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人的使者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頭上戴著一頂寬簷大帽。這副打扮使得它更有幾分像人,如果不看長衫下露出的那半截蛇身,乍一看也跟一個士人沒什麽兩樣。它的眼睛與人眼大為不同,但是從它的眼睛裏卻透露出一種睿智,與平常在戰場上見到的蛇人大為不同。


    到了畢煒馬前,那蛇人在車上抬起上半身,道:“畢將軍,來城中多謝將軍款待,明日過後,我們又要重新開戰了。”


    它的話字正腔圓,邊上一些沒見過這使者的士兵不由得都驚呼了一聲。他說話時,我發現邵風觀的身體微微顫了顫,不知是不是在害怕。這蛇人孤身在我們軍中,連一點懼意也沒有,盡管對方是蛇人,我也不禁有些敬佩。


    畢煒笑道:“木昆先生,這個自然。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這位是我軍的前鋒營統製楚休紅將軍,希望你保證他的安全。”


    那個叫“木昆”的蛇人咧開嘴,大概是在冷笑:“伏羲女媧的子孫不是說話不算數的人。”


    它居然自稱為“人”,這讓我有些好笑。這時畢煒的馬有些煩躁,打了個響鼻,畢煒拍拍他的座馬道:“木昆先生,請回吧,畢煒初到東平城,居然能見到木昆先生這等人物,實在三生有幸。”


    木昆點了點頭道:“木昆亦是如此,有畢將軍與邵將軍兩位,實在是我軍之福。”


    他們的話表麵上很是客氣,內裏卻劍拔弩張,這木昆雖然隻是蛇人,口齒卻大是靈便,不卑不亢,絲毫不落下風。畢煒也點點頭道:“正是。”他轉向我道:“楚將軍,請你與木昆先生一同前去,若殿下無恙,明日與殿下一同在這門外交換。”


    木昆打量了我一下,似乎是在掂量一下我在帝國軍的分量是否足以充當使者,畢煒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木昆先生,楚將軍雖然年輕,卻是身經百戰的勇將,百卉公主便是由他帶回來的。”


    木昆一張滿是鱗片的臉仍是動也不動,好像蛇人沒有多少表情,不知它心中怎麽想。他將我從頭到腳又看了一遍道:“原來楚將軍是前日夜襲我軍軍營的人,實在失敬。”他向我拱了拱手,卻又道:“楚將軍,想取你性命的人可大有人在,隨我回去,你可放心?”


    我道:“軍人一生不免死於刀劍,又有何懼。”


    木昆咧開嘴,又發出了一聲笑:“果然去得。”他對畢煒和邵風觀又拱拱手道:“畢將軍,邵將軍,那我就走了,明日請將軍帶百卉公主來交換你們的那個殿下。”


    它說到“殿下”時有些不屑,我也不去多想,翻身上了馬道:“畢將軍,邵將軍,末將告辭了。”


    城門緩緩打開,吊橋也放了下來。木昆拉了拉疆繩,馬車在周圍士兵的目光中駛了出去。我跟在它身後,等一過吊橋,回頭又看了看東平城。東平城的城門已關上了,吊橋也正在拉上,巍峨的城牆仿佛聳入雲天。


    蛇人的陣營在一裏開外,臨出門時我不時瞟一眼地麵,猜測著畢煒會將地道的開口開在哪兒。木昆一路上卻與在城中的健談大不一樣,一句話也不說了。已是暮春時候,路兩邊綠草茸茸,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野花,紅黃藍白紫都有,坐在馬上看著周圍,一時竟有種春日踏青的錯覺。


    走了一程,木昆忽然用馬鞭一揚道:“楚將軍,前麵就是了,請你跟著我不要分開。”


    它突然對我說話了,我倒是一怔,馬上道:“是。”


    蛇人的陣營仍然東倒西歪,雖然經過了修整,但不少地方還是留著火燒過的痕跡。一到營門前,木昆高聲道:“木昆歸來,快開門!”


    門“吱呀呀”地開了,從門裏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湧出了一大批持械的蛇人,總有兩三百個。那些蛇人將我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說著。它們的口齒和木昆不能同日而語,支支吾吾地隻是些零碎的單詞,我聽了半天隻是約略聽到了“百卉公主”“怪物”之類。開始我還知道“怪物”的含意,見有蛇人在說時探頭探腦地看我,我猛地省悟它們所說的“怪物”指的是我。


    在蛇人眼中,隻有蛇人的樣子才是人的樣子吧,像我這樣下身有兩條腿的,在它們看來的確是怪物了。木昆揮鞭將它們驅散,側過頭道:“楚將軍,前晚我軍被你們衝營,輜重喪失殆盡,它們居然不怎麽怨恨你。”


    它對我說話頗為客氣,我幾乎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木昆帶著我穿過一隊隊蛇人向前走去。走過那天我們碰到那些女子的地方,隻見裏麵還有些焦炭未清除,有些女子正在打掃,一見到我,一個女子“咦”了一聲,跟邊上的女子說了一陣,大概她們還記得我,幾個人全跑到欄杆邊上來看我。有個在一邊拿著長鞭的蛇人高聲喝道:“回去!”手中長鞭“啪”地打了一下,那些女子有些畏縮地退了回去,在她們臉上,甚至,有些是痛恨。


    木昆繞過這中軍,已到了蛇人的後營。那天我們未能衝入後營,裏麵倒仍是很平靜。蛇人營帳較我當初在高鷲城外見到的已齊整了許多,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蛇人已經有了那麽大的進步。我正想著,木昆忽然停住車,道:“楚將軍,到了,請隨我來。”


    這是座很高大的營帳,大概是蛇人的中軍帳吧。沒想到蛇人的中軍帳並不在中軍,反而在後營。我跳下馬,將飛羽拴在一邊,捧著那個錦盒,一想到馬上要看到蛇人的主將,心頭不禁一陣激動。這不是害怕,更多的是好奇。


    木昆帶著我走了進去。蛇人主帥住的地方居然也簡陋之極,除了幾張桌子便什麽也沒有,一個身披鐵甲的蛇人正盤在一張竹床上,如果隻看上半身,那也和人沒什麽不同,一段粗大的蛇身盤成一圈,活像一盤纜繩,邊上則有兩個持著武器的蛇人盤在地上。那武器有些怪,是長柄斧,斧頭很沉重,這樣的武器大概也隻有蛇人能用。因為沒有燈燭,裏麵很暗,看不清那蛇人的麵目。不過就算有火把,我想我也不會知道蛇人和蛇人有什麽不同,在我印象中,蛇人好像全長得一個模樣。


    木昆伏倒上半身,高聲道:“山都將軍,末將木昆與北軍主將達成協議,現北軍使者楚休紅將軍隨我前來下書。”


    木昆自稱是“末將”沒怎麽讓我吃驚,我吃驚的是它所說的那主將名諱。它稱呼的是“山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初我潛入高鷲城外的蛇人營中時,聽到那個蛇人軍的主將名字也是叫山都!我抬起頭看著那蛇人,但還是不太看得清。


    山都道:“讓他拿上來。”


    我可以湊近些看到它了!不知為什麽,我有一些激動。盡管蛇人並不是人,可居然在蛇人營中能碰到一個相識的,倒是讓我覺得意外。我捧著那錦盒上前,高聲道:“我是帝國軍前鋒營統製,下將軍楚休紅,請山都將軍過目。”


    我走了幾步,沒等走到案前,邊上的一個蛇人過來向我伸出了手。我將錦盒交給它,仍是看著那蛇人。這時已經可以看清麵目了,但實在分辨不出那蛇人和邊上的有什麽不同,我正想退下,山都忽然道:“是你?”


    它的聲音透著驚訝。我已明白這個山都定是高鷲外統率那時的輜重營的那個山都,站住了道:“山都將軍,我們大概在高鷲城外見過一麵了吧?”


    山都猛地直起身子,伸手從身後拔出了一把刀。這刀很大,但在它手中卻像把腰刀一樣。我向後退了一步,也將手按在了腰間。木昆在一邊有些吃驚,遊上來道:“將軍,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請將軍息怒。”


    山都將刀指著我道:“是你!就是你殺了巴吞!”


    山都的帝國語沒有木昆標準,聽起來有些含糊,但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我恍惚又回到了高鷲城外,在旗杆頂上聽到了山都指著我說這句話。盡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巴吞”到底是誰,死在我手上的蛇人前前後後總有十來個了,如果每個蛇人都有兩個要為它們報仇的蛇人,那麽我在蛇人中結下的仇家準也有好幾十個。我知道在蛇人營中與山都動手準是死路一條,但我總不能輕易就讓它殺了。我的手按在百辟刀上,喝道:“不管巴吞是誰,你說是我殺的,那就是我殺的,如果你要報仇,今天正是時候,過來吧。”


    木昆高聲道:“山都將軍,我以伏羲女媧大神的名義在北軍主帥前保證楚休紅將軍的安全,請將軍不要衝動。”


    山都瞪著我,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嘴裏的舌頭不住伸縮,倒更像是火苗。我的五指已緊緊抓住百辟刀的刀柄,明明知道自己已處生死關頭,但內心卻異乎尋常的平靜。


    半晌,山都忽然縮了回去,刀也放回竹床上,低聲道:“楚休紅,我記得這個名字。”


    它說得怨毒之極,我聽得渾身都一陣發寒。被人威脅也不是第一次,但被一個蛇人如此威脅倒是前所未有的。我隻覺掌心汗水淋漓,也低聲道:“山都將軍,若有機會允隨時奉陪。”


    跟一個蛇人單打獨鬥,我是必死無疑。但是我絕不能受人威脅,就算是蛇人也不行。


    山都重新盤回竹床上,邊上那個蛇人將錦盒交到它手上,山都打了開來,從中取出一卷帛書。他湊到臉上看了一陣,忽道:“木昆,明天換俘,你答應了?”


    木昆彎了彎上半身,大概是行禮:“末將答應了。”


    “他們這些怪物最會騙人,這會是真的麽?”


    木昆道:“山都將軍,不論如何,我等沒別的路好走,不然沒辦法向大王交代。”


    山都又看了看我,道:“好吧,明天若有什麽變故,那我馬上將你與那個俘虜一起碎屍萬段,還有那些女子。”


    它的話充滿威脅之意,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也不敢再看它的眼睛,隻是道:“我來這兒,山都將軍要殺我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就算山都將軍馬上要殺我,你放心,我也不會束手就擒。”


    山都大概被我的話氣得有些發呆,手揉著那封帛書,將帛書揉成一團。帛書的軸是上好堅木所製,山都竟然能揉成那樣,裏麵的堅木定已化成了木屑。如果它的手來擰我的腦袋的話,隻怕連腦漿也會被擰出來的。那個百卉公主大概對山都來說很重要,幸好它不知道我是將那女蛇人擒走的人,不然我怕它會不顧一切來砍了我。


    木昆道:“山都將軍,今晚讓楚休紅將軍見過那俘虜,明日太陽升到頭頂時便可交換了。”


    山都的身體還在起伏不定,似是在壓製自己的怒氣,好半天,才哼了一聲道:“帶下去!”


    木昆又行了一禮,我也向山都行了一禮,昂然跟著木昆走出營帳。一出營帳,外麵陽光普照,方才在帳中的情形越發像個噩夢。木昆卻大概以為我嚇著了,在一邊道:“楚將軍請放心,山都將軍最是說話算話,在我軍營中,你隻要不先挑釁,肯定不會有危險的。”


    它居然會安慰我,我更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我道:“你帶我到殿下營裏去吧。”


    木昆應了一聲,上了馬車,我也跳上飛羽跟在它身後。兩邊的蛇人不時遊過來觀看我一番,我騎在飛羽上比它們還高,它們一伸長身體,便像一堆豆芽一樣,密密麻麻的一排。木昆在蛇人群中走過,領著我到了中軍。


    中軍那些女子還在幹活,有幾個強壯些的正在搭帳篷。那晚我們一把大火,把她們的棲身之所也燒掉了,她們也不得不做這些事了。木昆忽然道:“楚將軍,你們將我們圈養的豬全燒死了,卻是害了這些女子。”


    它的話是什麽意思?我隻覺身上又有一陣寒意,驚道:“你們……你們還在吃人?”


    “本來已不吃了,但楚將軍你把我們的食物全燒死,現在沒別的辦法了,隻能吃了。”它說著,突然嘴角一彎,像是笑了笑。我道:“你們……”


    但我說不出話來。那些女子如此維護那個百卉公主,大概是因為百卉公主能保護她們。但是我自以為是她們的救星,實際上卻把她們的保護者抓走,反而是害了她們,怪不得她們那時會衝過來要保護那蛇人,而剛才看到我時又有痛恨之意。


    木昆領著我到了一座帳篷外。這帳篷掩在一堆蛇人中間,門口也有兩個蛇人把守,一見到我們,守著門的兩個蛇人舉起了長槍,讓我們進去。木昆先走了進去,我還沒進門,便聽得裏麵有人驚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是太子,我有錢,你們要什麽就給你們什麽!”


    那是二太子!我又是驚喜又是頹唐。這就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太子麽?失陷在蛇人營中僅僅兩天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在死的威脅下,就算有衝天的豪氣又有何用?


    木昆道:“二殿下,不是來殺你的,倒是有個好消息。”


    我搶到木昆身前,卻見二太子蜷縮在帳篷的角落裏,身上沾著些稻草泥漬。我一陣心酸,走到他跟前跪了下來道:“殿下,末將楚休紅來遲,請殿下恕末將死罪。”


    帳篷裏也很是陰暗,二太子乍一見我,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來救我的?”但馬上又有些狐疑地道:“是你,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跪在他身前道:“蛇人要用您來與我軍交換俘虜,邵將軍與畢將軍都已經同意了,命我來恭迎殿下回去。”


    二太子的眼睛又有些發亮:“真的能回去了?是真的麽?你不會騙我吧?”


    “殿下放心,諸事皆已準備停當,明日殿下便可回去了。”


    二太子站了起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神氣:“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連說了幾句“太好了”,似乎還想再說點別的,但說了半天,仍又擠出一句“太好了”。我知道二太子現在激動過甚,扶著他坐了下來道:“殿下,你先休息一下吧。”蛇人的帳中連椅凳也沒有,他也隻好坐在地上的一堆稻草裏。看著他,我不禁有些心酸。


    文武雙全的二太子,誰會想得到他現在是這副樣子?


    木昆在一邊道:“二殿下,楚將軍明日會帶你回去,你放寬心吧。”


    二太子道:“那實在多謝木昆先生了。”他頓了頓道:“那你們先出去吧,我整理一下。”他看來也認識木昆,方才對它怕得要死,現在才算恢複了幾分太子的氣度。我知道他現在恢複了些理智,便又行了一禮道:“那麽末將今晚就在邊上陪您,請殿下安心。”


    走出二太子的帳篷,外麵的蛇人對我探頭探腦,我一身戎裝,它們大概從來沒有麵對一個帝國軍卻不動手的經曆,抓著的長槍也禁不住顫動。這時木昆也走了出來,在我身後道:“楚將軍,今晚你就安歇在二殿下邊上的帳篷裏吧。”


    我轉過身對他道:“多謝了。”木昆雖然是個蛇人,但它談吐得體,氣度雍容,我實在無法將它與平常看見的那些生番一般的蛇人相提並論。我解開飛羽,沒再上馬,木昆也沒上車,跟在我身邊。


    安排我住的地方就在二太子邊上。那帳篷不大,裏麵也沒有床榻椅凳,隻用稻草鋪了一堆,算是床鋪吧。睡在這兒自然不舒服,不過現在當然不能要求太高。木昆將我引到那兒,又道:“不要亂走,若你走得遠了,我不敢保證你的安全了。等會我安排人來送上飯菜。楚將軍,我軍中的食物不比你們的好,可要多多包涵。”


    我笑了笑道:“木昆先生,多謝了。”


    木昆又咧開嘴笑了笑道:“楚將軍是連山都將軍都恨之入骨的人,自非凡物,我也小看你了。”


    它的笑聲其實很難聽,又幹又硬,但我卻不覺得討厭,甚至覺得它的笑聲比一些人,比如西府軍的陶守拙那樣的人笑起來還要可親得多,我向他笑了笑,坐了下來道:“人世當真難測,便是昨日,我哪裏會想得到居然今天會住到你們營中來。”


    木昆又笑了笑,忽然低下頭道:“楚將軍,難道你覺得我們真的如此恐怖麽?”


    我心頭一顫。木昆縱然話說得流利,但畢竟還是個蛇人,現在我怎麽能將它當成人一般來說話?可是要我把它當成異類,卻實在太難了。我歎了口氣道:“你們要吃人,怎會讓人覺得你們不恐怖?”


    木昆怔了怔,向我點了點頭道:“也是。楚將軍,我先走了,希望明日不要出意外。”


    它走了出去。走到帳外,忽然也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我從不食人,連生肉也不吃的,可有那麽多同胞卻要茹毛飲血。楚將軍,你們一族中是不是也一樣的?”


    它的話平平淡淡,但是我卻是一陣震驚。木昆說得並沒有錯,以帝國之大,據說也有一些蠻人是茹毛飲血的,蛇人中卻有像木昆這樣的了,難道仍要將蛇人全看做一批怪獸麽?我一直覺得蛇人在慢慢進步,而有一些卻已進步得不亞於人類了,但從來沒有像木昆那樣將蛇人和人類並列起來看過。


    木昆已走了出去,正在外麵交代什麽,我坐在地上,想著它的話。


    這營帳沒有窗子,從壁上的破洞裏照進幾絲光來。我手抱著後腦勺坐在地上,背後靠著帳篷,出神地望著那一縷陽光。


    現在戰爭雖然暫時停止了,但過了明天,戰爭又將開始。隻是,現在我心中對蛇人的看法卻有了些改變,以後在與蛇人廝殺時,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隻把它們當成獸類了。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外麵傳來的一個聲音驚醒:“楚將軍,我可以進來麽?”


    這聲音有些生硬,想必是個蛇人。沒想到蛇人中除了木昆還會有如此有禮貌的。我坐直了,道:“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很矮小的蛇人,它提著一個竹編的三層食盒,到了我跟前,將食盒放在地上道:“楚將軍,木昆先生命我給將軍送飯。”


    它一邊說著,一邊偷偷瞟我,眼神帶著好奇。食盒裏是一塊烤肉和一竹筒米飯,還有一雙筷子。我拿起來吃了兩筷,隻覺這飯坐得軟硬適中,肉也烤得恰到好處,就問道:“咦,是你做的飯菜?”


    那蛇人正在一邊看著我,聽我問它,它低下頭道:“楚將軍,我叫米惹,你叫我米惹就行了。這飯菜我可做不出來,以後會學的。”


    我咬了口肉,烤肉裏的油汁直流出來,滴到下巴上。我擦了一把道:“是那些女子做的吧,你們也吃這些嗎?”


    米惹畢恭畢敬地道:“大多數同伴還是喜歡生吃。楚將軍,燒熟了好吃麽?”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沒吃過生的,不過我想肯定比生的要好吃多了。你沒吃過麽?”


    它道:“我吃不出有什麽好吃。真奇怪,我聽你們的那些女人說燒熟的有味道,可我卻吃不出味道來。”


    因為蛇吃東西全是吞下去的吧,如果我整口地吞下去,當然也吃不出味道來了。隻是這些事我也說不清,輕聲道:“其實燒熟吃和生吃也隻是習慣,我們國中有些族也喜歡吃生的。”


    我倒不是安慰它,島夷就喜歡吃生的。在帝都時,我也曾去倭莊見識過,不過實在對那些切成薄片的生肉難以下咽。米惹倒像是有些興奮,道:“真的?楚將軍,你能告訴我你們平時是怎麽生活的麽?”


    我有些警惕,不知它問這些是什麽意思,便道:“這個也說不清,怎麽了?”


    “真想到你們那兒去看看。”


    我冷笑了一下道:“你們已經攻破了那麽多城池,難道沒見過麽?到處都相差不遠的。”


    米惹垂下頭道:“不是,我想能在你們當中走走,親眼看看你們是怎麽生活的。”


    我有些語塞,米惹這種想法倒和一個帝國偏遠地方想見見世麵的普通人差不多,但這也太不可能了,一旦人群中出現蛇人,哪有不引起軒然大波的?隻怕馬上會有刀槍刺來。


    突然,我猛地一驚,嘴裏的一塊肉也忘了咀嚼。


    那個俘虜,那個百卉公主被我抓回來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它到了前鋒營裏,會安然無事麽?那時我剛回城便被畢煒關了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曹聞道來看我時也沒有說,但他對蛇人是深惡痛絕的,而前鋒營可以說是帝國軍中最痛恨蛇人的一支部隊,聯想到在江上曹聞道曾生吃蛇人的肉,那百卉公主會不會已經……


    我想到這一點,一時驚得忘了吃東西,米惹在一邊道:“楚將軍,怎麽了?不好吃麽?”


    不知它是公的母的,話語雖然還生硬,卻有幾分溫柔。我心亂如麻,胡亂把飯和肉全吃了下去,道:“你拿去吧。”


    恐怕……恐怕那個蛇人已經被殺了!不知畢煒是如何騙過木昆的,這樣,明天他多半交不出百卉公主來,怪不得畢煒要派我來,在這等情況下,的確沒有人再敢到蛇人營中來充當使者,而畢煒也要出機變了。我隻覺背心冷汗直冒,衣服也粘在了皮肉上。


    那蛇人一定已經死了。畢煒在萬般無奈下,隻能動用我這個對情況一無所知的人充當使者,而且還那麽急。按理,木昆在東平城也呆了一天,來的那天他就該考慮周詳了,卻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跟我說,那正是要讓我沒時間去打聽情況。


    想通了這一點,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一直不太喜歡用計,但現在卻切身理解到計策有時實在比刀槍更有效。如果畢煒實話實說,恐怕我也不敢來的,除非他用死來威脅我。但是我知道內情,肯定沒有現在這麽鎮定,隻怕早就被木昆看出端倪來了。一想到我請命而來,那時還以為畢煒是看得起我,自己頗為得意,現在卻隻有苦笑。


    事已至此,我隻有硬著頭皮上了。


    米惹在一邊整理著食盒,又道:“楚將軍,你沒事吧?”它的聲音裏帶著關切。我不敢再走神,笑了笑道:“剛才我有點不舒服。你先出去吧,我得睡一覺了。”


    以前我以為這趟差事有驚無險,但現在才覺察到當中的奧秘。米惹一走,我隻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天實是一天熱似一天,但我卻象是一下掉進了冰窟中。坐了一會,鎮定了一下,我站起身向外麵走去。剛到門口,門外的兩個蛇人喝道:“做什麽?”


    我道:“我要去看看我們殿下。怎麽,不成麽?”


    這兩個蛇人話說得不利落,恐怕連我在說什麽都聽不太懂,過了一會,一個蛇人才結結巴巴地道:“不能走,木昆大人的話。”


    木昆不讓我外出?我有些怒意,但又不敢多說什麽,隻是道:“為什麽?”


    “木昆大人的,不能走。”


    那蛇人來來去去隻是這一句,我被弄得毫無辦法,看了看那邊二太子的帳篷,隻能灰溜溜地回到裏麵。因為害怕,吃飽飯後的一點倦意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幸好百辟刀仍在身邊,坐在帳篷裏,我緊緊抓著百辟刀的刀柄,想著明天的事。如果割裂帳篷,自然可以出去,但一旦被蛇人發現,那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先殺了我再說了。


    現在一味害怕是毫無用處的,既然走到了這個地步,那麽我就得走下去。要救出二太子,已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刺殺二太子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文侯的主意,畢煒作為文侯的親將,肯定是知情的。邵風觀在這事中扮演怎樣一個角色?他獻夜襲之計,明擺著是給二太子上圈套,夜襲失敗的話,他和二太子肯定名譽掃地,但夜襲可以說成功了,說邵風觀是要陷害二太子又有些說不通。二太子發兵來救我們,未必在他的預料之內,也許,在他的計劃中,是另有打算吧?


    我突然想到了任吉,猛地,腦中又是一亮。對了!二太子的發兵一定大出邵風觀意料之外,任吉本來隻是助守箭樓,他實不該和二太子一塊兒殺到蛇人營中來的,那恐怕是這條計策的最後一招。如果二太子不發兵,可能在城下就會被不明不白地幹掉,就算山都派出的那支反奇襲的小隊人數再少,仍可趁亂得手,那就可以說二太子是死於混戰。沒想到二太子居然會殺入蛇人營中,於是逼得任吉隻能以身犯險,不惜與二太子同歸於盡。現在二太子失陷在蛇人營中,這消息也已傳遍了東平城,如果不把二太子救回來,或者救援不得力,那麽畢煒就在帝君麵前無法交待了。連起來想一想,畢煒現在是迫切要救出二太子,至於我的死活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內,恐怕我能戰死的話,更合他的意思。明天換俘,蛇人一旦察覺,而二太子隻消未到我軍營中,那就逃不過它們的追擊,所以才要用這地道吧。


    現在我該怎麽辦?


    我的手指在百辟刀的刀柄上摸著,想得頭痛,“嚓”一聲輕響,我將百辟刀抽出了鞘。


    刀光如雪,沁得皮膚也隱隱有些疼。刀柄上那八字銘文雖然看不清,但已是爛熟於心。我默默地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刀仍是鋒利無比,吹毛可斷。在無盡的殺戮中,我真能做到“唯心不易”麽?隻怕,連以誠待人都做不到了,現在,我也得用些詐術吧。


    我冷冷地笑著。我不能讓畢煒拿我的性命來換取功勞,我一定也得安然回去城中。救出二太子,我總也可以再升一級吧,總有一天,我能和畢煒平起平坐,到那時看他還敢不敢算計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又聽到了木昆的聲音:“楚將軍,你沒睡著麽?”


    我翻身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道:“木昆先生,你的這兩個手下不讓我外出。”


    木昆笑了起來。它的笑聲雖然依舊難聽,但興致看來要好不少。它大概覺得和我們打交道後,我們也並非是它們想象中的那種生番吧。它笑了兩聲道:“實在抱歉,我怕楚將軍你有什麽意外,好事成了壞事,才交待它們不讓你出去吧。楚將軍,吃晚飯還早,跟我出來走走吧。”


    跟一個蛇人出去走走?我不知道它是怎麽想的,但能出去透透氣倒也是好事。我道:“好吧。”跟著它走出帳篷。


    蛇人的營帳設得很密。現在太陽已經西斜,陽光從一個個帳篷間照進來,平和安詳。木昆帶著我走到一個空地上,道:“楚將軍,歇一歇。”


    我揀了塊石頭坐了下來,看著天空。天色蔚藍,白雲浮在空中,仿佛伸手可及。我長吸一口氣,空氣中隻帶著些青草的氣息,倒沒什麽怪味。木昆在一邊道:“楚將軍,今天的天多好。”


    它的話也溫和如常人,我呼出胸中的濁氣,隻覺精神也為之一爽,卻沒有回答。


    木昆真的和人沒什麽兩樣。如果蛇人都象它一樣,我們會不會與它們和平相處呢?我不知道。木昆卻象是知道我的心思,突然道:“要是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我猛地一驚,看向木昆。木昆的側影在夕陽下雖然有些怪,眼神中卻閃動著智慧的光芒。我嚅嚅道:“你……你也不想戰爭?”


    木昆無聲地咧開嘴笑了笑:“我從來都不想有戰爭。有時我想,天地如此之大,你們就不能容忍我們有一塊自己的地方棲息麽?”


    我看著天空,夕陽西下,金紅一片,照得四野盡是異彩。我道:“木昆先生,是你們來攻打我們的。”


    木昆搖晃了一下頭,慢慢道:“我不知道。從孵化以來,我讀過不少從伏羲女媧以來的古書,越讀越覺得這場戰爭實在毫無意義。唉,楚將軍,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們有一個棲身之地麽?”


    我有些怒意,道:“在高鷲城,你們山都將軍帶兵將我們圍在城中,四十多天全殲我十萬大軍,難道還是我們不讓你們有棲身之地?如今你們已打到了大江以南,半壁河山都落到你們手裏,現在你卻說這種話。”


    木昆轉過頭看著我,我驚愕地發現它眼裏竟然有痛苦之意。它低聲道:“我也實在不知道。天法師告訴我們,你們是些毫無理性的怪物,搶奪了伏羲女媧留給我們的土地,現在我們該奪回來。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你們與我們沒什麽大的不同,也一樣有喜有怒,有哀有樂,這樣的戰爭是不是已違大神的好生之德?”


    我聽到它說過好幾遍“伏羲女媧”了,記得當初在山都營中也聽到“伏羲大神”的話,現在它雖然在說什麽這片土地是蛇人的,我也不想去反駁,隻是道:“伏羲女媧?那是你們的神麽?”


    木昆一聽得我說起“伏羲女媧”,眼裏也登時多了幾分神采,道:“不錯。那是我們的始祖,是兩位偉大的神祗。他們創造了這個世界,在遠古,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那時這世界也都在我們兩肢人的掌握下。直到後來出現一批野獸變來的四肢人,我們才被驅逐到深山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腳,我就是木昆說的“四肢人”吧,隻覺哭笑不得。蛇人的天法師真會信口胡說,木昆居然也會相信。但現在在蛇人營中,我也不敢惹毛它,隻是道:“你說這世界是你們的,可是為什麽現在的世上全是我們這樣的人?”


    我有些生氣,說話也沒有太客氣,木昆卻沒有惱怒,隻是道:“我也曾對此事有疑,但天法師曾帶我們拜謁聖域,在那裏,有一些不知幾千幾萬年前的石刻,上麵所刻正是四肢人臣服於伏羲女媧大神的事。楚將軍,事實就是事實,就算你不願相信,這也仍然是事實。”


    它居然如此顛倒黑白,我不禁怒不可遏,喝道:“木昆先生,楚某現在你們營中,生死自然隻在你的一念。但你再捏造這些妖言來騙人,便是來辱我。”


    木昆似乎知道我的反應,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道:“楚將軍,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將聖域中的一塊石刻拓在這裏,你不妨看一看。”


    那小包並不大,木昆穿著士人的長衫,放在裏麵時自然看不出來。我半信半疑地接了過來,木昆道:“你看吧。如果你硬要說這是我偽造出來的,我自然無話可說。”


    我解開那小包,裏麵是一幅白絹,上麵斑斑駁駁的都是些黑色,大概是種染料。我抖開了,隻見白絹上繪著一塊尺許見方的圖案,是一排人伏倒在兩人跟前。那是從石刻上拓下來的,很模糊,但還看得清,伏在地上的是些長著腿的人,正在向一個高台行禮。高踞在一個台上的兩個人,那兩個人……


    那兩個人,正是人首蛇身的!雖然刻得很粗糙,但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人上身與人一般,下身卻的的確確是蛇身,無論是誰都不能說那是兩條腿。這塊白絹上麵盡是些苔蘚,大概是木昆拓畫時沾上的。


    如果這石刻是真的,那麽木昆說的話也都是真的了?我隻覺一陣天旋地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木昆低聲道:“原先我自己都不信,但看到後卻不得不信。楚將軍,你現在也該信了吧?”


    如果蛇人當初確是人類的主人,那麽它們來攻打我們,是為了奪回原有的東西了?我被木昆的這一席話驚得昏昏沉沉,半晌,才道:“這未必是真的……”


    木昆厲聲道:“楚將軍,這不是信不信的事。我從古書上看到,你們的帝都霧雲城在遠古時就是我們的京城,那時定也會有這些石刻,說不定現在仍能找得到。楚將軍,日後你若有機會,不妨找找看。”


    此時我已信了它五成了,但要我承認蛇人才是正宗,而我們人類卻是後來奪取了它們的土地,這實在讓我無法接受。我托著那塊白絹,一句話也說不出,手卻在不住發抖。


    木昆道:“楚將軍,你可以將這個拓本拿去。我想你們的老人可能依稀還記得有些傳說,我不相信創世的伏羲女媧大神居然會在你們的傳說中消失無跡。”


    我將那白絹折起來,恨恨地道:“好。不過,就算這是真的,千萬年前的事豈能作為今天的佐證?”


    木昆又幹硬地笑了笑道:“自然。千萬年前的事,自然已經過去了,但你們也不要再說我們是些獸類,要說更像獸,我倒覺得你們四肢人更像些。”


    它的話語已帶著譏刺,我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換俘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我和二太子並排站在東平城的西門外,周圍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蛇人,山都坐在一輛大車上,也不看我們。


    東平城的西門緩緩開了。一隊人馬走了出來,當先一騎卻是邵風觀。他身後也有一輛馬車,車廂卻是用布蒙著的。他在離蛇人還有一百餘步的地方站住了,高聲道:“我軍將戰俘帶來了,你們快將殿下放過來。”


    山都轉過頭看了看我,它眼裏已滿是怨毒,但又伸出一隻手道:“來人,將……”


    它話未說完,後麵忽然有一陣混亂。山都一下停住了話,向邵風觀喝道:“怪物!你們這等不講信義?”


    隔得百餘步,我也見到邵風觀有些不安,叫道:“我軍並無異動,你這話是何意?”


    這時一個坐著小車的蛇人上前來道:“山都將軍,天法師有急使來到!”


    這正是木昆。它在蛇人營中大概也是參軍的角色,沒有披戰甲,仍是一身月白長衫。山都一怔,道:“天法師?”


    天法師的使者?我也一陣驚愕。“天法師”這個名字我已聽過好多遍,大概是蛇人真正的首領,我轉過頭去看看後麵,隻見一輛車正在蛇人營中穿過,向前麵駛來,等靠近了,我才看到上麵坐的也是一個蛇人。


    那蛇人大概趕得很急,一到山都麵前便高聲叫道:“天法師有令,任何人不得與怪物談和,否則以反叛論處!”


    這話不是很響,我距山都不遠,聽得這話卻象是晴天一個霹靂,伸手要去拔刀,邊上的蛇人猛地將兵刃對準我。我的手按在百辟刀刀柄上,也不敢拔出來,隻是望向山都。


    沒想到直到這時候還出這個變故!


    我盯著山都,山都也正看著我,這時邵風觀在那邊叫道:“到底好了沒有?”


    他沒有聽到這個天法師特使的聲音,等得有些焦急。山都看了看邵風觀身後的車子,又看了看我,喝道:“將他們放了!”


    邵風觀那輛車裏多半是個死了的蛇人吧。我本已絕望,猛然間聽得山都的這條命令,不由大喜過望,叫道:“快讓開!”


    那個天法師的特使也是一怔,這時叫道:“山都,你敢違抗天法師的法旨麽?你不要命了是吧?”


    山都喝道:“天法師不知百卉公主正處於危難之中,你給我閉嘴!”


    山都一定和“百卉公主”有不同尋常的關係。我鬆了口氣,叫道:“那就快將殿下放了,馬上交換!”


    那使者還待叫什麽,山都喝道:“殺了!”它邊上的幾個蛇人突然出手,五六支長槍齊出,那使者一定大吃一驚,它也沒帶武器,見長槍刺來,伸手一把抓住槍杆。但它力量雖大,要對付的同樣是蛇人,雖然抓住兩支槍,另外的槍卻已刺入了它的身體。


    山都不惜殺了使者,那是鐵心要換回百卉公主吧。不知為什麽,我現在突然對它有一些抱歉。我知道那百卉公主多半已經死了,現在卻有些不忍看到等一會山都的痛苦和憤怒,隻是對二太子道:“殿下,我們快走。”


    我們一走出隊列,邵風觀身後的車也已出列了。我走到二太子身邊,不敢跑得太快,眼角卻在地麵上找著。畢煒說他會連夜開鑿地道,出口一定就在當中,我必須要找到。


    那輛車與我們交錯而過,駕車的是個帝國軍,他看了看我們,好象有些害怕。但我心急火燎,拚命地找著。現在兩方行程都已過半,但那輛車一到蛇人營中,事情便立刻暴露,如果二太子沒能及時進入地道,疾衝上來的蛇人一定會將一切都碾作齏粉的。


    突然,我發現前麵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塊四尺方圓的泥土土色有異。我知道這定是畢煒開鑿的洞口了,心中一喜,但也不敢聲張,隻是道:“殿下,你馬上躍馬跳到那塊地方。”


    我與二太子並肩而行,二太子一怔,馬上點了點頭。這時我已聽得山都在大聲道:“百卉公主!百卉公主!”想必它已急不可待。


    突然,那輛車上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慘叫,我吃了一驚,隻道出了什麽事,回頭一看,隻見那士兵跳下了車,正向我們這兒跑來。他駕著車到了離蛇人的陣營二十餘步遠時,隻怕驚嚇過度,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他一跳車,蛇人登時向那車一擁而上。


    事已大急!我一驚之下,伸掌在二太子座騎後胯上一拍道:“快走!”


    二太子的馬一躍而起,正落到了那塊土色稍有差異的地方。看來二太子弓馬嫻熟的名聲也不是吹出來,他的馭馬之術當真可圈可點。他的馬前腳剛落地,我已看見那塊土皮一下塌陷,心中一喜,叫道:“太好了!”


    畢煒沒有騙我。我怕的就是畢煒故意跟我說有個地道,萬一卻是實地,那豈不是上當了?我剛叫出,身後卻聽得山都聲嘶力竭地叫道:“公主!”


    它已發現了吧?雖然我猜測那個百卉公主多半已經身死,但現在仍是一凜。隻聽得山都叫道:“殺了!全殺了!殺了他們!”


    蛇人的叫聲也會這麽響,實在了不起。我一催馬,身後已傳來那士兵的又一聲慘叫。這一聲慘叫卻已是真正的慘叫,定是那個跑回來的士兵被蛇人追上,已砍作肉泥了。我猛一催馬,正要向那地道口跳去,卻聽得前麵也是一聲慘叫。


    這是二太子的聲音!


    我被這一怔,此時才看清,前麵那塊土色有異的地方已塌作一個洞口,但那並不是地道,而是一個陷阱!


    這又是一個圈套!


    我已見邵風觀正在指揮士兵退進城去。他帶出來的兵也不多,退進去時倒是極快。我心血一湧,人在馬上也晃了晃。


    任吉的幕後指揮,恐怕也正是畢煒吧。邵風觀雖然聲稱與文侯反目,但實際上,隻怕是文侯設到二太子身邊的反間。這條計策絲絲入扣,隻怕,真正的主謀也是那個以智計出名的文侯!


    我的胸口一悶,似乎有血堵在那裏,身後的蛇人已象潮水一樣湧上,夾著它們的怪吼,真如山洪突發。我咬了咬牙,正待向前,突然卻聽得二太子道:“救……救我!”


    他摔下的那個陷阱不是太深,大概連夜挖出,也不能挖得太深。底下插了一些削得尖尖的竹簽,二太子的馬一掉進裏麵已被竹簽刺得千瘡百孔,死在裏麵了,二太子卻在千鈞一發時一把抓住了陷阱壁,正掛在上麵。我催馬過來,彎腰道:“殿下,抓住我!”


    能救回二太子,我還有一線生機,不然,我回不去自會死在蛇人軍中,回城也會被斬首。現在,我也隻有這一個機會了。


    飛羽已開始起步,我在馬上彎下腰,那條受傷的腿一用力之下,血又湧了出來,隻怕真清子給縫合的傷口又掙開了。我也不管這些,身體彎得幾乎要貼到地麵,看準了二太子的手腕,一把抓住,借著馬力,猛地將他一提。二太子又發出了一聲慘叫,人被我拉得飛了起來,我也差點被他帶得摔落下馬,死命抓著他,將他擱到了馬背上。


    終於成功了!我心頭一喜,催馬向前奔去。此時城門已在關上,吊橋也已拉起了足有丈許。我驚叫道:“殿下在這裏,等一等!”


    城頭的士兵不知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但吊橋卻突然頓了頓,我再顧不得憐惜飛羽,腳在飛羽肋下用力踢了一腳,飛羽長嘶一聲,已象插上了翅膀,一躍而起,跳上了吊橋。


    終於上來了!


    飛羽衝勢太大,借吊橋一振之勢,竟然又直衝而上了一丈許。等落到地上時,我被震得渾身骨節一痛,象是散了架,橫在鞍前的二太子也哼了一聲。但借這一衝之勢,飛羽象一支離弦的利箭,從正在閉合的城門中一閃而過,衝進了城裏。


    終於脫險了。等衝出了數百步,我才總算拉住了飛羽。盡管離城門已有數百步,我仍然可以聽到城外驚雷一般的呐喊。惱羞成怒之下的山都一定在不顧一切地攻城,這等戰勢肯定驚心動魄之極。我將鞍前的二太子扶起,叫道:“殿下,你沒事吧?”


    二太子臉色煞白,話也說不出來。這時從身後奔來了一批人,方才我衝進城的勢頭實在太大,他們緊追過來,也直到此時趕到。當先一騎正是畢煒,他大聲道:“殿下!殿下!”


    二太子慢慢睜開眼,畢煒已衝到了他身邊,一把抱住了他。我在馬上還不覺得怎麽樣,但被畢煒這麽一帶,卻坐不穩馬鞍,人一下摔倒在地,摔得眼前金星亂冒。一個士兵過來忙扶起我,隻聽得畢煒正叫道:“快來人!送殿下到醫官處!”一片混亂中,卻聽得二太子道:“我……我還好。”畢煒馬上叫道:“殿下,殿下你沒事!太好了,吉人自有天相。”聲音充滿了欣慰,好象他一心一意盼望二太子脫險。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畢煒,直想怒斥一聲,但話卻咽在喉頭。畢煒已將二太子交給了幾個抬著擔架過來的士兵手裏,他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你沒事吧?”聲音居然也充滿了關切之意。


    我正要大罵一句,這時,突然聽得二太子聲音微弱地道:“將……將反賊楚休紅拿下!”


    什麽!我驚得連罵畢煒的話也說不出來。畢煒卻反應奇速,一把抓住我道:“殿下,你說什麽?”


    “楚休紅……他是反賊!拿下!”


    畢煒似乎萬分不信,道:“殿下,你是不是弄錯了?”但二太子聲音微弱,又明白無誤地道:“拿下!”


    兩個士兵過來卸下了我的刀,將我捆了起來。由於用力過度,我周身已經象變成了木頭,什麽感覺也沒有,眼前卻茫茫然什麽也看不到,任由他們將我捆了起來。飛羽在一邊打著響鼻,還不時把頭湊到我臉頰邊,噴出一股熱氣。腿上的傷口中,血已流得將一條腿全染得紅了。


    我被捆好後,畢煒在一邊道:“將他的嘴也塞上。”


    他是怕我大罵吧。可不知為什麽,我卻不想去罵他,我更想罵的是二太子。


    天已大亮,太陽正漸漸升高,那兩個士兵押著我向大牢走去,離城門口的廝殺聲越來越遠,但那些嘶吼和慘叫卻象針一樣時時紮入耳中,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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