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黑暗的大教堂裏。數小時前它的大門就鎖上了。我是通過一扇前門,先把警報係統弄壞,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的,並把門閂也留著。


    自從我返鄉後,已經過去了五個夜晚。皇家大街上我的那幢住宅的裝修工作進展順利,他顯然不會注意不到這個情況。我曾看見他站在對麵門廊底下,抬頭看我家的窗戶,而我當時隻是在上麵的陽台上冒一下頭,短暫得連凡人之眼都注意不到。


    我一直在和他玩躲貓貓。


    今天晚上,我先讓他看見我出現在古老的法國市場附近。當時他大吃一驚,不僅見到我朝他眨了一下眼使他意識到我真是萊斯特,而且還見到莫約和我在一起。


    在那一刻他是如何想的?難道是拉格朗-詹姆斯穿著我的身體前來毀掉他嗎?還是詹姆斯在皇家大街上為自己營造家宅?不,不會,他一直明白這是萊斯特。


    然後我帶著莫約慢慢朝大教堂走去。是聰明的莫約把我留駐在美好的地球上。


    我要它跟隨我,但又用不著回頭去看它是否跟著我,我不用擔這個心,它一定心領神會。


    今夜很暖和,剛才下過的一場雨使古老的法語區建築的花稍的粉紅色牆壁黯淡下來,使它們褐色的磚瓦的顏色加深,並在石板路和石子路上抹上一層漂亮可愛的光輝。像這樣的夜晚,在新奧爾良散步特別愜意。潮濕芳香,花朵探過花園的牆壁對外開放。


    但是與他見麵,我需要教堂裏的黑暗和安靜。


    我的雙手有點顫抖,自從我回到自己身體裏後,它們就一直時不時地顫抖。這並非有身體方麵的原因,隻因為我的憤怒時時湧上心頭,加之喜怒無常,常常狂喜之後又感到可怕的空虛。我的狂喜雖徹底,但很脆弱,似乎不過是一張薄薄的膠合板而已。若說我不清楚自己的心理狀態,這不公平。但我一想到自己在盛怒之下打爛大衛-泰柏特的腦袋,我就顫抖不已。這難道還是恐懼嗎?


    啊,瞧瞧這些曬黑的手指頭和它們閃亮的指甲吧。當我把右手指尖壓在嘴唇上時,我感到它們在輕輕顫抖。


    在黑暗中,我坐在靠背長椅上,距離聖壇前的欄杆有幾排座位之遙,掃視著那些黝黑的雕像、繪畫以及這空曠陰冷的大堂裏所有的鍍金裝飾。


    午夜已過。從波本大街上傳來的聲音還是那麽響。那兒的凡夫俗子太多了。我剛吸過血。我又要吸了。


    不過夜的聲音很令人安慰。它貫穿這一地區所有的兒街窄巷,充斥它的一幢幢小樓,以及那些氣氛濃烈的小酒店和華麗的雞尾酒廊及餐館。在這些地方,幸福的人們談笑風生,接吻擁抱。


    我舒適地仰靠在長椅背上,伸展四肢,彷佛它是張公園的長椅。莫約卷縮在我旁邊的走道上,已經睡著了,長鼻子擱在前爪上。


    我的朋友,我很像你,看上去凶神惡煞,實際上充滿憨厚質樸的善良。是啊,當我擁住它,把臉埋在它的長毛裏時,我感到的是善良。


    就在這時,他走進了教堂。


    雖然我沒有收到他的思想和情感,連他的腳步也沒聽到,但我還是感知到他已到來。我並沒有聽到大門開關的聲音,但不知何故我知道他來了。隨後,我便見到一個影子走進我左眼角的餘光範圍。他走進我這排長座椅,坐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


    我們就這樣坐著,好長時間一言不發。接著,他開口了。


    “你是不是燒了我的小屋?”他聲音顫抖著,低聲問我。


    “這能怪我嗎?”我笑了一下反問他,眼睛仍盯著聖壇。“再說,我放火的時候是個凡人,是凡人的弱點使然。你想搬來和我一起住嗎?”


    “也就是說,你原諒我了?”


    “沒有。這意味著我要整治你。我甚至可能殺了你,以報你背叛我之恥,我還沒有決定怎麽辦。你害怕嗎?”


    “不。假如你打算除掉我的話,你早就辦到了。”


    “別那麽肯定。我可不是以前的我了,有時是,有時不是。”


    長時間的沉默,隻能聽見熟睡中的莫約在很響地打鼾。


    “見到你我很高興,”他說,“我早知你會贏,可我不清楚你是怎麽贏的。”


    我沒回答他。我突然怒火中燒,為什麽我內心善與惡鬥得厲害呢?可是控訴他、抓住他的衣領搖撼他、要他回答我……這又有何用?也許還是裝糊塗的好。


    “把經過告訴我。”他說。


    “不。你憑什麽想知道?”


    我們壓抑的聲音在教堂的中殿裏輕輕回響。搖曳的燭光綽約映照在圓柱頂上的金色塗層和遠處雕像的臉上。噢,我喜歡這裏的燭光和肅穆莊嚴的氣氛。在我內心深處,我得承認,我特別高興見到他來。有時候,恨與愛是同一個目的。


    我扭過頭去他。他麵對著我,一個膝蓋翹起在長椅上,一隻手臂搭在椅背上。他像以前那樣蒼白,在黑暗中發著精靈般的微光。


    “你對我這次試驗的全部判斷都正確。”我說。我想我的聲音至少是平穩的。


    “為什麽?”他的語調裏沒有鄙視和挑戰的成份,隻有想知道的欲望。而且看著他的臉,聞著他的破衣服上輕微的塵土味,以及從他黑頭發上仍散發出的雨水味,我感到十分欣慰。


    “你,我親愛的老朋友和情人,曾告訴過我,”他說,“說我並不是真想當人,說我不過是在做夢,在做一個建築在荒謬、虛幻以及自傲之上的夢。”


    “我不能說當時我了解你,”他說。“現在我也不了解這種荒唐事。”


    “哦,不對,你了解的。你其實很明白。你一直很清楚。也許你已經活得太久,也許你一直是更強者。但是你當時是明白的。我其實並不想要弱點;我並不想要局限;我不想要那些作嘔的需要和無休止的脆弱;我不想要那些臭汗和流感;我不想要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和震耳欲聾的嗓音,和那種迅速而瘋狂的情欲爆發;我不想要那些醜陋;我不想要那種孤立和隔絕;我不想要那種持續的疲勞。”


    “你以前也跟我解釋過這些。不過,這裏麵一定也有點……有點好的成份,不管有多少!”


    “你怎麽想的?”


    “對了。陽光照在雪上、照在水麵上、照在……你的手上和臉上。在陽光下,整個世界都像一朵花似地綻開它所有的秘密縫隙,仿佛我們都成了一個大組織中的一個小部分,陽不我照在雪地上……哦……”我頓住了。我其實不想把這些告訴他的。我覺得我背叛了自己。


    “還有別的特點,”我說。“有許多別的東西。隻有傻瓜才不想親眼一見。等到哪個夜晚,我倆又溫曖舒適地待在一起,好像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但是這些還不夠。”


    “對我來說夠了,目前夠了。”


    沉默。


    “也許這次經曆的最好部分就在於自我洞察,”我說。“還有,就是我不再抱有錯覺和偏見。有了這次經驗,我才知道自己確實想當我這個小魔鬼。”


    我一扭頭,給了他一個最迷人也最邪惡的微笑。


    他很聰明,當然不會被它弄糊塗。他幾乎無聲地長歎一口氣,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兒,然後又抬頭看著我。


    “隻有你既去得了那兒,”他說,“又能回來。”


    我想這話不對。除了我,誰還能傻到會輕信那肉體竊賊的話?還有誰會像我這樣不聽勸告,執迷不悟且不計後果去冒這樣的險呢?現在回首此事,我意識到其實並不複雜。其實,我事先已經知道其中有風險,已看出這是付出代價的事。那混蛋告訴我他是個騙子,他說過這是場騙局,我沒有別的辦法不步入他的圈套。


    路易說的話當然不代表他的真實想法,但在某方麵他卻言中了。他說出深層的真實。


    “我為在的時候你過得怎樣?”我問他,目光又挪回前麵的聖壇。


    他十分冷靜地回答,“簡直是地獄。”


    我沒問答。


    “你每一次的冒險都傷害了我,”他說。“太讓我擔心和後悔。”


    “你為什麽還愛我?”我問。


    “這你清楚,你從來都明白為什麽。我真希望我是你。我希望隨時分享你的快樂。”


    “那痛苦呢,你也想分享嗎?”


    “你的痛苦嗎?”他微笑著說。“當然我也想分享。正如他們所說,我隨時要分擔你的痛苦。”


    “你這個自命不凡、憤世嫉俗、滿口謊言的雜種!”我喃喃說著,一股怒火突然湧上心頭,臉也脹得通紅。“我需要你,你卻拒絕了我!你把我趕進那個凡間之夜,你拒絕幫我、拂袖而去!”


    我激烈的言詞令他吃驚。也令我自己吃驚。可是我的火氣就是這麽大,我無法不讓它發泄。我的兩手又顫抖起來,這又手曾迅速出擊,幹掉了那個冒牌大衛,根本無需動用我其他致命的威力。


    他一言不發,臉上呈現那些由震驚引起的細小變化——一側眼睫毛微微抖動,嘴角拉長又放鬆,神情像凝固了似的,又迅速消失,然後又凝固,再消失,如此迅速反覆。他的目光承受我那控訴的目光,然後才緩緩移開。


    “是你的凡人朋友大衛-泰柏特幫助你,對吧?”


    我點點頭。


    可是一提起這個名字,我的神經末梢就像被一根燒紅的金屬絲刺了一下,足夠讓我痛苦不堪。一如既往,我已不能再提到大衛。我也不想再談到葛麗卿。我突然覺得,我現在最想做的事的就是轉向他,用雙臂摟住他並伏在他的肩頭上痛苦。我以前可從沒這樣做過。真不害羞。不過完全可以預料。無聊,但又甜蜜。


    我沒這麽做。


    我們靜靜地坐在教堂裏。城市的柔和噪音在彩色玻璃的窗戶外麵此起彼伏。外麵街燈的微弱光輝透過窗了照進教堂。雨又下起來,是新奧爾良溫曖的和風細雨。在這種雨中行走根本不礙事,就好像走在薄霧中。


    “我要你饒恕我,”他說,“我要你了解這不是我怯懦,不是我軟弱。我當時對你說的都是真理。我不能幫你的忙,我不能把別人牽扯進來!即使那人是個你在他身體裏的凡人也不行。當時我就是不能幫你。”


    “這我全明白。”我說。


    我想到此為止,但又做不到。我的火氣消不下去,我這脾氣可是很有名的,就是這硬脾氣,讓我一拳把大衛-泰柏特的腦袋嵌進灰泥牆。


    他又說話:“你怎麽說我都不過份。”


    “還不止呢!”我說。“不過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我轉身麵對他,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不是原想拒絕我一輩子?假若他們摧毀了我的身體,比如說馬瑞斯或其他知道此事的同類,假若我陷在那個人體裏出不來,假若我一次次地來找你,哀求你幫忙,你會不會永遠把我拒之門外?你會不會固執己見?”


    “我不知道答案!”


    “我瞧不起你!”我嚴厲地小聲說。“我應該揍死你,結束你這個叛徒。把你碾成粉,讓你的粉末順著我的手指縫流下去。你知道我做得到!舉手之勞,就像凡人彈個手指那樣容易。像我燒掉你的小房子那樣把你燒死。誰也救不了你,誰幫都沒用。”


    我怒視著他,怒視著他那張沉著的臉上優美俊俏的肌肉。在教堂更深處的陰影的襯托下,他的臉發出微弱的磷光。他雙眼的形狀很美,黑色的眼睫毛很長很濃。他上嘴唇的柔軟凹痕完美無缺。


    但我還是不能傷害他。我甚至無法設想去施行這行這可怕怯懦的報複。我從來沒有真正傷害克勞蒂亞。是啊,你盡管可以無事生非,可以把他撕成一條條看著他一點點死去,但你要施行報複就太可怕、廉價而無趣。對我來說又有何意義呢?


    “你考慮一下,”他小聲說,“在把我結束之後,你能再造出一個來嗎?”他輕聲推理下去。“你能再實施一次黑暗贈禮嗎?嗬,你考慮好再回答。像你剛才囑咐我的那樣,你也找到了感覺再回答。等你真找到了,你也無需告訴我。”


    接著,他向我探過身來,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再把他光滑柔軟的嘴唇貼在我的臉頰上。我想躲開,但他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動。我默許了,接受了這毫無激情的冰涼一吻。最後他終於撤回去,像一堆陰影散架似地頹然坐下,隻把一隻手仍擱在我的肩上。我則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麵前的聖壇。


    最後我慢慢起立,走過他身邊,叫醒莫約,讓它跟我走。


    我走過長長的中殿,走向教堂的前門。我發現了那個陰影幢幢的凹處,這裏,守夜的臘燭在聖母的雕像下燃燒。這是個充滿搖曳的美麗燭光的壁翕。


    熱帶雨林的氣味和聲音又回到我這裏,我彷佛又置身那些參天古樹令人窒息的黑暗之間。隨後,眼前出現那逐步形成坐落在林中空地上的白灰小教堂敞開大門的景像。在漫無目的的微風中,它的鍾發也窒悶的怪聲。從葛麗卿手上傷口冒出的血味也鑽進我的鼻孔。


    我拾起抬子上一根用來點燃臘燭的長引子,把它蘸進一簇火苗,再“蓬”地一聲點燃一根新臘燭,搖曳的火苗火燙而金黃,最後穩定下來,發出刺鼻的燒臘香味。


    我剛想說“為了葛麗卿”,就意識到我點燃這根臘燭根本不是為了她。我仰望聖母瑪麗婭的臉。我看見葛麗卿祭壇上方的那根基督受難十字架。我再次感到熱帶雨林中的寧靜籠罩在周圍,並看見那個小病房裏擺滿小病床。難道為了我珍貴而美麗的克勞蒂婭嗎?不,也不是為她,雖然我很愛她……


    我清楚這根臘燭是為我自己點燃的。


    它是為那個曾在喬治城愛過葛麗卿的褐發男人點燃的;是為我成為那男人之前的那個悲傷、失落的碧眼吸血鬼點燃的;是為數百年前懷裏揣著母親的珠寶、背搭幾件衣服去巴黎的那個凡人男孩點燃的;是為那個懷抱垂死的克勞蒂婭、邪惡而衝動的怪物點燃的。


    這臘燭是為所有那些同類點燃的,為現在正站在這兒的這個魔鬼點燃,因為他愛臘燭,他喜歡用光亮製造新的光亮,因為這裏沒有可讓他信仰的上帝,沒有聖徒,沒有聖母。


    因為他克製住了自己的火爆脾氣,沒有毀滅他的朋友。


    因為他很孤獨,無論那個朋友離他有多近。因為幸福又回到他的身上,像個他從沒完全征服過的苦事。那頑皮的微笑己在他的嘴角綻開,那饑渴在他的胸中湧動,那欲望就要驅使他邁出教堂,再去那些滑溜閃亮的街上流浪。


    是的。那根小臘燭為吸血鬼萊斯特點燃,那根神奇的小臘燭就用這點火苗增強全宇宙的所有光亮!並在漫長今夜的一個空蕩蕩的教堂裏,置身在其他小火苗中燃燒。翌日,當忠誠的太陽光透過這些門窗照進教堂,它將仍在燃燒。


    小臘燭,守好你的夜吧,無論在黑暗中,還是在陽光下。


    對,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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