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阿密!


    哦,我美麗的南方大城市。無論地圖怎麽說,它就是坐落在加勒比海地區明淨的晚空下!這裏的空氣似乎比海島上還要新鮮,溫柔地拂過海洋大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匆忙穿過中央公園旅館那披紅掛彩的藝術飾廊,回到我在這兒保留的套房,剝去肮髒的叢林服,從衣櫃裏找出一件白色套頭衫,附腰帶的卡其布夾克和褲子,以及一雙柔軟的棕色皮靴。無論合適與否,穿著肉體竊賊買的衣服總是不舒服,現在穿上了自己買的衣服,感覺真好。


    嗣後,我立即給服務台打電話,得知大衛-泰柏特從昨天起就一直住在這旅館裏,現在正在貝利餐廳的入口處等我,沿街一直走就到。


    我沒有心情光顧那些擁擠的公共場所。我曾勸他回到我的房間見麵。顯然他仍被這整個煉獄搞得精疲力盡。還沒恢複過來,這裏擺在前廳窗前的桌椅是個更適合我們聊天的地方。我們原先也是安排就在這裏見麵。


    無奈,我隻好出門,沿著熱鬧的人行道往北走,很快便看見了貝利餐廳的花稍的霓虹燈大招牌,高掛在它漂亮的白色遮篷之上。這家餐廳所有的小餐桌都鋪著粉紅色的亞麻桌布,擺著臘燭,且已經坐滿晚間的第一批顧客。大衛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離門口最遠的角落,仍穿著他在船上穿過的那身十分合身的白色亞麻布西裝。他在盼望我的出現,臉上仍帶著價有的機敏和好奇的神情。


    我盡管鬆一口氣,但還是想故意嚇他一跳,突然出現在他對麵的座位上,使他吃了一驚。


    “嘿,瞧你這家夥,”他小聲驚呼。他的嘴顯得有點僵硬,好象真的生氣了;我看了他一會兒,他才微笑起來,說:“謝天謝地,你總算平安無事。”


    “你以為這樣合適嗎?”我問他。


    那個英俊的小白臉待者又走過來,我告訴他我要一杯葡萄酒,省得他老是問我想喝點什麽。大衛已經在喝一杯顏色古怪的異國風情飲料。


    “到底出了什麽事?”我把頭探過桌麵問他,免得太受噪音幹擾。


    “唔,是故意傷害罪,”他回答,“他向我撲來,我隻能開槍。他跳下陽台跑了,因為我端不穩那把大手槍。我上歲數了,手發抖。”他歎了一口氣,顯得疲倦和神經質。”他跑了之後,我就打電話給總部,讓他們把我保釋出來。給在利物浦的居納爾公司總部打了不少電話。“他作了個不想細談的手勢。”中午我就坐上了飛往邁阿密的飛機。我當然不想把你一個人丟在船上不管,但當時我真是毫無辦法。”


    “我什麽危險都沒有遇到,”我說。“我隻是為你擔心。我告訴過你別為我擔心。”


    “唔,我也是這麽想的。當然,我要求他們去找詹姆斯,希望把他從船裏趕出來。他們顯然沒辦法對所有船艙挨門挨戶進行搜查。所以我隻好把你丟下。我敢肯定詹姆斯在事發之後不久就下船,否則他們早該逮住他了。我當然向他們詳細描述他的樣子。”


    他不說了,喝一小口古怪的飲料,把它放下。


    “你不會喜歡喝這個吧?你怎麽不喝那討厭的蘇格蘭威士忌?”


    “這是群島上產的飲料,”他說。“對,我是不愛喝它,不過也沒關係。你愛喝它嗎?”


    我沒回答他。當然我正在用我的老眼光來看他。他的皮膚更顯得半透明,他身上所有的細小弱點我都看得很清楚,不過,在一個吸血鬼看來,他具有所有凡人都有的那種神奇氣味。


    他好象很萎靡,神經質得厲害。他的兩眼周圍通紅,我又看見他的嘴很僵硬。我還注意到他的肩膀下垂。難道這場可怕的風波使他更老了嗎?見到他這樣我可受不了。但他現在注視我的目光裏充滿關懷。


    “看來你受了很大的苦,”他溫和地說,還把手伸過來一隻放在我手上。它真熱。“我能從你眼裏看得出。”


    “我不想在這裏談,”我說,“去我的旅館房間談吧。”


    “不,我們還是待在這兒好,”他十分溫柔地說。“經過這些事後,我變得很焦慮。對我這樣一個老人來說,這真是一場磨難。我筋疲力盡。我原來希望你昨天晚上來。”


    “很抱歉我沒來。我本該昨晚就到。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場可怕的考驗,雖然在這過程中你特別享受。”


    “你真的這麽以為?”他緩緩地苦笑。“我想再喝點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來著?蘇格蘭威士忌嗎?”


    “怎麽是我說的呢?我一直以為那是你最愛喝的飲料。”


    “不時喝一點,”他說。他向那侍者作個手勢。“有時候它太烈了。”他問他們有沒有麥芽酒。沒有。那好,“帝王騎士”也行。


    “謝謝你讓我盡情享受。我喜歡這兒的飲料。我喜歡這兒既熱鬧又安靜。我喜歡露天。”


    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疲憊,缺乏某種跳躍的活力。顯然現在提出去裏約熱內盧旅行不合適。這全是我不好。


    “你請便。”我說。


    “請告訴我出了什麽事,”他懇求地說。“我看得出你的心情沉重。”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很想把葛麗卿的事告訴他,這種心情和我急切想了解他是否平安一樣迫切。我雖然害羞,但仍忍不住很想告訴他。我把臉朝向海灘,把手肘支在餐桌上,眼睛感到迷蒙起來,使這夜世界裏的五顏六色在我眼裏變得朦朧卻更明亮。於是我告訴他我去找過葛麗卿,因為我答應過她,我在內心深處希望並祈求把她帶入我的世界,和我一同闔蕩大千。接著我又進去那所醫院,講述它特別古怪的地方!那個醫生很像幾百年前的那個醫生,還有那間小病房,還有我瘋狂地覺得克勞蒂婭也在那兒的幻覺。


    “我太喪氣了,”我小聲說。“從沒想到過葛麗卿竟然不理我。你猜我是怎麽想的?現在聽起來真傻。我還以為她一定會抵擋不住我的誘惑呢!我以為她隻能投入我的懷抱。我以為隻要她凝視我的眼睛!我現在的眼睛,不是那雙凡人的眼睛!——她就會窺見她所鍾愛的我這顆真正的靈魂!我萬沒想到會在她那兒碰壁,而且碰得很慘,身心俱傷,而且就在她即將看出我是誰之際,她竟然徹底退縮,轉身跑掉。我不明白我怎麽會這麽傻,怎應會抱住我的幻覺不放!難道這是虛榮?還是我瘋了?大衛,你從沒覺得我令人反感,對不對?還是我在這方麵也一直被蒙騙?”


    “你很英俊,”他囁嚅著,話裏帶著感情。“但是你不自然,那女人看出了這點。”他顯得十分沮喪。在他無數次同我耐心的談話中,他還從沒像現在這樣懇切。確實,他看起來像是完全感受到了我的痛苦。“你難道看不出,她不是你合適的伴侶呢?”他仁慈地說。


    “是,是的,我看出來了。”我把額頭理在手心裏。我希望我倆在我安靜的房間裏就好。但我也不拒絕在這裏談。他又成為我的朋友,天下還沒有誰像他這樣對我好,我會照他的希望去做。“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猛地說,我自己的聲音也疲倦、沙啞了。“是唯一見到我被打敗而又不會不理睬我的人。”


    “此話怎講?”


    “噢,所有其它人都肯定在譴責或咒罵我的性急、魯莽和固執!他們都看我的笑話。一旦我表現出弱點,他們就排斥我。一我想起了路易的拒絕,想到我不久就會再見到他,胸中頓時充滿一種恨恨的滿足感。哼,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可是接著我又有點害怕。我怎麽原諒他呢?我怎麽才能按捺住怒火,而不會像一團凶惡的大火衝他爆發呢?


    “我們可以讓這些英雄難堪,”他回答,話說得緩慢而悲哀。“可以讓他們外強中幹,正是他們提醒我們什麽才是真正有力量。”


    “是嗎?”我問。我轉過身,在桌麵上抱住手臂,麵對著他,盯著那個精致的淡黃色玻璃酒杯。“我真的很強大嗎?”


    “哦,當然,你一向十分強大。所以他們才羨慕或嫉妒你,才看不起你、如此生你的氣。但是我不必對你講這些事。還是忘掉那個女人吧。這不過是個誤會,一場大誤會。”


    “可是你呢,大衛?你可是不會鬧誤會。”我抬起頭,吃驚地看到他的眼裏竟然濕潤了,而且紅紅的;他嘴上的那種僵硬又回來了。


    “你怎麽了,大衛?”我問。


    “對,是不會搞錯,”他說。“現在我覺得根本鬧不出誤會。”


    “你是說……?”


    “把我帶入你的世界,萊斯特,”他小聲說,然後仰靠在椅背上,儼然一副正統英國紳土派頭,好象對自己的失態吃驚和不讚成,並把目光移向外麵閑逛的人群和遠處的大海。


    “你真想這樣,大衛?你敢肯定嗎?”其實我不想問他這樣的問題。我不想再多說一個字。但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做出這種決定?我搞的這次瘋狂的越軌行為難道妨礙到他?若不是他,我現在也不會是吸血鬼萊斯特了。不過他一定付出很大的代價。


    我又想起他在格林納達海灘上的情景,想起他直率拒絕和我做愛的經過。他那時和現在一樣,也很痛苦。不知為什麽他突然轉變態度主動要求這樣。難道是我們這次共同冒險打敗肉體竊賊使他改變了?


    “來吧,”我對他說。“現在該走了,遠離這一切,去隻有咱倆的地方。”我在發抖。我曾多少次夢想過這一刻呀。


    可是這轉變也來得太快,我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弄清楚呢。


    我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害羞,不敢看他。我一想到很快就要與他有親密行為,我就不敢和他的目光對視。天哪,我現在的舉止和他在紐奧爾良時的舉止一樣,當時我穿著那礙手礙腳的凡人身體,色迷迷地向他猛攻。


    我的心因滿懷期待而劇烈跳動。大衛即將投入我的懷抱!大衛的血即將流進我的身體。我的血同時流進他的身體,之後我倆就一同站在海邊,成為黑暗中超凡脫俗的吸血鬼伴侶。這期盼讓我興奮得說不出話,連想都不敢想。


    我低著頭站起來,穿過門廊走下台階。我知道他在跟著我。我就像希臘神話中能歌善舞的奧菲斯,向後膘一眼,他就會離我而去似的。或許是一輛汽車經過時耀眼的燈光突然照射在我的頭發和眼睛上的緣故,他突然極度地恐懼起來。


    我領頭走上人行道,穿過一群群身著海灘服閑逛的凡人,經過路邊咖啡館的涼篷桌椅,往回走。我直接走進中央公園旅館,再次穿過金碧輝煌的門廳,上樓來到我的房間。


    他聽見他在我身後把門關上。


    我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輝煌的夜空。我的心啊,請你平靜吧!別忙,慢慢來。這事太重大了,每一步都要走得慎重。


    來自天堂的雲層正快速掠過夜空。群星象一片片光斑,在發出幽光的夜空裏閃爍。


    我得告訴他一些事,我得把它們解釋清楚。他將會永遠保持現在這個樣子,他是不是希望改變一下自己某處的形象?比如說把胡子刮幹淨,把頭發修齊一點。


    “這些都無關緊要,”他用那溫柔有教養的英國口音說。“有什麽不妥嗎?”語氣親切,好象是我需要擔保。“是不是你要求這樣做?”


    “哦,是的。不過你要確定你是不是想這麽做,”我說完這話才把身體轉過來麵對他。


    他站在暗處,穿著合身的白色亞麻布西裝顯得那麽莊重,淺色的絲綢領帶優雅地打在領口上。街上的燈光明亮地映照在他的眼裏,這讓他領帶上的一顆金製小飾鈕閃亮一下。


    “我不明白,”我小聲說。“這事來得太快,太突然了,而且在我以為不會發生的時候來。我很為你擔心,擔心你是不是會犯一個可怕的錯誤。”


    “我想做,”他說,但是聽聲音他很緊張,很陰沉,毫無那種明朗抒情的成份。“你不了解我是多麽渴望做這件事。現在咱們就來吧。別讓我幹著急。過來吧。我怎麽做才能把你請來?才能讓你放心?哦,你不知道我用了多久來考慮這個決定。你一定記得我早就清楚了你的秘密,你的所有秘密。”


    他的表情看上去怪怪的,目光很冷峻,嘴巴僵硬刻板。


    “大衛,出了點問題,”我說。“我很清楚。聽我說,我們得把它談清楚。這也許是我們倆之間進行的最至關重要的一次談話。到底發生了什麽,使你想幹這種事?出了什麽事?是我們倆在那島上一起住過那件事嗎?講給我聽聽。我得搞清楚。”


    “萊斯特,你在浪費時間。”


    “不過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關係到這種事情,三思而行非常重要。”


    我走近他,有意讓他的氣味充滿我的鼻孔,有意讓他的血味朝我撲來,並喚醒我體內的欲望,好使我衝動到不管他是誰或我是誰而幹出此事,即對他饑渴得隻想要他命的那種衝動。這種饑渴像一條大鞭子,在我體內扭動揮舞。


    他後退幾步,我見到他眼裏充滿恐懼。


    “你別害怕。你以為我會傷害你嗎?要不是有你,我怎麽會打敗那個愚笨的肉體竊賊呢?”


    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眼睛變得更小!嘴巴伸展成奸笑狀。嘿,他怎麽看上去這麽嚇人,這麽不像他自己?他心裏到底起了什麽變化?眼下他好象換了一個人,他的決定來得很奇怪!這裏沒有應有的快樂,沒有應有的親蔫。這麽不對勁。


    “跟我講實話!”我小聲喝道。


    他搖搖頭,又眯縫起眼睛並露出凶光。“流血時這事不就成了嗎?”他的聲音冷冷的!“萊斯特,給我一個形像讓我記在心間。一個抗拒恐懼的意象。”


    我迷惑不解。不知他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不是應該想著你並想你有多俊美?”他和善地問。“並想我倆將在一起,永遠是伴侶?這樣我就將能通過嗎?”


    “你想印度,”我小聲說,“想想那紅樹森林,想你那時有多麽快樂……”


    我想再說點什麽,我想說不,不想那些,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這種饑渴在我胸中湧動,極度的孤獨感摻雜在其中,我再次看見葛麗卿,看見她臉上的恐懼。我向他走得更近。大衛,終於又見到大衛……做吧!廢話少說,意象不意象的有什麽用?幹就是了!你這是怎麽了?怎麽連幹這種事都怕?


    於是我把他緊緊摟在懷裏。


    他又恐懼起來,一陣發抖,但並沒真的抵抗我。我享受一會兒這種肉體接觸的奇妙感覺,這個威嚴高大的肉體攬在我的懷裏。我讓自己的嘴唇蹭過他一頭黑灰的頭發,聞著他那熟悉的發香。我用雙手摟住他的頭。我的牙齒不知不覺已經咬破他的表皮,他那帶鹹味的熱血淌滿我的舌麵,充滿我的嘴裏。


    大衛,我終於向大衛下手了。


    那些幻象接踵而來——印度的大森林,笨重的灰色大象沉重地走過。笨拙地抬起膝蓋,碩大的腦袋。搖搖擺擺,耳朵像鬆鬆的闊葉不停地煽動。陽光照進森林。那頭老虎在哪兒?哦,親愛的上帝,萊斯特!你就是那頭老虎!你已經和他幹下這事!所以你才不想讓他想起這事!我猛地看見他正在陽光照耀下的林間空地盯著我,許多年前的大衛風華正茂,樂嗬嗬的。突然,在一刹那間,在這個形像上罩上、或像花朵綻開似地又蹦出另一個男人的形像。它消瘦憔悴,頭發花白,目光狡黠。沒等它隱沒,再變成大衛那搖搖晃晃行屍走肉般的形像之前,我已經看清,這人原來是詹姆斯!


    我摟在懷抱裏的這人原來是詹姆斯!


    我猛地把他向後一推,用手背抹去嘴唇上欲滴的血液。


    “你是詹姆斯!”我吼道。


    他撞在床沿上摔倒,翻著白眼,鮮血淌在他的衣領上,伸出一隻手徒勞地抓我,“你先別著急!”他恢複了原來我熟悉的那種腔調嚷道,胸膛劇然起伏,臉上獲出汙水。


    “你下地獄吧!”我又大吼一聲,怒視著長在大衛臉上那對閃著狂亂凶光的眼睛。


    我朝他撲過去,聽見他從嗓子眼兒裏絕望而瘋狂地擠出一股獰笑,然後聽見他急促而含混不清地說:“你這個傻瓜!這是泰柏特的身體!你不會傷害泰柏特!”


    可是為時已晚。不等我明白過來,我的一雙手已經扼住他的喉嚨,並把他扔出去撞在牆上!他被我驚恐地看著狠狠地撞在牆上。鮮血從他的後腦勺冒出來,並聽到牆壁被撞壞的響聲。我伸手又去抓他,他直接倒進我的懷抱。他兩眼睜得像牛眼一般大,盯著我,絕望地張開嘴巴,艱難地吐出幾句話:


    “瞧你都幹了什麽,你這傻瓜,你這白癡。你瞧你……做了什麽……”


    “待在這個身體裏吧,你這個怪物!”我咬牙切齒地說。“讓它保持活著!”


    他在大口喘氣。一條細細的血流從他的鼻孔裏流出,流進他的嘴。他翻著白眼。我把他攙扶起來,但他的兩腳晃晃蕩蕩地彷佛癱瘓。“你……你這個傻瓜……快叫媽媽……快叫她來……媽媽……媽媽……拉格朗想見你……別叫莎拉。別告訴莎拉。叫媽媽。”然後他就失去知覺,垮了下來。我攙扶住他,把他放倒在床上。


    我簡直發瘋了。我該怎麽辦?難道用我的血治愈他的傷口嗎?不行,他傷在深處,在他的頭部,在腦子裏!天哪!這可是大衛的腦子!


    我抓起電話,結結巴巴說了這個房間的號碼,說這裏出了緊急事故。一個男人嚴重受傷。他摔倒了。他得了中風!得馬上叫救護車來。


    我放下電話回到他身邊。大衛的臉和身體無助地躺在床上。他的眼皮在急速開合,他的大手也在一開一合,一開一合。“媽媽,”他喃喃著。“叫媽來。告訴她,拉格朗需要她——媽。”


    “她這就來,”我說,“你一定要等著地!”我輕輕地把他的頭轉到一側。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假如他能,就讓他脫出這副身體飛走好了!這個身體看來又會複原了!它不會再適合大衛了!


    但大衛究竟在哪兒呢?


    鮮血流了一床單。我咬破自己的手腕。讓我的血滴在他被我咬破的脖子的傷口上。也許幾滴血滴在嘴唇上會有所幫助。可是我拿他的大腦怎麽辦呢?哦,上帝,我怎麽幹出了這種事……


    “愚蠢,”他輕聲說,“太愚蠢。媽媽!”


    他的左手開始在床上來回跳動。接著我看到的他的整條左臂都在抽搐,他的左半邊嘴也在向上一下一下地抽搐,他的兩眼向上瞪著,眼球停止轉動。鮮血繼續從他鼻子裏流出,流進嘴裏,染紅白白的牙齒。“噢,大衛,我可不是要傷害你,”我低語著。“唉,上帝啊,他要死了!”


    我想他又叫了一聲“媽媽”。


    現在我聽見了警笛聲。救護車尖叫著朝海洋大道開來。有人在砸門。趁它被猛打開之前我躲到了一邊。接著我無蹤影地從房間裏衝出去。另有一些凡人在衝上樓梯。我經過他們時,他們隻能看見一個影子一閃而過。我在門廳裏站一下,茫然地瞧著那些服務生跑來跑去。救護車的尖叫聲越來越近。我轉身跌跌撞撞跑出大門來到大街上。


    “哦,上帝嗬,大衛,瞧我幹了什麽?”


    一聲汽車喇叭嚇我一跳,又一聲把我從恍惚中徹底驚醒。我站在馬路正中央,堵塞了交通。我趕緊退後,站回到路邊沙灘上。


    一輛方方正正的大型白色救護車饗著警笛開過來,在旅館門前猛地停住。從前排座位上跳下一個笨重的年輕人,跑進門廳,另一個人跑去打開車的後門。樓裏有人在高喊。我看見樓上我的房間窗口那兒有個人影。


    我又向後退幾步,雙腿顫抖得像個凡人。我用雙手愚蠢地抱住腦袋,透過茶色太陽眼鏡,看著眼前這可怕的場麵,看著人群停下繼鍵的腳步聚集過來,看著他們從附近餐館的桌旁站起,並朝旅館大門走來。現在我不再可能用凡人的眼光來看任何事物了,但眼前這個場麵還是鮮明刺目,我可以利用凡人看到的景像。隻見一張大型輪床被推過門廳,大衛無助的身體被固定在上麵,保安人員檔開圍觀的群眾。救護車的後門“砰”地關上。警笛又嚇人地響起來,車加快速度開走了。載著大衛的身體開向天曉得什麽地方!


    我得做點什麽!但我能做什麽呢?潛入那所醫院嗎?與那身體來個交換嗎?除此還有什麽辦法救回它?而它裏麵裝的卻是詹姆斯!大衛在哪兒?上帝嗬,幫幫我。但為什麽我求助於你?


    我終於行動了。我沿著街飛快地跑,輕易超過那些幾乎看不見我的凡人,找個玻璃牆壁的電話亭,閃身進去,把門“砰”地關上。


    “我要接通倫敦,”我告訴接線員,同時告訴她地點、號碼:泰拉瑪斯卡,對方付費。怎麽這麽久,我煩躁地用右拳擊打玻璃,左手握住話筒緊貼耳朵。終於,一名和藹而耐心的泰拉瑪斯卡工作人員接了電話。


    “聽我說,”我報出自己的全名作為開始。“你可能覺得這很荒唐,但它很重要。大衛-泰柏特的身體剛剛被緊急送進邁阿密市的一所醫院。我甚至不知道是哪所醫院!但他的身體受傷嚴重。這個身體可能死亡。但你的朋友,大衛不在這個身體裏。你在聽嗎?大衛在別的……”


    我頓住了。


    一個黑影出現在電話亭玻璃牆的另一邊,我的對麵。我的目光無意中落在它上麵。我剛想把它忽略不管,——也許是那個凡人催我快點打吧?我管他幹嘛就猛然意識到它竟然是我以前的凡人身體,是我剛丟棄不久的那個高大年輕、棕色頭發的凡人身體,是我那個已經住慣、讓我了解它一切細節和優劣的凡人身體!我正在凝視著僅僅兩天前我還在鏡子裏見到的同一張臉!隻不過它現在比我高兩英寸。我正在仰視那雙熟悉、而且幾天前還是我的褐色眼睛。


    這個身體穿著我兩天前還穿著的這同一身縐條紋薄西服。此外,它還穿著我兩天前套上過的同一件白色高領衫。現在,它舉起一隻我熟悉的手,作了個讓我鎮靜的的手勢,和那臉上的表情一樣鎮定,同時明確示意我掛上電話。


    我照辦了。


    這身體安靜而敏捷地繞到電話亭的前麵,打開了門。它的右手抓住我的手臂,我順從地被它拉出電話亭,並拉到柔風習習的人行道。


    “大衛,”我說,“你知道我閱了什麽禍嗎?”


    “我猜得出來,”他揚了揚眉頭說,那熟悉的英國口音堅定地逸出那張年輕的嘴。“我看到救護車在那旅館門前。”


    “大衛,這是個錯誤,是個非常、非常可怕的錯誤!”


    “走,我們離開這裏。”他說。這才是我記憶中大衛的聲音,真正有種安慰人且令人服從的魅力。


    “可是,大衛,你不明白,你的身體已經……”


    “來吧,你可以把前後經過告訴我,”他說。


    “它快要死了。”


    “唔,反正現在我們也沒什麽辦法救它了,是吧?”


    說完,他摟住我肩膀(令我大吃一驚),向前俯身,以他典型的權威方式,擁著我向前走去,走到街拐角,他舉起手叫來一輛計程車。


    “我不知道是哪家醫院。”我坦白道。我仍在渾身哆嗦,控製不住雙手的顫抖。他這樣安詳鎮定地俯視著我,讓我震驚得受不了,尤其是他那熟悉的聲音竟出自詹姆斯那嚴峻、黝黑的胸膛,更讓我不是滋味。“我們不去醫院,”他說,彷佛是在極力安慰一個歇斯底裏的孩子。他一指那輛計程車,說:“請進吧。”


    他坐進我身邊的皮座椅,給了司機一個地址:椰林區的大海灣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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