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守拙的聲音很響亮,但人卻不太高,麵白無須,也象個士人。從他樣子來看,似乎該是個寬厚的人,不過也未必。沈西平的樣子也很清雅,看到沈西平的人絕想不到他會是個好殺的人,陶守拙約略有些沈西平的樣子,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也和沈西平相似。


    他走進練刀房時,身後跟著兩個隨從。一進門,陶守拙便對我笑道:“這位便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將軍吧?”


    我還不曾站起身來,趁勢也半跪在地上向他行了一禮道:“陶都督,末將正是楚休紅。”


    他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道:“楚將軍遠來辛苦,請去歇息吧。你是要回帝都麽?”


    “是,望兩位都督施以援手。”


    陶守拙笑了笑道:“好,我與周都督商議一下,明日送你們回帝都。”


    周諾似乎要說些什麽,陶守拙道:“唐開。”


    他身後的一個隨從躬身行禮道:“唐開在。”


    “你陪楚將軍去來儀館歇息吧,我還有事與周都督商議。”


    唐開道:“是。”轉向我道:“楚將軍,隨我來吧。”


    我站起身來,又向周諾和陶守拙行了一禮道:“二位都督,末將告退。”


    告退是告退了,但手裏的木刀一時還不好放,杜稟過來接了過去。在他接刀時,我見他眼中帶著些笑意,也不知有什麽開心事,和剛才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判若兩人。我道:“多謝。”和張龍友兩人跟著唐開走了出去。


    杜稟原先將我們安置在城門口行營邊的一間屋內,唐開引著我們到了來儀館。這來儀館是家客棧,門口掛了塊很大的匾額,上麵便是“來儀館”三字。我正要走進館門,卻聽得身後薛文亦驚道:“是魯晰子的手筆啊!”


    我也不知魯晰子是什麽人,我隻道出了什麽事,轉頭道:“怎麽了?”


    薛文亦半躺在擔架上,指著那匾額道:“統領,你看,這三個字是魯晰子所鑿!”他臉上滿是興奮之色,雖然人還很是委頓,一根食指卻在指指點點,似乎正在捉摸這三個字運鑿的方位法度。唐開本走在最前,聽得薛文亦的叫聲,轉頭道:“這位先生眼光不壞,這三個字正是魯公於天佑五年巡遊至此時所鑿。”


    我道:“魯晰子是什麽人啊?”


    薛文亦道:“統領,你不知魯公是何人麽?唉。”他這一聲長歎歎得一波三折,似乎我不知魯晰子是何人,這一生是白活了一般。我道:“我是不知,好象沒有一個名將姓魯啊。”


    薛文亦道:“魯公是百餘年前天下第一名匠,有‘鬼工’之稱。他本也在軍中為工正,因斧鑿鋸刨之技天下無雙,先帝將他提拔入工部任侍郎之職,監修郊天塔。”


    郊天塔是帝都名勝,位於帝都西郊華表山上,建造已逾百年,本是當時的帝君突發奇想,要在華表山造一個全帝國最高的建築物,祭祀天神和曆朝曆代的將士。華表山風很大,國殤碑高達五丈,本已似非人力所能,而郊天塔卻達三十六層,連塔尖共二十九丈七尺,建成時,這一代帝君的禦製詩中有“浮雲未敢淩其上,天下名山孰與齊”之句。


    華表山不算高,算上這二十九丈七尺高塔,也不見得是天下至高。我聽說帝國西南邊陲,人跡罕至之地,有連綿不盡的群山,每一座山峰都高聳入雲,便是一百個郊天塔那麽高也有,帝君詩中的“已無山與齊”的話自然是吹牛而已。不過帝都一帶方圓百裏,的確再沒一座山能比建在華表山頭的郊天塔更高了。登上郊天塔頂端,周遭百裏盡收眼底,也的確有唯我獨尊之勢。不過郊天塔實在太高,聽說到了頂端會覺得連塔也被風吹撼搖動,所以不太有人敢登上頂去。郊天塔初成時,朝中刑、兵、吏、工四部尚書就同時上書,勸諫帝君珍惜萬金之體,不可以身犯險,那一代帝君大概也覺得登頂太累也太怕人了,祭過一回便不再登塔祭天,這座郊天塔也成了名不副實。


    當時帝君起意築塔,召天下良工於帝都,但卻沒人敢監工督造。當時工部尚書甚至以“此塔非人力可成”為由,力辭任命。於是有人舉薦當時任軍中工正的魯晰子監工,帝君便抱著讓他試試看的心思,破格提拔魯晰子為工部侍郎,督造郊天塔。


    三十六層郊天塔,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工程。魯晰子受命於天佑元年冬,花了一月功夫,走遍華表山,選定了北側第三峰為造塔之地,隻用了七個月,於天佑二年夏季來曆時,此塔落成。如此雄偉的建築,卻用了短短七個月便已建成,旁人多有微詞,覺得這塔定然不能長久,眾議洶洶,以至於帝君也覺得魯晰子多半在偷工減料,將他下獄。恰好這年夏天華表山起蛟,狂風大作,飛砂走石,華表山上合抱粗的大樹多被連根拔起。眾人隻道郊天塔定會夷為平地,哪知風過後,郊天塔完好無損,周圍多有大樹倒伏,塔上卻連個瓦片都不曾掉。於是京中大嘩,魯晰子當場釋放,先前對魯晰子攻劾最力的工部尚書下獄。帝君本有意命魯晰子任工部尚書,但魯晰子以年事已高,身體不佳不由辭官,就此周遊天下。


    安排好住房後,我聽著薛文亦如數家珍地說著魯晰子的事跡,不禁有點唏噓。魯晰子最終辭官,大概也是對宦海絕望了吧。當時的帝君還有從善如流之名,但如果不是一場大風,魯晰子也要不明不白地含冤死於牢獄。看破了朝中的結黨營私,魯晰子就此跳出是非,倒也不失為上策。


    薛文亦講到魯晰子最後雲遊天下時,臉上已是難得的紅光滿麵。他比魯晰子要晚百多年,但巧的是,他也在做魯晰子當年做過的官職。在薛文亦這等工匠眼中,魯晰子就好比我們眼裏的那庭天,已經成為他們的神話了。


    說完了,薛文亦有些氣喘,我到桌上給他倒了杯水道:“薛工正,你歇歇吧,別說了。”


    薛文亦道:“魯公遺跡,如吉光片羽,良可珍貴。你看他鑿出的三個字,每一鑿都切合木紋肌理,絕不拖泥帶水。”


    我也看不出這三個字有什麽特別的,道:“有什麽特別麽?我也看不出來。”


    薛文亦搖了搖頭道:“統領,你不諳刀鋸,自然不太知道此中奧妙。凡是木板,皆有紋理,而紋理不一。若是將紋理切斷,那這塊木板強度大減,斷處年深日久,便會斷折,所以凡是舊匾,你若細看,上麵的字多半有些變形。魯公鑿此三字,每一鑿皆沿著木紋,是故這塊匾額雖曆百年而字猶如新。”


    我搖了搖頭,笑道:“我可看不出來。”


    薛文亦歎道:“唉,魯公神技,一精至斯。吾輩雖浸淫此道,安可夢見。若他年我能有魯公萬一,我薛文亦亦可稱名匠而無愧矣。”


    他忽然說得象個士人,我又笑了起來,道:“好了好了,你歇歇吧,我去看看吳萬齡他們。”


    薛文亦忽然臉一紅,道:“統領,還有……那個……”


    我道:“是秦豔春吧?她們四個住在一塊兒,沒事。”


    秦豔春就是那個一路上負責照料薛文亦的女子,原先武侯選了六個女樂,給她的名字叫“橘”。後來她們和我們算熟了,秦豔春也不喜這名字,還是用的本名。我雖然不太關心她們,但也看得出,秦豔春對薛文亦很是關心,而薛文亦也似很喜歡她。薛文亦年紀不過三十左右,人也很談得英俊,跟秦豔春站在一起時,很是般配。我想我們回到帝都,他們多半會成婚,而張龍友、吳萬齡也都有一個很接近的女子,恐怕也會成為一雙。


    想到這裏,我心裏一動。


    照這麽想,她也該和我成為一對吧?我雖然沒有怎麽表現出來,可他們也一定看得出,我很喜歡她。那次她采野果不歸,遇到鼠虎,我盡管有病在身還是去找她了。回到帝都,她也許會嫁給我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南征敗績,於我個人倒沒什麽壞處了。


    我正胡思亂想道,忽然聽得薛文亦歎息了一聲道:“唉,我要是傷好了,隻怕也還得從軍。”


    我身上一凜,那等胡思亂想也被打斷了。的確,我們回到帝都後,我隻怕還隻能再次從軍。如果我戰死在沙場上,那讓她怎麽辦?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我聽得吳萬齡道:“統領,你在麽?”


    我拉開門,吳萬齡走了進來。我道:“吳將軍,你怎麽不換洗一下?”


    陶守拙倒是想得很周到。我們一路上衣衫破損,他把我們安置到來儀館後,還備好了一人一套換洗衣物。


    吳萬齡道:“張先生去洗了,讓我來叫你們一下。楚統領,那個帶我們來的唐開走了麽?”


    我道:“他回去複命了。怎麽了?”


    吳萬齡道:“統領,你有意在西府軍當指揮使麽?”


    我道:“怎麽想起問這個?我有意,人家也不要我當。”


    西府軍的軍製是都督分統五路軍。其中正都督統一、二、三三路,副都督統四、五兩路。每路軍的指揮官叫指揮使,等同於帝國軍的一路軍主將。我記得苑可祥曾品評帝國軍中的幾個弊端,有一條是“各軍編製不一”,正是說到這種情況。稱呼雖然看似小事,平常沒甚大礙,但諸軍合兵時,因為稱呼不一,下級軍官甚至不知該向哪個報告。


    吳萬齡皺了皺眉,道:“我在營中,聽那個杜稟的口風,似乎周都督有留你在軍中任第三路指揮使之意。這第三路重編成軍未久,他一直物色不好人選擔當指揮使,還空缺著呢。”


    我不禁恍然大悟,怪不得杜稟先前對我還算客氣,見過周諾後忽然對我極為冷淡。也許,他本也是爭這第三路指揮使的有力人選,因為聽說周諾有提拔我當指揮使的意思,大為不滿。所以聽到陶守拙說要送我回帝都去,他就馬上又變了副臉色了。


    想通了這點,我不禁失笑。周諾也算個自行其事的人,也許在他眼裏,隻要刀法好便可以當指揮使的,他倒沒想到,我根本不屬西府軍,就算當了指揮使,第三路的士兵哪裏會服我?何況我也根本不想留在這裏。


    我道:“原來如此,這事反對的人很多,副都督陶守拙看樣子是堅決反對的,事情鐵定泡湯。不過這樣也好,我們也可以早點回去。”


    吳萬齡歎了口氣,道:“其實,留在西府軍也不見得不好……”


    我道:“留在這裏,那四個女子怎麽辦?”


    吳萬齡臉一紅,道:“要是留在這裏,我們就在這裏開枝散葉吧。湊得也巧,我們四個人,她們也是四個……”


    我不禁笑了。這四個女子是武侯搜來要獻給帝君的,但如今我們也不必在意這事了。我道:“回到帝都,我們當然不會把她們獻出去了。我也不想靠她們升官,不然何以麵對九原下的君侯?”


    一說起武侯,我們都不禁沉默了。十萬大軍,現在大概也大多已戰死在最後一戰中了。那麽多曾朝夕相處的袍澤,現在,也許已是高鷲城中的一堆枯骨了吧?


    吳萬齡被我說中了心事,臉又是一紅,也不再說什麽了。他年紀和我相近,平常比較沉默寡言,但知慕少艾之心倒也沒什麽異樣。便是在輜重營中被叫成呆子的張龍友,他豈不也會喜歡一個女子?就算一直躺在拖床上的薛文亦,我笑道:“你害什麽臊,便是薛工正傷重躺著,也沒少跟那個秦豔春眉來眼去。”


    薛文亦雖然傷還沒好,依然躺著,聽我這麽一說,也不由得笑了,道:“楚將軍真會說笑話。”


    正說著,有人敲了敲門,聽得那個秦豔春在門外道:“薛先生,可以進來麽?”


    我笑了笑,道:“薛工正,不打擾你們情話綿綿了。吳將軍,我們去洗澡吧。”


    來儀館依著一個溫泉而建,在屋後,有一個巨大的澡堂,當中用石頭砌出了一個浴池,裏麵是一池溫泉水。聽說這也是魯晰子的設計,溫泉水一頭進來,一頭出去,浴池中的水總是保持流動,所以一直很幹淨。


    我們來洗時,張龍友正在裏麵洗著。浴池居然是男女混浴的,那些女子大概也都是些有錢人的侍妾。洗完了,穿起了新衣服,吳萬齡忽然道:“楚將軍,她們怎麽不來洗?”


    我笑罵道:“你真是飽暖思淫欲。”


    吳萬齡被我罵了一句,也不禁笑了笑。


    洗過熱水澡,我舒展了一下身體,隻覺舒服得如坐春風,道:“薛工正大概還得鬼混一陣,我們出去逛逛吧,看看符敦城。”


    吳萬齡道:“好啊,我也想再看看這兒。聽說兵亂以前,符敦城中平常便有百萬人口,是中西四省中的第一大城,古跡也很有不少。”


    張龍友道:“是,法統共有三十六洞天,天水省便有霍林上玄、太乙總玄、洞虛詠真、太玄司真、寶玄洞真、朝真太虛、大酉華妙七個洞天,其中太乙總玄、太玄司真、寶玄洞真便在符敦城一帶,通稱為三玄洞天。”


    吳萬齡道:“張先生,你這些倒背得熟。”


    張龍友道:“這等名目,我從小便背得熟了,隻是一處也沒去過。除了三十六洞天,還有什麽九山二十四治、三界七十二福地,我都背得很熟的。”


    他還待再說下去,聽他的意思好象要把那九山二十四治,三界七十二福地全背上一遍,我忙打斷他道:“行了,以後再說吧。我們去看看外麵。”


    我們剛走到來儀館門口,有個人走到我們跟前道:“三位將軍,你們要出去麽?”


    我道:“是。你是什麽人?”


    這人道:“我是來儀館的司館,我叫梁德,叫我阿德便可。唐開將軍關照我,三位將軍若要出門,由我陪同幾位出去。”


    這是監視我們吧?我也沒有多說什麽。有他帶路也好,反正我們也不是什麽細作,有什麽要瞞人的。我道:“好吧。”


    在符敦城裏走了一圈,已是黃昏。城中盡管處處瘡痍,但也顯示出一派欣欣向榮。符敦城一向易守難攻,城中又糧草充足,若無內亂,城中一向安定,所以天水省雖然僻處一隅,人口卻是十九行省中最多的。現在兵禍已息,城中雖然人口大減,仍不失繁華,到處都有做生意的人。聽梁德說,現在府敦城又有了五十萬人口了。西府軍總營原先在天水省北部,遷入城中後,駐地的居民有不少也跟了過來。看樣子用不了二十年,符敦城又會回複百萬人口的洋洋大觀。


    繞過一圈後,夕陽在天。我們站在城南的望江閣上,看著押龍河。河中波光粼粼,夕陽把河水也映得通紅,河心時而有鼉龍翻起波浪,遠遠地望去,隻是說不出地祥和。


    不知如何,我心頭一痛,似乎要落下淚來。這時,聽得張龍友歎了口氣道:“江山如畫猶無奈,隻與英雄做戰場。”


    這兩句是天機法師在《皇輿周行記》中的詩。《皇輿周行記》我不曾看過,但這首詩卻流傳甚廣。天機法師當初隨太子周遊天下,經過成昧省首府石虎城時,在城外的江灘上見到一片白骨,愴然吟就的。


    “嶺表長風咽夕陽,濤聲淘洗舊刀槍。江山如畫猶無奈,隻與英雄作戰場。”


    我默默地念著這首詩。這首詩隻是天機法師口占而成,我也無法體味出裏麵有什麽高妙,但那種隱隱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數十年後,依然如在目前。


    帝國軍和共和軍,都隻是人而已。記得我和路恭行在助守北門時,路恭行對那老琵琶師這麽說過。可是沒什麽不同的兩軍成為勢不兩立的敵手,如果說士兵本身,根本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說到底,隻是為了帝君和蒼月公兩個人的名份而已。可是蒼生何辜,為了英雄們的事業,他們就該如螻蟻一般死去麽?


    長風吹來,濤聲一陣接著一陣,依稀似有千軍萬馬,又似嗚咽之聲。


    陶守拙沒有食言,第二天我們一起來,唐開已在門外等候。我剛走出去,他向我拱拱手道:“楚將軍,周陶兩位都督已為諸位將軍備好車馬,由我護送將軍入帝都。”


    我倒小小吃了一驚,陶守拙好象迫不及待地要讓我走似的。我本以為他最多給我一輛車,幾匹馬,沒想到他還派人來護送。我道:“兩位都督錯愛,楚某實在感激涕零。”


    唐開道:“本來兩位都督有意請楚將軍盤桓數日,要向楚將軍打聽一下戰況,隻是為帝君賀壽的貢使馬上就要出發,不可誤了行程。”


    原來如此。我道:“我去向兩位都督拜謝辭行,請唐將軍帶路吧。”


    我跟著唐開到了都督府。沒想到,周諾居然還在練刀房,看樣子昨天在練刀房見我也不是他故意折辱我,而是他習慣如此。我向他跪謝後,他也隻是不冷不淡地說了兩句“一路平安”之類的話,不知陶守拙跟他說了些什麽,以至於他對我一下毫無興趣了。


    陶守拙倒很是熱情,跟我寒喧了一陣,還對我不能留在西府軍大表了一番惋惜。若非我知道內情,隻怕要以為是他力主讓我留下而周諾不同意了。我一向對這等兩麵三刀的人物不甚相能,也隻是嘴上客氣了幾句,心裏隻是暗笑。


    辭別了周諾和陶守拙,出了北門,由西府軍在渡口的衛兵送我們渡江。貢使一行有五十餘人,十輛大車,我們則是兩輛車,兩匹馬。我和吳萬齡騎馬,她和兩個女子一輛車,張龍友和薛文亦、秦豔春一輛車。


    一上大江北岸,距帝都還有一千餘裏。車每日可行百裏,十餘日也可抵達。也隻有這時,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帝都已近在眼前了。


    帝君的壽辰是三月二十三日,還有近一個月,按理,這貢使走得再慢,一個月也能到達帝都了,不至於要那麽急法。陶守拙迫不及待地要送我走,也許是怕我留在符敦城會夜長夢多吧。不管怎麽說,他沒有把我按上個逃兵的罪名,總還算是忠厚,我還得感激他。


    唐開也充任貢使,他部下中有個叫夜摩大武的很是健談,因為他是走在隊伍最後,和我相並,一路跟我聊個不停,我向他打聽了很多天水省的物產風俗。


    天水省因為雨水多,盛產茶葉和蠶絲。北地太冷,養不好蠶,所以蠶一向出在大江以南,但養蠶的桑樹卻不知為何隻有在天水省長得最好。以前和平時期,每年一到秋季,天水省便擠滿了四處來收取蠶絲以及綢緞的商人。但自蒼月公叛亂以來,兵荒馬亂,五羊城的商人被阻斷了路途,而符敦城的蠶戶也無心再養蠶,去年的蠶繭收成很差。西府軍入主天水省後,鑒於民生凋敝,便大力發展蠶桑,聽說今年的蠶繭又會有很大產量。


    茶葉是天水省另一項收入來源。天水省的茶葉與帝國東部的之江出產的齊名,每年足可生產數十萬擔鮮葉,炒幹後的數量仍很可觀。茶葉不喜水,也怕日光,天水省雨水甚多,所以茶葉嫌味淡一些,品質與之江省相比有所不及。不過之江省人口少,從茶葉的產量來說比天水省要少得多。除了這兩宗以外,天水省還盛產山馬。山馬個頭較矮,跑得雖不快,長力卻極好,這次貢使也選出八匹個頭較大的山馬進貢。這幾匹不同於一般的山馬,長力和速度都好,完全可與軍中常用的宛馬中的良駒相比。


    聽著夜摩大武滔滔不絕地說著天水省的物產,便是坐在馬上也眉飛色舞,若是站著的話恐怕要手舞足蹈了。我笑道:“夜摩兄,你對鄉土可很是自豪啊。”


    夜摩大武道:“自然,生於斯長於斯,這塊土地就是我們的生身父母。”


    夜摩大武隻怕也是個士人出身,說話也很是文雅,但他這句話卻令我大起同感。這塊土地生我育我,但正如天機法師所說的,“隻與英雄作戰場”,隻是一片殺戮之地而已。


    我不想再想這些了,笑道:“夜摩兄,你這姓氏可真少見,我還不曾碰到過有你這個姓的。”


    夜摩大武道:“楚將軍,你弄錯了,這不是我的姓,是‘氏’,我的名字叫大武·德拉旺堆·孔巴,是夜摩族的人,你們華族可沒有‘夜摩’這個姓,我原來名字不太好叫,所以才被人這麽叫法。西府軍中,我的族人不少,你隻消看到有姓夜摩的全是。嗬嗬,蠻族之人。”


    我歎道:“民族隻是民族,大武兄談吐不俗,說什麽蠻族。我雖是華族,與大武兄相比,真是望塵莫及。”


    夜摩大武道:“楚將軍謬讚,大武實在愧不敢當。對了,楚將軍,你們帶來的這四個女子是從高鷲城擄來的麽?”


    夜摩大武這個“擄”字說得很難聽,但這也是事實。我道:“是。”正想說一下,現在她們不是俘虜之類的話,卻聽得走在前麵的唐開喝道:“夜摩大武,過來一下。”


    夜摩大武答應一聲,催馬上前。大概唐開聽到了他的話,怕我尷尬吧。其實我倒沒有什麽好覺得尷尬的,事實就是事實。


    我扭頭看了看,吳萬齡騎馬走在她乘的那輛車邊,大概是護著她們。


    回到帝都,我們大概會同時成家吧。可是,突然間,我想起了蘇紋月。


    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女子,可是,現在,她的魂靈在哪裏了?會不會怪我?


    我心頭一陣陣搐動地痛楚。蘇紋月的一顰一笑,好象如在目前。


    這是夜摩大武又帶馬過來了,仍是走在我邊上。我道:“大武兄,有什麽事麽?”


    夜摩大武道:“要過乙支省境了。唐將軍讓我們小心點。”


    我想問問到底有什麽事,看他的樣子,好象一下子不敢多說,也許,唐開是警告過他,讓他不得跟我多說什麽吧。想起在符敦城裏,我們出去一趟還得有一個梁德跟著我們,西府軍對於我們仍是很不相信啊。陶守拙在勸說周諾打消讓我進入西府軍的主意時,大概也對他說“來曆未明,未可置於身邊”之類吧。


    我也沒再多說什麽。


    這一晚車隊歇在一個山坳裏,第二天一大早重又出發。天水省一帶山嶺崎嶇,大江在群山中蜿蜒穿折,奔流向東。乙支省和天水省相鄰,過大江向北再走一百餘裏,翻過一帶山脈便是乙支省境。乙支省遠沒有天水省繁華,人口極盛時,全省也不過兩百萬,經過兵亂,隻怕更少了。


    走了一程,繞過一個山口,唐開突然帶馬向回跑來,大聲道:“要過鬼嘯林了,大夥兒當心,刀槍都拿出來。”


    他沿著車隊跑了一圈,押送車子的西府軍都取出了軍器。我有些茫然,道:“大武兄,怎麽了?”


    夜摩大武道:“鬼嘯林現在有一批盜匪嘯集於此,遮斷要道,經過這兒時得當心點。楚將軍,你沒兵器麽?”


    我的武器隻有一把百辟刀。百辟刀雖然鋒利,卻隻是腰刀,在馬上沒什麽用。我看了看吳萬齡,他在我身後也有點茫茫然。夜摩大武催馬到一輛車前,從車上抽出兩枝長槍。這長槍原先被綁在貢品邊上當成加固的木棍的,大概也是非曲直物兩用吧。他把長槍交給我們,道:“若真碰到了那盜匪,你們小心點。”


    我接過長槍掂了掂。天水省的人普遍較矮,這長槍也比我慣用的輕好些,但他們的戰鬥力卻並不見得弱。我把槍舞了個花熟熟手,擱到馬身上,道:“那盜匪很厲害麽?”


    夜摩大武道:“他們原是李湍的衛隊,共有百餘人,為首的原是李湍的貼身侍衛,名叫曾望穀,自稱‘鬼頭曾’,這支匪兵也自稱為‘鬼軍’。鬼嘯林方圓有兩百多裏,他們來去無跡,專門掩殺西府軍的人,我們曾派大軍掃蕩,卻根本找不到他們。”


    夜摩大武說完這些,又馬上閉上了嘴,大概想起唐開的告誡。


    怪不得要兩百多人來保護貢使吧。聽夜摩大武所說,曾望穀專門掩殺西府軍,那也是為李湍報仇的意思。這地方正值西府軍到帝都的要衝,曾望穀守在這裏,西府軍也防不勝防。


    鬼嘯林裏是一片高聳入雲的巨樹,高的有十餘丈,矮的也有五六丈,地上的落葉積得厚厚的,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而樹葉也長得茂密已極,風吹過,滿樹葉子被吹得一陣陣響,真有如鬼哭。現在正是大白天,陽光卻隻有從樹葉的縫隙間偶爾漏下一些,裏麵仍是一派陰森。


    這裏也實在是個伏擊的好地方。如果是蛇人的話,在這種樹林裏更能顯其長,隻怕有十來個蛇人便可將兩百多士兵斬殺幹淨了。曾望穀的手下不知戰鬥力如何,肯定不及蛇人善戰。但他原先是李湍的貼身侍衛,那絕非弱者。


    我不禁憂心忡忡,帶了帶馬,走到吳萬齡邊上,小聲道:“吳將軍,我們要小心點,防著他們從後麵攻上來。”


    曾望穀的人沒有唐開人多,他們兵分兩路前後夾擊的可能性並不大,但也不可不防。吳萬齡也有點擔憂地看看四周,道:“楚將軍,在這裏騎軍可無所展其長啊。”


    那些大樹雖然間隔不太窄,但馬匹總不能如平原地帶一樣飛奔的。唐開的人全是騎在馬上,一旦中伏,馬匹反而成了累贅。這問題我也想到了,但一旦下馬,車隊行進的速度更加緩慢,隻怕更會遭人伏擊了。如果正麵相對,曾望穀的隊伍沒什麽可懼的,現在卻不得不防。


    我到了薛文亦所乘的車邊,拉開了車簾。因為有個張龍友在裏麵,三個人倒是正襟危坐。一見我,張龍友道:“將軍,出什麽事了?”


    “有亂軍可能要伏擊,你們要當心點。”


    張龍友摸了摸腰間的劍,道:“要不要幫忙?”


    我不禁失笑。張龍友的膽子倒也不小,隻是他的本領,絕不在刀劍上,要他幫忙也是越幫越忙。我道:“你在裏麵吧,護著薛先生就行了。”


    我到了車的另一邊,和吳萬齡一人一邊守著。


    鬼嘯林正如其名,聽著頭頂的風聲,也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漸漸地已入林中的腹地,唐開他們臉上越發凝重,已是戰戰兢兢了。


    正走著,忽然,前麵發出了一陣響,聽聲音,是陷入了陷坑,隨即從四周傳來了一陣巨響,倒似有一隊鑼鼓同時炸響。這聲音突如其來,我的座騎也人立起來。我一把拉住韁繩,眼見拉著車的兩匹馬也有要驚的樣子,我一拍馬,衝了過去,拉住了馬韁。但這也是多此一舉,趕車的馬夫馭馬之術很是高明,那兩匹馬一有驚的意思,他已拉住韁繩,將兩匹馬收住。這時,我聽得唐開在大聲道:“全體下馬,準備接戰!”


    西府軍士兵絲毫不亂,整齊劃一地跳下了馬。看過去,在最前麵有人摔進了一個坑中。那坑不太深,摔下去的人身手矯健,已翻身躍出。


    怪不得不下馬啊。唐開大概已料到了這一手,一旦馬驚了,那就自亂陣腳。現在人人都在馬上,那些馬也都被帶住,曾望穀這計策便落空了。


    我也跳下馬來。馬匹剛才被突如其來的鑼鼓聲一驚,現在還在踢打著地麵。我在馬脖子上撫了兩把,馬也定了下來。


    哪知還不等我慶幸,忽然破空之聲疾傳而至,一支羽箭“錚”一聲釘在她坐的車門上。


    這箭是從路左邊射來的,正是我現在所在的一邊,我大吃一驚,右手將長槍在地上一撐,左手在腰間一拍,百辟刀已離鞘在手,人也踩在了車邊的踏板上。


    在踏板上,我已看得到裏麵了。她們三個女子都有點驚慌,她雖然不至於手足無措,也有些臉色變幻不定。我道:“低下頭,用座墊堵住窗口!”


    車板雖不是很厚,也有半寸許,要射穿起碼得有以前帝國軍中的神臂弓,不然就算我用過的貫日弓,也許很近才胡射透,那些亂軍的箭肯定射不穿的。隻消她們把窗子堵上,不讓飛箭從窗隙裏飛進來就不會有危險。她點了點頭,抽出一個座墊,按在窗子上。我剛要跳下去,一支箭正射過來,看樣子正是飛向窗子的。我飛起刀落,將這箭斬為兩段,叫道:“吳將軍,小心!”


    吳萬齡將馬拉在車邊,道:“統領,這邊還沒人。”


    箭都是從左邊射出來的,準頭並不很佳,而且也稀稀疏疏的,不少箭落地時甚至離人還很遠。看箭勢都是從樹梢飛來的,那些亂軍隻怕是躲在樹冠中。但就算準頭不佳,兩百多人擠在車邊,仍有一些被箭射中。


    這時,唐開道:“左翼兄弟隨我衝,右翼的分兩列,護住車隊!”


    我們帶的箭並不多,盾牌也帶得不多,唐開也知道若是單以箭反擊的話,恐怕會吃虧,因此分了一半人衝入樹叢中。他帶的這批人都是西府軍精銳,一衝過去,亂軍便不再射箭,隻聽得那裏傳來了一陣陣“簌簌”之聲,大概是這批亂軍正在逃跑。


    唐開一追出去,剩下的人登時便鬆懈下來。夜摩大武正在我邊上,他將手中的槍靠在車上,伸手擦了擦頭上的汗,對我道:“楚將軍,鬼軍其實是些叛軍的殘部,烏合之眾,剛才還真嚇了我們一跳。這回非給他們來個幹脆不可。”


    他的話已很是輕鬆,唐開一走,他的話又多了起來。但我卻沒有他那等樂觀,道:“大武兄,現在不能太輕敵。”


    曾望穀用陷阱阻路,然後用箭來伏擊,相當有章法,我實在有些怕那些人的逃跑也是條計策。


    這時吳萬齡走了過來,他手綽長槍,仍是不敢怠慢,眼盯著兩邊,一到我跟前,他便道:“統領,這些人走時,聲息一點不亂,我怕其中有詐!”


    我點了點頭道:“正是。”


    唐開追出去時,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唐開帶人一衝,那些亂軍幾乎是同時停止射箭,按理,起碼還得再射幾箭的。而他們退走時的聲音也井然有序,一定是早有準備。


    那麽,我們是中了曾望穀的圈套了?不過唐開分出一半去追敵,剩下還有一百來人,曾望穀也不會有那麽多人的,我們仍不用怕。


    我正這麽想著,忽然間從左邊樹叢裏又是一陣箭羽。這批箭與剛才大不相同,又急又密,如同下了場暴雨一般,幾匹馬被射中,痛得“唏律律”地長嘶,在地上亂蹦。


    留守的西府軍被這一陣箭射得陣腳大亂,夜摩大武也向車隊右邊退去。我腦中一亮,叫道:“當心右邊!”


    我的喊聲很大,西府軍本來有不少躲到了車隊右邊,有弓箭的正向著左邊的樹林中反擊,聽得我的喊聲,不少人扭頭一看。但也就是我喊出聲的同時,右邊也是一陣如暴雨般的飛箭射來。


    好一個聲東擊西的疑兵之計啊。即使是曾望穀正在對敵,我仍對這個還不曾見過的對手起了三分讚歎。他定是對西府軍知之甚詳,西府軍押送貢品,兵器帶得不少,但盾和弓箭這一類東西,因為帶著太重,一用消耗也太多,帶來的並不多。他用箭來主攻,正擊中我們的要害。而且他以疑兵調走了一半人馬,現在留下的人和我們人數相差不遠。這一輪箭比剛才射來的更急,看來,曾望穀是把主力放在路右邊,直到現在才發動。


    這一陣箭雨射來,西府軍總有十多人受傷,登時亂作一團。唐開帶著人去追殺了,雖然並不太遠,但要回來也得有一會,這兒是群龍無首,被曾望穀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看著在箭雨下不知所措的西府軍,心頭也是一凜。兩邊都有箭射來,其實箭並不太密,曾望穀的人最多也不過百人左右,和西府軍剩在這裏的差不多。隻是西府軍陣腳已亂,而曾望穀的人居高臨下,若不馬上穩住軍心,不等唐開趕回,這兒的百人隻怕會被曾望穀全殲也說不定。那時勢力此消彼長,唐開回來後也必將一敗塗地。


    好個曾望穀。我看了一眼吳萬齡,吳萬齡也有些驚慌,我道:“吳將軍,你穩住這兒。”提起長槍向路邊衝去。


    曾望穀多半躲在路右的樹上。就算是在左邊,我若能將右邊的亂軍擊散,曾望穀也不能有什麽作為了。我聽得吳萬齡沉聲道:“全體鎮定,貼在車右,不要慌。”


    吳萬齡整軍實在有他的一套,我也放下了心。有吳萬齡在,西府軍自保有餘,我隻消去衝殺便是。此時我已衝到了一株樹前,剛一停步,便覺一股厲風射來,我頭一偏,一支箭正從我耳邊射過,釘在了地上。我也顧不上別的,人一躍而起,長槍猛地刺出。但這一躍之力,槍頭“噗”一聲,盡沒入樹幹中,隻聽得周圍一陣驚呼,其中大概也有亂軍的聲音。


    武昭在示範給我們時,他的全力一擊可以將合抱粗的大樹擊穿。我力量不及他,但用力的巧妙之處,已頗得他槍法的三昧,這一槍定給所有人很深的印象。


    這槍刺在離地有七尺餘的地方,我掛在槍尾,把槍也扳得彎成一張弓也似,借著一彈之力,人象離弦之箭,猛地彈向空中。


    這樹枝杈很多,我用槍身彎曲之力彈起時,正射向一根很粗大的樹枝。我的右手抽出了百辟刀來,看準那樹枝,左手一探,抓住了枝幹。也正是這時,頭頂的樹葉發出一片“簌簌”之聲。


    這是有人在樹上向我發箭。由於這支箭幾乎是筆直射下的,他不一定能看到我的人,隻是憑感覺射下,也幾乎是射過了一大團樹葉。此時我正在翻身上去,人也是頭上腳下,心知用百辟刀去格定是格不住,而腳正在踢人,心一橫,趁勢一腳掃去。這一腳也不知掃動了多少根樹枝,隻聽“嘩”一聲,一大堆樹葉被我掃得雪片一般墜落。在樹葉中,一支箭也斜斜落下。


    此時,我已翻身躍上了樹枝,正好看見有個人坐在距我頭頂還有四五尺遠的地方,正有些驚惶失措地拉著一張弓,準備搭上箭。我哪裏還由得他動手,腳一蹬,人已跳起,左手抓住了他坐的那根樹枝,右手的百辟刀直取他前胸。這時他哪裏還坐得住?人在樹枝上站了起來,作勢要逃,但我的刀已如影隨形,到了他胸前,這麽近的距離,我都能看清他劇變的臉色了。


    他本不該逃的,這麽近的距離,哪裏還逃得掉?本來他在上,我在下,他占了有利位置,但這人大概經曆的戰陣也不多,這般任由我攻擊,自是讓我占盡了上風。


    我的刀幾乎貼到了他的胸口,他手一推,將弓向我推來,大概試圖用弓來擋我一擋,但百辟刀吹毛可斷,他的弓弦一碰到刀鋒便一下斷開,繃得緊緊的弓“嘣”一聲彈開,這使得他更站立不穩,我一聲斷喝,百辟刀沒入了他的胸口,他眉頭一皺,登時摔了下去,“砰砰”連聲,一路也不知撞折了幾根樹枝。


    我站在還起伏不定的樹枝上,調勻著呼吸。剛才我實在有些輕敵,若不是這人箭術太差,以至於箭未至,聲先出,我哪裏還有命在?現在想想還有些後怕。如果是譚青、江在軒這路箭術好手,箭比聲先至,我有九條命也得丟了。


    這人的身體這時“砰”一聲摔在地上。他坐在離地兩丈多高的地方,從這兒掉下去,並不至於丟命,但他中我一刀在先,這般摔下去,怕也活不了。我正想看看這人,忽然麵前的樹葉又是一陣抖動,一支箭已穿過樹葉,正射在我麵前的一根橫枝上,將這枝條射成兩半,箭勢仍在向前。我心一凜,百辟刀猛地在麵前劃了個圈,“啪”一聲,一支箭正被百辟刀格開。


    真是說到就到,我剛想著箭術好手能箭在聲先,馬上便出來一個好手了。我一陣心悸,心知這人再向我發箭的話,恐怕不能再有這般好的運氣了,人向邊上一閃,躲到了樹幹後麵。也幾乎同時,又是“啪”一聲,一支箭正射在我麵前的樹幹上。


    這好手並看不見我吧,那他是憑感覺在向我射來的?我心頭又是一寒。卻聽得路對麵有人道:“那裏的人,你是誰?”


    一聽這人的聲音,我又是一驚。這人聲音尖脆,聽聲音,似乎才十五六歲的樣子。我靠在樹幹上,不敢出聲,心知這人定是要借我的聲音來確定我的位置,我要一出聲,隻怕眨眼間便會吃上一箭了。


    這人不見我回話,恨恨道:“不管你是誰,你殺了我一個弟兄,我曾望穀定要取你性命!”


    我有點默然。比起他的威脅來,知道他是曾望穀,那更令我吃驚。我一直想不到,曾望穀居然會是個半大的孩子。此時我再忍不住,喝道:“在下龍鱗軍楚休紅……”


    我話不曾說完,眼前的樹葉又是一陣抖動。我本來就已全神戒備,猛地伏下身去,“哧”一聲,一支箭從我背上穿過。若慢得一慢,這一箭便要射在我身上了。


    曾望穀一箭落空,又喝道:“快走!”


    這時唐開帶著百餘人已回來了。曾望穀剛才沒能一下擊潰我們,若再不走便要落於腹背受敵之境。隨著他的喊聲,我周圍發出了一片“簌簌”之聲,從樹葉的縫隙間望去,有一群人影在樹頂上穿梭跳躍,有若猿猴,但人數並不會太多。隻這他們剛才這一陣亂箭使得守在車邊的西府軍沒敢有所動作。


    唐開此時已經衝回車隊,他喝道:“曾望穀,躲躲藏藏的算什麽好漢?”


    他手綽長槍,便要衝上前去。剛踏上一步,忽然從前麵一箭飛來,唐開手中長槍一輪,但這一箭如電光石火,他哪裏撥打得到?透過他的槍影,正中他的頭盔。唐開的頭盔是熟銅打製,這一箭也透不進去,隻發出了“當”一聲響。但這一箭也駭得他退了一步,不敢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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