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打量這個站在我麵前的老頭子,這個長著髒兮兮的連鬢胡子,戴著小眼鏡的醫生。不對,不是這個醫生!他是從哪兒來的?我細看他胸前別著的徽章。這裏是法屬奎亞那。所以他說法語。此外,在病房的盡頭也沒有小孩坐在椅子上。


    “我來見葛麗卿,”我嘟噥著,“瑪格麗特修女。”我認為她就在這所房子裏,剛才我還透過窗子見到過她的身影。我知道她就在這兒。


    從病房的盡頭傳來沉悶的聲音。他聽不到,但我能聽見。她來了。我猛地聞到她的氣味,與孩子們和這老頭子的氣味攙雜在一起。


    可是那邊太黑了,我用這雙眼睛也看不見。這地方的光線是從哪兒來的?她剛剛熄滅遠處那個門旁邊的小電燈,現在正從病房那頭朝這邊走來,走過一張張病床,低著頭,腳步敏捷而堅定。醫生作個懶洋洋的手勢,從我身邊走開了。


    別盯著那兩撇肮髒的連鬢胡子,也別瞧那副眼鏡和圓圓的駝背。你不是見到他衣袋上別著的那個塑膠胸章嗎?他不是幽靈!那扇紗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他蹣跚而去。


    她站在朦朦朧朧的黑暗中。她的卷發真美,順著光滑的前額和兩隻目光堅定的大眼睛向後梳過去。她先看見我的鞋,並突然意識到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蒼白而沉靜的人影(連呼吸都很輕),站在不屬於他的萬籟俱寂夜色中。


    那個醫生已經消失,好象被陰影吞沒了,但他肯定站在暗中的什麽地方。


    我背對著從辦公室方向射來的燈光站著。她身上的氣味令我陶醉,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的血味和香水味。上帝,帶著這種幻象看她的感覺真好,看她美好而紅光滿麵的雙頰。可是我把光線給擋住,因為這扇門太小。她能看清我的五官嗎?她能看清我眼睛裏的這種怪異、不自然的目光嗎?


    “你是誰?”她警惕地低聲問。她站在離我很遠的走廊裏,顯得束手無策,兩道皺起的濃眉下麵,目光炯炯的眼睛仰視著我。


    “葛麗卿,”我回答她,“我是萊斯特。我答應過會來看你,現在我來了。”


    狹長的病房裏毫無動靜。那些一病床罩在薄紗般的蚊帳裏像僵屍。不過,在那些透明的輸液袋裏仍有光線在閃動,就像許多銀光閃閃的小電燈掛在周圍混沌的夜色中。我能聽見那些熟睡的孩子微弱而均勻的呼吸聲。還有一種有節奏的聲響,很難聽,就像一個小孩用小腳後跟一下下敲擊椅子腿。


    葛麗卿慢慢舉起右手,放在喉嚨根部的胸前,本能地護住它。她的心跳加快。我看見她把手指縮攏,好象在握住一個小飾物盒,然後又見到一條閃光的細金項鏈掛在她的頸項上。


    “什麽東西繞在你的脖子上?”


    “你是誰?”她又低聲問,聲音沙啞,嘴唇顫抖。我挪開身子,從辦公室發出的微弱光線照在她的眼睛裏。她盯著我的臉和手。


    “是我呀,葛麗卿,我是萊斯特。我不會傷害你。我從內心裏不想傷害你。因為我答應過要來,所以我來了。”


    “我……我不相信你。”她站在木頭地板上後退幾步,兩隻膠鞋的鞋跟蹭出“沙沙”的聲響。


    “葛麗卿,別怕我。我想讓你知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話。”我的聲音十分輕柔。她能聽見嗎?


    我能看到她在使勁揉自己的眼睛,想讓自己看得清楚,就像幾秒鍾前我做的那樣。她的心在狂跳,豐滿的胸脯在漿硬的白色棉布大褂裏優美地上下起伏,血也一下子湧上她的臉頰。


    “是我呀,葛麗卿。我特地來感謝你。拿著,讓我把這些給你,作為對你事業的捐助。”


    我笨拙地把手伸進口袋亂摸,掏出幾大把肉體竊賊留在裏麵的鈔票,遞過去。我們倆的手指都在顫抖,這些錢看起來又油又髒,像是一堆垃圾。


    “拿著吧,葛麗卿。對這些孩子會有幫助。”我扭頭又看見了那支臘燭!那同一支臘燭!為什麽總是臘燭?我把錢放在它旁邊,同時聽見我走向那小桌子時地板在我的體重下發出“格吱格吱”的響聲。我又轉過身來麵對她,她朝我走過來,恐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是誰?”她第三遍小聲問這句話。她的眼睛真大,瞳仁真黑,它們上下打量著我,像手指伸向什麽滾燙的東西。“我再次請你對我講實話!”


    “我是萊斯特,你在你家裏護理過我。葛麗卿,我恢複了原來的外形。我來這兒,是因為我答應過你我要來這兒。”


    我簡直受不了,隨著她恐懼加劇、肩膀緊張、雙手緊摟在一起,一隻手撐緊脖子上的項鏈並開始發抖,我過去的那種火氣也點燃起來。


    “我不信你說的,”她說,聲音低得像喘不過氣來。她的兩腿沒有邁步,但全身已縮成一團。


    “別這樣,葛麗卿。別恐懼地瞪著我,或好象藐視我似的。我到底怎麽樣了,讓你這樣看著我?你熟悉我的聲音。你清楚你照顧過我。我來這兒是要感謝你——”


    “撒謊!”


    “不對。我來這兒,是因為……因為我想再見到你。”


    天哪,我在哭嗎?現在我的感情像我的威力那麽反複無常嗎?她會看見我臉上的一條條血痕,這會讓她更害怕。我受不了她恐懼的目光。


    我又轉身凝視那支小臘燭。我用意念撥動燭芯,讓火焰像一條小黃舌頭似的猛烈燃燒。我的天,又是那影子晃動著映在牆上!隨著四周變得明亮起來,她先看看那燭火,然後又看著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她第一次十分清楚無誤地看到我凝視著她的這雙眼睛,看到我端詳她的這張臉和裹住它的頭發,看清我閃光的指甲和我嘴唇後麵若隱若現的雪白獠牙。


    “葛麗卿,別怕我。看在真理的份上,請你看看我吧。是你讓我答應來看你的。葛麗卿,我沒對你撒謊。你救了我的生命。我現在來看你了,這裏沒有上帝,葛麗卿,是你這麽對我說的。這話若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並不算什麽,但它卻是你親口說的。”


    她一邊後退一邊用雙手捂住嘴,那條細細的金項鏈垂落下來,我借著燭光看見一支金製的十字架。謝天謝地,是十字架,而不是個小飾物盒?她又控製不住本能地向後退。


    她猶猶豫豫地小聲說:“你這不潔的魔鬼,離我遠點!離開這上帝的住所!”


    “我不會傷害你的!”


    “離開這些孩子!”


    “葛麗卿,我不會傷害孩子。”


    “看在上帝份上,請你離開我……走吧!”她的右手又去摸那個十字架,並且把它舉起來對著我,她的臉脹得通紅,嘴唇濕潤鬆弛,歇斯底裏般地顫抖,兩眼發直。我看出那是個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上麵的耶穌扭曲著身體已經死去。


    “從這裏出去。上帝保衛它的安全。他也守護著孩子們。快出去。”


    “看在真理的份上,葛麗卿,”我把聲音放得同她一樣低,充滿感情地說。“我曾與你躺在一起!我現在就在這裏。”


    “說謊,”她喘息著說。“騙子!”她的全身劇烈顫抖,好象就要失去平衡摔倒似的。


    “不,我說的是實話,就算別人說的全是謊言,我說的可全是實話。葛麗卿,我不會傷害孩子。我不會傷害你。”


    很顯然,再過一會兒她就會完全喪失理智,她會絕望地尖叫起來,響徹夜空,讓這一帶所有可憐的凡人都聽見並跑出來關心她,還可能和她一道尖叫。


    但這樣可怕的事沒有發生。她仍站在那裏,渾身哆嗦,從張開的嘴裏發出的隻是沙啞的啜泣。


    “葛麗卿,我要走了,如果你真要我走,我這就離開你。但是我的確履行了對你的諾言!難道我真的不能再做什麽了嗎?”


    從她身後的一張病床上傳來孩子的哭聲,接著另一張床上也傳來呻吟,使她發瘋似地左顧右盼。


    接著她朝我衝來,從我身邊跑過,穿過那間小辦公室,跑過辦公桌時帶起的風把上麵的紙張吹落了一地,那扇紗窗門在她衝出房子後,“砰”地在她身後關上。


    我感到暈眩,轉過身來聽見她的哭聲遠遠地傳過來。我還看見門外煙雨迷蒙,細雨在無聲地下。她已經遠遠地跑過這片空地,正朝小教堂的大門跑去。


    *我就知道你會傷害她的,*我自責。


    我轉過身來,洞察狹長漆黑的病房。


    “你不在這兒。我和你已經結束了!”我囁嚅道。


    雖然她待在房間的盡頭,燭光還是把她照得很清楚。她(克勞蒂婭)仍在那兒搖晃穿著白色長襪的腿,黑色拖鞋的鞋跟不斷敲擊著椅子的腿。


    “走吧,”我盡可能輕柔地說。“結束了。”


    淚水順著我的麵頰滾落,是帶血的淚。葛麗卿是否看到了?


    “走吧,”我又說。“一切都結束了,我也要走了。”


    她(克勞蒂婭)似在微笑,但其實沒有。她臉上露出清純無辜的神情,是我夢中那個小飾品盒中的那張臉。我站在寂靜中,呆呆地看著她,整體形像還在,但完全停止不動了,接著就消失了。


    我隻看到一張空空的椅子。


    我慢慢轉身麵對屋門,再次抹去臉上的淚水——我討厭淚水,然後把手絹收起來。


    幾隻蒼蠅嗡嗡叫著撞擊門上的紗窗。清清的雨水下著,密集地拍打在土地上。隨著雨越下越大,傳來那種輕輕膨脹的聲音,仿佛天空慢慢張開了嘴歎氣。我忘了什麽東西。是什麽來著?噢,是那根臘燭,應該把它吹滅,省得著火燒傷那些病弱的孩子!


    再瞧房間盡頭——那個金發小孩仍待在輸氧用的氧氣罩裏,就是一張縐巴巴的塑料布,亮閃閃的彷佛用一塊塊光線做成。你怎麽能傻到在這個房間裏放火呢?


    我用手指掐滅燭火,然後掏空所有衣袋,把幾百幾千油膩膩縐巴巴的美元鈔票,以及我能找到的幾枚硬幣統統放在桌子上。


    然後我走出病房,慢慢經過那座大門敞開的小教堂。透過大雨,我聽見她在很快地低聲祈禱。再從打開的門中,我見她跪在聖壇前,麵前有一支臘燭閃著發紅的火光,她伸出手臂在胸前劃著大十字。


    我想走開。在我受傷的心靈深處,我好象不再企望什麽了。然而又有什麽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分明嗅到了鮮血的氣味。


    它從小教堂裏傳來,而且不是她體內流動的血液。分明是從新鮮傷口上流出的血的氣味!


    我向她逼近,注意不弄出一點聲響,直至我站在門內為止。血的氣味更濃。我這才看出她伸出的雙手上正在流血。地板上也有血,從她的腳下分幾條細線流出來。


    “哦,主哦,把我救出魔掌,讓我隨您而去,哦,神聖仁慈的耶穌,把我攬人您的懷抱吧——”


    我一點點走近她。她沒聽見,也沒看見我。燭光及從她內心發出的聖光映在她臉上,使她看上去容光煥發。她現在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中,完全超然物外,包括她身邊這個黑暗的身影。


    我向聖壇望去,見在它上方高掛著一支巨大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在它下麵擺著一個小小的發亮聖體盤,還有那支燃燒的臘燭,放在紅色的玻璃罩深處,表示聖餐就在裏麵。一股涼風吹進敞開的教堂大門,吹在高掛在上的鍾上,使其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響,幾乎蓋不過風的呼嘯。


    我又低頭看她,看地仰著的臉上雙眼輕閑,嘴巴鬆垂,仍在小聲禱告:


    “基督,親愛的基督,把我攬進您的懷抱。”


    我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那殷紅的鮮血一股股從地張開的手掌流出。


    從這個院子裏傳來嘈雜的聲音。房屋門開開關關。我聽見人們在堅硬的土地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我轉過身,看見一群黑影已經聚集在門口,是一群焦急的女人。我聽見有人用法語小聲說出一個字——“一個陌生人”。接著又有人悶叫一聲:


    “是魔鬼!”


    我順著座位之間的信道朝她們走來,迫使她們散開,盡管我既沒碰著她們,也沒有正眼看她們。我迅速從她們中間穿過,來到大雨中。


    然後我轉身往回看,見她仍跪在地上,那些女人圍著她。我聽見她們在虔誠地輕聲驚呼“奇跡!”或“聖痕!”之類的話,在她周圍跪下,同時劃十字。她仍在那兒不斷禱告,聲音單調而癡迷。


    “別了,葛麗卿。”我低語著。隨後我便走了,孤獨而自由,投向荒蠻之夜的溫暖懷抱。


    第二十五章


    那天夜裏我原本應該直接去邁阿密。我知道大衛可能需要我。但我一點也不知道詹姆斯的下落。


    我沒有心情考慮這個——我對葛麗卿的表現太震驚了。天還沒亮,我發現自己已經遠離法屬圭亞那這個小國,但仍在它東邊的大片熱帶叢林裏跋涉,又饑又渴,但別指望滿足這方麵的需求。


    離天破曉還有大約一個小時,我來到了一座古代神殿,其實隻是一大堆呈現長方形的凸凸凹凹的石塊,長滿爬藤和其它討厭的植物,使這堆廢墟幾乎不曾被經過的任何凡人發現。由於沒有道路或小徑經過這一帶的叢林,所以我感到這裏已經荒無人跡數百年。這裏是我的秘密棲身之地。


    也是那些隨著天破曉而醒來的猴子出沒的地方。它們成群結隊包圍這座坍塌的古建築,盤踞在它扁長的屋頂和四邊的坡麵,或呼喊或尖叫。我懶洋洋地看著它們嘻戲玩耍!搔首弄姿,臉上露出微笑,確實,隨著天亮,整個叢林獲得再生。百鳥的合唱比在天漆黑時要歡樂響亮得多。我也漸漸看清周圍的鬱鬱蔥蔥。這時我才猛地意識到,我不能見到太陽。


    我在這方麵的遲鈍使我吃驚。畢竟我們是囿於習慣的造物。唉,這晨曦難道還不夠嗎?收複了我的身體足以令我欣喜若狂……除非我想起葛麗琴臉上的急劇反應……


    濃霧從叢林深處升起並彌漫開來,寶貴的晨光輝映在上麵,並隨它擴散到顫巍巍的花朵和葉片下的細小暗處。


    我環視四周,傷感加劇,更精確地說,我覺得刺痛,仿佛我被活剝了皮。“傷感”一詞用在這裏,實在過於溫和甜蜜。我一再想起葛麗卿,但隻見到她無言的形像。而當我想起克勞蒂婭時,卻感到麻木,仿佛隻能冷冰冰地記起我發燒時在夢中對她說過的話。


    這一切像場惡夢:那個長著肮髒連鬢胡子的老醫生;坐在椅子裏洋娃娃般的孩子。不對,不是那兒。不是那兒。不是在那兒。


    就算是在那兒。那又怎麽樣?根本就無所謂。


    其實在這些深刻而脆弱的傷感後麵,我並非不開心,能夠意識到這點,真正了解它,也許可以說是奇跡。是呀,不管怎樣,我畢竟又成為原來的我。


    我得把在叢林中發生的這一切都告訴大衛!大衛在返回英國之前必定要去裏約熱內盧。我也許會與他一道走。


    也許吧!


    我在這破寺廟裏找到兩個門。第一個門用不規則的大石塊封住了。但另一扇門還敞開,隻因那些石塊很久以前就已滾落成亂七八糟的一堆。我爬上這堆石頭,摸索著走下一段深深的石階,又穿過幾條信道,直至來到幾間陽光根本穿不透的墓穴。我走進其中一間,裏麵陰冷潮濕,完全同上麵熱帶叢林裏的聲音隔絕,我就在這裏躺下睡覺。


    許多小小的爬蟲居住在這裏。當我趴下把臉貼在潮濕陰冷的地板上時,我覺得這些生物在我的手指尖周圍爬來爬去。我聽見它們爬行時發出的聲音。接著,一條沉甸甸而滑溜的大蛇爬過我的腳踝。所有這些我都一笑置之。


    若是穿著那副凡人身體,我說不定會嚇得毛骨悚然,渾身亂顫呢。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凡人肉眼也不可能發現這個如此隱蔽的地方。


    我突然又想起葛麗卿,於是開始顫抖並輕聲哭泣。我知道自己不會再夢見克勞蒂婭了。


    “你到底想要我幹嘛?”我小聲地自言口自語。“你難道真以為我能拯救自己的靈魂嗎?”我又見到了她,與我以前在譫妄狀態中一樣,在那所紐奧爾良的老醫院裏,當我擁著她的肩膀時。還是我倆當時是在那旅館裏?“我跟你講過我會再次這麽做的。我跟你講過的。”


    當時是有什麽東西獲得拯救。是罪孽深重的萊斯特獲得救贖,並且從此不會再受損。


    “別了,我親愛的。”我又小聲說。


    隨後我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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