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春酒樓沉浸在夜色中,大門屋簷下懸掛的一對燈籠,在黑夜中晃蕩著發出昏黃的光亮。


    後樓一片寂靜,隻有地下室內燭光閃爍,熱鬧非凡。


    十二支牛角蠟燭照亮了一張張興奮的臉。那通紅的,慘白的,鐵青的,各種不同顏色的臉上,透著喜悅、焦慮、歡欣和痛苦等各種不同的神情。


    宋正卿瞪著充滿血色的眼睛,盯住錢商客押上賭桌的銀票,臉上透出驚悸、貪婪的神色。


    “一百兩銀票!”宋正卿抓住賭骰的手不禁微微發抖。正在另一張賭桌上下賭注的“裴舅”


    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放手下吧,輸了記在我的帳上。”他感激地點點頭.錢商客挺著大肚皮,拍了拍桌上的賭碗,說:“宋公子,下吧。”


    宋正卿將手中的賭骰輕輕一旋,丟入金邊賭碗中,然後合上碗蓋,兩手捧著,默默念道:


    “菩薩保佑!”,然後使勁一搖。叮叮叮叮,骰子在碗內滴溜溜地轉得直響。響聲停止了,錢商客瞅著宋正卿:“開吧。”


    宋正卿顫巍巍地揭開碗蓋。“二六,一四,十六點大!隨著寶官的喊聲,銀票和桌上的碎銀落入了宋正卿的腰包。宋正卿得意地笑著,心中感到一種由於強烈刺激而帶來的快意。


    這幾天,他和“裴舅”每夜都泡在賭場裏,總是贏。過去在三元莊時,他也去過賭場,不過那時他還小,沒有正式賭過,現在他才真正領略到了賭場的樂趣。他感謝“裴舅”,是“裴舅”把他從肖家莊園寂寞的生活中解救了出來,自從肖長庭禁止肖芝和他單獨在一起後,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和孤獨。若不是念著肖長庭的恩情和舍不得離開肖芝,他真想出走莊園,浪跡江湖,憑著他現有的一身功夫,還怕混不到一碗飯吃?“裴舅”正在和“泰和錢莊”


    的張老板做一筆大生意,因人手不夠,便請張老板把宋正卿從肖家莊園“借’來幫忙。想不到“裴舅”並不要他幹活,卻整日裏帶他來怡春摟。“裴舅”說是曾欠了宋翰林公的一筆人情,今日就算是報恩。他大喜過望重新到來的執胯子弟的生活,使他忘記了一切。


    “裴舅”向錢商客丟了個眼色,錢商客點點頭,又從口袋中掏出兩張一百兩的銀票扔在泉上:“還敢下嗎?”


    宋正卿正在興頭上,他摘下腰間的錢包往桌一拋:“全押上!”


    錢商客眯著雙眼,豎起拇指:“好樣的,有種!我先來。”他老練地抓起骰子放進賭碗蓋上碗蓋,一陣搖晃。待骰子停穩,揭開蓋,滿臉得意之色:“二六,一五,十七點大!”


    宋正卿抓起骰子猛地一擲,蓋上碗蓋,輕輕一搖,他正待開官揭寶,錢商客伸手阻住宋正卿:“我來開!”錢商客捂住賭碗,緩緩揭開蓋.宋正卿急忙低頭細看,刹時,他血湧腦門,拍手歡叫。“三個六,十八點兼全色,通殺……”


    “裴舅”向錢商客投去一個讚許的眼光。錢商客裝出一副失望的樣子,把銀票推到宋正卿麵前,諂媚地說:“宋公子今天手氣太好了,錢某認輸、認輸。”


    宋正卿得意地哈哈大笑。


    這時,“裴舅”走過來說:“眾位客官,常言道:賭場不可盡興,須防樂極生悲。夜已深了,各自安憩去吧。”說罷他對宋正卿說:“賢侄隨我來。”


    “裴舅,這上哪兒去?”宋正卿一邊跟著他上樓,一邊問。


    “賢侄今晚贏了這許多銀子,還不好好消遣、消遣?”“裴舅”一邊笑,一邊把宋正卿引進了豔春園。


    兩個打扮得妖豔動人的侍女揭開珠簾,將二人請入房中。


    古色雕花床,大紅綾羅帳,繡花緞被,鴛鴦枕,檀木衣櫃,茶幾,枕木椅,書桌上花瓶中插著桂花,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飯桌上酒菜已備。兩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姑娘,一個叫蓮香,一個叫蓮花,都生得姿容豔麗,嬌媚可人。她們一齊迎上前來,勾肩搭背挽住宋正卿在桌旁坐下。宋正卿雖然風月場所也曾見過,畢竟年小,未曾見過這等架勢,隻覺心頭撲騰,滿麵緋紅。


    “裴舅”看在眼裏,不動聲色,落座入席。蓮香,蓮花左右坐定,把壺斟酒,笑靨桃紅。


    “賢侄天庭飽滿,眉宇間英氣衝頂,乃大福大貴之相,日後必定高官厚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宋公子,清秀俊逸,器宇軒昂。這樣的美男子,我姐妹還未曾見過哩。”


    “宋公子.文武全才,見了真教人動心……”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飛觥獻罘,頻頻舉杯。宋正卿被捧得飄飄然,酒還未醉,人已自醉。蓮花飲過幾盅連聲喚熱,拔下頭簪,解開身上的小馬甲,露出一抹雪白的胳膊,有意地在宋正卿手肘上磨來擦去。宋正卿睥睨斜視,但見她雲鬢半解,酥胸微露,眼送秋波,脈脈含情,不覺心旌搖動,渾身酥了。


    “裴舅”見火候已到,悄悄向蓮花使個眼色,推諉有事,帶著蓮香走出房去。兩個侍女立即掩好房門。


    “宋公子,請啊…””蓮花說著,身子一歪,倒在了宋正卿懷中,忽地展開雙臂勾住了宋正卿的脖子。她蛇—般的身子緊纏著宋正卿。宋正卿直覺到她那富有彈性的乳房的顫動?


    不由得一股熱氣衝上腦門。猛然間,他想起了師父、想起了肖芝……他使勁地推開蓮花,“乒!”手中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蓮花一怔,但她想到了自己的使命,今夜完不成老板交的任務,明天等待她的是什麽命運,她心中明白。蓮花嗲聲嗲氣撒嬌道:“宋公子,你這是怎麽啦?嫌我不漂亮麽…


    …”說著,她伸手解開裙帶,將衣裙褪了下來。露出了赤裸裸的雪白的胴體。


    宋正卿隻覺得腦袋嗡的一響,心頭一匹怪獸在騷動……肖長庭、肖芝在眼前消失了,他眼中隻有那誘人的泛著玉石般光澤的女人胴體。他忘掉了一切,猛地撲上去,抱起赤裸裸的蓮花,滾到了床上……


    喬裝成“裴舅”的胡澤來到羅漢衝房中。


    “那小子果然上鉤了!沒費多大力氣,我早說過宋翰林公的這位侄兒……”胡澤興衝衝地對羅漢衝說著,臉上神情得意已極。


    “胡大人,”羅漢衝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他那得意的神情使羅漢衝很不自在,“別高興得過早,那絲絹畫還沒到手啊!”


    胡澤卻很自信,灑然一笑道:“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肖長庭縱使精明,他怎會想到,他的徒弟要偷他的畫,此計一定能成功,明天我就開始實行第二步計劃。羅大人,你靜候佳音吧!”他高興地一拍掌,震得受傷的左臂一陣疼痛,不得不又皺起了眉頭。


    羅漢衝沒有再說話,他靠在椅子中,兩眼望著樓房頂板,心中思索,怎樣才能不讓胡澤奪走頭功……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賭桌上的“手氣”瞬息萬變,令人咋舌。宋正卿昨夜還是連搏連勝,今日卻是連擲連輸,眼看著昨夜贏來的近千兩銀子全都滾進了錢商客的錢袋。


    “宋公子,還下麽?”錢商客搖著錢袋問,錢袋裏的碎銀發出了誘人的響聲。


    宋正卿瞪著一雙充滿著血絲的眼睛,沒有回答。真糟糕,今天“裴舅”偏偏不在。昨晚在豔春園一夜春風,使他消魂落魄。此時他還情思繾綣。他已約好蓮花今夜再去,不料被錢商客拖進賭場後,竟直落十餘“官’,連連失手,已是囊空銀盡.“怎麽啦?不敢麽?!”錢商客緊緊逼問。


    “不是。今日‘裴舅’他……”


    “裴老板不在?沒關係。你立個字據,我們再賭,等裴老板來後再結帳好了。我已贏了十餘手,難道你就贏不了一手?說不定……”錢商客巧妙地引誘著宋正卿。


    宋正卿一咬牙,終於下定決心:“好吧.”


    錢商客喚過寶官作中,叫小二取過筆墨,宋正卿立下借銀字據,再賭。


    再賭再輸,宋正卿已欠了錢商客一千多兩銀子了,豆粒般的汗珠從他兩頰滾了下來。每搖一次,他都暗中喊一聲:“菩薩保佑!”誰知這法子也不靈了,菩薩今夜專護著錢商客,揭開“官盒”,“二一,一三,臭五,小!”宋正卿氣得將賭碗一摔:“不下啦!”


    錢商客見時候已到,微笑著說,“那好。請宋公子這邊來.”


    宋正卿不懂這裏的規矩,跟著錢商客走進隔壁的地下室。


    一張條桌,一把算盤。桌後端坐帶著老花眼鏡的怡春樓帳房先生。四個凶神惡煞的彪形大漢,分立在條桌兩旁。


    宋正卿一看氣氛不對,轉臉問錢商客:“這是什麽意思?”


    錢商客嘿嘿一笑;“帶你來結帳呀。”


    ‘結帳?”宋正卿心中一慌,“我裴舅還沒回來呢。”


    “裴舅?裴紹南又沒欠我的錢,我等他作甚?”


    “你……你不是說等裴舅回來一起結帳麽?怎麽……”


    錢商客不理會宋正卿,徑直走到條桌前,將錢袋和宋正卿的借銀字據交給帳房先生:


    “我共欠怡春樓三千—百二十兩銀子,現全部歸還,其中宋公子的借銀字據,煩請先生向他討還便是。”


    帳房先生拈著老花眼鏡,一絲不苟地點過銀兩,細細看過銀票和字據,這才打開抽屜將錢商客的借據退還給他。


    錢商客捏著借據對宋正卿說:“宋公子,我也是無奈啊。這怡春樓的債可不好欠,黃老板追起帳來,管叫你不死也要脫層皮。”


    宋正卿把眼光轉向了帳房先生。帳房先生僵屍般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他抓起算盤,劈裏啪啦一陣響:“宋公子,借銀字據一千三百兩,豔春園宵夜費五十兩,再加上你和裴紹南這幾日的住宿費、夥食費,一共一千四百二十兩。你打算什麽時候還這筆錢呢?”


    “我還?裴……裴舅說待他來結帳。”


    “你大概還不知道裴紹南的情況吧?寶通銀莊已經倒閉,他在太平鋪的生意又失手,債主都追上怡春樓來了。他今日想溜走,被我們扣下了,來啊,請裴老板出來。”帳房先生朝身邊的大漢揮揮手。


    兩個大漢打開一扇小門,“裴舅”哭喪著臉從門裏走了出來。他一見宋正卿就說道:


    “賢侄,快替裴舅想想辦法吧,先借紿裴舅三千兩銀子,日後裴舅一定加倍奉還。”胡澤一進門,就來了個先發製人。


    宋正卿見勢不好,慌亂中心想先逃出地下室再作計較。他趁人不備,倏地轉身,一個“玉描探穴”向門口躥去。他瞧著門外站立一人,不由分說一掌擊去。那人伸掌相迎,兩掌相交,“咚”的一聲,各自震開數步。宋正卿被震回房內,手臂酸麻,心中一驚。


    “好小子,幾年不見,功夫倒是大有長進!”王侍衛胖大的身體出現在宋正卿麵前,緊跟在王侍衛身後的是那個與王侍衛形影不離的瘦猴馬侍衛。


    真是“冤家道窄,狹路相逢”,這銀兩的事還未了結,又遇上了這兩個冤家對頭!


    王侍衛一撩衣襟露出裏麵的侍衛號衣,說道:“宋正卿,你原來躲在這裏,五年前在三元莊被你逃脫,今日我兄弟二人正要拿你到官府請功領賞!”說罷,馬、王侍衛衣袖一紮。


    逼前數步,準備動手。


    三元莊一案早巳了結。宋翰林被發配邊關後,朝中大學士替他講情,聖上早已下旨赦免了他的罪。不過,宋翰林受此驚嚇後染病在身,去年在由邊關返回三元莊的途中已經病逝。


    宋正卿哪知此情,隻道官府當真還在通緝捉拿他,不覺臉色唰地灰白,額上滲出一層汗珠。


    事到如今,也隻有拚死一搏,豈能坐以待斃?宋正卿雙掌封住胸口,拉開應招架式。


    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高喝:“且慢!”


    眾人轉過臉左,怡春樓老板黃誌遠大步走來。他朝馬、王二侍衛拱手言道:“二位侍衛若將宋公子拿走,怡春樓的這筆欠債我找誰去要,還望二位侍衛手下留情。”


    帳房先生一旁接話道:“若是二位侍衛爺肯放宋公子,敝店將按照規定在宋公子債銀中取十之一成,即一百四十二兩銀子孝敬二位大人。”


    “這個…”王侍衛裝出為難之態。馬侍衛故意拉拉他的衣角,咕嚕幾句,然後說道:


    “看在黃老板的麵上就饒了這宋小子。不過,若是這小子沒錢還債,我們可還是要拿人的啊。”


    黃誌遠哈哈一笑:“肖家莊園還怕沒錢麽?帳房,馬上派人把宋公子的帳單送到肖家莊園去,要肖長庭帶銀子來贖人。”


    宋正卿想起了師父威嚴的麵孔,還有肖芝、方耿秋—…他呼地搶到黃誌遠身旁:“黃老板,這事不……不能告訴我師父…—”


    胡澤也哈著腰過來說話:“黃老板,肖長庭是三湘武林德高望重之人,性格耿直、剛烈,若是知道賢侄在此參賭,嫖妓,定會大怒將賢侄遂出師門,哪裏會用銀子來贖他。這一來,黃老板銀債不但討不回,還斷送了宋公子一生的前程,豈不可惜?”


    黃誌遠冷笑一聲:“怡春樓的債是閻王債,肖長庭若不肯還債,宋公子即算入獄十年,出來之後,這筆債還是要還的。難道我還怕賴帳不成?”說罷,他駢起二指朝桌角一揮,啪的一聲響亮,桌角被齊齊截去!


    好厲害的少林“金鋼指”功!宋正卿隻看得頭皮發麻,兩眼發花。他垂下手來,腿肚發顫,剛才心中迸發的那一股拚死一搏的勇氣,早已拋到了爪哇國外。他哪裏知道,桌角早已被黃誌遠鋸斷,斷角是暗中粘接在桌麵上的。


    胡澤伸出舌頭,嘖嘖幾聲:“好功夫!賢侄的債躲是躲不脫了,但望黃老板格外開恩……”


    錢商客說道:“宋公子剛才露的一手功夫也不錯。他既會賭、會嫖,也一定會偷。銀子沒有,偷幾件值錢的東西來抵債也行啊.”


    宋正卿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對黃誌遠說:“黃老板能想法解得宋某此難,大思大德宋某永生難忘。”


    黃誌遠拈須沉思片刻,說道:“辦法倒有一個。”


    “什麽辦法?”宋正卿急急地問。


    黃誌遠盯著宋正卿道:“聽說肖家莊園後閣樓藏有—幅絲絹畫,宋公子若能將絲絹畫送來,這一千多兩銀債便一筆勾消。”


    “絲絹畫?不——不行!”宋正卿連連搖頭.黃誌遠臉色變得陰沉:“宋公子若不願意就請還銀子吧。”


    “哎呀……”胡澤朝著宋正卿說,“世上哪有這般好的事,一幅畫就抵一千多兩銀債,這是黃老板抬舉賢侄啊。自己莊園中拿幅畫還不是舉手之勞,莊園中那麽多人隻要手腳做的幹淨,他們知道是誰拿的?可這怡春樓賭、嫖的事,一經告發,你師父一定饒你不過。況且怡春樓的債是好欠不好賴的。”


    馬侍衛陰聲陰氣地:“這小子放條生路不肯走,還是跟我們兄弟去見官吧。”


    錢商客:“這世道,大內四庫的總管還要順手牽羊哩,這救命的東西還不敢偷?”


    宋正卿臉象紙一樣地白,汗水順著臉腮往下流淌:他全身肌肉一陣痙攣,就象掉進蛛網裏的一隻小蟲,感到滅頂之災的來臨。


    “宋公子,”黃誌遠又道:“你若答應,今夜仍在豔春園歇息,那蓮花姑娘還在等你呢!”他頓了頓,見宋正卿還在猶豫,便甩手道“帳房,立即向肖家莊園送信。馬、王二侍衛,宋公子交與你們兄弟了。”說罷,向門口走去。


    “黃老板!”宋正卿猛轉身喚住黃誌遠:“我……我答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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