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直奔傑克遜廣場。從北方吹來的強冷空氣終於刮到新奧爾良,帶來陣陣凜冽的寒風。這種天氣在冬季隨時可能發生,不過也有不發生的時候。我先到頂樓住宅穿上一件厚羊毛大衣,並像從前那樣,對於新曬黑的皮膚上又有寒冷的感覺感到很快活。少數觀光客不顧天冷刮風,仍出門光顧那些在天主教堂附近營業的咖啡館和麵包店。晚上照舊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那間老字號的世界咖啡館雖然門窗緊閉,但裏麵照舊擠滿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他。運氣真好。他們又把廣場周圍的出入口用鐵鏈鎖上(現在在傍晚時他們總是這麽做),真是討厭透頂。所以他站在廣場外麵,麵對著教堂,神情焦急地四處張望。我有機會觀察他一會兒,他才意識到我也到來。他的個頭比我稍高,有六尺二寸吧。他的身材非常魁梧,就像我以前見到的。關於他的年齡我的猜測沒錯。這身體不可能超過二十五歲。他穿著十分昂貴的衣服:毛邊的風雨衣剪裁得非常合身,圍著一條厚厚的鮮紅色開斯米圍巾。


    他發現我時,渾身顫抖一下,看來是焦急加上狂喜所致。那種嚇人的燦爛微笑又出現在他臉上。當我緩緩地學著凡人那樣朝他走過去,他的兩眼牢牢地盯著我,竭力掩飾自己的恐懼。


    “啊,德-萊恩康特先生,你看上去真像個天使,”他喘著氣囁嚅。“你的曬黑的皮膚真漂亮。多麽可愛的美化嗬。原諒我以前沒這麽說過。”


    “你來啦,詹姆斯先生。”我揚起眉毛說。“你的建議是什麽?我不喜歡你。快給我說。”


    “別這麽粗魯,德-萊恩康特先生,”他說。“得罪我可真是要犯大錯誤,真的。”沒錯,這聲音同大衛的聲音一模一樣。很可能是同一年代。無疑也有點印度的味道。


    “你想的一點不錯,”他說。“我也在印度待了多年。還在澳大利亞和非洲住過。”


    “哈,你能輕而易舉讀懂我的思想。”我說。


    “不,不像你以為的那麽容易,現在很可能完全讀不懂。”


    “如果你不告訴我你是怎麽跟蹤我以及你的打算,我就殺了你。”我說。


    “你很清楚我的打算。”他說著小聲笑起來,聲音沉悶而焦慮。他用眼睛盯著我,然後又把目光挪開。“我透過那些小說把我的打算告訴你,但在這寒風裏我也說不清。這裏比喬治城還糟糕,我現在就住在那兒。我一直在希望避開這種氣候。你為什麽在這種時間把我拽到倫敦和巴黎?”接著又是一陣神經質的幹笑。很顯然,他同我四目相對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鍾,他的目光就得挪開,彷佛我是盞探照燈。“倫敦冷得不得了。我討厭寒冷。但這裏是熱帶,不是麽?啊,你沉浸在關於冬雪的傷感夢幻。”


    最後一句話把我嚇了一跳,掩飾都來不及。有一會兒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然後才恢複鎮靜。


    “來吧,到那家咖啡館。”我邊說邊指著廣場對麵的那家曆史悠久的“法國市場”。我沿著人行道在前麵領頭。我太好奇和興奮,不想再說廢話。


    這家咖啡館吵吵嚷嚷,但很暖和。我領著他來到離門最遠的一個角落的一張桌旁,為我倆各點了一杯聞名的牛奶咖啡,然後筆直地坐著一言不發。黏糊糊的小餐桌有點讓我分神,但更讓我著迷的還是他的神經質:他哆哆嗦嗦地解下鮮紅色的圍巾,又把它係上,然後脫掉高級皮手套,把它們塞進衣袋,但旋踵又把它們掏出來,戴上其中一隻,把另一隻擺在桌子上,但馬上又把它抓起來,也戴上了。這人身上肯定有什麽地方特別不對勁。好端端一副性感迷人的男體卻包覆他那邪門、神經質的靈魂,以及陣陣玩世不恭的奸笑。盡管如此,我的目光還是無法從他身上移開。我也是帶著某種邪性,樂於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我想他也清楚這點。藏在這張英俊無瑕的臉龐後的是一種挑撥性的智慧。他使我意識到自己越來越不能容忍真正年輕的人。突然咖啡被擺在我們麵前,我用赤裸的雙手捂住熱騰騰的杯子,讓熱氣直撲我的臉。他睜大清澈明亮的褐色大眼睛盯著我,好像被迷住的不是我而是他;他現在在用穩固而鎮靜的目光盯著我,想使我的目光無法轉移,但難以辦到。我無法不欣賞他那俊俏的嘴,漂亮的眼睫毛,潔白無疵的牙齒。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問他。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你已經領會到了。我不喜歡這個身體,德-萊恩康特先生。知道嗎,一個肉體竊賊有了一些小煩惱。”


    “你就是個偷取身體的賊嗎?”


    “是的,一個一流的竊體賊。這你在願意見我時就心知肚明,對吧?你得原諒我有時動作笨拙。我這一生基本上是個瘦弱的人。從沒有過特別健康的時候。”他歎了口氣,年輕的麵容露出悲傷。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突然又說,顯得很不舒服。“咱們開門見山吧:我出於對你巨大的超自然智慧和豐富經曆的尊重——”


    “別取笑我,你這個小雜種!”我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敢耍我,當心我一點點把你撕碎。我說過我不喜歡你。你的這個賊的頭銜我也不喜歡。”


    這番話封住他的嘴。他完全冷靜下來。也許他十分生氣,也許是嚇呆了。我想這下他反倒不那麽害怕了,而是變得憤怒而冷靜。


    “好吧,”他輕聲說,那種慌亂和激動消失了,顯得很冷靜。“我想與你交換身體。我想用你的身體一個星期。我負責讓你進入我這個身體。他很年輕,十分健康。你顯然喜歡他的容貌。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你出具各類健康證明。這副軀體在我占據之前剛受過嚴格檢測和徹底檢查,你說我是偷也罷。他非常強壯,這你一看便知。他顯然十分強壯,健康得不得了。”


    “你怎麽交換?”


    “我們一道來做,德-萊恩康特先生,”他十分客氣地說,聲調變得越來越文雅殷勤。“當我與您這樣的怪物打交道時,偷身體這一套就失靈了。”


    “可是你試過了,對不對?”


    他琢磨我一會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嗯,現在你也沒必要責備我,是吧?”他懇求地說。“正如同我也不必譴責你吸血一樣。”他說“吸血”一詞時笑了。“我其實隻是想引起你的注意,這並不容易。”他好像在斟酌字句,顯得非常誠懇。“再說,合作總是在同一層次下進行的,無論這層次多麽隱蔽。”


    “是的,”我說。“但是實際操作起來是怎麽回事?別嫌我這個術語用得太生硬。我是說我們究竟怎麽合作?說得具體些。我不相信這事能實現。”


    “哦,那就試試看,當然能辦到,”他親切地提議,好像是個有耐心的教師。他簡直就是大衛的化身,隻不過缺乏大衛的活力。“我還能有別的什麽辦法占據這個身體呢?”他邊說下去邊作了個說明的手勢。“我們將在一個合適的地點碰頭。然後各自脫離自己的身體,具體怎麽做你很清楚,因為你在你的作品中已經十分雄辯地鈹述過。然後我們就互相占據對方的身體。其實真的不難,隻要有十足的勇氣和堅定的意誌。”他舉起杯子,手顫抖得厲害,吞下一口熱咖啡。“對你來說,這次試驗就需要勇氣,別無其他。”


    “那什麽東西把我固定在新身體內呢?”


    “德-萊恩康特先生,裏麵沒有任何東西把你推出去。你要明白,這同附身完全不一樣。附身是一場戰鬥。但當你鑽進這個身體後,你不會遇到絲毫來自內部的抵抗。你可以一直待在裏麵,直到自願脫離為止。”


    “這太離奇了!”我惱火地說。“我知道關於這個題目,人們寫了許多文章,可是好像總說不明白……”


    “我來試試把它講明白,”他放低聲音,幾乎是討好地說。“這兒涉及了科學,隻是這種科學目前還沒有被科學界充分整理出來。我們所擁有的資料隻是詩人和神秘現象探險者的回憶錄,幾乎無法剖析這地頊象的實質。”


    “正是這樣。如你指出的那樣,我也做過這種事——靈魂離體漫遊。但我不清楚會發生什麽。你脫離身體後身體為什麽不會死?這我就不明白?”


    “這是因為靈魂和大腦一樣,有好幾部分。你肯定知道有些嬰兒可以在沒有小腦的情況下出生,隻要它還有所謂的‘腦幹,身體就能活下去。”


    “可怕的想法。”


    “相信我:這種事無時不刻不在發生。意外事故的受害者,大腦受到無法修複的損傷,仍然能呼吸,甚至在瞌睡中打嗬欠,就是因為他們的小腦仍在運作。”


    “所以你能占領這樣的身體?”


    “噢,不不,我需要一個健康的大腦,好完全占領,我絕對要求所有細胞都工作良好,並能同我入侵的心靈契合。請注意我的用詞:大腦不等於心靈。不過我們現在談的並不是對身體的占領,而是比占領微妙得多的東西。請容許我講下去。”


    “請吧。”


    “正如我說的那樣,靈魂與大腦一樣,不隻有一個部分。其中較大的部分掌管人格、個性、意識之類的,是彈性、鬆動、活躍、漫遊的那部分,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較小的殘餘靈魂留下來保持不動。它負責使軀體空殼保持生命狀態,否則空殼軀體就意識著死亡。”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殘留的靈魂激活腦幹。”


    “是的。當你脫離自己的身體之後,你把殘餘的靈魂留在那裏。等你鑽進這個身體時,你也會在這兒找到別人留下的殘餘靈魂。當我占據別人的身體時,我找到的就是這種較低級的‘留魂。而這留魂會熱切而自動地與任何較高級的‘遊魂契合,留魂想擁抱任何遊魂,沒有遊魂,留魂就感到不完整。”


    “死亡發生時就意味著兩部分魂魄都離開了,對嗎?”


    “正是這樣。留魂和遊魂猛烈地撤出身體,一起走掉,身體就成為一個沒生命的軀殼,當然就開始腐爛。”他等待一下,似乎還是很誠懇而耐心地觀察著我,然後又說:“相信我,實際死亡的力量要大得多。我提議我們要共同做的這件事一點危險也沒有。”


    “但既然這個小留魂這麽有接受能力,那我何不使出渾身解數,把某個凡人的遊魂直接從他的身體裏拽出來,然後自己鑽進去呢?”


    “不行。這是因為較大較高級的遊魂會嚐試收複失地,找回自己的原體。即便搞不懂這一過程的原理,它也會反覆嚐試。靈魂是很想附上肉體的。就算留魂歡迎入侵的遊魂,它裏麵的某種東西還是樂於辨認並重新接納自己的‘原配。如果發生爭執的話,它還是會選擇原配。此外,即便是特別糊塗(迷走)的靈魂也能作出強有力的嚐試,去收回其凡人的原軀體。”


    我什麽也沒說。雖然我很懷疑他的說法,並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但我還是認為他說的有邏輯性。


    “占領其他軀體總是一個血腥搏鬥的過程,”他重申。“請看那些邪惡的精靈鬼魂之類的例子吧。它們最終總是被趕出去,即便勝利者從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每當祭司之類的人手舉香火、聖水等器物驅魔時,他實際上是在號召留魂奮起,驅逐入侵者並收回自己的原配遊魂。”


    “但若是雙方合作,兩廂情願,兩個遊魂就各易新主,各得其所嘍?”


    “一點不錯。相信我,如果你認為你能不靠我的幫助就跳進一個人體,那你就試試好了,到時你就會明白我說的話了。隻要在人體裏我說的血腥搏鬥還在激烈進行,你就休想實際享用感受凡人的五官。”


    他的舉止變得更謹慎和詭秘。“德-萊恩康特先生,請你再看看這副身子,”他假裝溫和地說。“它可以屬於你,完全真正地屬於你。”他的停頓似乎突然變得與他的話一樣刻板。“一年前你在威尼斯首次見到它。從那時到現在,它一直是一名闖入者的容器,其間沒有變更。現在它將扮演你的容器。”


    “你是從哪兒搞到它的?”


    “我說過是偷的,”他說。“它以前的主人死了。”


    “你得說具體點。”


    “噢,是嗎?我非得這樣嗎?我極不願意使自己受到牽連。”


    “詹姆斯先生,我可不是個凡人法官。我是個吸血鬼。說我能聽懂的話。”


    他輕輕地嘲笑一聲。“這身體經過精心挑選,”他說。“它的前任主人沒有留下留魂。哦,從組織和肌體上講,它完好無損,絕對沒有問題。我講過,他受過徹底的檢測。他早就成為極佳的實驗動物,安安靜靜的。他一動也不動,一言不發。他的理性已被毫無希望地粉碎,雖然腦細胞仍在按習慣非常健康地生長和運作,我是分階段完成身體轉換的。把他從他的身體裏弄出來很簡單,但把他的靈魂誘進我的老年身體、並使它留在裏麵,讓我下了一番功夫。”


    “你的老年身體現在在哪兒?”


    “德-萊恩康特先生,他的遊魂絕不會再來敲你門的,這我能保證。”


    “我想看看你原來身體的照片。”


    “為什麽?”


    “因為它能告訴我你的一些情況,也許比你講的更多。我要求你。看不到你過去的照片我就不繼續幹下去。”


    “你不幹了?”他仍保持彬彬有禮的微笑。“我要是起來就走呢?”


    “那我就馬上殺了你這副極棒的新身體。這個咖啡館裏不會有人注意到的。他們會以為你喝醉了,跌倒在我的懷抱裏。這種事我經常做,習以為常。”


    他沉默了,但我能看出他心思在激烈地鬥爭。接著我意識到他在盡情享受著這一切。他像一個專職演員,沉浸於自己扮演的最富挑戰性的角色。


    他朝我微笑,帶著極大的誘惑性。隨後,他輕輕摘下右手手套,從衣袋裏掏出一件小東西放在我的手心。這是一張舊照片,上麵有一個削瘦憔悴的男人,長著一頭濃密須曲的白發。我估計他有五十來歲。他穿著一件白色製服,係著一個小小的黑色蝴蝶領結。


    他長得很漂亮,外表比大衛要纖細多了,但他與大衛一樣,也是一副英國紳士派頭,微笑得也很開心。他好像斜倚在一條船的甲板邊上。沒錯,是一條船。


    “你早就知道我會向你要求看照片,對吧?”


    “遲早會的。”他回答。


    “什麽時候照的?”


    “這無關緊要。你憑什麽想知道這個?”他露出一點惱怒的神情,但馬上又把它掩飾住。“是十年前照的,”他把聲音放低一點說,“這張行嗎?”


    “也就是說……你現在有六十多歲?”


    “這話題就到此為止了,”他說著,非常開心而親切地微笑一下。


    “這一切你是怎麽學會的?為什麽沒有別人來把這套把戲弄得更完美?”


    他冷淡地上下打量我一會兒,我想他的鎮靜大概就要崩潰。接著他又恢複彬彬有禮的態度“許多人都做過這事,”他說,聲調顯得很有信心。“你的朋友大衛-泰柏特本該跟你談過這事。可他不願意告訴你。他跟泰拉瑪斯卡的所有男巫一樣,都在撒謊。這些人太過守誡。他們以為能控製人們,他們運用自己的學識實施控製。”


    “你怎麽知道他們的情況?”


    “我過去是他們那個組織的成員,”他說著眼裏閃著狡黠的目光,又咧開嘴微笑。“他們把我開除了,控告我運用我的能力損人利己。你施展你的能力不為自己為什麽?你說是不是,德-萊恩康特先生?”


    這樣看來,路易是對的。我沒作聲。我想掃描他的心態但沒結果。相反,他的肉體存在卻對我產生強大的吸引;從他肉身裏發散出的熱能,從他血液中飄逸出來的香氣,都使我陶醉。且不論他的靈魂如何齷齪,他現在的身體是充滿活力而引人入勝的。不過我討厭這種感覺,因為它使我想現在就把他殺了。


    “我是通過泰拉馬斯卡這個組織了解你的情況,”他又裝出剛才自信的樣子。“我當然也熟悉你的小說。我把它們全都讀過。所以我才用短篇小說來同你聯絡。但我是在泰拉瑪斯卡的檔案中才發現你寫的小說根本就不是虛構。”


    我一言不發,但很憤怒:路易猜得沒錯。


    “那好,”我過了一會兒說。“對你說的大腦分裂和靈魂分裂這一套我全都理解,可是萬一我們在交換了身體以後,你不想把我的身體還給我,而我又無力把它收回,那怎麽辦?怎樣才能防止你利用我的身體幹壞事。”


    對此他考慮了好長時間,然後才緩緩地回答:“我這兒有一大筆賄賂。”


    “啊?”


    “在我重新占有這個身體之後,有一個一千萬美元的銀行賬戶等待著我。”他又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張小小的塑膠卡片,上麵印有一張他的新麵孔的小照片。還有一個清晰的指紋、他的姓名拉格朗-詹姆斯,和一個華盛頓的地址。


    “你完全可以處置它。隻有長有這張臉和這個指紋的人才能擁有這一大筆財富。你不會認為我偽造這麽一大筆錢吧,再說,我也不想永久占有你的身體。其實你也不想永遠擁有它,不是嗎?關於你的痛苦、焦慮、你那持久和過分渲染的天譴等等題材,你難道不是已經寫得夠多嗎?是的,我隻想擁有你的身體幾天。外麵還有好多身體等著我去占領呢,多種多樣的冒險。”


    我仔細看著這張小卡片。


    “一千萬美元,”我說。“這可是大價錢。”


    “你也知道,這對你來說算不了什麽。你在各個國際銀行裏以你五花八門的化名貯存數十億美元。像你這樣威力無比的怪物能攫取全世界的財富。你我都清楚,隻有二流卡通片裏的那些俗氣吸血鬼才永遠飄泊,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


    他用一塊亞麻布手絹很講究地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吞下一大口咖啡。


    “我被你在《天譴者的女王》一書中對吸血鬼阿曼德的描寫深深迷住。”他說。“他用自己的強大威力獲取財富,建立了自己的偉大事業‘夜之島——多可愛的名字。我看得連氣都喘不過。”他微笑,接著講下去,聲調還是那樣親切溫和。“雖然如你我所知,你那神秘的夥伴早就放棄了‘夜之島並從電腦紀錄中消失(至少我是這樣確定的),但你要知道,我並沒花多少力氣就用文件證明並解釋你宣稱的東西。”


    我什麽也沒說。


    “再說,從我所能提出的價格來看,一千萬可以考慮成交。還有誰提出過給你這麽多錢呢?目前除了我,沒有任何人有這個能力或願意這麽破財。”


    “要是我過了這星期還不想把身體換回來怎麽辦?”我問他。“要是我永遠想當人類怎麽辦?”


    “那太好了,我完全不成問題,”他大方地說。“那我就能隨心所欲地扔掉你的身體。會有很多人從我這兒接管它。”他充滿敬意和羨慕地衝我微笑。


    “你要用我的身體幹什麽?”


    “享受它。享受它的力量,它的威力!我已經擁有過人體所能提供的一切——青春,美麗,活力。我甚至在一個女人的體內待過。當然,我絕不推薦這種作法。我現在想要你所能提供的東西。”他眯縫起眼睛,把頭歪向一邊。“假如這一帶有肉體化的天使活動,那我倒想接近其中一個。”


    “泰拉瑪斯卡沒有關於天使的記載嗎?”


    他猶豫一下,然後勉強“嘿嘿”地笑了幾聲。“萊恩康特先生,天使純屬精靈,”他說。“而我們現在在談肉體,對吧?我很沉溺於肉體之樂。吸血鬼就是有肉體的怪物,對不對?它們靠吸血維生。”他說到‘血這個字時,眼裏又閃閃發亮。


    “你的欲求物是什麽?”我問。“我在說真的。你渴求的東西是什麽?不可能是金錢。你用錢幹什麽?你用它買什麽?你有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對,我想你問到重點了。這方麵的經驗我倒沒有。不過我顯然是個肉欲主義者,說好聽點,是個享樂主義者。你如果非要了解事實,我就講,反正咱倆之間沒必要撒謊——我是個道地的賊。任何東西我隻有廉價把它弄到手、或把它騙到手、或幹脆把它偷來才能好好享用。這就是我無中生有的辦法,它使我活得像個上帝!”


    他停下不說了,好像他被自己的話感動得喘不過氣來。他的目光炯炯,接著低頭看那杯半滿的咖啡,臉上露出對自己才會心的微笑。


    “你一定明白我的話,對吧?”他問。“這身衣服是我偷的,”他接著說。“我在喬治城家中的一切都是偷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畫,每一件小擺設都是偷的。連房子本身也是偷的,我是憑坑蒙拐騙、設圈套把它弄到手。人們管這叫‘詐騙對吧?就是這麽回事,”他又自豪地微笑,我很吃驚他竟是如此坦率。“我所有的錢都是偷的。我在喬治城開的車也是偷的。我在全世界追蹤你用的機票也是偷的。”


    我沒回答。他這人真怪,我既對他著迷又厭惡他——煩就煩他的溫文爾雅和假裝坦誠。他在演戲,但演得近乎完美。接著就是他那張頗具魅力的臉,隨著每次他受到啟發它都好像更生動、更富於表情,更柔順。我的興趣上升。我得了解更多的情況。


    “你是如何做到跟著我到處亂跑的?你怎麽知道我在哪兒?”


    “老實跟你說吧:兩個方法。第一個很明顯。我能短期離開我的身體,在這期間我能跨越大距離搜尋你。可這樣的無身體旅行我一點都不喜歡。而且找到你當然也不容易。你總是先長時間藏起來,然後再惹人注目地招搖過街,當然,你偽裝得很好,讓人看不出來你是個吸血鬼。經常是我發現你後,等再把我的身體帶到這個地點時,你已經走了。還有一個辦法,也很神奇,就是利用電腦。你使用許多化名。我已設法發現了其中四個。透過電腦我常常沒那麽快速度追上你,但我可以研究你的路線。等你按原路折回時,我就知道在哪兒堵住你。”


    我一言不發,對他如此津津樂道這些事情再次感到吃驚。


    “我喜歡你對城市的鑒賞力,”他說。“我喜歡你對旅館的品味,比如你選中了羅馬的‘哈斯勒,巴黎的‘麗晶,紐約的’斯坦霍普。當然還有邁阿密那座可愛的小旅館‘中央公園。嘿,你別這麽疑神疑鬼。透過電腦係統追蹤人沒什麽大不了的。譬如買通職員向你出示一張信用卡收據啦,或者嚇唬銀行雇員,讓他們講出不該講的事情啦,等等,這些都沒什麽難的。耍點小詭計往往就能把事情辦妥。你用不著非得當個超自然殺手就能辦到這些事。根本用不著。”


    “你也利用電腦係統偷竊嗎?”


    “可能的話就利用,”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說。“我利用各種方式偷。對此我絲毫沒有什麽好誇耀的。不過我利用什麽手段都無法把一千萬美元偷出來。假如我有這個本事的話,我現在就不會在這兒待著了,對不對?我還沒有那麽聰明。我曾兩次被抓住過,蹲過監獄。我就是在那裏鍛鏈好脫離身體遊蕩的本事,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


    他苦笑著,無奈又辛辣。


    “你把這些告訴我幹嘛?”


    “因為你的朋友大衛-泰柏特也要把這些告訴你。也因為我覺得咱倆應該互相理解。我已經厭倦了冒險。你的身體是個大目標,我放棄一千萬美元交換它。”


    “你是怎麽想的?”我問他。“這一切聽起來真卑鄙,真庸俗。”


    “一千萬美元庸俗嗎?”


    “是的。你已經用一具老身體換了一個新的。你又年輕了!下一步,如果我同意,連我的身體和我的威力也要成為你的。但在你眼裏錢才是最重要的。你要的其實隻是錢,沒別的。”


    “我兩個都要!”他生氣而無禮地說。“這兩者很相似。”他又努力使自己恢複了鎮靜。“你沒有意識到這點,是因為你已經同時獲得了你的財富和力量,”他說。“你同時獲取了長生不死和一大堆金銀珠寶。那本小說怎麽寫的?你走出梅格能的高塔,成為永生不死者,並擁有一筆钜款。難道那本小說在撒謊嗎?你可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這很明顯。可我並不了解你的那些事情。不過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意思。你自己也是個賊。”


    我頓時感到一股憤怒。他突然變得比我和他剛就座時那付神經兮兮的神態更令人倒胃口。


    “我不是賊。”我平靜地說。


    “不,你是,”他居然很同情地回答。“你總是從你的犧牲品那偷東西。這你很清楚。”


    “不,我從不偷……除非……迫不得已。”


    “你以你的方式偷。我認為你就是賊。”他把臉湊近我,眼裏又露出光,帶著安撫的腔調緩緩地接著說:“你偷血來喝;這你有什麽可說的?”


    “你和泰拉瑪斯卡之間出了什麽事?”我話題一轉,問他。


    “我說過了,”他回答。“泰拉瑪斯卡把我開除了。他們指控我利用聰明才智獲取情報幹見不得人的事,還指控我欺騙和行竊。你在泰拉瑪斯卡的那幫朋友十分愚蠢、缺乏遠見。他們完全低估我。他們本該重視我才對。他們本該研究研究我,並求我把我的特長教給他們。但他們不但不如此,還整我。六個月的遣散費。一點施舍。他們還拒絕了我的最後請求,不讓我坐‘伊麗莎白女王二世遊船的頭等艙去美國。他們本來可以答應如此簡單的事情。我給他們揭示過那麽多東西,他們欠我的太多了。他們本該滿足我的要求。”他歎了口氣,瞥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他的杯子。“在這世界上,像這樣的小事往往是很重要的。”


    我沒回答,又低頭看那張照片,看那個站在船甲板上的人。我不敢斷定他是不是注意到了這個。他正在掃視燈紅酒綠、熱鬧非凡的咖啡館,兩眼掃過牆壁、天花板,偶然掃過顧客,卻視而不見。


    “我試圖和他們討價還價,”他又說,嗓音同剛才一樣柔和而有分寸。“想讓他們還給我幾樣東西並回答我幾個問題。但他們連聽都不聽!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就像對你一樣。他們卑鄙得對我的請求根本不予考慮,他們隻給了我一張經濟艙的飛機票和一張半年工資的支票。隻有半年的工資!唉,我對所有這些波折煩透了!”


    “你憑什麽認為你能透過鬥智戰勝他們?”


    “我還真的鬥過了他們,”他笑著回答,眼裏閃光。“他們對他們的財產目錄不是很在意。他們根本不清楚我偷過他們多少件小寶物。他們永遠都猜不出來。當然你才是真正的大盜,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秘密。啊,找到那個裝滿實物的小地窖真是很幸運。你要明白,你過去擁有的東西我一件也沒拿,什麽你在新奧爾良穿過、發了黴的鬥篷大衣啦,上麵有你花稍簽名的羊皮紙文稿啦……嘿,還有個小飾物盒哩,裏麵有張微型畫像,畫的是那個該死的小女孩。”


    “你說話注意點。”我小聲警告他。


    他不吭聲了。“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你。”


    “什麽小飾物盒?”我問他。他能聽見我突然加快的心跳嗎?我努力克製自己,使自己平靜下來,不讓臉再次泛紅。


    他回答時溫順得不得了。“是一個項鏈上的金飾品盒,裏麵有張橢圓形的小畫。噢,我可沒有偷它。我發誓。我把它放回原處。你可以問你的朋友泰柏特。它還在地窖裏放著呢。”


    我等了一會兒,讓心跳恢複平穩,把關於那個小飾物盒的映像從腦子裏驅逐。然後才說:“問題是,泰拉瑪斯卡的人抓住了你,並把你趕出去了。”


    “你用不著老是這樣侮辱我,”他低聲下氣地說。“咱們完全可以避開任何不愉快就成交。我很抱歉提到那個小盒,我不是故意的。”


    “我願意考慮你的建議,”我說。


    “那你可就錯了。”


    “為什麽?”


    “給它一個機會!馬上行動。現在就實施。請記住,假如你傷害我,你就永遠失去這個機會。我是取得這種經曆的唯一途徑。好好利用我,不然你就永遠嚐不到做人的滋味。”他湊近我,近得我能感覺到他的鼻息。“不聽我的,你就休想嚐到在光天化日下行走的滋味、享受真正的美食,也休想同一個女人或男人作愛。”


    “我想要你現在就離開這兒。滾出這個城市並永遠別回來。等我準備好後,我就按照這個地址到喬治城去找你。這次交換不能長達一個星期。無論怎樣第一次交換也不能這樣長。這太過份。”


    “兩天怎麽樣?”


    我沒回答。


    “一天怎麽樣?”他問。“等你願意,咱們再安排更長時間,如何?”


    “一天,”我重複著,聲音聽起來連我都覺得陌生。“就二十四小時……第一次。”


    “一天一夜,”他平靜地說。“我提議在這星期三,太陽一下山就幹。然後再在星期五天破曉前作第二次交換。”


    我沒回答。


    “你可以用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作準備,”他哄著我說。“交換身體後,你可以有整個星期三夜晚和星期四一整天。當然你也有星期四夜晚,直到……星期五日升前兩小時為止,行嗎?這樣安排夠好的了。”


    他緊盯著我,觀察我的反應,接著語氣變得更焦急:“還有,隨身帶上你的一本護照。哪本都行。我想要一本護照,一張信用卡。我口袋裏要有錢,超過那一千萬美元。你明白嗎?”


    我沒回答。


    “你清楚這樣安排很好。”


    我還是不作回答。


    “相信我,我說的全是真話。不信你去問泰拍特。我本來不是你現在見到的這副英俊模樣。而這副身體此時此刻正等著你來享用呢。”


    我一言不發。


    “星期三來找我吧,”他說。“你一定不會後悔的。”他頓了一下,變得更加和藹可親。“瞧,我覺得我了解你,”他又說,聲音變成了耳語。“我知道你需要什麽!想得到什麽卻又不去取,這是可怕的。嘿,然而又明知得到它隻是舉手之勞。”


    我慢慢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他那張英俊的臉很平靜,毫無表情,那雙眼睛似乎很神奇,目光既虛弱又銳利。皮膚本身好像很有彈性,摸起來一定很像綢緞。他的聲音又傳過來,是一種不高不低、充滿誘惑的聲音,話語裏帶著悲愁。


    “這種事隻有你和我才能做,”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個隻有你我才能理解的奇跡。”


    這張寧靜而又漂亮的臉突然變得猙獰起來。連他的聲音也由柔和流暢變得怪異起來,充滿感情甚至愛慕,甚至愛情。


    我有股衝動,想一把扼住這混蛋的喉嚨。我想使勁搖晃地,直至他失去鎮靜和佯裝出來的多情。但我並沒有真渴望這麽做。我被他的眼睛和聲音迷住。我聽任自己被他迷住,就像剛見到他時、我被他健美的身軀迷住一樣。我有一刻覺得,這是由於這家夥太脆弱太愚蠢,而我又太強大的緣故,但這顯然是自欺欺人。其實我想做這件事!我想與他交換身體!


    過了許久,他才把目光挪開,又掃視起咖啡館來,難道他在耐心等我?在他那聰明的默許和縱容、以及完全封閉起來的靈魂深處,到底藏著什麽動機?這家夥居然能偷取身體!能在另一個人的肉體裏生活。他慢慢從衣袋裏掏出一隻鋼筆,撕開一張餐巾紙,在上麵寫下一家銀行的名字和地址,把它交給我。我接過來,裝進我的口袋。我什麽也不說。


    “在我們交換之前,我把我的護照給你,”他邊說邊打量著我。“當然是我真實麵孔的那本。我將在我家把你安排得舒舒服服。我想你的口袋裏將會有錢。你總會有錢的。你將發現在我家待著非常舒適。你會喜歡上喬治城的。”他說的話就像溫柔的手指,在輕輕叩打我的手背,雖然惱人卻也有點讓人心癢。“那是個非常文明的地區,是個老區。當然現在那兒在下雪。這你知道,那兒很冷。假如你確實不想在寒冷的氣候下交換的話.”


    “我才不在乎下不下雪呢。”我嘟噥著說。


    “是嗬,當然。唔,我一定會為你留下許多冬裝。”他還是用那種讓步的口吻說。


    “這些細節都不礙事,”我說。他居然以為我會在乎這些細節,真傻。我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急跳。


    “哦,這我可不清楚,”他說。“當你成了人類,你可能會發現,你對許許多多小事都在乎起來。”


    我心想,你才在乎呢。我唯一在乎的是穿上那個身體,並且生活下去。我的腦海裏出現了那年冬天在阿芙根郡下的那場雪。我彷佛看見陽光灑在群山上……我看見那個村裏教堂的小牧師,哆哆嗦嗦地站在大堂裏,向我抱怨狼群在夜裏竄進村子。當然我要獵殺這些狼。這是我的職責。我才不在乎他有沒有讀到我的這些念頭呢。


    “嘿,難道你不想品嚐美味佳肴嗎?不想喝好酒嗎?不想愛個女人或男人嗎?當然,你也將需要金錢和舒適的生活環境。”


    我沒回答。我又看見了陽光照在雪地上。我把目光逐漸轉移到他臉上。我覺得,他用這種新方式勸我顯得莫名其妙地文雅,特別像大衛。他剛要接著談他的奢侈條件,我就打了個手勢讓他住嘴。


    “好吧,”我說。“星期三你會見到我的。天黑後一個小時行嗎?對了,我得警告你:這筆一千萬美元的钜款,隻在星期五上午對你有效兩個小時。你得本人親自露麵來要回它才行。”說著我輕輕碰碰他的肩膀。“當然,必須是這個人。”


    “那是當然。我期待著要回我的錢。”


    “而且你得需要一個暗號來完成這次交易。而且,隻有當你如約交還我的身體時,才能從我這兒知道這個暗號。”


    “不,不要暗號。現款的移交在銀行於星期三下午關門之前必須完成並且不可更改。我在下星期五必須要做的是在一名經紀人麵前露麵,如果你堅持的話就讓他留下我的指印,然後由他簽字,把這筆錢移交給我。”


    我沉默,考慮起來。


    “朋友,不管怎麽說,”他說,“萬一你要是不喜歡在那天就停止當人類怎麽辦?萬一你要是覺得你還沒有撈夠這筆錢的本怎麽辦?”


    “我會撈夠這筆錢的本。”我嘀咕著,與其對他說,不如對自己說。


    “不,不要你的暗號,”他耐心地堅持己見。


    我打量著他。他衝我微笑,顯得很天真,很年輕。我的天,這副身體的青春活力一定對他很有意義。它怎麽居然引不起他的興趣,哪怕隻有一陣子也好?也許剛開始時,他還以為自己已經獲得想要的一切吧。


    “還沒有!”他的話突然脫口而出。


    我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讓我告訴你點關於青春的秘密吧,”他突然冷漠地說。“蕭伯納說過,青春都浪費在年輕人的身上。你還記著這句聰明得受到過分稱讚的評語吧?”


    “記得。”


    “哼,不對。年輕人都知道青春是非常艱難和可怕的東西。他們的青春都浪費在別人身上,真是可怕之極。年輕人沒有權威,受不到尊重。”


    “你真是瘋了,”我說。“我認為你沒有充分利用偷來的東西。這種純粹的青春活力——體力,耐久力——怎麽會引不起你的興奮?無論你走到哪兒,你都沉浸於注視你的人們目光,見到你自己的健美,這難道不值得你自豪嗎?”


    他搖著頭不以為然。“這些都是讓你享受的東西,”他說。“這個身體的年輕是依照你原本的年輕才年輕起來。你才會對它的青春活力什麽的感到激動不已。你才會在那些親切目光的注視下感到自豪。”他停下不說了,喝下最後一口咖啡,瞪著杯底發楞。


    “不要暗號。”他懇切地說。


    “好吧。”


    “啊,太好了。”他臉上頓時掛滿驚喜的微笑。“記住,我提出讓你享用一個星期。是你決定隻交換一整天的。也許你在嚐到甜頭後才想長期交換吧。”


    “也許吧,”我說。他英俊健美的外形和他那雙現在戴上手套的溫暖的大手,又使我魂不守舍起來。


    “再交換一次又得使你破一筆財。”他笑容滿臉,樂得很,一邊整理著大衣翻領裏麵的圍巾。


    “那是當然,”我說。


    “錢對你來說算不上什麽,對嗎?”他若有所思地問。


    “視它如糞土。”我心想:它對你這麽重要,真可憐。


    “那好,恐怕我現在得走了,你好作準備。我將按計劃在星期三同你見麵。”


    “先別溜,”我低聲說,同時稍微傾過身子,舉起一隻手撫摸他的臉龐。


    我的動作顯然嚇他一跳,他呆若木雞,也似一頭林中野獸在以前從沒出過危險的地方突然感到危險那樣。但他的表情還是那樣鎮靜,任憑我把手指擺在他那刮得光滑的臉上。然後我把手指慢慢向下移動,感覺著他那結實的顎骨。接著我把手放在他的脖頸上。刮胡刀也在這裏經過,留下一片微黑的刮痕。這裏的皮膚很結實,肌肉很發達,隨著我看著他的汗水從額頭上滲出,從他皮膚裏也散發出一股清香的青春氣味,奇怪的是,他的嘴唇仍能咧出十分優雅的微笑。


    “你顯然還是享受過年輕。”我小聲說。


    他微笑著,似乎他很清楚這種微笑十分燦爛而誘人。


    “我也做年輕人的夢,”他回答。“而他們總是夢想長大變老,更有錢,更智慧,更強壯,你說呢?”


    我嗬嗬一笑。


    “星期三晚上我準到,”他仍裝出十分真誠的樣子。“你可以放心。來吧。我向你保證這事準會發生。”他探過身來耳語道:“你將住進這副身體!”接著他又十分迷人而討好地微笑一下。“你看著吧。”


    “我要你馬上離開新奧爾良。”


    “好的好的,馬上,”他說。他二話不說站起身來,後退一步離開我,又立刻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我已經準備好機票,”他說。“我才不喜歡你這個加勒比海的臭海港呢。”他笑了一下表示歉意,笑得很瀟灑。接著他像個正在訓斥學生的老師那樣又開講:“等你到喬治城後咱們再接著談。這段時間你可別盯梢我。否則我馬上會知道。我對發現這類事情很在行。連泰拉瑪斯卡的人都對我的能力感到吃驚。他們真應該把我留下來!他們應該對我研究一番!”他停住了。


    “無論如何我都要盯住你,”我模仿他的低調和謹慎的語氣說。“我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聲低沉、壓抑而不滿。隨後他朝我點點頭,大步朝門口走去。他又成了那個行動楞頭楞腦笨拙的人,興奮得發瘋。唉,真可惜,那副身子要是換一個靈魂,準會敏捷得像頭豹子。我在人行道上又追上他,把他嚇了一跳,嚇得他差點靈魂出竅,雖然他的意誌也夠強大的。我倆幾乎麵對麵相撞。


    “你想用我的身體幹嘛?”我問。“我是說,除了每天早晨躲避陽光——就像你是個螢火蟲或蛞蝓那樣——之外,你還想幹什麽?”


    “你說呢?”他再次裝成迷人而坦誠的英國紳士模樣,反問我。“我想喝人血。”他瞪大眼睛,探過頭來。“我想在吸血的同時殺生。這才是目的,是吧?你從人類身上偷來的不隻是血,還有生命。我從沒從任何人身上偷過如此寶貴的東西。”他朝我心照不宣地一笑。“我是偷了身體,但沒有偷血和生命。”


    我放他走了,像他剛才猛地閃開我一樣猛地閃開他。我的心在劇烈地跳;我在盯著他,盯著他那英俊、貌似無辜的臉,能感到一股電流傳遍我的全身。


    他還在微笑,說:“你是個優秀的賊,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偷!啊,是的,我一定要擁有你的身體。我必須有這種經曆。搞到泰拉瑪斯卡的吸血鬼檔案已經是個成功,但我還要擁有你的身體,並在裏麵偷人的血!哈,這將超過我所有的輝煌成就!你才是最終的賊。”


    “快從我這兒滾開。”我小聲喝斥。


    “哦,別著急,別那麽挑剔,”他說,“別人對你以牙還牙時你也生氣。你太傲慢,萊斯特-德-萊恩康特。你已找到了第歇根尼正在尋找的東西:一個誠實的男人!”他又咧開嘴微笑了一下,緊接著是一串低沉而壓抑的咯咯笑,好像忍俊不禁。“星期三見。你一定要早來。我想盡可能多利用那天夜晚。”


    他轉身急匆匆地跑上街道,拚命招手叫計程車,然後不顧交通繁忙,強行朝一輛剛為別人停下來的計程車跑過去,一頭鑽進去就不出來了。隨後爆發了一場小口角,但他馬上就占了上風,當著對方的麵“砰”地關上車門,計程車一溜煙開走了。我看見他透過肮髒的車窗朝我擠眼、揮手。接著他和那車都消失了。


    我腦子裏亂成一團,站在那兒走不動。今夜寒冷刺骨,但街上仍很熱鬧,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十分嘈雜:過路遊客的喊聲,車輛經過廣場時減速的刹車聲……我沉默著,毫無目的地觀賞著街景,試著把它想像成光天化日之下的樣子,想像它的上麵是一片藍得耀眼的晴空。


    然後,我慢慢把上衣領子翻上來裏住脖子。我走了幾個小時,耳朵裏總是饗著那動人而彬彬有禮的話語。


    你從他們那兒偷的不隻是血,還有他們的性命。我從沒從任何人那兒偷過如此寶貴的東西。我是偷過身體,但沒偷過鮮血和生命。


    我不可能麵對路易,也忍受不了與大衛再商量一下的念頭。假如瑪瑞斯聽說了,我不等動手就會完蛋。天曉得瑪瑞斯會怎麽整我,他甚至不能容忍我有這樣非份的想法,而且他老奸巨滑經驗豐富,一下子就能辨明這是真事還是虛構。天哪,難道他自己就從沒想過幹這種事嗎?


    最後我回到我的住所,打開電燈癱倒在柔軟的天鵝絨沙發上,麵對茶色的玻璃牆,向下眺望城市。


    請記住,如果你傷害了我,你將永遠喪失這個機會……好好利用我吧!否則你永遠當不到做人的滋味……你將永這嚐不到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享受真正的美味佳肴!同女人或男人作愛的滋味。


    我思考著靈魂從肉體裏脫出這種超自然的神力。我並不喜歡這種神力,而且它也不是自然而然發生在我身上的。這種所謂的靈魂投射或外化,這種魂不附體的單獨漫遊……的確,這種東西我隻用過屈指可數的幾次。即使在戈壁沙漠遭受這麽大的罪,我也沒有企圖脫離我的肉身,也沒有被迫脫離過,甚至連想也沒想過這樣一種可能性。確實,讓我同我的身體脫離,我的靈魂到處遊蕩,囿於地球,無法找到通向天堂或地獄的大門——這想法對我來說絕對可怕。而且這樣的遊蕩使離體的靈魂不能隨心所欲地通過死亡之門,這是我第一次試驗這種小伎倆時心裏就很明白的事。可是這次不同:我要鑽進一個凡人的體內,住在裏麵,像一個凡人那樣行走、感受、視物……哦,我無法抑製自己的興奮。這種渴望正成為一種純粹的痛苦。交換身體之後,你將擁有整個星期三夜晚和星期四一整天。星期四一整天,一整天……


    最後,我在天亮之前給我在紐約的代理人打電話。此人對我在巴黎的代理人一無所知。他隻知道我有兩個名字。而我在許多地方從沒用過其中的任何一個。拉格朗-詹姆斯很可能不知道我的這些身份及其各個源頭。這似乎是追蹤他的最簡便方法。


    “交給你一項很複雜的工作。必須馬上去做。”


    “是,先生,遵命。”


    “好。這是在哥倫比亞特區的一家銀行的名稱和地址。你把它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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