑戰並超越的意欲。


    前半部的密室設置頗能引起讀者的興趣。作為當時的日本極其有限的西洋式且日常性空間,人們盡管注意到旅館的客房裏也不過如此,但本書突破了許多在構思密室時隻對房間本身講究技巧的盲點。這一思路至今仍不失其新鮮。


    在以密室殺人為主線條的推理小說中,最吸引讀者興趣的,就數構成密室的方法。自從愛倫-坡(1809-1849,美國作家,文藝批評家——譯者注)在《莫格街凶殺案》(1841年)中以密室為主線條以來,許多作家都絞盡腦汁地想揭開這種神秘。以後直至本作品中也提到過的約翰-迪克森-卡爾,他在著書《三口棺材》(1935年)中通過偵探科迪奧-菲爾博士,將密室的構成方法進行分類。當時菲爾對批評密室故事的讀者如此說道:“一個人從上了鎖的房間裏逃走——為什麽?他顯然是為了讓我們(注:指推理小說的讀者)快樂,才無視自然法則,當然就有著無視人類普遍性行為法則的資格。”


    都築道夫將這些話解釋成:菲爾是在說,與“人類普遍性行為法則”即必然性相比,更應該陶醉於“無視自然法則”的方法即可能性。都築道夫在長篇散文《黃色的房屋被怎樣改裝了?》(1970年至1971年)中公然唱反調,宣稱重要的不是可能性,而是必然性,即不僅僅是凶手如何設置密室,而且是凶手為什麽必須設計成全封閉的作案場所,這應該是一個謎。


    關於密室的必然性,本書也進行了充分的渲染。應該稱為主人公的刑警平賀高明,在討論第一以及第二起殺人事件的場麵時,將為何必須要設計成密室的理由也作為疑點來進行揭示。將殺人現場設為密室的理由,是為了偽裝成自殺,這是順理成章的,但這起案件,凶器設有遺留在現場,凶手從一開始就毫不掩飾是殺人。那麽,護城河旅館的社長久住政之助為什麽必須在密室裏被殺?


    其理由,在占滿整個終章的凶手供詞中已經作了解說,但在讚成前麵都築道夫那種觀點的讀者目光中,也許就會感到很不過癮。但是,那樣閱讀就會忽略本書的小說性價值。讀者也許不會不注意到,為了用犯罪小說的外延來捕捉本書的小說性價值,凶手的解說隻能在供詞中揭示。這是因為,供述書這個東西,不可能是凶手自己執筆的,警官隻能對凶手沒有說明的地方一邊作著補充征求凶手的同意,一邊進行匯總歸納。就是說,供述調查書,大多既要符合記錄警官所了解的事實,又容易陷入為了說明而進行的說明之中。


    說實話,在本作品中,作者沒有對凶手進行渲染,但在閱讀過程當中,讀者一直可以體會到凶手的冷酷和傲慢。但倘若仔細回味一下就會發現,讀者感覺到的全是平賀刑警的印象。自己鍾愛的女性被殺,涉嫌對象隱藏在堅固的現場不在證明之中。這不過是平賀如此感覺到的。讀者將感情移入平賀刑警的身上,從而產生了凶手的印象。


    在以解謎為中心的、饒有興趣的推理小說中,不對凶手的心理進行描寫,這並不那麽罕見。但是,這是否森村誠一的意圖?以供述書代替凶手的告白,所以凶手的心情——真情不知不覺地從作品中被抹殺了。平賀刑警對凶手的憤怒的表白很明顯,所以可以讓人感到很奇妙。


    平賀刑警在搜查過程中知道“所謂的現代化旅館,就是一個巨大的‘人類處理工廠’”,還知道“在那裏,甚至連提供服務這一人情味極濃的工作,都受批量生產的節奏支配,住客也簡直像從自動售貨機購買快速食品一樣成為旅館的客人。”既“現代社會也許絲毫都沒有為人類留下滋生人情的餘地”,又“仿佛覺得自己也漸漸地如同巨型機械上的一顆小螺絲,越來越缺乏情緒鬆弛的餘地。”


    作為“無法放鬆的巨大機械”的“現代社會”,可以說代表著本格推理小說的作品內涵。正如平賀刑警將嫌疑者的行動稱為“像一架精密儀器那樣周密”,又將犯罪行為稱為“凶手那極其精密的‘殺人計劃’”那樣,犯罪計劃也隻能是“精確的巨型機械”。因此,凶手在實施犯罪計劃時,依然不能逃脫“機械上的一顆小螺絲”的命運。所以,說不把自己推到前麵來,還不如說是作品不允許表白自己。偵破案件的刑警們,犯罪的罪犯們,還有作案現場即旅館的管理者們,他們在這部作品中全都是“機械上的一顆小螺絲”。於是,被害者也不可能不是“機械上的一顆小螺絲”。


    關於久住政之助,作者隻是在第一章裏描寫了他活著的身姿。在那裏,盡管以旅館為居室,與秘書商議工作,但對那位秘書,久住“眯著眼睛和藹地望著冬子,就好像望著自己的孫女”,他提拔她“不是由於她那機敏的頭腦,而是因為她那副冰肌玉骨、善氣迎人的風姿。”這些描寫都很引人入勝。就是說,久住將不是機械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帶進了旅館這一“人類處理工廠”裏。正因為如此,所以久住才被這個秘書抄起雙腿摔倒了。從這部“精密”的作品中,被那個“居民”扔了出去。


    久住必須在最象征本格推理小說特點的、人為設計的密室裏被殺。久住被“現代”這一“巨大機械”“處理”掉了。


    解謎推理小說有時也會變得“刻板”(托馬-納爾斯傑克《能讀的機械:推理小說》)。不難想象,《高層的死角》這部作品,在旅館為舞台時,以密室和不在現場證明為主要線條,在這種意義上來說是必然的。就是說,本格推理小說這一形式,其風格象征著當時的“現代”。


    隻是,作者森村誠一直麵人性,將如此嚴密的作品進行著解剖。其特征,即使在《高層的死角》中平賀這個人物的身上也不難窺視,他既不能放棄刑警的職責,又無法克製作為個人對凶手的憎恨。鬆本清張的《點與線》中的刑警們,他們在偵破案件時很客觀地與案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與此相反,平賀從一開始就被凶手用作不在現場證明的道具。鬆本清張的作品中,即使不談那些超現實的名神探,刑警作為警方的人也絕對地不會產生動搖。與此相反,森村誠一的作品,就連刑警本身的根基似乎受到了侵蝕。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對魔鬼一般的凶手憎恨倍增,想從“機械上的一顆小螺絲”這一命運中擺脫出來。直至要逮捕凶手的時候,平賀反省到自己盡管“即便違背那個鍾愛的女人的遺願”,也要抓獲凶手,同時卻又“感到一陣從內心深處湧現出的失落感”。這也許是因為在忠實地履行刑警職責之餘,又成為組織的齒輪即“機械上的一顆小螺絲”而感到無奈。


    終章用供述書結尾,也象征著作品的“嚴密”。但是,在供述書中,平賀的疑惑作為“注釋”插入,這是值得注意的。既是組織的齒輪,又以疑惑的形式發出內心裏的話,以此讓讀者感到平賀的憤怒還沒有平息,他仍然企圖擺脫“現代”這一嚴酷的世界。平賀靠著憤怒保持著對搜查的執著,他的形象將本格推理小說這一靜態的世界變成了動態的現實。在這一意義上來說,《高層的死角》至今仍不失為是一部燃燒著生氣和熱情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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