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向何從景那邊走去,哪知剛直起身子,突然覺得頸後一寒,一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明士貞的聲音低低地在背後響起:“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一個激凜,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太過大意,小看了這個人了。我躲在車下,使得車廂重量重了許多,何從景是坐車的,還感覺不出來,明士貞卻趕慣了馬車,一定早有覺察了。可是他的行為卻有點怪,按理,他發現我後應該立刻喊人過來,可是他卻把聲音壓得極低,好象怕別人聽到一般。


    他這麽做到底是什麽用意?轉瞬間我便想了好幾種可能。他想獨占功勞?不會,便是喊人來,他的功勞也仍是最大的,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個有另一種身份的人,這般低聲問我,定然也是擔心我與他是同一路的。


    想通了這一點,我倒有點放心了。現在隻有猜一猜他是哪一路的,是南武公子派在何從景身邊的細作,還是別的勢力的內間?


    能在何從景身邊派細作的,現在到底有哪些勢力?


    我正想著,明士貞忽然把刀尖往我背後一頂,低低道:“快說,你是誰?”


    他大概想讓我見見血,因此頂得不輕,可是我隻覺得有點微微的刺痛,他的刀尖卻沒能刺下去,被我襯在衣內的海犀甲擋住了。明士貞見刀刺不下去,也“咦”了一聲,道:“你穿的是鮫織羅還是鮫滿羅?”


    聽他這麽問,我腦海中登時一亮。軍中的軟甲雖然有個“軟”字,其實還是很硬的,穿上去很不舒服。而那件鮫織羅又薄又軟,穿在身上幾乎與平常內衣差不多。樸士免給我的這件海犀甲雖然比鮫織羅要厚和硬一些,仍然比軍中常見的軟甲要軟薄許多,怪不得明士貞會誤認。不過,他會問出這樣的話,我可以肯定他是五峰船主的人了。我忙壓低聲音道:“我叫方登雲,這是堂兄方摩雲給我的鮫滿羅。”心想方摩雲那件鮫滿羅已隨著方摩雲的屍首進了大海,死無對證,怎麽都不會有錯的。


    哪知我剛一說出口,卻聽得明士貞哼了一聲,接著便聽到他吸氣的聲音。


    他要喊了!我隻覺頭“嗡”地一聲,冷汗直冒。我說錯了?難道他知道方摩雲穿著鮫滿羅墮海了麽?現在,我隻剩下一個機會了。


    殺了他!隻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刻殺了他!凡是要大喊之前,總要深吸一口氣,而這時候四肢也是最無力的時候。我顧不得多想,手往腰間一按。百辟刀紮在了外衣裏麵,現在根本沒功夫撩衣拔出,我的手指隔著外衣摸到了刀柄,立刻連衣服抓住刀柄,猛地拔刀,刀尖向外一挑。


    “嗤”一聲輕響,百辟刀裂衣而出。我猛地一扭身子,一腳已然離地,以左腳為軸,身體向左邊轉去。此時刀柄還靠在腰間,貼著我的身體掠了過去。雖然這樣根本用不出力,但原本就隔得近,我隻消轉半個身,成為與他相對,這刀子便可以旋過去割斷他半個胸膛。明士貞此時這口氣還沒吸完,我的刀已揮了出去。現在,隻有賭一賭,是他先喊出聲來,還是我這刀子先切入他的胸膛。


    我對自己的刀術很有自信,隨著身子轉過去,明士貞的腰也一點點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再快一點!我默默地想著,再快一點,一定要在他喊出聲以前殺了他!


    刀子已經碰到了明士貞的衣服了,隻要再轉過去一點,就可以切入他的身體。以百辟刀之利,這一刀足以將他當胸橫著割開一條深深的口子,到時他自然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可是,這時候我的身體也疼得象要斷裂。


    這樣扭轉身體,實在有點過於逞強了。我咬緊牙關,右腳又是一蹬,想借一下力。哪知還沒點上,明士貞的刀忽地閃過來,正架在百辟刀上。兩刀相交,“當”一聲響,他的刀斷成兩截,刀頭落地。


    他的刀遠沒有我的百辟刀好。我還沒來得高興,手腕忽地一疼,如遭利斧斫擊,痛得我都差點叫出聲來。


    這正是斬鐵拳!明士貞這人一定和周諾有什麽關係!可還沒等我想出有什麽關係,後麵忽地有人叫道:“明大人,出什麽事了?”卻是門口那兩個衛兵在喊。這兒與門口雖不是太遠,卻有一塊大石頭擋著,他們看不見我們,卻聽到了明士貞刀頭落地的聲音。


    完了!我心中一寒。現在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逃。可是,這望海館的牆如此高法,要翻牆出去,幾乎是不可能,何況這明士貞還在邊上,那侍衛發現情況有異,一定馬上會過來查看的。我又急又氣,背後冷汗直流。隻一刹那,內衣登時被冷汗濕透了。


    明士貞突然大聲道:“沒事,我出恭時刀掉下來了。”


    他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幫我瞞著?我不由一怔,那問話的衛兵卻笑罵了一句,道:“明大人,沒沾到你的屎吧?”


    明士貞也笑道:“站你的崗吧,被你一嗓子,我都嚇了一大跳。”


    他嘴上說著,眼睛卻看著我,慢慢向我走來,兩手攤開,分明是表示自己手中沒有武器的意思。我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麽,隻是握著刀默不作聲。


    明士貞看著我的刀,忽地輕聲道:“百辟刀?”


    我點了點頭。到了這時候也不必瞞他。他多半認出了百辟刀才為我掩飾的,如果我再不承認,反倒弄巧成拙。明士貞忽然微微一笑,道:“原來你是楚休紅將軍。”


    我大吃一驚,幾乎以為他是個能掐會算的神仙了。我狐疑地看著,低低道:“你是誰?”


    明士貞從地上揀起那半截斷刀,塞進了刀鞘,低聲道:“文侯大人麾下明士貞,見過楚將軍。”


    他是文侯在這裏伏下的暗樁!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僥幸。沒想到明士貞會是文侯派來的人,真是死裏逃生。此時我背後仍是涼涼的,身體卻軟軟得幾乎要摔倒,方才太過緊張,現在一鬆懈,但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明士貞低聲道:“久聞楚將軍大名,你所統龍鱗軍現在來了沒有?”


    我道:“我現在帶的是前鋒營,來了三十個……”順口剛說到這兒,卻見明士貞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讓我住嘴。我心中一亮,恍然大悟。原來他這話是確認一下我的身份,如果我隻是順著他的話承認,那一定也會順口說龍鱗軍如何如何。


    不愧是文侯派來的人,這短短一瞬,他立刻考慮到那麽多,與他相比,我仍然太過莽撞了。我看了看他,目光中已多了三分敬佩之意。


    明士貞又低聲道:“何從景今日與倭島使者見麵,不知出了什麽意外。另外,楚將軍,你要忘記我這個人。”


    他把後半段殘刀也塞進刀鞘,轉身背向著我。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也不再說話,轉身向何從景走的方向走去。


    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已經有好些年了吧?文侯真個細致入微,不放過任何可乘之機。正想著,忽然身子一震。


    不對!


    明士貞可能瞞過何從景,但他一定瞞不過鄭昭!而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的時間一定不會短了,這麽多年,難道鄭昭從來沒有讀過他的心思麽?何從景可是知道鄭昭有這本領的人,以何從景多疑、精細的性格,豈有不試探身邊人心思的道理?難道,我又上當了?


    我心中越來越寒。方才隻有明士貞試探我,我卻根本沒去試探明士貞說的對不對。可是如果明士貞在騙我,他又有什麽用意,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想得頭昏腦脹。現在也沒功夫想這些了,不管怎麽說,明士貞現在在幫我,他的底細以後再查吧,當務之急是去聽聽何從景到底與那個“海老”說些什麽。幸好這望海館雖在城中,布置得卻大有野越,高樹林立,枝繁葉茂,借樹木藏身,誰也發現不了。


    小心走了一程,前麵忽然有一片空地。那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做成一個懸崖模樣,下麵是一個大池塘。這池塘也做得象個海灣,大概是望海館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個人,一個人手握釣竿坐在懸崖邊上,另三個人一前兩後站立著,後兩人皆是滿頭白發,正是木玄齡與鬱鐵波,站在前麵的自是何從景了。


    我躲在一顆大樹後,把手攏在耳邊,側耳凝神聽去。幸好海風是吹向我這邊的,他們聲音雖然不大,卻還可以隱約聽清楚。此時正聽得何從景道:“海老,他們到底適合用意?”


    老人道:“這些海賊倒是膽色過人,不無可取,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殺之。隻是,若用了他們,倭人那麵就必要斷了。”


    是五峰船主!我心頭一亮,已約略猜到了端倪。


    來的那些人,是五峰船主的人。海賊依靠倭人勢力,在海上搶劫過往商船,自然與靠商船得利得五羊城是不共戴天得死敵。當倭人與五羊城聯手,海賊勢必不能再劫商船了,怪不得他們要竭力破壞五羊城與倭島聯手之計,不惜秘密將倭人的使者斬盡殺絕。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惜代價要消滅正撞上此事的天馳號。


    那時我還想不通海賊為什麽會突然與倭人翻臉,原來當中有此玄機。而五峰船主居然敢冒充倭島使者來與何從景談判,真個如那個老人所說,膽色過人。


    這些海賊確實非同一般,在兩股勢力得夾縫中遊刃有餘,堅持到現在,五峰船主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


    何從景此時沉吟了一下,道:“隻是,海賊的胃口可不小,在海上飄忽不定,以前總找不到他們。此番既然送上門來,不如將他們殺了,再派人來與源氏幕府聯係。”


    那老人低低一笑,道:“城主,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之所在,正如釣鉤之香餌。五峰船主的胃口不小,源氏幕府的胃口可更大,若將倭人引來,隻怕尾大不掉,難以收拾。”


    何從景默然不語。看來他也未必沒有與倭人聯手將蛇人與帝國消滅後,倭人再消滅自己的憂慮。他想了想,道:“隻是,帝國已是外強中幹,與帝國聯手,付出較多,所得卻又較少,實在有些不甘。”


    那老人手忽地一抖,釣竿一下舉起,鉤上掛著一尾魚不住跳動,在月色中銀光閃閃。待那魚在跟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魚身。這魚力道不小,身上又都是滑滑的粘液,本來很不好抓,他卻輕描淡寫的便抓到了手中。他將魚從鉤上摘下,扔進身邊一個桶裏,又在鉤上放了餌料,重又擲入水中,道:“城主,正因為帝國已是桑榆晚景,才會急於聯手,不惜以一王一侯為質,再提供輜重,源氏幕府可不會答應這等條件的。”


    何從景道:“海老,您的意思是與帝國聯手較好?”


    老人道:“以當前而論,蛇人勢大,不論帝國還是五羊城,獨立皆難抵擋,唯有雙方聯手,方能與之抗衡。至於說帝國的實力不如倭人,倒也未必。去年我去苻敦城,見西府軍能擊退來犯蛇人。雖然那支蛇人並不強,但以西府軍便可得勝,帝國軍自然更勝一籌。何況倭人去年犯句羅之境,最終铩羽而歸,可見倭人實不強與帝國。再何況倭人皆貪利忘義之徒,與之聯手,定不願全力在前,隻想坐收漁利,與之合兵,所得更少。”


    何從景想了想,道:“若於帝國聯手,將來帝國對五羊城下手,又該如何是好?”


    老人頓了頓,道:“如今這帝國,當年是如何得來的?”


    何從景怔了怔,馬上一躬身,道:“謝海老指教。”


    帝國是大帝當年率十二名將,東征西討,最終建立起來的。大帝初起時,力量也很小,前後共花費了九年時間,其間三起三落,有一次甚至眾叛親離,連一同起事時得十八子也有一個背叛了大帝,但最終大帝還是得到了這片廣袤得領土。老人的意思,也是說何從景一樣可以在其間發展勢力,走上與大帝同樣的路吧。何從景顯然明白了這個意思,我聽得暗自心驚。雖然何從景最終放棄了倭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他知道我已經聽到了這些,隻怕又要有變數了。


    正想著,何從景忽道:“海老,我不再打擾,請海老歇息吧。”


    他轉過身,又向木玄齡和鬱鐵波行了一禮。卻沒有向那老人行的禮恭敬,看來在何從景眼裏,木鬱兩人雖然也位列三皓之一,比那海老的地位卻低多了。我閃到樹後,一動不敢動,隻怕被何從景發現。


    雖然此次談判出了些事故,最終還是成功了,隻是何從景有不臣之心,我一定要向文侯稟告。想到“不臣之心”四字,我突然想起了路恭行死前跟我說的話。路恭行也說文侯有不臣之心,倒是無獨有偶,便是西府軍的陶守拙,也未必就是肝腦塗地的效忠帝國。


    野心象一杯帶毒的美酒,人人都想,隻是看有沒有這個胃口吞下去。我不禁暗自失笑,如果我手握重兵,我會不會也動這個腦筋?


    不知道。未必不會,也未必一定會。我暗自歎了口氣,隻覺茫然。雖然也知道刀兵四起,隻會使生靈塗炭,可如果我有能夠席卷天下的實力,我也未必不會去做。此時何從景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路上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知使什麽滋味。


    都一樣。如果我是何從景的部下,那麽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對的,可現在,我必須要把他的企圖上報給文侯知道。雖然今天沒什麽實質成果,可是知道了何從景的決定,我也放下了心。現在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去,和進來相比,也不見得太容易。


    我慢慢的向後退去,一邊看著那個山崖上的人。木玄齡和鬱鐵波兩人湊到那老人跟前,正小聲說著什麽。


    看來一切都沒什麽意外,我扭頭看了看身後,正想找一個能出去的地方,突然,眼前隻覺一暗。


    有暗算!


    我大吃一驚。此時我把頭扭過去了,卻怎麽都沒想到有人在這時候暗算我。這人來得好快,如果我再轉頭麵對他,隻怕頭還沒轉過去便要被擊倒了。到了這時候,也隻有硬著頭皮硬碰硬,隻希望還來得及。我也不再扭頭,人極快地向後一躍。還好我的頭是轉向後麵的,側著身子跳開也不至於撞到樹幹上。


    剛跳開一步,邊上忽然有人長長籲了口氣。這聲音很低沉,吐氣悠長,但也沉重之極。我還沒回過神來,一個人已重重一掌擊在我肩頭。


    這一掌力量大得驚人,我的肩上象一塊巨石重重一擊,疼得彎下腰來,半邊身子都快麻木了,一個踉蹌,人也差點摔倒在地。借著微光,我才看見打了我一下的赫然便是那鬱鐵波。我大吃一驚,方才我明明看見他站在那海老跟前,沒想到竟然這麽快便到了我跟前,這兩個老人方才在那海老跟前活象兩個跟班,我也小看了他們,沒想到這兩個竟然是極厲害的拳術好手。


    此時我已顧不得要不驚動旁人了,伸手一把抽出了百辟刀,哪知還沒劈出去,隻覺刀身比平時沉重了許多,根本不聽指揮。


    是木玄齡。他極快地閃到我身後,用兩根手指夾住了刀背。按理他隻是用手指夾著,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比我一隻手的力量大,可是我的右臂被鬱鐵波打了一掌,這時已比不上他的力量了。


    完了麽?


    我腦海中閃過了好幾個念頭,但哪一個看來都不可行。這木玄齡和鬱鐵波的本領高得異乎尋常,在馬上以槍術對敵,他們說不定不是我的對手,但在步下,我卻比不過他們這種神奇莫測的拳術了。


    我還不想服輸,正待再想個別的主意,鬱鐵波又是一掌向我頭部擊來。他用的不知是不是周諾的斬鐵拳,威力不會比斬鐵拳小。我曾見過唐開使出斬鐵拳,他一掌能把一根槍杆斬斷,鬱鐵波這一掌帶起的風聲極厲,雖然未必真能斬斷精鐵,但擊中我的話,我多半會被打昏過去,偏偏右臂被他打了一掌又使不出力來,就算要硬碰硬,也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不行,我至少還有一個反擊的機會。我的右臂仍然很是酸痛,幹脆將身體向後一靠,“砰”一聲,肩頭撞在木玄齡身上。木玄齡身材沒有我高,也沒有壯實,被我擠得一個踉蹌,抓不住我的刀了。我極快地將刀交到左手,一刀削向鬱鐵波的手掌。他的拳法再高強,也不可能比百辟刀鋒利,他的手一掌,左手極快地一托我的手腕,右掌從刀下疾伸過來。但我左手的刀隻是虛招,隻要他緩一緩,下麵一腳蹬了出去。


    腳比手臂要長,力量也比大,因此當初教拳術的老師曾說過,拳訣有謂“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隻是身為武將,主要還是靠馬上刀槍取勝,拳腳隻是輔助而已,我的拳術算不得太高明,隻是這一腳踢得無影無蹤,鬱鐵波也沒料到我居然還能反擊,一腳正中他的小腹。一踢中,我隻覺腳尖疼得象要斷裂,好象踢中的是塊大石頭,鬱鐵波也被我這一腳踢得彎下腰去,頭上冒出冷汗。可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覺得兩邊肩頭一陣酸痛,卻是木玄齡又閃上來,雙手如鐵鉤抓住我的雙肩,我的兩條手臂一點力氣也用不上來了。


    我一陣絕望,但仍不死心,方才一腳蹬翻了鬱鐵波,一腳還沒收回來,另一腳一點地,人一躍而起,顧不得肩頭疼痛,反著向後踢去。這一腳用不出太大的力量,“砰”一聲踢在身後的木玄齡膝頭,木玄齡哼了一聲,身形隻是晃了晃,手上卻加了一把力。我隻覺得身體象落入了一把鐵鉗中,再也用不出力了,不禁疼得低低呻吟了一聲。鬱鐵波已搶上來,一把從我手中搶過百辟刀,低低道:“居然敢到望海館來行刺,小子,這些年來你可是頭一個。”


    我疼得說不出話,眼中望出去,鬱鐵波的樣子都有點變形。鬱鐵波舉起刀便向我胸口刺來,我情知已到絕路,再也無計可施,不禁閉上了眼等死。哪知剛閉上眼,卻聽得那海老的聲音傳過來:“把他帶過來吧。”


    他們方才就已經發現我了吧,我居然還自以為得計,偷聽得不亦樂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帶到那老人跟前,無非是晚死一刻,而談判的事出了這樣的變故,說不定也要功虧一簣,現在該怎麽辦?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再怎麽想也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


    木玄齡年紀老邁,力量卻著實不小,拖著我向前走,鬱鐵波拿著刀站在一邊,仍是戰戰兢兢。看來我這一腳將他踢得不輕,他走路時也有些踉蹌。到了老人跟前,那老人忽然道:“放開他吧。”


    這話不僅時木玄齡和鬱鐵波,連我都大吃一驚。木玄齡道:“大哥,這刺客本事不小……”


    “放開他,不用擔心。”


    老人收起釣竿,站立起來轉過身,微微一笑,道:“楚休紅,好久沒見了。”


    這老人聲音閑雅雍容,我一直以為那一定是個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老者,沒想到轉過頭來,赫然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


    東平城裏收服飛羽時,再雉堞上見過他第一次,在苻敦城的浴室裏又見過他第二次,這次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這次他就在我跟前,才算看的清清楚楚。他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幫助我,可是我怎麽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是望海三皓中的海老!


    我結結巴巴的道:“您是……您是……”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來。老人向鬱鐵波點了點頭,道:“二弟,把刀還給他吧。”


    鬱鐵波一怔,但馬上把刀給了我。一握到百辟刀,我的心神定了一些,拿著刀看著這老人,道:“請問,您到底是誰?”


    老人微微一笑。他的樣子雖然醜陋之極,但氣度極是不凡,讓我有種身不由己想要屈膝跪下的衝動。他不再看我,對木玄齡和鬱鐵波道:“二弟,三弟,你們退下吧,我有些話要跟楚將軍說。”


    木玄齡和鬱鐵波對視一眼,行了一禮退下去了。我心頭疑惑萬千,實在想不通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這時那老人又坐下了,微笑道:“楚將軍,你也坐下吧。”


    我把百辟刀放回刀鞘,盤腿坐了下來。他也坐回原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楚將軍,經年不見,你可大有神采了。”


    我道:“海老,多謝你的關照。隻是小將實在想不通端倪,請海老指教。”


    他又笑了笑,道:“世上事,誰敢說能夠看清一切?上天既生萬物,則萬物皆有其理在,隻是我們不知而已。”


    他的話雖不是回答,但我也聽得出他的意思,他是不會回答我的,可是我實在是太困惑了,又問道:“海老,別的事小將也不敢多問,隻是想問問,海老你對小將關愛有加,不知為何?”


    他看了看桶中的魚,道:“楚將軍,你見這魚了嗎?”


    我不知道為什麽說到魚身上去了,道:“小將愚魯,請海老指教。”


    “魚或躍於海,或沉於淵,皆得其所哉。然巨可吞舟者亦曾細若芥子,隻是有些可波浪於滄冥,有些未當長成便葬身魚腹,老朽隻是不忍見化龍之器早夭於涸轍而已。”


    我皺了皺眉,老人的這翻話多半隻是敷衍。我嚅嚅道:“小將智勇皆非一時之選,實難當海老錯愛,小將仍是不明。”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大霧彌天,終有散日,有些事慢慢自然會明白的。楚將軍,你深有自知之明,僅此一點便遠在儕輩之上,便兼有仁義之心,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棟梁之材隻是柴薪之用,豈非可惜?”


    我苦笑了一下,道:“海老過獎了,小將可談不上棟梁之材,若海老僅為愛才,恕小將實在難以置信。”


    老人點了點頭,微笑道:“不以人諛而忘乎所以,楚將軍,你果真又比以前精進。”


    我抬起頭,道:“海老,小將身受你數次大恩,如今也落在你手上,本不該如此狂妄,然海老若不願明言,小將也不再多問。”


    老人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有些事恕老朽不能明言,老朽亦有一事願請教楚將軍,請楚將軍開誠布公答我。”


    我沒想到他居然也會要請教我,道:“小將不敢,海老請說。”


    老人抬頭看了看天空,道:“天生萬物,萬物可是生來便有貴賤之分?”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問我這樣大的問題。我一向隻覺得,人生來就是平等的,不論帝君,還是一個乞丐,首先同樣是人而已,可這老人竟然說的是“萬物”。我想了想,道:“應該沒有。”


    老人臉色浮起一絲笑意:“楚將軍既有兼愛天下之心,那你就走吧。”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麽?”


    老人站起身,拿起身邊的水桶,連魚帶水倒回了崖下的潭中,道:“楚將軍,今夜之事,老朽會守口如瓶,你不必擔心被何城主知曉,指望將來將軍莫失初心,記住這話便是。”


    我站起身,仍然莫名其妙,道:“海老,您真的讓我走?”


    他沒有回頭,隻是低聲道:“有些事,老朽也不知做得對不對。隻是世既有虎狼之狠,亦有豬羊之懦,人亦如此。豬羊不敵虎狼,然世上若皆是虎狼,則生靈皆遭塗炭。楚將軍,你則是虎狼爪牙與虎狼懦心皆在一身,老朽不殺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一條共存之路。”


    他想的,也是讓五羊城何帝國能夠共存吧。我恍然大悟,不由跪下來行了一禮,道:“海老,小將定不敢忘。小將未必有多少力量,但定會盡己所能,讓天下重歸太平。”雖然他把我說成和豬羊一樣,我也不覺他說的有什麽不對。在他心目中,世上萬事萬物皆是平等的,虎狼與豬羊也都一樣。


    我轉身要走,卻聽得身後的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喃喃道:“太平,太平。”聽著他的聲音,我也不禁一陣難受。


    這老人的想法,與我竟然不謀而合,所以他才會如此幫我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異數,但慢慢的發現,其實很多人或多或少有我這樣的想法。此時我覺得,便是蛇人,也未必就是十惡不赦,如果真的能夠和蛇人共存,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想法歸想法,這一點能夠做的到麽?五羊城與帝國的共存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了,更不用說與蛇人共存於世了。


    盡我所能吧。我暗自歎了口氣。何從景不會世甘於雌伏的人,文侯更是有不臣之心,靠我的力量,能夠調和這些水火不容的勢力,讓他們和平共處麽?想想也不可能,我能做的,也僅僅世盡我所能而已,這老人對我的期望也未免太過了。


    是太過分了?我心中隱隱的有個聲音在反問我。他真的是那麽想的嗎?可是雖然有些疑惑,我卻想不出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我也不想去懷疑,我隻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像他說的那樣,萬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隻是,這個希望也太渺茫,太不可能了,已經迂腐到可笑。


    這個老人難道真的如此迂腐?如果他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切實際,以何從景這樣精細的人會對他言聽計從麽?雖然不願去想,這個念頭卻還是在我心頭紮下了根。受騙太多,我已經不再輕易信人了。雖然願意相信這老人,可心底卻還是固執的想要去懷疑。


    ……


    望海館這兒也很偏僻,現在夜已深了,街上更是人影都沒一個。我來的時候躲在何從景的馬車下,也看不清道路,要回慕漁館,看來並不那麽容易,白天街上還時有拉客的馬車夫,現在這麽晚了,也不知叫不叫得到車。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前麵一個拐角處有家小酒館還開著,門口正停著一輛馬車,卻不知是不是拉客的那種。我向前走去,想問問能不能帶我回慕漁館,走到近前時,突然聽酒館裏有個人高聲吟道:“雕鞍名馬越千山,拓土開疆意未閑。戰血滔滔流不盡,征人隻向夢中還。”


    這聲音極是清朗,在夜色中也顯得甚是突兀,隻是詩句之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戰爭之意,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正是陸經漁的聲音!


    我顧不得多想,快步向前走去。白薇說過,陸經漁便住在望海館附近的一個小院子裏,也許真有這般巧事,在那小酒館裏可以碰到陸經漁。我一把掀開簾子,待看到裏麵坐的兩個人,不由驚呆了。


    一個黑黑矮矮的胖子坐在當中的一張桌子前,他對麵的,正是三縷清髯的陸經漁!他相貌依舊,可是頭上卻多了些白發,麵色蒼老了許多。


    我隻覺鼻子一酸,搶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陸爵爺。”一時卻說不出話來。我衝進去得太急了,陸經漁也一陣驚愕,看了看我,忽地站了起來道:“楚將軍!哈,怎麽會這麽巧,快請起,快請起。”


    我有些哽咽,站起身來,看了看陸經漁。當初,武侯和他是我的兩個偶像,我做夢也想成為他們一樣的人物,沒想到時光荏苒,現在的陸經漁胖了一點,卻已沒有當初的精悍之色了。我道:“爵爺,您真的在這兒,為什麽不回去啊?”


    陸經漁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卻沒回答我,對那黑胖子道:“閔兄,這位是當年我在軍中的小友楚休紅將軍。楚將軍,這位便是如雷灌耳的大詩人閔維丘先生,你還沒見過吧?”


    我對詩詞一類的東西沒什麽興趣,閔維丘是不是詩人也不幹我的事,隻是閔維丘詩名很大,有不少吟風弄月的作品流傳於歌樓酒肆,我也聽到過,隻覺得這個人該是風度翩翩,英俊瀟灑。倒也不曾想到,居然是這般一個黑矮的胖子。我滿腦子想的隻是陸經漁,也許在酒館裏他不好說話?我順著他的口氣道:“閔先生大名,在下聽得久了,今日有緣識荊,實是三生有幸。”


    閔維丘看看我,眼珠子一白,道:“不必了,行伍之人,某家也不願深交。”


    ……


    這人在帝都時便有狂生之名,現在仍然如此無禮。


    把已喝得爛醉如泥的閔維丘扶上車,我道:“陸先生,請問,您知道去慕漁館怎麽走麽?”


    陸經漁怔了怔,道:“閔先生住的地方離那兒有三條街呢,去那兒做什麽?”


    慕漁館原先是何從景給陸經漁建的,陸經漁心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搖,才不願住那兒,寧可住在這樣一個小巷子裏,我一問慕漁館,他大概有點多心了。我小聲道:“我是住在那兒的,現在不知該如何回去。”


    陸經漁又怔了怔,道:“你們來了多少人?”剛說出口,馬上道:“算了,不要說了,不然隻會心煩。來,我順路送你回去吧。”


    閔維丘的車子很小,他躺在後座呼呼大睡,我和陸經漁擠在前麵。一坐上,陸經漁抖了抖韁繩,趕著車向前麵去。他沒有說話,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麽。我也不敢和他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走了一程,陸經漁忽然道:“現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陣激動。文侯看邵風觀的甲胄擦得很幹淨,知道邵風觀沒有死心,因此一語便將邵風觀重新召回軍中。陸經漁問這話,可見他的心也還沒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領下,我軍破解了蛇人的圍困,斬殺了近十萬蛇人。”其實斬殺的蛇人根本沒那麽多,不過戰果向來是虛報的,文侯宣稱的也是“殺敵十萬”,我不算吹得太過。


    陸經漁冷笑了一下,道:“十萬!在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隻是個數字而已。”


    他這話似乎對文侯有所不滿。我暗吃一驚,道:“大人,請問有什麽不對麽?”


    陸經漁忽道:“楚將軍,你是受文侯之命來與何城主談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個準,果然名下無虛士。我點了點道:“是,不過我不是談判的正使,隻是副使,主要是保護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陸經漁想了想,道:“丁西銘麽?”


    “是。”


    陸經漁皺了皺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親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將軍,實話告訴我,你是文侯的親信吧?”


    我嚇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對小將青眼有加,親信麽,我也不知是不是。”


    陸經漁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壓低了聲音道:“文侯是不是給你秘令,要你一旦在談判即將破裂時便殺了丁西銘,嫁禍給何城主?”


    陸經漁也會讀心術!我嚇得魂不附體,一下站了起來,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刀柄上,喝道:“什麽?沒……沒這回事。”


    陸經漁笑了笑,道:“楚將軍,為將之道,無論什麽意外,便是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你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氣。”


    我隻覺背後冷汗直冒。陸經漁是不世出的名將,武勇智謀,皆是當世數一數二的,我與他相比的確還差得太遠,方才我的表現已經是證明他的猜測沒錯了。我頹然道:“是啊。”


    陸經漁道:“那麽說來,你的處境可很危險了。我約略聽得,何城主不僅僅想和帝國聯手,他另外還在與人聯係。你晚上跑到望海館附近,隻怕你們的談判已經破裂。”


    這一點他卻猜錯了,但我也馬上知道,陸經漁並沒有讀心術。的確,如果他有讀心術,在高鷲城時他也不會中了蒼月公的苦肉計。我想了想,道:“沒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與倭島聯係,不過他已經決定斷絕倭島那邊了,我們的談判已然成功。”


    雖然陸經漁說什麽“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此時卻也才舒一口氣,道:“是麽?那就好。”


    他的口氣裏大見欣慰。如果帝國與五羊城翻臉,即使陸經漁想要超然物外,何從景隻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來陸經漁即使處於現在這樣的地方,仍然不平靜。


    我默默地想著,陸經漁忽然道:“楚將軍,有件事你聽聽便算了,如果不願聽,就當我胡說。文侯這人心思極其深沉,不論他對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則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道:“怎麽了?”


    陸經漁道:“在高鷲城時,我就在想,我們派出那麽多回去報信的,即使一個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會一點消息都得不到的。”


    陸經漁的話象一個睛天霹靂,我被驚得呆住了。的確,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文侯在何從景身邊都派了一個明士貞,我們在高鷲城被蛇人圍住這般大的一件事,他豈會連半點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難道……難道文侯大人他……”


    陸經漁道:“是啊,我一直在懷疑,文侯大人其實不希望君侯全勝班師。如果不是後來蛇人圍了帝都,我簡直要懷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來的了。”


    蛇人當然不會是文侯派的,否則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隻是陸經漁說文侯其實有可能早就知道我們在高鷲城的處境,我卻從來不曾想過。我道:“可是,文侯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南征軍全軍覆沒,他有什麽好處?”


    陸經漁道:“楚將軍,你以前官職太小,很多內幕並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軍,文侯主政,向稱棟梁。但與君侯不同,文侯這人甚有野心,我當初就曾向君侯說過,君侯卻說我妄議大臣,隻是這幾年來我越來越覺得,南征軍落了個全軍覆沒的結局,與文侯不會沒關係的。當初他即使派不出援軍,能給城中運些糧草來,我們也不會敗得如此之慘。十萬人,一共逃出的大概還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頭如驚濤駭浪,一時也理不清頭緒。如果陸經漁說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個最大的陰謀了。我們被蛇人圍住的時候,文侯說不定滿心希望我們能與蛇人兩敗俱傷吧,隻是蛇人的戰鬥力強得超過他的預計,後來的事態才脫離了他的預算。


    陸經漁又道:“楚將軍,也許這隻是我的小人之心,隻是我雖然找不到證據,卻覺得想得多半不會有錯。


    君侯敗亡,帝國陷入危難,但文侯卻成為大權獨攬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陸將軍,那你為什麽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的,我願追隨陸將軍左右。”


    說出這話時,我已下定了決心。如果文侯真的是這樣的用心,那麽無論文侯對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軍十萬袍澤向他討個公道。陸經漁卻歎了口氣,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陸經漁道:“是。甄侯實在太強了,我不敢去麵對他,更可怕的是,居然還沒有人發現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會是第二個君侯。”


    陸經漁會坦言他畏懼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確讓人不寒而栗,如果文侯要對付我,就算我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此時我又想起了甄以寧。如果不是甄以寧,文侯大概連正眼都不會看我的吧。


    這時,陸經漁帶住馬,道:“楚將軍,你要從後門進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麵道:“走過這條街,就是慕漁館的後門了。”


    我跳下車,又向陸經漁行了一禮,道:“陸將軍,謝謝你。”


    陸經漁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頓了頓,忽道:“楚將軍,這條路荊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後千萬不要太輕信人。”


    這是陸經漁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謝陸將軍,請你也好好保重。”


    陸經漁歎了口氣,臉上卻又浮上一絲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緣,也許我們還會再見。”


    他加了一鞭,馬車轔轔而行。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隻覺鼻子一酸,淚水似要湧出眼眶。冰海之龍,這個幾近神話的名將,就這樣淹沒在人海中了麽?象投入大海中的一塊小石頭,再沒有波瀾。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還在人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活著,和妻子兩人夫唱婦隨,白頭到老,生幾個孩子,就這樣渡過一生吧,而帝都的人大概還會去忠國碑前憑吊他的名字,去傳頌這個不敗的名將那傳奇的一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選擇了這條路,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荊棘,我也要走下去。我不象陸經漁那樣看得透,我還有熱血,我要改變這世界。


    我會看到你說的那個新時代的。在心底,我暗暗地向郡主發誓。


    進了慕漁館,裏麵又暗了很多。天太晚了。筵席早就散去。四周靜悄悄的。我看了看四周,確認附近沒有巡邏的人,正要向我的住處走去,忽然聽得錢文義低聲在暗處道:“楚將軍。”


    我道:“是我,錢兄,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錢文義從邊上閃身出來,我發現他的臉上有些僵直,很不同尋常,我心中“咯噔”一下,小聲道:“出什麽事了?”看他的樣子,似乎又有什麽意外發生了。


    錢文義沒有說話,他身後忽然走出一人,道:“楚將軍,這麽晚了,你才回來啊?”


    一聽到這聲音,我嚇得魂飛魄散。這是鄭昭的聲音!我的手一把搭到了刀柄上,這時,鄭昭從房裏踱出來,他伸手拍了拍錢文義的肩,道:“錢將軍,這是各噩夢,你回去睡吧,睡醒了就全忘了。”


    錢文義點了點頭,蹣跚的走去,動作幾乎象個木偶。我心知他定時中了鄭昭的攝心術,但不知鄭昭到底要做什麽,等錢文義一走,我低聲道:“鄭先生怎麽會在這兒等我?”


    鄭昭卻咬了咬嘴唇,臉上閃過一絲痛苦,道:“楚休紅,我恨不得殺了你!”


    我嚇了一跳。雖然知道鄭昭對我並無好意,但沒料到他說得這般直接。我握緊了刀,道:“不要忘了,我可是副使。”


    鄭昭道:“副使又如何?如果能殺你,我真想把你碎屍萬段!”他說這些話時全然沒有平時的隨和,口氣也很急。我心中一動,登時恍然大悟。


    他是知道白薇來見我的事了!白薇吻了我,他也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有讀心術的事又瞞著白薇,這樣的屈辱憋在心裏,實在不好受。想通了這點,我倒放下了心,冷笑道:“鄭先生,我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你了。”


    鄭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當今之世,身懷攝心術的,大概隻有你我二人了。現在已無六耳,我們也不必遮遮掩掩,還是開誠布公吧。我世一個人來的,楚將軍若要對我動手,鄭某自然不是你的對手,要殺我可是輕而易舉。”


    他這般說,我倒是一陣驚奇,實在想不通鄭昭到底要做什麽。他孤身來見我,總不會是來讓我殺他的吧?


    我把手從刀柄上放開,道:“好吧,真人麵前不說假話,鄭先生也不要把我當成卑鄙小人,有什麽話便說,在下聽著便是。”


    鄭昭看了看我,忽然一笑道:“我中了你的圈套,居然一對你用讀心術便會頭痛欲裂,這真是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陰溝裏翻船了,不過楚將軍你卻沒有廢掉我的讀心術,實在該感謝你。”


    我暗自後悔,那次我該暗示他說一用讀心術和攝心術就會頭痛得要死,那就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他了。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如今要再對他用攝心術,已是不可能了。我隻是淡淡一笑道:“過獎,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鄭昭倒是笑了笑,道:“果然。雖然因為小薇的事我應該很恨你,但楚將軍你光明磊落,我又實在恨不起來。”


    他一說起白薇,我倒有點過意不去。我正色道:“鄭先生,你也不要胡猜,白薇小姐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哼”了一聲,道:“做吧,今晚要說的不是這些。”


    他指了指邊上一張石椅,自己先坐了下來。我也坐到他跟前,道:“不知鄭先生有何指教?”


    鄭昭長籲了口氣,道:“你既然已經去過月明樓,想必也已知道前因後果了。”


    我暗自歎息。我做事雖然自認比較精細,卻還是沒能考慮周全,實在不該跟白薇說我要去刺殺那些倭島使臣的,我道:“自然。”


    鄭昭道:“沒想到五峰船主竟有如此膽色,實在令人佩服。不過既然收服了他們,聯手倭島之議自然無疾而終了,明日再談些條件,你們便可奏凱而還。楚將軍,你這一趟又立了議大功啊。”


    我笑了笑,道:“天意如此,人力難回。”想到他居然把那五峰船主也收服了,心中不覺有點憂慮。這批海賊再海上甚是強悍,而五羊城的水軍原本就是聞名天下,如此更上層樓,將來如果帝國真有與五羊城刀兵相見的一天,鄧滄藍和李堯天可吃力得很。


    鄭昭歎了口氣道:“我早知道倭人慣於反複,因此向來主張與帝國聯手,隻是城主自由打算,以前也說不通他。好在從今日起,他終於完全接受了我得計劃。”


    我道:“其實不分南北東西,都是兄弟姐妹,合則兩昌,分則兩敗,城主當然也明白這道理。”


    鄭昭道:“不錯。雖然帝製共和不兩立,但人畢竟還是人,大敵當前,別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向來堅持如此,因此雖然甄侯想要殺我,我還是堅持要和帝國聯手。”


    一想到當初我奉文侯之命去追殺他,我也有些不安,道:“鄭先生,你寬厚大度,此言極是。”


    鄭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寬厚大度麽?我可比不上海老,海老的孫子被你殺了,他也仍堅持說與帝國聯手是上策。”


    海老的孫子?乍聞之下我有點摸不著頭腦,突然間腦海中跳出那次與鄭昭一起來帝都的一個人。


    那個奇醜的劍手!那劍手的樣子雖然不太象海老,但兩人都是尖嘴猴腮,醜陋無比。我道:“是那次與你一起來的劍手麽?”


    鄭昭道:“正是。”說道這兒,他臉上又閃過了一絲茫然,也不知想些什麽。


    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鄭先生,既然我們兩軍要聯合,我希望能以誠相待,同赴國難,將來共和軍的前途也一定會有一個好的發展。”


    鄭昭掃了我一眼,“嗤”的冷笑一聲道:“楚將軍,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憑你,大概還無權決定共和軍的前途吧。”


    雖然受了他的譏嘲,我仍然不以為忤,道:“現在雖然不能,但我會盡力而為。”


    鄭昭看著我,似乎想看看我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我知道他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但即使用了也不怕,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在隨武侯南征時,我覺得共和軍一個個都是不赦的罪犯,但經過了這些年,我的想法已不大一樣。共和軍一樣是人,我們不能與蛇人和平相處,難道與共和軍也不能和平相處嗎?


    “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信條共和軍做得並不好,但這話卻是對的。和共和軍相比,帝國其實連這點虛偽都沒有,隻是把百姓當成毫不值錢的野草而已。


    鄭昭看了我半晌,我正被他看的發毛,他忽然長歎了一聲,道:“楚將軍,你不要太高興了,還有一個難關,你得渡過才可以真正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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