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整潔樸素的農家婦人,挽了個竹蔑編製的小籮筐,進入了敬業堂,她身上沒有多餘的配飾,隻枯黃黯淡的頭發用一隻烏黑的木簪整齊的在腦後綰了個髻,身上撲灰的衣褲一點不見鄉下人的邋遢感覺。


    這農婦身上太過簡單,土氣但也親和。


    她來到一塊牌位前,點燃了一炷香插上香爐,又從籮筐裏拿出一件折疊平整的小孩衣裳放到牌位前的桌麵上,然後彎腰摸過牌位上的字,眼淚不自覺的從她眼角滑落,隻聽見她輕輕喚了聲寶兒,阿娘來看你了,又笑著道天氣不暖和,你也要加衣服才行啊,阿娘給你做了件衣裳,你冷的時候記得穿上……


    她對著牌位叨叨絮絮說了許久,一直到天色漸晚,這才邁著步子出了敬業堂。


    她把敬業堂的鑰匙遞還給我,沙啞著聲音說了句“多謝師父!”便提著籮筐離開了寺廟。


    “阿彌陀佛。”


    我回頭看了看已經關上的門,又轉過來看向走遠的農婦,她的身影在暮色裏看起來失魂落魄,腳步顫巍巍的,走幾步有些趔趄。我可能理解不了這種俗世的情感,但我不會特意跑去問老和尚,即使我問了,他大概會跟我說:


    “俗人有三千煩惱絲,世間的千千萬萬,不過都來自心中的欲念,欲念多了,情感也就多了,而這些情感,不過是人的囚籠罷了……”


    說來也奇怪,平日裏我並不見從他那裏聽來什麽深奧的禪學,偶爾他說了一些,又是我不怎麽理解的東西,就像那些我每日早午夜都要頌讀的經文一樣,實際上經文裏的意思我大多也是不理解的,於是,我不問,老和尚也從來不解釋。


    這天夜裏,我居然做夢了!這是我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做夢,讓我有種仿若在真實的感覺。


    夢裏老和尚站在房門前遙望前方,一條螢火映照的小徑從山上蜿蜒而下,一個穿著單薄的小孩步履蹣跚自小徑上下來,走到了老和尚麵前。


    小孩昂起小臉,稚嫩的聲音問道:“爺爺……我可以在這裏借住一晚嗎?”


    老和尚蹲了下來和小孩平視,目光和藹道:“不可以哦,這裏不是已經死去的人該停留的地方。”


    那小孩聽聞慢慢低下頭,澄淨的眼睛裏漸漸蓄滿了淚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掉落。


    老和尚卻露出慈祥的笑意,對小孩道:“不過我有一件東西可以給你。”說著他遞過去一件折疊工整的衣裳,“這個可以讓你感覺暖和些。”


    小孩破涕為笑,接過衣裳當即欣喜地穿到身上,然後和老和尚揮手道別,轉身回到了螢火小徑上……


    第二日早課做完,我便去打掃清理,等打掃來到敬業內,發現昨日那位農婦放在桌子上的衣服不見了!想到昨晚的夢境,我還是忍不住跑去問老和尚了,隻是----


    “無論是人還是魅呐,總是不圓滿的,於是他們總想著做些事來彌補心中的缺憾。”


    好吧,他又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


    外人看來老和尚仿若得道高僧般,跟他生活在一起這麽久,其實要不是我早已完全摸透了老和尚的性子,我大概也會覺得他是個遠離塵世安居山林的居士。


    旁人信不信我不知道,然而就在前兩天,他在後山烤野雞吃還被我抓了個正著!我跟他說師父你好歹是個出家人,怎麽就不知收斂點?若是被人撞見多難看!


    被我抓了現行他倒還大大方方起來,半點不尷尬的就著手上的肉啃了一口,鼓囊的對我說什麽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雖說他嘴上不忌口,但他心裏是永遠住著佛祖的,想來佛祖也不會怪罪與他,接著又聽得他說像我這種吃不了葷的人是永遠不懂那種滋味的!聽得我既好笑又氣悶。


    不過,我己經習慣了他這種時不時的不著調的樣子。若是那一天他正常起來恐怕我還不習慣呢!


    我八歲開始隨老和尚來到寺廟,要說我和他感情羈絆深厚,是也不是。他不會怎麽管我,也不會太約束我。在沒有遇到老和尚之前,我就一直在外流浪,沒有固定的停留地方,說我是小叫花子算是抬舉我了,那時因為人小,常常被人欺負戲耍,所以在外時很少討得到錢或是吃食。


    老和尚以為我是記不得以前的事了,事實上在遇到他之前的事,包括我為什麽流浪在外的原因,我多少還是記得一點的,隻是我從沒有告訴過他而已。


    他說我幸好被他撿回來了,其實這話說的也對,如果那時沒有遇到他,我想,我大概已經凍死在冰天雪地裏,身體被野獸吃了罷!


    當時的我就沒想過要回家,是的,我記得我還是有個家的。


    隻是那個家,我發誓永遠都不會回去了!我記憶中的幼年時光,比起其他天真爛漫的小孩有些許不同。也許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又碰上大旱家裏遭了災,也許隻因算命老頭的一紙掛象,我從此便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天天一點不如意就招來一頓好打,被揍得皮開肉綻就扔到牛棚裏懲罰幾頓不給東西吃也不稀奇。


    我早已知道哭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有時因為什麽原因被打了頓禁止吃食,渾身疼痛的我又餓得實在難受,隻能偷偷跑到廚房的水缸旁邊,舀滿一瓢水灌滿肚子充饑,好讓一直叫喚不停的肚子,停歇下來。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是像我一樣煎熬在這樣的環境裏,麻木的過著每一天,看著他們一家和樂融融,我就像個連外人都不如的旁觀者。


    這樣的生活,一直維持到我七歲。當那天我發狠的把那家裏另一個小孩的耳朵咬下半邊的時候,我記得我當時是興奮的,然而興奮過後,是無法承擔一切後果的恐懼,於是我逃了,逃得越來越遠……


    老和尚常常回憶說,剛遇到我的時候,我雖然眼神呆滯不言不語,看似羸弱不堪但骨子深處藏著戾氣!


    對於自己當時是什麽神情倒是沒什麽印象,隱約記得那時我在鎮上跟人搶半塊窩頭,結果窩頭沒搶著還被人拳打腳踢了一陣扔出了小鎮。


    後來被老和尚帶回寺廟,跟著他吃住,習字念經,剛開始,這種安逸的生活讓我徹底感到迷茫。不管如何,我剛來的時候對老和尚是帶著嚴重的警惕與防備的,不是我沒有良心,隻因為那時的我還沒學會對人放下心仿。


    但我想我是幸運的!不是嗎?!


    直至現在,寺廟裏的日子仍是清苦,但我每天過得心滿意足,外頭的花花世界,我丁點向往都沒有。


    我想著,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這裏了,因為,我漸漸的把這裏當成了我的家。


    平淡如水的日子,安穩與沉靜並存。


    然而,當我抱定在寺廟裏終老至死的簡單想法時,我無欲無求的生活,沒有任何預兆地終結於一個夢魘驚醒的夜晚……


    我剛剛從噩夢中醒來,大汗淋漓的坐在床上喘著粗氣,驚魂未定。然,不待我把心頭的疑惑投向不知何時站在我床邊的老和尚。


    他負手而立,沐著屋裏跳躍的燈光,神色莫測的看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這樣的神情,糾結,感慨,無奈,了悟……他執手裏的念珠一個一個轉動起來,對我說了一句話,淡定慈悲,不笑不怒。


    “慧兒,你心魔已起,從今往後,你要虔心修行了。”


    修行?修的什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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