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鋪“怡春樓”。杏黃酒旗迎風招展,來往客人熙熙攘攘。


    “怡春樓”是太平鋪最大的酒樓,前樓賣酒萊、包點、小吃,後樓留宿客商。據說後樓裏除客房外,,還暗設賭場、妓院。酒樓老板姓黃名誌遠,來頭很大,店內的賭、娼活動,連縣衙門也從不敢過問。


    宋正卿奉師娘張玉梅之命來太平鋪送過節禮物。“泰和錢莊”張老板喜歡這孩子伶牙俐齒,賞給他二兩銀子。宋正卿路過怡春樓,仗著口袋裏有銀子進去喝幾盅解解讒。三杯下肚,有了幾分醉意,他拍桌大叫:“再給小爺燙壺酒來!”


    “哎——來啦!”店小二尖著嗓門叫著,提著酒壺應聲而至。他把宋正卿的小酒壺斟滿:


    “公子爺還要點什麽?”


    “半斤牛肉,半斤蹄筋。快點!”宋正卿抓起小酒壺湊到嘴邊咕嚕嚕地猛喝一氣。


    店小二拖長嗓音喊道:“半斤——牛肉,半斤——蹄筋——”然後他哈著腰朝宋正卿點著頭道,“馬上就到,請……”話未說完“啪!”宋正卿摑了他一個耳光,把小酒壺往地下一摔:“小爺要燙的酒,怎麽是涼的?”


    “叭”地一聲,小酒壺被砸得粉碎!響聲驚動了樓上的客人,有人從樓梯口仲頭往下觀望。


    這時樓下內堂門簾一掀,兩個彪形大漢走了出來。他們徑直走到宋正卿的身旁,一左一右站定:“野小子,也不睜開眼瞧瞧,怡春樓可是你撒野的地方?”


    宋正卿被大漢這麽一吆喝,酒已醒了大半。憑他現在手上的功夫,他沒把兩個大漢放在眼下,可是他要是在這裏鬧出事來,被師父知道了,那可不得了。他隻得忍住性子,陪笑道:


    “小的多喝了兩盅,一時酒醉失手,還望二位海涵。”


    “哼!說句沒用的屁話就完事了?貼酒壺錢來!”


    真是不識好歹!宋正卿隻覺一股怒氣直衝腦門。他強壓怒火,將手伸入懷中:“好!小爺今日心情好,不與爾等計較,一個小壺能值多少錢,我照賠就是了。”


    “五兩紋銀。”


    “什麽?”宋正卿瞪圓了雙眼,“五兩紋銀?!”


    “你以為怡春摟的酒壺就這麽好砸?五兩紋銀外還要加磕一個響頭!”


    宋正卿不由勃然大怒。一個土瓷小酒壺頂多值一兩個銅錢,開口要五兩紋銀,分明是在訛人。他撩起衣襟,一隻腳踏在板凳上,斜睨著那兩個大漢,冷笑一聲:“好,你們倆每人給小爺磕個響頭,就賞你們五兩銀子。”


    兩個人漢正要動手,隻見樓梯上咚咚咚地跑來一人,高聲喊道:“請二位不要動手!”


    宋正卿正在驚疑,兩個大漢扭頭道:“你替他賠錢?”


    來人年約三十五六,商客打扮,衣著華麗。他衝著二位大漢哈哈一笑:“這位少年公子劍眉朗目,堂堂一表,眉宇間一團英氣,日後必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適才店小二服侍不周,他仗著酒興摔了個酒壺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五兩銀子麽?記在裴某的賬上就是。”


    “哎呀,怎麽驚動了裴老板?”掌櫃先生從櫃台裏走到桌旁,朝兩個大漢一瞪眼:“連江南‘寶通’銀莊的裴老板都不認識了?還不與我下去!”


    裴老板笑道:“算啦,算啦.這帳……”


    掌櫃先生急忙道:“哪裏的話!這本是小二的不是。小二!快與公子爺賠禮!”


    店小二捂著挨打的臉,極不情願地向宋正卿賠過罪。裴老板抓起宋正卿的手:“請公子樓上一敘。”


    怡春樓接待客人甚廣,無論是巨富客商、豪門子弟,還是平民百姓,來者不拒。但,一般過路歇腳的客商隻在前樓院坪的棚亭裏吃些包點、小菜,有錢的客人才能進入前樓廳喝酒,點菜,樓上的雅座更是貴得嚇人,酒菜錢高出樓下數倍。至於後樓就更不用說了。所以進怡春樓的人,常以坐樓下還是樓上或後樓來確定他們的身分.宋正卿借替師娘送信送物之機來過怡春樓多次,對樓上雅座羨慕已久,怎奈自己已不象在三元莊當少爺時手頭闊綽,隻得樓口停步,望洋興歎.此時,裴老板邀他上樓,雖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也不曾推諉,一同攜手上得樓來.裴老板和宋正卿剛在掛著珠簾的雅座坐定,立即有兩個姿色動人的歌女抱著琵琶走近前來.裴老板手輕輕一揮:“大爺要和公子說話,不用了。”


    兩位歌女懷抱琵琶,鞠躬退下,其中一個朝著宋正卿嫣然一笑。宋正卿不覺心神蕩漾,兩眼直盯著退出房外的歌女.


    裴老板看在眼中,心裏暗自發笑。他吩咐堂倌重新換桌酒菜,然後對宋正卿說:“在下江南寶通銀莊裴紹南,如果我沒猜錯,公子就是三元莊宋翰林之子宋正卿。”


    宋正卿滿麵驚詫:“裴老板,您怎麽……”


    “哈哈……”裴紹南哈哈一笑,“公子神駿超俗,大有令伯當年風姿,臉龐、眉宇間還有令堂七郡主的秀氣,算起來我還是你的遠房舅舅哩。我一見你就覺得眼熟……”


    酒菜上來了。宋正卿低頭一看,四碟八菜,色式新鮮,與樓下自是大不相同,小酒壺,酒盅全是白銅打造,做工十分講究。


    “賢侄,請!”裴紹南給宋正卿斟了滿滿一盅酒說道,“賢侄怎的不在三元莊,卻到這太平鋪來了!”


    宋正卿喝下杯中之酒,長歎一聲道:“唉,說來話長……”


    “邊喝邊談……”裴紹南向宋正卿頻頻敬酒。


    宋正卿將五年來的情況細細向裴紹南說個明白,說話之間,他一連飲下十餘盅酒。他原已喝了不少,此刻已是酩酊大醉。


    “肖長庭乃是武林之魁,賢侄能投在他的門下,真是三生有幸。不過,賢侄從小嬌生慣養,肖家莊園的寂寞生活,賢侄如何過得慣?”


    宋正卿已有九分醉意,兩眼迷惘。肖家莊園幾年清苦生活確已使他厭倦,加之師父不甚喜歡他,而師妹肖芝也不即不離地躲著他。心中的忿忿不平,往日無從發泄,這會兒隨著酒意冒了出來,他將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敦:“裴舅,我哪點不如方耿秋?師父為什麽不傳授我武功秘笈……”


    裴紹南咪著眼瞧著宋正卿。他從對宋正卿的盤問中,詳細了解到肖長庭近期來的活動情況,尤其對宋正卿敘述的肖長庭每天都要到後閣樓去的情況,十分感興趣.此時聽到宋正卿提及武林秘笈,急忙問道:“什麽武林秘笈?”


    宋正卿已力不勝酒,趴在桌上說:“屁……屁個秘笈!我去……後閣樓看了,那兒藏的……原來不是……武功秘笈,不過是……一幅破畫。哈哈,這種絲絹畫,我三元莊過……


    過去多得很,誰……誰希罕這個……”


    “什麽樣的絲絹畫?上麵畫的是什麽?”裴紹南搖著他的肩膀問。


    宋正卿已癱軟如泥,鼾聲雷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裴紹南一拍巴掌,酒樓老板黃誌遠應聲而至。裴紹南鐵青著臉,語氣極為淩厲地說道:


    “你們向羅大人報告說,肖長庭困守莊園,除了鄉裏坤士,良民,誰也沒見過。肖家莊園後山多了個無名新墳,你知道嗎?肖長庭後閣樓藏的什麽東西,你知道嗎?…”


    “胡大人……”黃誌遠麵色驚慌,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原來這個裴紹南便是禦前侍衛小頭目胡澤,現在他已擢升英武殿的五品帶刀侍衛。黃誌遠奉命在此開酒樓監視肖長庭。當年羅漢衝奉命進山緝拿雷震寰之子未能得手,回京後受到斥責,降職減俸。五年來他效命朝廷,極力捕殺抗清義士,但始終查不到天地會總舵地址。他對肖長庭一直存著戒心,就派人嚴密監視著肖家莊園,此次官複原職,又與胡澤一起再次領命搜尋天地會秘圖。胡澤聽嶽父秦山保說過,他曾用黑砂掌打傷了天地會的一個聯絡員,懷疑此人逃向肖家莊園.如今聽了宋正卿說的這些情況,胡澤暗自思忖:


    朝廷命令搜尋的天地會秘圖,很有可能藏在肖家莊園,是不是宋正卿所說的那張絲絹畫?一定要探個明白。於是他又叱問黃誌遠:“馬、王二侍衛在哪裏?”


    黃誌遠頭上汗珠直冒:“他們在……在後樓豔春園…”


    “混蛋!叫他們馬上來見我,今夜我要去肖家莊園走一趟!”


    “是!”黃誌遠急忙答道,他看了趴在桌上的宋正卿一眼:“胡大人,這個小子怎麽處置?”


    胡澤想了想說:“派人把他送到泰和錢莊,就說他在這裏喝醉了。明天我再去拜會錢莊老板。”


    黃擊遠眨著眼:“大人,何必費這麽多手腳,怪麻煩的.倒不如……”


    胡澤嘿嘿一笑:“這小子留著,也許還有大用處呢。”


    黃誌遠領命,急急向後樓奔去。


    夜霧濃濃,月亮時隱時現,在雲層中冉冉穿行。雲層深處閃爍著疏落的星星。


    黑夜中,肖家莊園後院,後閣樓依山聳立,威嚴峻拔。


    後院深處,隱隱傳來報更的梆聲。“梆!梆!梆!”正是三更時分!


    一條黑影倏地越上牆頭,手在牆沿輕輕一按,飄然落入後院。來人青發盤結,黑紗蒙麵,背插鋼刀,一身夜行衣靠。他就是胡澤。


    胡澤原是華山“九行官”葉道長的徒弟,曾在“九行宮”習藝多年,後因偷竊宮中香火銀錢下山行賭,被師父逐出山門。胡澤下山以後,自仗在“九行宮”學得的“九玄獨步”輕功,專幹一些穿梁越戶的活兒。那年在洛陽郊外九派武林會帖宴上,胡澤仗著酒興闖宴發下大話,連夜進入洛陽城盜出知府衙門金印,從而在武林中名嗓一時。胡澤作案膽子越鬧越大,最後到京都紫禁城皇宮大內四庫盜寶,不料誤中機關被內侍總管捉拿。胡澤原以為難逃厄運,豈料總管正是挑選內侍之時,見其武藝可以利用,便赦了他的罪,並將他收為內侍。胡澤感恩不盡,從此便拜在總管門下,當了朝廷忠實鷹犬。他自恃輕功了得,並未把一個小小的肖家莊園放在眼裏,故而讓馬、王侍衛在後牆院外巡風,獨自一人闖到後閣樓來。


    胡澤躡足潛行,倏忽一閃,搶至後閣樓前。他一個“蜻蜒點水”,身子躍起.準備越欄而過,突然發現欄後走道上有繩索,叫聲:“不好!”雙手猛地抓住欄杆,在半空中一折身,足在欄杆上一蹬,身形急起,往後掠出數丈。


    胡澤剛剛落地,卻聽“嘣”地一聲,幾根繩從地上彈起向他腳踝纏來。與此同時,後閣樓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鈴聲。胡澤急施“九玄獨步”輕功,扭動腰軀,閃躲騰躍,躲開纏來的繩索。他正準備閃身離開,誰知被他避開的繩索,“嘣嘣”幾聲,忽地從地上彈起,竟分成八道,上、中、下三路,又向他纏來。“八卦索!”他驚叫一聲。當年他在大內四庫就是被“八卦索”擒住的,幸虧事後得總管大人指點,對“八卦索”的解法,略知一二。


    胡澤急忙解下腰囊,往地下一摔,“噗”地一聲,引繩索齊向腰囊纏去。胡澤窺準時機,單足一點,“燕子穿林”飛身而出,脫離險境。


    “嗖!”胡澤還未站穩,金刃劈風,一把鋼刀斜裏劈到。胡澤急使一個“狂風擺柳”,閃身躲讓,盡管他手敏捷,左肩衣衫仍被削去一塊。嚇得他心驚膽顫。此時前院火把閃閃,有人呐喊而來。胡澤無心戀戰,急得向前一掠數丈,連背上的刀也來不及拔,拚命向院牆狂奔!


    朱祥—擺手中的鋼刀,喝聲:“大膽賊子,敢來肖家莊園行竊,還不束手就擒!”他一邊喊一邊把手伸進腰間的鏢囊,緊緊追來。


    胡澤跑到牆邊,抓住預先掛在牆上的繩索,身子一蕩躍上牆去。朱祥手一揚,一道金光射來,胡澤“哎唷”一聲,身子幌了一下,險些從半空墜落下來。


    朱祥見一鏢未將賊子擊落,正待再發第二支鏢,忽然牆上射來兩束彈子,風聲颯然,直撲麵門。他隻得鋼刀一掄,“金風拂麵”,護住臉麵。“丁丁當當”一陣響過,朱祥收刀一看,卻已不見了牆上的賊子。他知道賊子已經逃遁,追也無用。


    這時肖長庭趕到,解下八卦索上的囊袋,仔細觀看。朱祥走過來問道:“館主,賊人是誰?”三湘武館雖已摘牌封館,朱祥對他仍以館主相稱。


    肖長庭細細看過囊中之物:飛抓索、撬門工具、熏香筒、石灰包、火摺、杏黃紙……純是“下三濫”盜賊使用的工具。他輕輕地籲了口氣,毫不介意地說:“一個偷東西的毛賊,今後夜裏多派兩個打更的,注意點就是。”


    “館主……”朱祥還想說些什麽。


    “哦,”肖長庭打斷朱祥的話,說“宋正卿去太平鋪還沒有回來,明天你去太平鋪瞧瞧,不要出了什麽事情。”他知道朱祥對武館和肖家忠心耿耿,但關於天地會和絲絹畫的事,他一直瞞著朱祥。他不願朱祥卷入此事.


    “是,館主。我明天一早就去。”


    “啪!”羅漢衝一巴掌拍在桌上,怒氣衝衝地責罵著馬、王二侍衛:“飯桶!誰讓你們擅闖肖家莊園?”羅漢衝得知胡澤夜探肖家莊園受挫,遷怒於王、馬二侍衛,馬侍衛拉長著臉,哭喪地說:“羅大人,是、是胡大人讓我們去巡,巡風……”


    “放屁!”羅漢衝又罵道:“胡大人久闖江湖,閱曆豐富,豈會莽撞從事!”羅漢衝明知夜探肖家莊是胡澤的主意,但胡澤現在已是英武殿帶刀侍衛,官職與他相等,且又是總管大人的紅人,他隻好指桑駕槐,以泄心頭之氣。幾年來羅漢衝時乖命蹇,險些丟了現職,這次討命而來,誌在必得。誰知胡澤未打招呼便快馬先行,又貿然去闖肖家莊園,分明是想奪他的頭功,結果不僅一事未成還給他平白添了不少麻煩,怎不叫他氣惱?


    胡澤躺在一旁,聽著羅漢衝責罵王、馬侍衛,心裏很不是滋味,明知那些話是衝著自己來的,但他武功不及羅漢衝,在此地人緣、地情都不及羅漢衝熟悉,況且又帶傷在身,隻好忍著,一切待取得秘圖後回京再說。他強壓心中怒火,對羅漢衝說:“羅大人,不必責罵他們了。事已至此,責罵也是沒用,還是想個法子把絲絹畫先弄到手再說。”


    羅漢衝問道:“胡大人有何妙法?”


    “妙法談不上,法子倒有一個……”胡澤笑著說。


    羅漢衝走到床旁,俯下身子。胡澤在他耳旁低聲說出了計策。


    “什麽?宋正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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