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


    威廉-巴特勒-葉慈


    在玩具製造者的家有個玩具洋娃娃


    對著搖籃高聲罵:


    “這小子在羞辱我們大家。”


    另有個洋娃掛最年長


    當範本被展出在櫥窗


    曆經同類繁衍,見多識又廣


    麵對滿架同伴,數他嚷得響:


    “沒人去報告這裏的罪惡,


    這對男女便搞出個小的放在這裏,


    吵鬧又齷齪讓我們的臉麵往哪兒擱。”


    聽到他哼唧又伸懶腰


    玩具藝人的老婆便知道


    丈夫聽見了這些吵鬧


    便蹲在椅子扶手旁把他叫。


    將頭往他肩上靠


    對著他耳朵輕聲細語:


    “親愛的,親愛的,別生氣,


    這是次偶然事故,不足為奇。”


    兩夜之後,我返回紐奧爾良。這兩天我一直在佛羅裏達群島漫遊,穿過好幾個古怪的南方小城市,常常連續幾小時在南方的海灘上徜徉,甚至把光腳趾頭伸進白沙裏扭動。


    我終於回來了,年複一年的暖風已經驅散寒冷。空氣又變得溫和起來。天空雲淡,風和日麗。哦,我的紐奧爾良。


    我立即去找親愛的房客老太太,並大聲招呼莫約。這條狗正趴在後院裏睡覺,可能是覺得在屋裏睡太熱,我邁進院子時它沒有吠叫。是我的嗓音使它認出我,我剛一叫它的名字,它就又屬於我。


    它馬上朝我跑過來,跳起來,把它軟軟的厚爪子搭在我的雙肩,用它火腿般粉紅色的大舌頭舔我的臉。我用鼻子拱它,用嘴親吻它,把臉埋在它又厚又亮又香的灰毛裏。我想起我在喬治城的第一個夜晚剛認識它時的情景,它當時就那麽強壯,精力旺盛,而且非常溫柔。獸類裏還有誰像它這樣看上去這麽嚇人,實際上卻充滿理性和柔情呢?它把這兩者集於一身堪稱奇跡。我跪在破舊的石板路上,和它捧起跤來,同它扭成一團打滾,把我的頭埋在它胸前的大毛“翻領”裏。它發出所有狗在喜歡你時都發出的各種小聲的嗶叫、尖叫和呻吟。反過來我也特別喜歡它。


    至於我那親愛的房客老太太,她一直站在廚房的過道裏觀看著這一切,眼裏充滿淚水,她舍不得那條狗走。我便很快和地達成協議。狗由她來養,我可以隨時邁進花園門來看它。這樣安排太好了,因為讓它跟我睡在一個地窖或教堂墓穴裏顯然對它不公平,而我也不需要它來當衛士,雖然這威武的形像時時映在我的腦子裏。


    我迅速在那老太太的額頭上輕吻一下,惟恐她在這麽近的距離內能感覺到我是個妖怪,然後我領著莫約出去,在法國區漂亮而狹窄的街道上散步,並暗自竊笑那些凡人盯著莫約看、躲避它,而且好像很怕它的樣子。他們也許在猜:該怕它還是怕我?


    我的下一站是皇家大街上的那座房樓。我、克勞蒂婭和路易曾在此樓裏一起度過凡人生命那輝煌燦爛的五十年。那是上個世紀上半葉的事情。這地方已經嚴重年久失修,對此我描述過。


    我已約好一個小夥子來這裏與我會麵。此人很精明能幹,在房屋裝修方麵名氣很大,能把最破舊的房子改裝成寬敞明亮的豪宅。我領他走上樓梯,走進黴爛的居室。


    “我要它和一百多年前一模一樣,”我對他說。”不過要注意,不能有一點美國風格、英國風格或維多利亞風格。必須是百分之百的法國風格。”接著,我領著他愉快地逛過所有的房間,他邊看邊在小筆記本上飛快地塗塗寫寫,雖然屋裏黑得幾乎看不清什麽。我則不停地指示他,這裏我想貼什麽壁紙,那裏我想鋪什麽顏色的瓷磚,這個角落他可以放哪種法式高背扶手椅,那邊的地麵他必須鋪什麽風格的印度或波斯地毯……


    我的記憶太深刻、太鮮明了。


    我一再提醒他記下我說的每句話。“你一定要找來一個古希臘花瓶,複製品不行,必須是原件,必須這麽高,上麵有舞蹈的人像。”對,就是由於濟慈寫了頌歌才啟發人家在很久以前買的那個花瓶。那個甕到哪裏去了?“還有那個壁爐,不是原來的那個爐架,上麵有渦形裝飾,呈拱形蓋住爐柵。哦,還有這幾個壁爐,必須修理。一定要能燒煤。”


    “你一修完我就要再住進來,”我對他說。“所以你得趕緊加工。還有一點,你在這個房子裏無論找到什麽——比如藏在舊灰泥牆後麵的——你都必須交給我。”


    站在這些高高的天花板下麵真愉快。看到這些帶有花紋飾的殘破天花板即將被修複真是樁樂事。我感到十分輕鬆平靜,過去即將在此重現,而這裏又不等於過去。如果說過去這裏鬧過鬼的話,現在不會再有。


    我接著慢慢描述我想要的枝形吊燈!當我記不起來具體商標時,我就連說帶比劃地告訴它曾在那兒裝著,甚至畫下它的模樣。我還要在這兒或那兒裝幾盞油燈,當然用電也絕不能成問題。我要把多台電視機藏在漂亮的櫃子裏,以免影響整體效果。那兒要有個東西裝我的錄影帶和雷射唱片,還得找到合適的東西裝它們——一個有畫的東方風格櫥櫃就行。把幾部電話機也藏起來。還要有一部傳真機!我得享用那些小奇跡!也給它找個地方藏起來。嘿,你可以利用那個房間當辦公室,隻要把它修整得寬敞漂亮就行。凡是顯眼的東西都必須用亮黃銅、優質羊毛、光滑的木料、絲綢或棉布鑲邊包起來。我想在那間臥室裏擺一幅壁畫。我來指給你看,就在這兒。看見那張壁紙嗎?壁畫就擺在那兒。找一個攝影師來,把每一寸的布局都照下來,然後就動工。工作要勤奮,進度要快。”


    內部裝修總算弄完,原先陰暗潮濕的室內煥然一新。現在該商量修整那個有個破舊噴泉的後花園了,還有裝修那間舊廚房的問題。我想種一地五重葛屬植物和蘭花藤。我很喜歡蘭花藤和大木槿,我剛在加勒比海島上見過這種可愛的花,當然還有月光花。還要給我種幾棵香蕉樹。還有,那些老牆壁快塌了。支撐起來,修補一下。在後門廊上,我要種蕨類植物,各種美麗的蕨類植物。天氣又轉暖,它們會長得很好。


    現在,再次穿過房子裏的那條長長的土洞上樓,來到前門廊。


    我推開那兩扇法式落地門,出去,來到腐朽的木製地板。那幾條古老的鐵欄杆鏽得還不是太厲害。當然,屋頂一定要重蓋。不久之後,我就會像過去那樣時不時出來坐在上麵,觀看街道那邊的過路行人。


    當然,我的忠實熱情的讀者將會發現,我不時坐在這兒。同時,路易回憶錄的讀者若是來尋找我們曾住過的套房,也必定會認出這所房子。


    沒關係。他們景仰這所房子,但這和信仰還不同。他們會看到另一個金發碧眼的青年男子,從一個高高的陽台上,兩肘擱在護欄上,居高臨下在衝他們微笑。我絕不會吸這樣溫柔、無辜的人的血,即使他們對我敞開喉嚨說:“萊斯特,來吸吧,就在這兒!”我也不會。(親愛的讀者,這種事在傑克遜廣場發生過不止一次。)


    “你得趕緊,”我對那仍在小本上塗塗寫寫的小夥子說。他不僅記錄,還拿尺測量,並且自言自語一些顏料和材料的事。他還不時猛地發現莫約出現在他身邊、麵前或腳旁,從而嚇一跳。“我想在夏天來臨以前就裝修完畢。”等我把他打發走時,他相當緊張而興奮。我和莫約孤零零待在這座老樓房裏。


    那間閣樓。以往我從沒去過那裏。但在後門廊附近有一座隱蔽的老樓梯,就在後客廳的那邊。當年克勞蒂婭就是在這個房間裏,用她那把亮閃閃的大匕首刺穿我那慘白的細皮嫩肉。現在我朝那裏走去,上樓走進這些傾斜房頂下的低矮房間。啊,足夠一個六英尺高的男人在裏麵走動,從前麵的屋頂窗外可以透進來街道上的燈光。


    我應該把我的窩搭在這裏,搭在一個樸素堅硬的石棺裏,任何凡人休想揭開它的蓋或把它移走。在這人字屋頂下很容易搭起一間小室,安上厚厚的青銅門,由我親手設計。每當我起床後!我就下樓來到房子裏,發現它和過去神奇的年代一模一樣,隻有一點不同,就是周圍到處都有我需要的電器。過去不可能再找回來。過去將完全被現代淹滅。


    “對吧,克勞蒂婭?”我站在後客廳裏自言自語。沒有回答。沒有古鋼琴的琴聲或籠子裏金絲雀的歌唱。可是我得再養幾隻鳥,對,養許多,而且讓房子裏響徹海頓或莫劄特的美妙音樂。


    哦,我親愛的,真希望你在這裏!


    於是我陰鬱的心情又輕鬆起來,因為它天生不會持續憂愁,因為痛苦於我是一片幽黑的深海,假如我不努力撐起小船的風帆,穩穩地駛在它的表麵,不斷駛向從未升起的太陽,我就會遭遇滅頂之災。


    半夜已過,這座小城市在我四周低吟,是混聲合唱,由遠處火車的“哢噠”的行駛聲,大河裏行船的汽笛聲和埃斯普拉納德大街上“隆隆”的車輛行駛聲伴奏。


    我走進那間老客廳,注視著透過門上窗格玻璃照進室內的一塊塊慘淡光斑。我躺在光禿禿的地板上,莫約走過來躺在我身邊,我們就這樣進入夢鄉。


    我沒有夢見她。所以,當最終我得躲到安全洞穴的時候到來,我為什麽在輕聲哭泣呢?我的路易又在哪裏?我那頑固而背棄我的路易到底在哪兒?痛苦。而且過早看見他我會更痛苦,是不是?


    我突然意識到莫約正在從我的臉頰上舔去帶血的淚水。“不行。你千萬別這麽幹!”我邊說邊用手捂住它的嘴。


    “千萬別舔那血。那是罪惡的血。”我急得直顫抖。它馬上服從了,以它特有的從容和威嚴方式離開我一點。


    它盯著我的目光顯得多麽凶惡。真是天大的假象!我又吻吻它,吻在它毛茸茸的長臉上、眼睛下麵的那個最柔軟的部位上。


    我又想到了路易,頓時痛苦不堪,彷佛被那些吸血鬼元老中的一位當胸狠狠揍一拳。


    確實,我太痛苦了,痛苦得難以自製,甚至覺得恐慌,有一陣子腦子裏一片空白,感覺一片麻木——除了這痛苦。


    我彷佛看到所有的同類。我就像恩朵的巫女站在一口大鍋前,用符咒呼喚死者的形像那樣,把他們的臉一一喚出。


    瑪赫特和瑪凱這一對紅頭發的孿生姊妹,我看見她們在一起。她倆是我們當中最年長的,甚至有可能連我的困境都不知道,她們的年紀和智慧都太大,而且自有她們自己不可回避和永恒的心事。我又看見了艾力克、馬以爾和凱曼,他們對我幾乎沒有興趣,所以故意不來幫助我。他們從來不是我的同伴。我又何必想他們?


    我又看見我親愛的母親卡布瑞,她顯然不清楚我陷入極端的困境,一定正在某塊遙遠的大陸上漫遊,這位衣衫襤褸的女神,她隻與那些死去的物種交流,她始終這樣。我不清楚她是否還靠吸人血為生。我隱約回憶起她曾描述過,抱著某個黝黑的林中野獸吸血。我的母親,她難道瘋了?她到底去哪兒了?我不認為她瘋了。她也還活著,這毫無疑問。不過我是再也找不到她。


    下一個我想到的是潘多拉。瑪瑞斯的情人潘多拉恐怕很久以前就已經毀滅,她是馬瑞斯在古羅馬時代的造物,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已處在絕望的邊緣。許多年前她就已開始到處漫遊,不加警告就離開了夜之島上我們最後一次真正的聚會。此次聚會開始了我們天海一方的流浪。至於那個意大利吸血鬼桑提諾,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我不指望他什麽。他太年輕,也許我的呼喊根本沒有傳到他那裏,就算傳到他那兒了,他憑什麽要聽從?


    接著我想到阿曼德。我的老對頭和朋友阿曼德。我的老敵手和伴侶阿曼德。他營造我們最後的家園夜之島,那個天使般的孩子。阿曼德在哪裏?難道他故意離開我、把我丟下不管嗎?他憑什麽要管我呢?


    現在我又想到了瑪瑞斯,這位偉大的古代大師,他以愛和溫情在幾百年前創造阿曼德。我尋找他已經找了好幾十年。他是兩千年前誕生的真正的吸血鬼之子!他指引我進入我們這段毫無意義的曆史的最深處,並吩咐我對著那些必須保留下去的先祖神像頂禮膜拜。


    那些必須被守護者的神像。他們像克勞蒂婭一樣死了,消亡了。因為我們的國王和女王也能像稚嫩孩子般的初出道者一樣消亡。可是我仍繼續存在。我就在這兒。我很強壯。而瑪瑞斯與路易一樣,很清楚我的困境!他明白,卻拒絕幫助我!


    我越想越火,越想變得越凶惡。路易是不是就在附近的大街上?我緊握拳頭,努力克製住怒火,努力平息臉上無助而又難以避免的憤怒表情。


    瑪瑞斯,你拒絕幫助我。這亳不奇怪。你一直都是我的師長,是高僧。我不會為此而看不起你。可是路易就不同了!我的路易,我從來對你都是有求必應!而你卻對我見死不救!


    我清楚自己不能待在這兒。我沒有把握能否找到他。目前還不能。


    離天破曉還有一個小時,我領著莫約回到它的小花園,向它吻別,把它交給那女房客。然後我便火速來到老城區的區界,穿過佛布爾格.馬裏涅地區,最後進入沼澤地。在這裏,我舉起雙臂騰空而起,飛向群星。我騰雲駕霧,扶搖直上。周圍風聲呼嘯,我隨著氣流上下起伏,為施展自己的本領感到欣悅。這欣悅充溢我的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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